第 46 章
《血之卷》棱堡

  黑暗空蕩的囚室,一個人倚在牆角一動不動。

  單薄的襯衣浸透紫黑色的血漬,微蜷的雙足似乎被高溫灼燒,呈現出怵人的焦紅,一隻髒兮兮的老鼠大膽躥近,試探的舔了舔血肉模糊的手指,受腥甜的氣息吸引,放肆的跳上了手臂……

  猝然彈了下身體,修納從惡夢中驚醒。

  除了零星槍響,四周很安靜,石屋中橫七豎八躺了一地士兵,在惡戰的間隙短暫的睡眠。

  從夢境回到現實,修納抑下狂跳的心臟,竟覺得手指發軟。

  不可能是伊蘭,公爵的女兒就算被囚也不致於受刑。

  理智十分清醒,心卻像被無形的利刃絞痛,無由的恐懼不安,修納下意識的按住胸口,彷彿觸摸著深藏內心的影子。

  擔任警哨的達雷被聲響驚動,回頭望了一眼。「醒了?你臉色真糟。」

  用力擦了下臉,修納冷靜下來,通過觀察口窺視外邊的動靜。「情況怎樣?」

  「敵人在休息,但我猜下一波攻擊不會太久。」達雷不樂觀的咒罵。「那個愚蠢過頭的霍恩真該下地獄。」

  這次的局面相當麻煩。

  叛軍頭領蓋爾是帝國男爵,出身軍隊,在領地內實行軍事化管制,喜愛殘酷的訓練。每每心血來潮便強令村民參與,不服從的一律重笞,這一帶土地肥沃卻收成不佳,農民面黃肌瘦,毫無疑問原因在於蓋爾男爵隨時發作的癖好。

  假如男爵僅僅是過將軍癮及鞭笞無辜,沒人會插手干涉,但他還有個招災惹禍的毛病——極度自命不凡。

  男爵對議會施政大放厥詞,甚至在賽馬會上衝撞了維肯公爵——最得陛下倚重的首席大臣,平日的素行不良正給了公爵極好的懲治藉口。自知在劫難逃的蓋爾在謀反的帽子扣下前狂奔回領地,憑藉多年搜刮的財富和訓練有素的村民,乾脆舉起了叛旗。

  維肯公爵大怒,委任親信霍恩將軍集結重兵包圍了蓋爾的領地,要求在最短時間內將這不知死活的傢伙送上絞架。可惜進入領地唯一的橋被蓋爾拆了,臨時搭建的便橋又無法承栽重型火炮,以至於對結實過頭的棱堡束手無策。

  工兵一邊趕工搭橋,一邊開掘塹壕,緩慢的進度難以實現維肯公爵的意願。

  在強大的壓力下,霍恩將軍硬著頭皮發起進攻,除了產生幾百具屍體外別無成果,最終找到昔日在棱堡幹活的泥瓦匠,重金獲悉了一條出入的秘道,派了先譴隊趁夜潛入,試圖打開棱堡的大門。

  計畫很好,只是霍恩忘了置疑泥水匠出現的時機是否過於恰好,因此小隊落入陷阱,修納絲毫不感意外。

  「幸虧你找到這個地方,我們才能撐這麼久。」達雷環視了一下作為掩體的石屋,感慨而絕望。「可援軍進不來,子彈也快用光了,我們還是得死。」

  蓋爾男爵的棱堡很大,數百年前曾經是座要塞,裡面幾乎像一個小鎮,難怪有恃無恐。此刻藏身的地方是個古老的倉庫,大批糧袋提供了安全而堅實的屏護。

  他們一出暗道就遇到了掃射,前排的士兵全數陣亡,倖存者憑藉屍體堆成的掩體還擊,在命運女神的眷顧下逃進了石屋。敵人儘管圍困重重,但缺乏火炮一類的重武器一時也打不進來,雙方陷入了僵局。

  「你猜蓋爾給了那個混帳什麼好處讓他心甘情願的賣命。」間諜連同先頭部隊一起被掃成了篩子,明知必死仍然敢於欺敵,這份忠誠實在令達雷困惑。

  「他只是普通的泥瓦匠。」

  「你怎麼知道。」

  「看他的手。」修納用長槍挑起外衣在窗口試探的一晃,沒有任何反應。「恐怕也不是為錢,他清楚自己的下場,眼睛很絕望。大概有親人被扣作人質,很可能比我們更恨蓋爾。」

  「你知道?為什麼不說出來。」達雷氣結,這才醒悟修納為何示意自己跟在最後。

  「霍恩不會信,為了盡快攻破城堡他會嘗試任何可能,一小隊炮灰不值一提。」修納很清楚坦誠的結果,或者被霍恩以動搖軍心的罪名處決,或者事後被惱羞成怒的將軍秘密弄死,兩種都不太令人愉快。

  「至少我們可以找機會逃跑。」達雷仍是滿心不甘。當逃兵雖然後患無窮,但總強勝做炮灰。

  「我不能逃。」修納抽出槍檢查子彈,扣上彈匣,「天快亮了,敵人很鬆懈,我要趁這個間隙逃出圍困,找機會單獨行動。」

  「你瘋了,外面圍成這樣怎麼出去,況且我們在棱堡中孤立無援,這樣做等於找死。」達雷瞪著眼,好像修納頭上突然長了兩隻角。

  「不出去是等死。」無視置疑,修納淡瞥了一眼。「你怎樣選?找死或等死?」

  攀在二樓簷角,聽著樓下激烈的交火,達雷無法相信自己竟同意了修納瘋狂的計畫。

  他們懸在敵人頭上,滿地的火把照得下方通亮。

  敵人正全神貫注的應對被困的士兵,雙方藉著沙袋的掩護交鋒。但只要一抬頭敵人就會發現達雷和修納的存在,隨時可能將他們掃成篩子。

  無法抑制的緊張令達雷心跳如鼓,身旁的修納卻呼吸不亂,靜靜的盯著一側的屋脊,緩慢而無聲的攀援,向目標一點點接近。

  達雷覺得時間慢得難以忍受,手心的汗滑得險些抓不住屋櫞。幾乎用了一個世紀,終於翻上隔壁的屋頂,從連綿的屋宇越爬越遠,最終選了一間房,鑽入煙囪悄然滑下。

  狄克覺得自己一定是新年時忘了給神殿捐錢,才倒霉至極的被人從床上拎起來,身為蓋爾爵爺的親信——這座棱堡的管事之一,他從未如此狼狽。

  來者沒有點燈,藉著月光把狄克結結實實的捆在一張沉重的橡木椅上,凶惡的神態足以讓全身熱意從腳底溜走。狄克不敢看,只好瞟向另一個在窗邊望風的影子,嘴裡的塞布壓住了叫喚,只能驚恐的喘息。

  「你知道我們是誰。」

  與壯悍的男人相比,瘦削的少年多了一種令人畏怖的冰冷,一開口就讓人質抖了一下。狄克確實知道,從第一眼看見沾滿菸灰的士兵服,他就斷定這兩人是昨天被蓋爾爵爺困在糧倉的倒霉鬼。

  「離這裡最近的衛兵在二百米外。」少年說出了第二句話,不經意的翻玩隨身的刀,薄而利的鋒刃反射出銀光,狄克的體溫又下降了幾度。

  「樓上有三間房,女人和孩子睡在隔壁,另一間住著女僕,三名男僕在樓下。」

  人質開始掙扎,扭動著唔唔出聲。

  「這場戰役實力懸殊,棱堡遲早被攻破,拖得越久只會讓我們的人越憤怒,等戰局結束,等待你們的會是全面屠殺。」少年掠了一眼,狄克遍體生寒,控制不住的哆嗦起來。

  「假如你誠實的提供一些幫助,讓勝利稍稍提前,霍恩將軍會確保你一家人的安全,此外還會給予重獎。反之如果說謊,我們不會回來殺你的家人,但將在死前告訴男爵你出賣了他,你可以賭一賭是否有機會辯白。」淡淡的晨曦下,天使般俊秀的少年清晰的宣告,清冷的聲音一如死神。「現在,輪到你點頭或是——陪蓋爾一起死。」

  拂曉的走廊踢踢踏踏行過幾個身影。

  狄克臉色蒼白的走在前面,身後跟著一個穿鎧甲的男人,放下的護額遮住了半張臉,另一個少年雜役臉上印著爐灰,睡意猶存的垂頭跟在後面,通過了一個又一個崗哨。

  走近棱堡側樓,廊道的哨兵擋住了去路。

  「未經爵爺許可不許進入。」

  「別這麼死板。」狄克擠出笑容,塞過去一枚銀幣,「明天是酒神節,可家裡一滴酒都沒了,婆娘在跟我抱怨。」

  領頭的哨兵扣住銀幣,心領神會的訕笑。「狄克先生視察酒窖,當然例外。」

  幾個背影隱入了通道,哨兵們爭論著銀幣的歸屬,隊長毫不客氣將銀幣據為已有,順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厭惡的譏諷。「老傢伙手上這麼多汗,恐怕一直在用酒壯膽,比兔子更膽小,我看不等開戰他已經喝死了。」

  目的地當然不是酒窖,三人沿著階梯而上,路過儲藏室時修納有了新收穫,十二把銀光閃閃的餐刀。

  天光尚未大亮,主樓的走道還燃著火把,巡邏的士兵緩緩踱過迴廊,一方大理石飾台突然移開,鑽出了三個人影。

  一個士兵轉過廊角,見有入侵者立即端起了槍,但敵人比他更快,一聲刀入肉的鈍響截斷了來不及發出的高叫。

  士兵茫然的望著心口的餐刀,無力的抽搐摔倒。修納拖過屍體,拔出刀後扔進了秘道,大理石飾台無聲的移回原處,凸起的番石榴花紋嚴絲合縫,毫無半點破綻。

  狄克慘白著臉軟倒,被達雷一把揪起。

  「我去找蓋爾。」修納低聲吩咐。「你除掉外側的衛兵,而後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其他由我來。」

  「爵爺?」

  蓋爾在朦朧中睜開眼,一個陌生的少年出現在床邊。

  「你是誰?」

  本能的反問出口,蓋爾猛然清醒,剛握住枕下的槍,一把森寒的短刀逼住了喉嚨。

  「抱歉,我必須要你的腦袋。」

  話音未落,刀鋒一沉,驕橫的蓋爾男爵頓時身首分家。

  大量鮮血噴湧而出,浸透了雪白的床褥,修納用枕頭擋住了飛濺的血,蓋爾身旁熟睡的女人翻過身,還未睜眼就受了一下重擊,陷入了深度昏迷。

  從枕下抽出槍,修納提起蓋爾的頭,踏出男爵的寢室。邁過門口三具守衛的屍體,按狄克所說的方位走向下一個目標——男爵長子的房間。

  棱堡守衛最嚴密的走廊響起了刺耳的槍聲。

  鮮紅的血從幾間豪華臥室流出,沿著大理石地面蜿蜒,激起了恐怖的尖叫,內眷和僕役驚慌的奔跑,衝進來的衛兵沒能捉住凶手,倉惶失措的搜尋每一個房間。

  一夜之間,堅不可摧的棱堡陷入了全面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