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問過衍之也問過其宣,為什麼要回來。問這個問題用意確實狡詐了一點。
衍之說:「想將家兄的遺骨入土為安。」我說:「這回入不成了,怎麼好?」
其宣說:「上次詐屍瞧的不詳細,想再看一回。」我說:「已經瞧見了,以後呢?」
衍之說:「那便只有等了。在這裡等著,十幾年幾十年,總有那麼一天。」我小心翼翼地問:「那兩江總商……」茶香裡的人淡淡地笑:「當年先父說過,衍之不是經商的材料。交給盧庭經營好的很,何必計較是誰家的虛名。」
其宣說:「你看過唱戲沒,聽戲的聽的多了也想去串個場子,總想著唱了兩嗓子還是身在戲外。其實想的一瞬已經入了戲。」這話高深,我接不上,只聽他講:「既然入了,就唱到完罷。」
這些都是後話,當時我站在地面中央面對兩個人,心裡還是掙扎的搖擺的。這種場景沒有個擁抱顯現不出氣氛。但是你說我先抱哪個後抱哪個,還是兩個一起抱?所以老子只能傻站著,傻笑,笑得像個傻X。
小順揩著眼睛一頭撞開房門:「……公子~~幾位王爺都來了,在前……」兩隻眼一直,手抓住喉嚨,一個踉蹌。然後站穩了,抽了抽鼻子:「小的這就去告訴忠叔,把靈棚拆了。」再一頭紮出房門:「都收工莫哭了!!!王爺又還魂了!!!」
托小順福,老子從臥房到前廳,一點都沒有享受到一路披靡的樂趣。只有忠叔兩腿顫了一下,神志還是完全清醒的。我對他笑了一笑,繼續向前。接著迎上領著吹響手的班子從後門繞過來的小全。小全直了直眼,咬咬手指擤一把鼻涕,流下兩行清淚,「天陰犯潮,時令不好,王爺出來顯魂了。」
我總算有了一絲滿足感,大搖大擺走到前廳。從寧王到安王一個不差,正在磕瓜子喝茶。仁王第一眼先瞧到我,伸出一跟手指頭,哈哈大笑:「當真被皇兄說中了,埋不得,一定能還魂!」
康王站起來,圍著我轉個圈:「你是七還是老十二?」我說:「七。」暗號接上。仁王翹著腿吹瓜子皮:「消息到的時候我就說沒事,三哥跟老十非說要埋,輸的酒不能賴。」寧王笑道:「賴不了,先差人到宮裡送信讓太后她老人家放心。酒哪天請都成。只有今天晚上這頓,一定要宰這個還魂的。」我靠!
於是老子的喪葬席變成王爺們的歡喜酒,幾個王爺盡情吃了一飽一足,喝空了王府地窖裡藏的花彫。王爺們走後王府的下人們由忠叔帶領再統一過來恭喜王爺我還魂。這件事情就算歡歡喜喜地圓滿了。
衍之說圓滿不了,馬王爺我挺屍這兩天幾個皇親重臣都來瞧過了,要把奔喪錢退給人家。據說我的老丈人周國丈跟大舅子周國舅都來哭了一回,還特別要求一定把老子的靈牌跟他女兒的靈牌擺在一處上香。周國舅哭的時間最久。有良心的大舅子。
話說回來,也就差了一個字。怎麼不見我的表大舅子符卿書來哭一回?想到符卿書來哭一回,心中有種莫明的酸楚的舒暢。
聽衍之報弔喪名單完畢到了快半夜,我憋不住半試探地問:「有沒有來了沒寫上的?」裴其宣在燈下打了個呵欠,「對了,前天安國府的那位符小侯爺來了一回,看你死透了沒有。認定當真死透了就走了。」我再小心翼翼地問,「沒~~說別的。」小順在下風怯怯接了一句:「還說了一句『我看這個身子做什麼,又不是他。』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再笑了一聲,就走了。」
我心裡拔涼拔涼的。符小侯比老子預測的想的更開,好的很。不過人死茶涼也要有句傷感的話罷。果然過了那天晚上,當真就什麼都完了。
衍之說天都晚得很了,都去歇罷。
第二天早上起床,小順送洗臉水進來,眼閃閃爍爍抬了又低,我接過手巾把子抹了一把臉:「有什麼事情直說。」
小順吞吞吐吐道:「小的也是剛聽說,不知道確實不確實。是今天菜場的劉四送菜過來的時候說的,他剛給安國府送過菜。說~~安國府的那位符小侯爺在城東山上騎馬摔到懸崖底下。馬摔了個稀爛,幸虧人在半腰被個樹杈接住了。卻也傷的不輕~~聽說~~怕是快不中用了。」
我捧著手巾吸收了三秒,反應了二十秒。等我察覺手巾把子落了地,人已經在迴廊上。我一個轉彎,再回頭,一把拎住小順的領口:「把胡大夫給我叫來!」
胡大夫許久不見,風采依然。我再一把揪住他前襟將恭喜王爺還魂的話卡死在半路:「你跟我出去看個病人,治不好他我就砍了你,聽清楚沒有。」
胡大夫的山羊鬍子瑟瑟抖了一抖:「王爺,藥醫不死之病啊~~~」我睜了睜火燎燎的眼:「哪個說他要死了?!告訴你,要麼他活你也活,要麼他死你也死,你選哪個?」胡大夫的兩腿開始跟著山羊鬍子同頻率抖動,老子鬆開手:「走罷。」
趕車的奉命下死命抽馬,兩刻鐘趕到安國府門口。
看門的說:「侯爺吩咐不見客……」看見王府的號衣打了個哆嗦,轉過話風:「容小的進去通……」報字沒出口,連老子背後的胡大夫都進了門檻。看門的跟管事的一路半跑半跟,到了大廳,估計有腿快的提前通知,符侯爺擋在門口:「王爺留步。」
我長話短說:「本王帶個大夫,幫小侯爺看看傷勢。」
符鄖單膝跪著抱拳:「王爺恩典臣心領,但……」欲有長篇大論要發表,我拔腿繞路,又被符侯爺擋了。「王爺請留步。」老子火了:「符侯爺,今天得罪定了。你讓進我進不讓進我也進,我進去了,你兒子一沒事我立刻就走。說到做到。你若真擋著,泰王爺我就到你家門口敲著鑼鼓喊符侯爺本王看上你了。也說到做到。左右大家面子一起丟,丟光為算。讓,還是不讓?」
符鄖侯爺鄭重而深刻地看了老子一眼,讓了。俊傑!我一擺手:「胡大夫,跟上。」
符卿書的臥房烏煙瘴氣滿是藥味,只能瞧見床上一張慘白的臉。我望著緊閉的雙目吸了一口氣。一個美人坐在床頭嗚咽,兩個丫鬟跟墨予在旁邊守著。都到這個份上居然還有艷福。美人看見我嚇了一跳,一雙淚水漣漣的妙目盼過來,我指點胡大夫:「替小侯爺把脈 。」美人聽見把脈兩個字讓開身,一雙眼還望著我,老子沒工夫多介紹,點了個頭:「我,泰王爺。」美人頓時拿帕子摀住了嘴,搖搖欲墜,兩個丫鬟衝上來扶住:「夫人當心。」
胡大夫放開符卿書的手腕慢慢跪下來:「王爺……」老子掛在半天空裡的小心肝被拎的一抖,「王爺,符小侯爺的傷勢……委實太重,恐怕~~~」
我捏著拳頭閉上眼:「恐怕怎的?」胡大夫緩緩道:「恐怕……想好要費些周折。」
XXXXX……老子XXX你個說話大喘氣的!
靠在丫鬟身上的美人搖晃了兩下,撲過來搶在老子前頭,愣生生從我手邊搶過胡大夫的前襟:「當真?!!你說的當真?!!我兒子當真有救~~?!!」胡大夫直著眼睛點點頭,悲壯地再看看我。
我靠,原來美人是符卿書的娘。
符夫人鬆開手,腿一軟坐到地上,拿帕子摀住臉:「人人都說不中用了~~我就知道還有救……我就知道我家卿書還有得救。」幾十歲了還這麼美,若時光再倒退個二十年,唉唉真便宜了符卿書他爹。我半蹲著幫丫鬟攙起符夫人:「夫人你放心,我泰王府的胡大夫只要沒投胎的都能從閻王手裡搶回來,你安心,符卿書一定沒事。包在我身上。」
符夫人直直地看了看我,又用帕子摀住臉:「孽啊,都是孽~~~」搞得老子的鼻子也有些發酸,伸袖子自抹了一把清水鼻涕,「符夫人,我……」符夫人抓住我的手,淚珠子一滴一滴滴在上面:「什麼都莫說了,都是孽。只要我兒能平安撿回一條命來,什麼我都不說了~~~」再撲到床頭抓住棉被:「卿書啊,你睜眼看看娘。你這狠心的小畜生,幹這種傻事你讓娘怎麼活!!!……」
胡大夫捋著鬍子說:「夫人節哀。」我重重一跺腳:「還不趕緊開方子抓藥!」
胡大夫密密麻麻開了一張紙的方子,附一個稀奇古怪的目錄做藥引。符夫人搶過去一疊聲地吩咐人去辦。正好空下了床頭的位置給我坐。胡大夫道:「王爺先回府罷,今天藥服下去還不曉得能不能醒過來。小的也要回王府去拿幾味藥過來。」床上的人眼還是緊緊地閉著。我說:「今天看不到他睜眼,絕不離這間屋子。」
胡大夫擦擦額頭,一個人轉身,走了。屋子裡活動的人只剩下我跟墨予。墨予在實際的場景裡精明了一回,抽身出去還關了房門。
終於只剩下坐著的我跟躺著的符卿書。我摸了個腳凳坐在床頭,趴著床沿正合適。其實老子心裡實在很窩火,但是情景限制現在只能演溫情戲。我把鼻涕抹乾淨,碰了碰符卿書的臉,「我最近一直在琢磨,叫你什麼才好。最開始喊你符小侯。雖然名稱生份,喊的時候沒覺著生份。也喊你符大俠,都是在心裡喊。不過你現在的模樣跟大俠也差的忒遠了些。後來喊你符老弟,這名字如今也喊不得了。去掉姓只喊過一回,卻覺著……卻覺著沒什麼新意。」我把被角在符卿書得臉頰邊掖了掖,「飛天蝙蝠這個名字,你說我敢當你的面喊就割了我的舌頭。要麼我把飛天兩個字去掉,喊你蝙蝠。蝙蝠,你看怎麼樣。」清水鼻涕沿著我的鼻管又要躺下來,我再抹了一把。「其實飛天蝙蝠這個名字不錯。你別的毛病沒有,就是死心眼。你說你怎麼就不知道變通呢?」
我把被角抓的緊了些,再抹了抹鼻涕,「你說你怎麼就不改呢?」
藥抓來煎好,出事了。老侯爺飆起來,摜了藥碗。我聽墨予的小消息趕到事發現場,老侯爺正跟符夫人對峙。符侯爺遠遠看見我,話放的越發狠:「……小畜生還救他做什麼!一發讓他死了落個眼前清淨!」我剛要捲起袖子衝上去,忽然符夫人冷冷一笑,一個紙包啪地摔在地上:「你若有能耐,就把這包藥通通燒了。藥湯摜了還能再煎,也麻煩。索性把藥跟藥方子都拿來你全燒。胡大夫綁過來你也砍了。一發的乾淨。火摺子我給你,怎麼著,燒是不燒?!」老子識相地往後面退了退,跟咬著手指的墨予蹲在一處。
符侯爺額頭的青筋突突地冒,符夫人再冷笑:「把劍拿來。沒把兒子管好是我的過錯,砍他之前先砍我這個做娘的。正好我和卿書還有我肚裡這個一起上路,三個人在黃泉路上也有個照應。符鄖,劍在這裡,你砍罷。」
我眼睜睜看著符侯爺直直地站著,符夫人身邊的兩個丫鬟從他腳邊撿起藥包,躬身下去,符侯爺一動不動。
滾熱漆黑的藥湯端進了臥房。我的腳凳讓給符夫人坐。兩個丫鬟扶起符卿書。符夫人撬開符卿書的牙關,一勺勺舀著藥汁吹涼了灌進去。手法乾淨利落。一碗灌完,停手,吩咐拿外敷的藥。被子掀開脫下外袍,身上層層白紗布滲著紅色,幾千根針同時打進老子胸口。胡大夫的外敷藥是一流的,我放心。
我走出房外問胡大夫:「能保證小侯爺沒事。」胡大夫躬身道:「王爺放心,小的原本擔心小侯爺不進湯藥。只要藥能喝下去,小的拿腦袋擔保符小侯爺沒大事。不過傷勢重,恐怕要到明天后天才能醒,王爺先回府去歇著罷。」
我回頭看了看屋內,嘆一口長氣:「回去罷。」
我出來的時候也沒同衍之其宣說一聲。
衍之還在書房,放下書向我道:「符小侯爺受傷的事情我聽小順說了,胡大夫看過無大礙了罷。」我說:「沒事了,只等好轉。」伸手摟住他肩頭,「別老費心府裡的事情。明天我同你出去逛逛。」衍之伸手輕輕拍拍我的胳膊:「若累了就早些回去歇著罷。」我忍不住一把將衍之摟緊:「我確實不是個東西。」懷裡的人輕輕道:「這些人都是再沒人逼也沒人潑,怎麼過都是自願。既然是自願的,只要過一日一日舒心,何必多這些計較?」這話耳熟,依稀彷彿科長在奈何橋上也說過類似的。我再將懷裡的人圈得緊了些。老子想通了,也豁出去了。
很多年後我都記得裴其宣的一段話,「你也罷,我也罷,蘇衍之也罷,這輩子到如此的份上,都計較不清更說不清,講穿了是糊塗過日子。照我,有一點也比沒有強。糊塗也罷,只要糊塗的快活。」末了用手箍緊了老子的身子,一雙眼穿到我心裡去,「只是在我房裡,莫提其他人,也莫講別的事。」
符小侯爺醒了,符小侯爺見好了,符小侯爺下地了,符小侯爺大好了。聖旨下來,封安國侯符鄖之子符卿書靖北將軍一銜,暫掌一軍,護守京師,待來日調用。
符卿書醒的那天我殺到安國府,符侯爺被皇帝叫進宮,我暢通無阻進到內院,等到四下人走了,伸手揪住符卿書的領口,符卿書猶未完全清醒,軟綿綿地任老子拎著半坐起來。我說:「符老弟,見識過了奈何橋沒?風光可好?」符卿書撐著笑了笑說:「還不錯。」我說:「既然你覺得不錯,我在奈何橋上有熟人,下次去的時候請他給你安排個好胎。讓你下輩子做只地道的蝙蝠。蝙蝠不好,還是做只地道的符離集燒雞。」他媽的老子從還魂到現在,頭一回這麼上火。
符卿書瞅著我,不吭聲。我說:「看我是不是?橫豎你也不認得我,你瞧的是小王爺的殼子。你曉得小王爺的殼子不是老子。到了奈何橋上,沒人能認得老子。他媽的等伸腿以後誰還認得誰?!」
符卿書咬著牙閉上眼,我慢慢把他擱回枕頭上,「你怎麼就這麼拐不過彎。」說到這地方,我也呆不下去了,扔下一句:「既然你醒了,我便回去,也用不著過來了。」拋下符卿書,撤了。
然後就過了幾個月。
直到某一天我抱著其宣在後花園賞月,忽然聽見一陣?裡啪啦的鞭炮聲,其宣道:「是隔壁請客吃酒。鬧騰一天了。」原來是旁邊的新宅蓋了幾個月今天入住了,不曉得是哪戶人家。只隔了一道山牆也不請王爺我這個鄰居喝喝聯誼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