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血之卷》凋落

  接到公爵的死訊修納並不意外。

  林公爵蒼白的遺容沒有恐懼,也沒有敗陣後的憤懣,只餘平靜和疲倦。

  這位曾經的帝國軍神殺死了七十多名敵人,最後還用劍刺穿了一名士兵的胸膛,比起在民眾的圍觀咒罵聲中上斷頭台,死於戰場似乎更符合林氏的鐵血軍魂。

  曾經高不可仰的對手倒下了,修納卻沒有半點欣喜。

  繼位不久的皇儲缺乏抵抗的勇氣,十餘天后便在大局已去下選擇了投降。

  皇家軍隊的士兵在槍口下解除武器,被執政軍分區監管。修納將追擊殘部的任務交給達雷,直接進駐了休瓦基地。

  踏入一片混亂的基地,執政官首先打開了地牢,這一被後世理解為高貴仁慈的舉動,學者們載入史籍讚頌,唯有在場的達雷和威廉知道事實有多麼離譜。

  「沒有是什麼意思!」冰冷的低吼正出自高貴的執政官。

  威廉冷汗淋漓,他寧可面對一千個敵人也不願面對盛怒的修納。

  贏了決戰,俊美的面孔卻是一片沸騰的怒焰。

  威廉已經把地牢翻了幾遍,幾乎扒開地縫搜尋,根本找不到叫林伊蘭的人。別說女囚,連男人他都一一看過了,沒有一個是綠眼睛。

  跟林公爵一樣的綠眼睛……

  威廉曾將同僚的話語視為天方夜談,現在才知道自己錯得多離譜,極其後悔沒從寡言少語的達雷將軍嘴裡挖出更多內情。「徹底查過,屬下以性命為證,地牢裡絕對沒有將軍要找的人。」

  「不可能!秦洛說過她被囚在休瓦。」修納煩燥的否定,無法抑制恐懼。打下帝國,進入基地,卻依然找不到牽掛的身影。反覆搜尋無果,他極想把遠在帝都的秦洛揪出來詢問。

  雙手撐著桌面沉默良久,修納突然開口。「去找離林公爵最親近的人,把僅次於公爵的將領帶上來。」

  執政官的命令立刻得到了執行,投降時試圖自殺的穆法中將被帶到了修納面前。

  可憐的中將肩膀上還裹著染血的繃帶,牽動了傷口,疼得臉色發青。

  如果當時不是副官撞了一下,穆法中將必定已追隨林公爵投入了死神的懷抱。威廉尊重真正的軍人,對受傷的俘虜以禮相待,但此刻他很慶幸有人能轉嫁修納的憤怒,迫不及待把中將從擔架上拖了起來。

  「殺了我!你不會從我這得到任何東西。」儘管虛弱,中將依然有貴族的矜傲,態度極為強硬。

  被焦燥折磨得失去耐心的修納瀕臨爆發的邊緣。「假如你不說,我保證你的家人會逐一死在你眼前,以你絕不願意看到的方式。」

  穆法中將輕蔑的冷笑。

  修納閉了閉眼,忍下施暴的衝動。「我只問你一件事,與皇室及軍事密要無關。如果你依然選擇沉默,我會把你釘住手腳倒掛在休瓦街頭!」

  森寒的殺氣令人窒息,穆法中將卻毫無畏懼,眼中冷笑更重。

  「林公爵的女兒林伊蘭少校在哪?」

  匪夷所思的問題令中將目瞪口呆,縱然決意求死,卻仍無法擺脫好奇這一人類天性,穆法中將忍不住脫口。「你問的是誰?」

  「林伊蘭!」

  「伊蘭?」中將喃喃的複述,難以理解。「你跟她……」

  「別管我跟她是什麼關係。」修納咬咬牙。「告訴我她被囚禁在何處!」

  「囚禁?」中將迷茫的重複了一遍。

  「伊蘭沒有被囚禁?」修納敏感的覺察。「她到底在哪?」

  無須詢問,穆法已從敵人牽掛的神情看出了端倪,錯愕之餘禁不住苦笑,傷感的臉龐充滿無奈,「是的,沒有囚禁。」

  不再迴避,中將的答案簡短而直接。「她死了。」

  飛馳的馬車在基地門口戛然而止,駿馬沉重的喘息,口鼻冒出了白沫。

  跳下來的是帝國首席大法官秦洛,威廉快步的迎上來,彷彿見到了救星。「歡迎抵達休瓦,我們非常需要閣下。」

  抑下長途跋涉的疲憊,秦洛把副手甩在身後,走得飛快。「他怎麼樣?」

  「不知道。」迎視著秦洛的目光,威廉苦笑,「大人從得知死訊的那天起,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沒有出來。」

  秦洛從接到決戰勝利消息的當日從帝都動身,半路上又遇到威廉加急的信使,換了數次馬車,不眠不休的趕路,體力幾乎已消耗殆盡。

  一路到房門前,護衛的達雷行了個軍禮,儘管沒說話,憂急的目光已露出了欣慰的盼望,跟隨修納多年,達雷很清楚雙方有怎樣的交情。

  秦洛明白自己即將面對的是什麼,在門口深吸一口氣,摘下帽子遞給威廉。

  「在外邊呆著,不管發生什麼——別進來。」

  甫一進入房間,秦洛被地面凌亂的物件絆了一下,返手關上了門。

  「修納?」適應了黑暗,隱約看出一個倚牆而坐的輪廓,秦洛踢開雜物走近。

  「洛。」沙啞的語聲輕而危險。「告訴我伊蘭到底在哪。」

  秦洛苦笑,揉了揉自己的臉,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疼痛。

  「帝都平民公墓,她六年前就死了,我一直沒敢……」

  一記重拳打掉了接下來的話,又一記落在腹部。秦洛痙攣的彎下腰,放棄了格擋,任暴雨般的拳頭落在身上,當眼前陣陣發黑,他由衷的感到慶幸,成功的昏了過去。

  睜開眼,刺痛喚醒了神智,房內依然黑暗,可見昏迷後一直躺在地上乏人問津。秦洛嘆了口氣,撐著坐起來,像身邊人一樣倚坐牆畔,舔了舔乾澀的唇,青腫的臉頰一陣牽痛,嘴裡全是鐵鏽般的腥氣,他沒話找話的抱怨。

  「成年後你揍過我兩次,每次都是因為她。」

  身邊的人彷彿凝成了一座僵硬的銅像,很久才有嘶啞的回應。「……你說過她還活著。」

  秦洛無聲的苦笑。

  「……你說她是公爵的女兒,不會受刑,更不會……」修納的聲音顫抖起來,把臉埋入掌心,無法說出那個冰冷的字眼。

  「對,我是說過。」秦洛勉強伸直了腿,從口袋裡摸出香菸,打火點燃。「前提是她僅僅是利用神之光救一個死囚,又只殺了一個小小的技術員的話。」

  煙霧從受重擊的鼻子裡呼出,秦洛的話語也似帶上了香菸的澀意。「可她幹的遠遠超過了這些。她殺了博格准將,帝國天才級的研究者;焚燬了儲備區,令千辛萬苦研究出的淨化封存技術和完善的後備庫化為烏有;還燒掉了神之光的手卷……她做得很成功,甚至利用博格在事發前毀掉了所有謄本。沒有人能幹得更徹底了,帝國投入兩代人,耗時六十年的神之光中斷,整個項目廢棄,你說這樣的罪行會有什麼下場。」

  無人應答,秦洛只能自言自語。

  「沒人發現博格那個怪胎竟然研究成功了,你很幸運,是神之光唯一的受惠者,更幸運的是迄今都無人知曉這點,否則誰知道世界會亂成什麼樣。上了斷頭台的尊貴的皇帝陛下對這項技術期盼已久,能想像他有多憤怒?」

  依然是一個人的獨白,秦洛彷彿在對著鬼魂說話。

  「皇帝懷疑這是林氏的陰謀下令徹查,維肯公爵如獲至寶,不惜任何代價撬開她的嘴,許諾只要她承認受林公爵指使,就可以避過死刑改為流放……」

  凝定的黑影動了一下,僵硬的骨節發出一聲輕響。

  秦洛靠著牆苦笑,神色複雜。「她拒絕了,是不是不可思議?她背叛了自己的父親,卻拒絕背叛家族,寧願忍受酷刑。」

  長久的沉默了一會,秦洛才繼續道。

  「為免在押送的路上丟失了重要罪犯,維肯公爵特別從帝都派遣了審判官,審訊的地點就在休瓦基地。維肯算準林公爵會放棄她,為洗清嫌疑,甚至不會讓審訊出任何意外……或許他更希望林公爵衝動行事,可惜什麼也沒發生,六個月的審訊沒有任何進展,維肯非常失望,最終她被判處死刑,槍決於休瓦地牢。林公爵表現得就像從來沒有這個女兒,行刑前還是穆法中將去看了她,安排斂葬。」

  「我不敢告訴你真相,你對她太執著,誰知道會做出什麼瘋狂的事,可我沒想到你會為她做到如今的地步。」秦洛艱難的道歉,發自內心的愧疚。「看你不惜一切向上爬,曾經有幾次我想坦白……抱歉,是我利用,利用你實現我的野心,給了你虛假的謊言。」

  修納默默的聽,黑暗中有什麼滑過冰冷的臉頰,帶來陌生的潮濕。

  在他一無所知的時候,那朵美麗的薔薇已悄然凋謝,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愛戀,全部落入了虛空。

  他失去了她,失了銘在心頭、刻入靈魂的愛人,再也無法挽回。

  縱然賠上帝國,賠上無數人的命,也改變不了殘酷的現實。

  秦洛看不見朋友的臉,但有一雙好耳朵,足以聽見液體跌落衣襟的微響,竟也覺得鼻子發酸。

  「伊蘭她……有過我的孩子……」修納突然哽咽的開口,幾乎說不下去。「……不得不去找街頭密醫……差點死在骯髒的手術床上……我竟然讓她……」想到她一度承受的屈辱和痛苦,他恨得想殺掉自己。

  「……我知道,我曾要她把孩子生下來,但沒告訴她我和你的關係。」秦洛僵硬的回答,他很清楚自己當初有多糟糕,多卑劣,多麼自私冷酷。以至她到最後都不曾向他尋求幫助,獨自承擔了一切。

  痙攣的指間滲出了血,錐痛壓倒了理性,修納極想瘋狂的破壞,毀滅所有的一切。

  沉寂維持了很久,秦洛按住自己的眼,盡力讓聲音顯得平靜。

  「我明白你在想什麼,是的,這個世界……對她太殘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