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故人

  清晨,一條小巷子裡,一具男屍以臥姿橫呈,周身上下傷痕纍纍,周圍地麵舖面了血跡。高亞楠把屍體翻過身來,周巡趕過來,叼著煙看了眼死者的面孔,「咦」了一聲。

  恰逢關宏峰和周舒桐走進現場,關宏峰見到屍體,一皺眉,直接叫出了名字:「齊衛東?」

  高亞楠側過頭,悚然道:「認識的?」

  關宏峰點點頭:「他叫齊衛東,是當初梅市口一帶的流氓頭子,後來被捕也是按涉黑定的罪。我記得那時他好像有個老母親剛去世,服刑期間老婆和他離了婚,帶走的那個女兒,現在應該高中快畢業了。」

  高亞楠皺起了眉:「你們很熟還是怎麼的?」

  「是熟。」關宏峰面無表情地道,「我抓的。」

  那頭周巡打電話去問了,證實齊衛東是昨天早上剛放出來的,也不禁感慨了一句:「也真夠倒霉的,這出來才一天……」

  高亞楠測了肝溫,補充道:「確切地說,一天都不到——死亡時間大概在凌晨兩點左右,瞳孔渾濁與屍僵程度也匹配。打擊傷,刀傷……刀傷中還有戳刺傷和劃砍傷,不曉得是不是同一把兇器,要驗了才知道。這麼多傷口,仇家報復?」

  關宏峰伏下身仔細看了看傷口,斷言:「是不是仇家不知道,不過肯定不止一個人。」他說完這句,就好似嘴上上了把鎖,忽然就閉口不言了。

  周巡抓耳撓腮,把煙屁彈到警戒線外,撣撣手:「行,人歸亞楠,現場留給技術隊。老關,咱倆溜躂一圈,重溫下搭檔的光輝歲月,怎麼樣?」

  倆老夥計搭檔的效率讓周舒桐目瞪口呆,他們很快從某家理財公司裡揪出來一個地痞小頭目,叫么雞,看守所 VIP 客戶,常年扛著清欠公司的招牌放高利貸。

  他們去的時候么雞正帶著一幫小弟堵人家門,看到兩個人,條件反射地腿都軟了,跑也不敢跑,有什麼說什麼。據么雞說,昨天就是他去接的齊衛東,接完人就在紅塔西路火鍋店裡吃了頓飯。當時么雞怕他這位「前大哥」手頭緊,還特意拿了一萬塊錢出來,說是給他先應應急。

  周巡和關宏峰互看一眼,不約而同地問:「他收了?」

  么雞奇怪地看了兩人一眼,道:「為啥不收?不過飯吃到一半,他忽然說要走。我看他喝了點酒,又不知道他有沒有地方落腳,還派倆弟兄去追他,結果倒好,每人挨了幾拳,都給揍回來了,也不知道後來往哪兒去了。要麼憋太久,去找地兒瀉火了?」

  他說完猥瑣地「嘿嘿」了兩聲,還問東問西,周巡擺擺手,直接上了車。車子發動之後,么雞在外面朝周巡喊:「周隊,您要見著齊哥,跟他說混不上飯吃,就還回來找我唄……」

  周巡發動汽車,側過臉沒好氣地道:「滾,犯不著你操這個心。」

  兩個人互相叫著話,關宏峰卻坐在副駕的位置上,從反光鏡裡看著後面的么雞。看了很久,略微眯了下眼。

  回去路上週巡接了個小汪的電話。「隊長啊,那個……就是跟您說一下,那個誰啊,他從山西回來了。」

  「知道了。」周巡看了眼旁邊明顯心不在焉的關宏峰,故作輕鬆地道,「帶他去辦公室等著。」

  10 點左右,市局。趙茜在儀容鏡前整理了一下警服,落落大方地走進技術隊辦公室。路過的警員紛紛注目,尤其是男警員們,眼神都有點兒不對了。

  趙茜對這樣的情況顯然習以為常,毫不怯場,微微一笑,道:「大家好,我叫趙茜,今天剛從市局調來,曾參與破獲『9.15 連環殺人案』『4.23 持槍搶劫殺人案』『6.12 強姦分屍案』等重案、要案,經驗有限,請大家多多關照。」

  周巡例行上去與她握手。趙茜立刻笑道:「常聽市局領導提到您的大名,能在您手下歷練是我的榮幸,以後還請您不吝賜教。」

  「哪裡。」周巡被美女捧了捧,顯得也挺高興,「公安管理系的高材生,來我們技術隊可有點兒屈才了啊。」

  正巧周舒桐被高亞楠派下來叫周巡去看報告,看見趙茜,臉上一喜,趕緊迎上去:「哎,茜姐,你來技術隊了啊?」

  趙茜心中不快,倒也沒擺冷臉:「不是每個女生都那麼會把握機會,被分到外勤探組的。」

  周舒桐愣了一下,拉著她的手,繼續道:「茜姐,我一直很想你學習請教,這下可終於有機會啦。」

  「學得再好都不如有個老爸好。」趙茜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你說是吧?」

  周舒桐碰了不軟不硬的釘子,尷尬地放下了手,看到周巡要去樓上,連忙匆匆打了個招呼,跟了上去。

  這頭,齊衛東的屍體剛剛完成解剖。高亞楠揭開蓋在屍體上的塑料裹尸布,低聲道:「這老哥死得還挺複雜……左肋下、左肩和右側腮腺與頸動脈交界處都有明顯的打擊傷。刀傷有三十五處,三十四處是劃砍傷,還一處戳刺的貫通傷。」

  關宏峰了悟:「先挨的打。」

  高亞楠沉聲道:「對,你看靠近右側斜方肌位置的傷口,傷口覆蓋的下表皮的軟組織損傷,傷口內側出血情況也符合打擊傷的創傷分佈,說明從順序上,打擊傷在前。」

  關宏峰檢查死者胸部傷口,不再說話。

  高亞楠有些奇怪他為什麼話這麼少,但也不好在這裡問,繼續道:「案子的事我不懂,但要是涉黑鬥毆或仇殺的話,這實在是複雜了點。死者先遭受了至少三處打擊,打擊力度很重,但並未造成嚴重的傷害後果。刀傷中,三十四處劃傷都不是致命的,從足踝到膝窩到腹股溝……一直到頸右側斜方肌,刀傷遍佈整個身體,其中九處導致靜脈破損,四處導致筋腱割裂,但卻避開了所有的動脈和臟器。當然,即便如此,開的口子實在是太多了,失血情況還是很嚴重的,死者在嚥氣之前至少失去了體內四分之一的血液。」

  周舒桐有上一案的碎屍墊底,明顯對屍體的抵抗力提高了,她一邊記錄,一邊學著關宏峰的樣子觀察傷口,低聲問:「就是說有人先打了他,再用刀戲耍一樣地在他身上左劃右劃,最後再……」她比了個一刀切的動作。周巡嘬了下牙花子,關宏峰面無表情,都沒回答她問題的意思。

  高亞楠來回打量二人,又對周舒桐安撫性地笑了笑。「也許吧,不過最後的致命一刀……」她說著用解剖刀點了下死者胸前的傷口位置,「是從左胸刺入,兇器貫穿了肺葉、心包和左心室,割裂了主動脈、左肺動、靜脈、降主動脈和肺動脈主幹,可以說是無藥可救的致命一刀,從創傷入口位置的形狀來看,兇器是一把寬約三釐米、左右對稱、中脊高、向兩側逐漸變薄的利器。」

  周巡思考了片刻,直接問:「是把匕首?」

  「這不該問我。」高亞楠白了他一眼,「我只負責描述兇器的形狀,具體是什麼東西,還得靠你們自己去判斷。」

  周舒桐扭頭看關宏峰,也注意到關宏峰似乎心不在焉。

  周巡問:「老關怎麼看?」關宏峰挺淡定地抱著臂,就是不說話。

  周巡也急了,斜眼看了看關宏峰,掏出煙點上,還沒抽,又給掐了:「老關,我說——」

  關宏峰笑了笑,略微側過頭,看著他,用口型說了兩個字:卷宗。

  周巡臉都綠了:「你說這都這時候了,你這……」

  關宏峰乾脆又偏過頭不理他了。周巡徹底服輸,舉起雙手道:「得得得,我答應你,彙報完就帶你去,成不成?」

  兩個大男人互相打了半天啞謎,旁邊的周舒桐一頭霧水,還懵懵懂懂地問:「去幹啥?」

  關宏峰自然沒理他,重新來到屍檢台前:「屍檢情況你也看到了,齊衛東的死,絶不簡單——劃砍傷和戳刺傷所用的不是同一把兇器。」

  高亞楠點頭同意:「顯然不是,劃砍傷口創面有一致的深淺過渡,是一把刀刃有弧度的利器,比如水果刀一類的,有可能只是單側開鋒的那種。」

  關宏峰戴上手套,從高亞楠手裡拿過解剖刀,開始有條不紊地翻查傷口:「兇器雖然不一樣,但似乎慣用手都是右手。」

  周舒桐想了想,還是決定問出來:「那就是說,也不能排除是同一名兇手用了兩把刀?是吧?」

  周巡皺了皺眉,似乎有些不悅,想呵斥又忍住了,最後還是解釋道:「試想你手上拿了把刀,劃了他三十四下,正順手呢,忽然就撂下了,特意跑去換把刀……可能性大麼?——而且前三十四刀都避開了要害,最後一刀卻這麼致命……光是一次戳刺不可能造成那麼多位置並不重合的動脈割裂。從解剖所見,兇手顯然在刺入後還擰動過兇器,增加了體內臟器的創面。兩種傷口,兩把刀,兩種動機……看來,我們要找的……」他故意頓住了,周巡長出了口氣,連忙接上,「……是兩名兇手。」

  周舒桐好奇地問:「那之前的打擊傷呢?我覺得,很可能是碰到兩名兇手之前還和什麼人打過一架。哦,他可能還喝了酒,一屋子的酒氣……」幾人說完一起脫掉手套防護服下了樓。

  趙茜早已等在那裡,遞上資料。準備好的卷宗從周巡手裡,轉到了關宏峰的手上。

  趙茜沒有多問,十分自然地湊過來,低聲朝兩人彙報:「足跡勘察結果仍在排查,三點前能出來。周邊走訪情況不樂觀。我們在等各外勤探組和周邊派出所交報告——不過第十七頁列了走訪清單,您可以先看看。」

  關宏峰似乎這才稍稍注意到了她,眼睛從案捲上離開了幾秒鐘,看了眼對面的靚麗的女孩,又低下頭,問周巡:「又一個新來的?」

  「可不是?」周巡笑著拍了拍趙茜的肩膀,「公安管理系的狀元。」

  趙茜回給兩人一個完美無瑕的微笑。

  五分鐘後,周巡和關宏峰順著樓梯往樓上走。周巡道:「咱說好了啊,就一刻鐘,時間夠麼?」關宏峰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十分鐘。」

  周巡的臉色一變,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臉,這才略微放鬆了表情,語重心長地道:「說起來,其實讓你看看你弟的案子也好,搞不好,你真能找出什麼線索來……要知道,當初你和領導翻車的時候,我可是一直挺你的……」

  談話間兩人來到三樓,小汪的聲音隔著走廊就傳了過來:「哎哎哎,劉隊,您是不是等周隊回來……您等等不行嗎?」

  周巡的樣子顯得很驚訝,他向關宏峰做了個手勢,快步走向自己的辦公室。關宏峰盯著他的背影,不緊不慢地跟了過去。

  周巡辦公室的門大開著,辦公桌前,小汪正試圖勸阻一個面色不善的中年人,這個中年人手裡拿著一本案卷,正不耐煩地扒拉開小汪。

  刑偵支隊副支隊長,劉長永。

  周巡走進門,先是一愣,隨即笑了笑,親熱地攬住了對方的肩膀:「喲,老劉,聽說你得勝而歸啊,我這剛回隊裡還找你呢,晚上找地兒給你接接風去唄?」

  劉長永也不好在這種情況下同上司嗆聲,回報了一個極其生硬的笑容:「沒事,我聽說剛發生了命案,你正忙活,我也別給你添亂……」他一抬眼,裝作剛看到關宏峰的樣子,急忙迎了上去握住他的手:「哎,關隊啊……非常感謝你回來支持我們工作,別看都幹了這麼多年,真碰上疑難案件,沒了你,還真不行!」

  關宏峰面無表情地和他握手,眼睛卻始終落在劉長永死死捏在手裡的案捲上。他意味深長地回頭看了周巡一眼,嘴角勾起了十分淡漠的笑容:「你們先聊,我下去會議室了。」

  關宏峰一出門,劉長永的笑容就消失了,湊近了周巡,聲音裡也帶上了怒意:「你這完全是瞎胡鬧!」

  周巡似乎早有預料,攤了攤手,用調侃的語氣道:「領導批的,你衝他去啊。」

  劉長永氣急:「你當我傻呢?我問過了,這事就是你牽的頭!」

  周巡瞧了他一眼,滿不在乎地道:「我牽的頭怎麼了?老關能破案,破案就是救人,救人有錯?我有錯?」

  劉長永顯然講不過他,舉著手裡的案卷,沉聲道:「那你想過沒有,關宏峰為什麼願意回來做顧問?他必定有目的!你現在給了他機會讓他隨意進出支隊,萬一關宏宇的案卷被他偷走怎麼辦?」

  周巡笑了:「這個你大可放心,他比咱們更擔心案卷丟失。」

  劉長永也急了:「你怎麼能確定?」

  周巡望著他,目光更加咄咄逼人:「老關統領支隊這麼多年,對咱們隊的平均智商是心裡有數的,案卷一旦丟失,你們會在第一時間把嫌疑人的標籤貼到他腦門上。他會犯這個傻?」

  劉長永強壓著惱怒:「不管怎麼說,案卷暫時由我保管。」

  周巡冷笑了一下,道:「成,沒問題啊,順便這案子也移交你負責好了,萬一你抓到關宏宇,咱倆就該互換官銜了呢。

  劉長永沒吭氣,拿著卷宗往外走去,回到自己辦公室,他關上門,坐下來仔仔細細看了遍手裡的卷宗,並沒有發現什麼異常。

  他嘆了口氣,將卷宗放入了抽屜裡。

  劉長永的到來,只是一個小插曲,分析會議照常進行。會議桌周圍坐著高亞楠、周舒桐、小汪,趙茜也跟著技術隊的隊員小高來了,刑偵支隊的各地區隊長、探組組長全部列席。關宏峰頭也不抬地在首席的位置整理材料,周舒桐拿著記錄本坐在他身邊,已經準備好了記錄。關宏峰還是沒理會周圍的情況,自顧低著頭看卷,高亞楠看著周巡和關宏峰之間冷戰的氣氛,眼中閃過一絲笑意,趙茜則偷眼盯著周舒桐。

  關宏峰尋了個空隙,壓低聲音問坐在身邊的周巡:「周隊,是真君子還是偽君子啊?」

  周巡也毛了,低聲辯解:「這……不是……我……我跟你抖這機靈幹嗎啊我?」

  關宏峰的眼神轉回到面前的卷宗上:「在劉長永手裡?」

  周巡故作懊惱地道:「我上哪兒知道他這當口回來啊?你放心,我一定給你個交代。」

  關宏峰抬頭看了他一秒鐘,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站起了身。

  所有人立刻都安靜了下來。

  關宏峰道:「今早在體育館南側居民區發現的男屍,初步確定是曾因涉黑犯罪的刑滿釋放人員齊衛東,他是在昨天上午 9 點 30 分左右被釋放並返回長豐區的……

  「通過屍檢我們目前可以瞭解到死者生前至少受到過三次攻擊,第一次在他身上留下了三處打擊傷,第二次留下了三十四處劃砍傷,第三次、也是最致命的一次,留下了一處戳刺傷。僅從傷口初步推斷的話,兇手至少有兩人,至於是結夥作案還是先後實施的目前還不好說。在死者身上留下刀傷的是兩把明顯不同的兇器,造成劃砍傷的很可能是一把單側開鋒、博伊刀型的利器,造成戳刺傷的則是一把兩側對稱開鋒的直刺類利器。這兩種刀雖然都屬於管制刀具,但在實際生活中很常見,而且,現場及現場周圍並沒有找到兇器。從屍體被發現時的情況不難判斷,無論是先後受到侵害還是被多人同時攻擊,整個侵害過程持續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死者大量失血,即便沒有最後的致命一刀,如果不能得到及時救治,死亡也是一定的。下面請技術隊說一下現場勘驗情況吧。」

  趙茜連忙起身發言。與會的支隊探員紛紛側目,目光紛雜,驚艷者有之,驚異者有之——漂亮的新人,總是更容易引起大家的注意。

  趙茜卻絲毫不在意這些,發出物證照片,有條不紊地開始簡述:「死者隨身攜帶了一個挎包,裡面裝有刑滿釋放證明書、過期的身份證、現金兩百七十九元六角,其中那六毛錢是兩枚硬幣,白沙牌香煙一包,還剩餘七隻煙,墨綠色一次性打火機一枚,鑰匙三把,蘇寧電器商場發票一張,金額是七千四百九十九元,沒寫具體項目,現場也沒發現對應的物品,開票時間是昨天。還有薄荷糖兩粒,像是飯店贈送的那種。」

  她旋即抽出一張材料遞給了周巡:「現場發現的死者隨身物品都在這裡了,清單、照片都有編號,您看一下。」

  周巡迴身看關宏峰,周舒桐小聲嘀咕:「身上少了幾千塊錢啊……」

  小汪也點頭隨口附合:「哦,搶劫殺人啊?」

  關宏峰瞥了他一眼,跟著一塊兒點頭:「有道理,齊衛東身高將近一米八,體重超過八十三公斤,一身上下全是地攤貨,滿臉橫肉還噴著酒氣。我要是兇手,我也樂意找這麼個打劫目標。」

  小汪露出個得意的表情,朝周巡擠了擠眼。

  周巡毫不客氣地瞪了他一眼:「你腦子被驢踢了啊?正反話都聽不出來。」

  小汪頓時啞炮,周舒桐想笑,拚命忍了。

  趙茜倒是沒笑,繼續道:「案發地點在本區胡泉路以西的平房區,這一代建築格局錯落,不能以通常意義上的道路來理解『出入口』這個概念,兇手可以翻牆,走後門,穿過院落……有很多其他方式可以在這片區域裡移動。一條南北走向的胡同內,離最近的南側主幹道約七十五米,向北側延伸有三個出口,胡同路口均有固定的障礙樁,可以排除有機動車進出的可能。經初步走訪,該地區為民居區域,其中約一半房屋已出租給外來人員。劃片兒派出所今晚會把地區人口登記送來。」

  關宏峰抬手示意趙茜坐下:「亞楠,被害人身體上發現防衛性傷口了麼?」

  高亞楠道:「很難分辨……不過手上……」

  關宏峰打斷她:「傷口照片都給我。」

  高亞楠遞過一摞照片,然後又抽出另外兩張遞了過去:「被害人全身創傷分佈照片你也看看吧。」關宏峰接過照片,低頭看照片,右手指了指趙茜。

  趙茜會意,起身繼續發言:「案發現場半徑三百米內一共有五個監控裝置,基本覆蓋了自案發現場向外延伸的四個出口方向,其中包括兩個交通監控攝像和三個安防監控錄台,監控資料已在調取中,應該很快就會送到隊裡,不過交通監控還在協調交管局方面,需要進行時段切割,有可能明天才能送到。派出所還在走訪目擊證人,目前還沒有進展。建議根據物證信息還原被害人遇害前的路線和途徑場所,擴大走訪的範圍,爭取找到目擊線索。」

  關宏峰示意她可以結束了,站起身,向眾人道:「以被害人齊衛東的屍體狀況結合周隊走訪的情況來看,我們目前可以得知齊衛東昨晚先是和原來一個叫『么雞』的小弟喝了酒,據說當時喝得不算多,隨後他和至少兩個人發生了肢體衝突,時間是在他遭遇真正的襲擊前,但我不認為他身上的打擊傷是那個時候落下的。」

  他說著舉起一張屍體手背的局部圖片,圖片上顯示出手背指關節的擦傷:「這是他打人留下的傷,從傷痕的程度不難判斷,么雞那兩個小弟被打得比較慘。」

  他又依次舉起另外三張被害人身受打擊傷的特寫照片:「這是他挨打所受的打擊傷,分別是左肋、左肩和面部右側的神經叢三角區。其中左肩處可能是一處防衛傷,而另外兩處都是要害處遭受打擊,也就是說,這三處打擊是一個比齊衛東更強悍的技擊好手留下的。」

  周巡在下面發言:「說白了,么雞派去追他的那兩個小弟確實是被齊衛東揍了,但之後齊衛東自己也挨了打。打他的人是個行家。不過……那,用刀的那個……」

  關宏峰接口道:「也是個行家,三十四處劃砍傷裡,僅有兩處看起來像防衛傷,也就是說,齊衛東在面對這名兇手的時候,幾乎沒有還手之力。」

  周巡點了點頭:「同意剛才技術隊的建議,跟進齊衛東的遺物可能會有一定價值,各外勤探組走訪調查期間務必結合物證信息,爭取找到突破口。」

  「哥們兒加把勁!」他環顧四周,一拍面前的檔案,道:「散!」

  大家都明白,越是這種可能牽扯激情犯罪的個案,調查起來越困難。出乎意料的是,齊衛東的家屬很快來辨認屍體了。高亞楠揭開裹尸布,女人冷漠地點點頭,就算是結束了。

  周舒桐覺得這個場景莫名的刺眼,揉了揉眉心,推門走了出去,靠在牆邊。一個坐在辦公室角落的女孩靠了過來,關心地推了推她,道:「你……你還好麼?」

  周舒桐壓根沒注意到辦公室內還有人在,先是愣了愣,隨即有點侷促道:「……沒事。」

  她打量著面前的女孩。女孩看上去二十多歲,年齡不大,但感覺氣質上卻相對成熟。周舒桐理了理思路,也明白了:「你是被害……你是齊衛東的女兒?」

  那女孩兒點了點頭,在她身邊坐下來,嘆了口氣道:「想不到隔了這麼久第一次見爸爸,居然是在這裡。」

  周舒桐注意到她的臉上並沒有流露出什麼悲傷的神情,但還是禮貌性地安慰道:「對不起,請你節哀。」

  女孩兒勉強笑了笑,道:「謝謝你……我是不是該表現得難過一點?畢竟是我爸,對吧?」這話把周舒桐噎住了,不知該怎麼回答。

  女孩兒向後靠在了椅背上,抬頭看著屋頂,喃喃道:「你有過這種不真實的感覺麼?這個人啊,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到今天忽然又出現,卻是用這種方式——不能動,也不能說話,彷彿他從來就沒真正在我生活裡出現過一樣。」

  周舒桐也出了會兒神,低聲道:「真要是不曾在生活裡出現過,也許還好些吧……」

  兩個人齊齊嘆了口氣。周舒桐回過神來,伸手指了指裡面:「要我陪你進去看一眼?」

  女孩兒搖了搖頭:「我媽看了就行了。」她安靜了一會兒,忽然問,「你爸爸對你好麼?」

  周舒桐被這突然一問搞得不知所措,她下意識的把手腕上的割腕傷痕藏了一下,垂下頭:「我也不知道……」

  女孩兒笑了笑,輕聲道:「據說爸爸都和女兒親呢……」

  周舒桐沒有回答,她始終低垂著頭,幾乎不敢抬頭。

  那邊女孩兒嘲諷地一笑,繼續說道:「這些年來,他一直在給我寫信,他說等他出來要帶我去玩,說給我買禮物,說他出來要做個好人……結果呢?哈哈,他到死都還在撒謊,這樣的結局我都想到過無數次了。」

  周舒桐看著她,咬著下嘴唇,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

  天色漸漸昏暗。

  關宏峰趕在這個時候回了家,兄弟兩人一邊熟練地在客廳互換衣服和隨身物品,一邊說話。

  關宏宇笑嘻嘻道:「么雞我認識,七八年前他瞎混的時候我也在瞎混。」

  關宏峰道:「現在麻煩的是,卷宗落到了劉長永手裡。」

  關宏宇一邊系襯衫鈕子,一邊問:「劉長永?誰?」

  關宏峰道:「他是隊裡的老官僚了,我當小兵的時候,他就是隊裡的二把手了,我當了隊長他還是二把手,屬於那種不會幹事,幹人一門兒靈那種。按說我離開之後,順理成章劉長永應該升任一把手,但不知局裡怎麼考慮的,反而提了周巡。」

  「哦,懂了。」關宏宇瞭然,「他截我的案子……也是衝著周巡去的?」

  關宏峰沒好氣地道:「他倆的目標都是你,誰都不想讓我看到卷宗。但周巡是隻老狐狸,他就是想把案子扣到劉長永手裡不讓我看。」

  關宏宇嗤笑一聲:「呦,我都糊塗了,你們這是警局呢,還是鐘粹宮呢?」

  兩人換好了衣服,關宏峰還是不大放心,又道:「這事兒你就別管了,交給我,白天行動比晚上方便……對了,要加倍留心高亞楠。」

  關宏宇愣了愣:「她怎麼了?」

  關宏峰皺了皺眉:「我也不知道,反正有點兒怪怪的……你儘可能離她遠一點。還有,技術隊今天新來了個女孩子叫趙茜,市局調過來的,業務水平相當精湛,腦子不比周巡差,而且這姑娘……野心不小,一定不會放過你的案子,要特別提防這個人。」

  關宏宇很快見到了哥哥口中這個「野心不小」的趙茜。

  她正站在走廊裡和周舒桐講話,俐落的劉海垂在眉尖,十分靚麗。關宏宇看到美女,不自覺地眼睛一亮,又很快收斂了表情,看了眼垂頭不語的周舒桐,然後目光停留在她拿的技術隊資料夾上,乾咳了一聲:「派出所和監控的彙總情況到了麼?」

  趙茜笑道:「我正要拿給您……我給您送到會議室吧?」

  關宏宇在心裡讚了一聲這美女識趣,口頭只不咸不淡「嗯」了一聲,徑直走向了會議室。周巡、小汪等幾人已經坐著了。

  小汪看了眼關宏宇,臉色有些古怪:原因無它。他今天受命開始監控高亞楠的手機,順便調取了前兩天她的通話記錄,結果好巧不巧發現就在昨天晚上,她和關宏峰通過一次電話: 7 點 39 分,通話時間 21 秒。他立刻警覺,彙報了周巡。周巡斷言這通電話不是用來交流信息的,只夠說個時間地點的。這倆人分明就是私下見過面了!這麼偷偷摸摸的,可不蹊蹺嗎。

  他疑惑歸疑惑,到底也不敢在明面上擺出來,正巧趙茜進來,擺弄了一陣投影儀,開始播放一段監控錄影。錄影裡,一名男子走進了齊衛東遇害的小巷。

  趙茜解釋道:「這是安防監控拍到的,凌晨 1 點 17 分,齊衛東走進了案發地點。」

  錄影快進了一段,定格,又一名男子走進了齊衛東遇害的小巷。

  「這是 12 分鐘後, 1 點 29 分,另一名男子走進了案發地點——監控拍攝目標位置的路燈壞了,由於燈光問題,視頻很不清晰,我們已經儘可能做了技術處理,但效果還是不甚理想。」

  關宏宇點點頭,示意道:「快進,看後者離開的時間。」

  趙茜依言換了一段錄影播放:「2 點 08 分,在胡同西北出口路口處,交通監控拍到的這個人離開,暫不確定是否同為一人。」監控錄影在一幀畫面停下,定格突出顯示一名男子走出來,在路口攔了輛出租車,乘車離開。

  周巡脫口而出:「和案發時間倒是吻合的。」

  關宏宇微微頷首:「應該也是同一個人。監控錄影上看不出具體樣貌,但可以確定是男性,一米七五左右,偏瘦,寸頭,穿淺色 T 恤或襯衫,外加深色外套,走路的姿態像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出租車的車牌號呢?」

  趙茜很快調出了畫面:「這次是角度問題,車牌為港 B81xx3 ,中間有兩個數字看不清,因為這輛車並沒有違章,所以監控沒有觸發閃光燈拍攝。」

  關宏宇指著鏡頭:「把這個號段發給交管局,看能不能分發到各出租公司,查一下這個號段都有哪些出租車,再逐一篩查。」

  趙茜認真地點頭:「是,不過,這需要些時間……」

  周巡卻攔住了她:「不用這麼麻煩。沿這輛車出發後可能的行進方向,調取其他路口的監控,總會有適合拍到的角度。快去!」趙茜領命,快速收拾材料離開。

  關宏宇低下頭,有一搭沒一搭地翻看著齊衛東的案卷,突然看到齊衛東的屍體面部特寫照片,大驚,又翻了幾頁看到齊衛東服刑期間的檔案照,確認了這就是昨晚在音素酒吧門口與自己發生衝突的人,頓時僵住了。

  周巡一回頭就看見關宏宇一副見了活鬼的樣子,趕緊道:「老關?怎麼了?有什麼不對?」

  關宏宇強作鎮定,迅速應變,咬住手指,過了一會兒又放開:「我想再去案發現場轉轉。」

  周巡不以為意,站起身:「行,分頭走,我也去,讓小周跟著你。」

  眾人紛紛起身離席。

  周舒桐極其自覺地跟在關宏峰後頭出門,正巧劉長永從另一側拐了過來,雙方走了個對臉。劉長永一開始也沒在意,習慣性地要打招呼,卻一眼看到了關宏宇身後的周舒桐,臉色頓時變了,指著周舒桐,道:「你,你怎麼……在這兒?」

  周舒桐其實也早看見了他,卻裝作沒看見,沒表情,也不答話。兩個人就這麼在走廊中間僵持著,搞得其他人都有些莫名其妙。

  周巡見狀,連忙折回來,插到兩人中間,笑呵呵地道:「哦?老劉啊,我介紹介紹哈,這是咱們隊新來的應屆畢業生小周,現在是老關的助理。小周,這是咱們隊的副支隊長劉隊,他可是咱們隊數得上的老資歷了……」他說的話劉長永一個字都沒聽進去,直接朝他怒目道:「周巡!你!你,你這搞的是什麼名堂?!」

  周巡皺著眉,一臉純良無辜:「老劉,你說什麼呢?」

  劉長永瞪著他,「你……你……」了半天,但似乎又無從發作,最後估計是氣瘋了,拂袖跳腳地走了,連句整話兒也沒來得及撂下。劉長永走後,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周舒桐身上。那目光若有實質,小姑娘難堪地垂下了頭,表情複雜。

  關宏宇注意到一旁的趙茜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嘴角噙著微笑。這個時候、這樣的笑容,忽然讓他心裡莫名有點不舒服起來。他沒多想,伸手推了一下周舒桐的肩膀,故意大聲道:「愣著做什麼?開車去呀。」

  周舒桐眼圈微微發紅,感激地朝他看了一眼,握緊鑰匙快步向門口走去。

  她的感激之情在五分鐘之後消失殆盡。因為她無語地發現,她又被帶到了一家酒吧門口!酒吧名叫「音素」,離案發地點倒是很近——但是誰說走訪調查就一定只能去酒吧?這難道是什麼探案的……怪癖?周舒桐一邊認命地解頭髮、收拾衣服,一邊不大樂意地盯著關宏宇。

  關宏宇也感受到了她幽怨的目光,樂了,不過最後還是大發慈悲地解釋道:「齊衛東和么雞一起吃飯時,酒喝得並不多,否則也打不動么雞那兩個手下。但是屍體被發現時,齊衛東血液中的酒精濃度按醉駕都夠抓他八次的了。 So……」

  周舒桐服氣了,朝他豎了個大拇指。

  兩個人並肩走進了酒吧,找了個位置坐下,周舒桐很自然地從隨身提包裡掏出齊衛東的照片和記錄本。

  關宏宇趕緊壓下來:「哎,放回去放回去。上來就這架勢,誰樂意跟你說實話呢?你先熟悉下環境嘛。」說完把自己手裡的酒單推過去,壓住了本子和照片。

  不是吧?又來?周舒桐眼睛都瞪大了,半晌回過氣兒來,義正辭嚴地表示:「關老師,根據公安部五條禁令……」

  關宏宇哭笑不得,用手指點點單子反面:「行行行,人民公僕,沒讓你喝酒,點飲料,點飲料。」

  周舒桐翻過來,故作一本正經地看。

  關宏宇看她認真的神情,覺得頗有趣,假裝不經意地問:「你和劉隊怎麼回事?」

  周舒桐低頭不語。

  關宏宇裝出一副驚訝得不得了的神情:「難道你們……你不是吧?口味這麼重?」

  周舒桐狐疑地抬頭。「什麼口味重?」然後她看見關宏宇的表情,臉都綠了,趕緊澄清,「瞎想什麼呢……他,他是我爸!」說完又垂下頭,補了一句,「曾經是……」

  關宏宇也怔了一下:「哦,曾經是,怪不得連姓都改了,哈哈。」他隨口一問也沒料到這茬兒,見小姑娘腦袋耷拉了下來,看上去很難過也不想說話的樣子,更不知道怎麼安慰了,乾脆就從她手裡抽出齊衛東的照片,朝吧檯走去。

  吧檯處坐著的少女早就在注意他們兩人了,看到關宏宇在吧檯坐下,也湊了過來,朝著遠處的周舒桐挑了挑眉毛:「看不出來啊,換得夠勤的。」

  關宏宇笑笑沒有回答。姑娘照例調了杯格蘭菲迪給他,倒完酒她從吧檯裡拿起打火機,點了支菸。關宏宇注意到她手裡的一次性綠色打火機,和齊衛東遺物裡的一致,再環顧四周,果然在旁邊一個玻璃碗裡發現了免費發放的薄荷糖。

  他作勢看了看門外的方向,回頭盯著女孩,笑著問道:「你是對所有客人都印象深刻,還是就對我這樣啊?」

  女孩顯然慣經這種場合,半點也不怵,湊近了在他耳邊呵氣,道:「我要說只對你這樣,你信嗎?」

  關宏宇笑了笑沒答話,稍作停頓,拿出齊衛東照片放在吧檯上推過去,道:「見過他麼?」

  女孩拿起照片,愣了一下,抬頭看關宏宇:「你……」

  關宏宇故意板起臉,低聲道:「其實……我是一個警察。」

  女孩收起剛才的戲謔,臉色凝重起來。關宏宇看出她仍有疑慮,朝遠處周舒桐擺擺手。周舒桐放下酒單立刻跑了過來,關宏宇示意周舒桐拿出證件。

  女孩看了看周舒桐手裡的證件,然後盯著她看。周舒桐被盯得有點侷促,躲了一下眼神。關宏宇小聲叮囑周舒桐:「你先回去坐,一會兒跟這些熟客試著搭搭話兒。」

  周舒桐一臉不情願地離開吧檯,一步三回頭。

  關宏宇重新坐了下來,喝了一口,道:「他來過?」

  女孩抽了口煙,把照片舉到眼前,仔細端詳起來,過了一會兒,才確定地道:「其實昨晚,你剛走沒多久,幾乎是前後腳,他就來了,進來時候已經有點醉了,好像剛和人打過架,脖子上還有淤青,一進來就坐那兒。」

  她說著指了指吧檯旁邊的位置,接著道:「抓了把糖,還灑了一地,誰看他,他就瞪誰。要酒的時候可凶了,還罵我是不是看不起他,怕他沒錢給。」

  關宏宇笑道:「你也挺能忍的啊。」

  女孩也笑了:「嗨,既然是開門做生意,總會遇到個別鬧酒炸的……只不過,後來,快關門的時候……我去跟他說我們要打烊了,他一下子就炸毛了,跳起來就朝我這兒……」

  她說著偏過臉,想要給關宏宇看:「一個巴掌就呼上來了。」

  「是挺倒霉的。」關宏宇盯著她的臉看,「還疼嗎?」

  女孩無所謂地笑笑:「人在江湖嘛。」

  關宏宇:「那他給錢了嗎?」

  女孩道:「當然給了,對這種客人我們從來都先收錢。」

  關宏宇低頭琢磨著她的話。

  女孩想了想,忽然道:「對了,昨天你別看他喝那麼大,都要走了……隨身東西還沒忘了,那個挎包裡吧,裝著個袋子,他打開挎包拉鏈仔細檢查了半天,我看見裡頭有個蘋果專賣店的袋子。」

  關宏宇立刻想起了齊衛東的遺物中那張蘇寧電器的發票,就是說,齊衛東那天很有可能是去買了某樣蘋果產品?他思索了一會兒,突然看見在酒吧非常不起眼的一個角落裡坐著一個人,年紀不輕了,什麼也沒做,只是呆呆地坐在那裡。關宏宇打量了那個人一會兒,注意到他皮帶扣上有武警部隊的標誌。

  周舒桐已經開始抱著資料對酒吧的客人進行詢問。好幾個客人不耐煩地揮手,明顯做出轟她走的姿勢。

  關宏宇在吧檯邊遠遠地看了看周舒桐,然後一隻手推著吧檯上整瓶的格蘭菲迪和自己的酒杯,往角落那人那邊走去。直到關宏宇走到身邊,那人才微微側過頭,面無表情地看著關宏宇。

  關宏宇在他身邊坐下,自來熟地道:「老哥,哪個軍區的?」對方愣了一下。

  關宏宇用食指輕輕彈了一下他的皮帶扣:「山寨貨和配發的真貨區別還是很明顯的。」

  對方低頭看了眼皮帶扣,又抬起頭看看關宏宇,皺眉。關宏宇適時笑道:「配發的還不如山寨做得精緻呢。」

  男人釋然,兩人相視一笑。關宏宇趁機拿起酒瓶:「試試純麥威士忌?」

  男人接過去喝了幾口,也放下了戒備,開口道:「西南邊防軍區的,你呢?」

  關宏宇正給耿叔倒酒,聽到他反問自己,開玩笑地也學著他一皺眉。

  男人肯定地道:「受過咱們這種訓練的,行站坐臥,動作都和常人不一樣。」

  關宏宇想起哥哥並沒有受過軍事訓練,心下一驚,倒酒的動作慢了下來,趕緊打了個哈哈:「我是警察,您是軍人,也算是一家人吧。」男人沒有回答。

  關宏宇拿出齊衛東的照片遞給他:「這個人你昨天肯定見過吧。」

  男人看了看,有點疑惑地點點頭:「我見過啊,你昨天我也見過呢。我看見那傢伙在門口把你揪出去了,後來怎麼了?出事兒啦?」

  關宏宇愣住了,他手心攥了把汗,好一會兒才低聲道:「嗨,冤家路窄,七年前我親手把他送進去的,能不記我仇嗎。」兩個人又喝了一杯,關宏宇的手機響了,是周巡。

  周巡的心情很糟糕。

  他帶隊出來的時候,被劉長永堵了個正著,一口咬定他故意將周舒桐弄進隊裡來針對他。周巡沒搭理,劉長永跟上幾步,用官話壓他:「還有——咱們支隊是要講原則立場的,尤其是你身為支隊長,不能為了破案就不擇手段,甚至把案犯的親屬拉到公安隊伍裡來!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職責所在!」

  周巡聽了這話不幹了,猛地轉身走回來,幾乎和劉長永臉貼著臉,低吼道:「職責所在?你還記得我們的職責是什麼?!告訴你劉長永,我們的職責,就是不惜一切代價保護轄區內群眾的生命和財產安全!在這個職責面前,無論是關宏峰和他弟的關係,還是你和你女兒的關係,全給我靠邊站!你要有這天兒琢磨人的工夫多琢磨琢磨案子,也算對得起自己一督的警銜!」他的聲音克制過,音量不高,不過振聾發聵。

  周巡罵完舒服了,也不管劉長永在後面跳腳,帶著人就走了。

  一行人一路出去坐上了車,小汪發動汽車,低聲道:「要這麼說來……您給劉隊的女兒安排了這麼好一機會,他發這麼大火做什麼?」

  周巡抽著煙,看著窗外,哼了一聲:「怕事唄。」

  小汪側過頭,看了周巡一眼,道:「那說來,這周舒桐既是埋在關隊身邊的眼線,又是劉隊的軟肋,您這一石二鳥,高啊。」

  周巡白了小汪一眼,搖開車窗彈煙灰,沒好氣地嘀咕了一句:「這會兒起急了,他姓劉的當初拋妻棄女找小三兒的時候,怎麼不想想他的寶貝閨女呢?」

  小汪八卦心理得到滿足,登時來了勁,一邊開車一邊看著周巡,道:「真的假的?哎,這事兒是不是得保密啊?」

  周巡冷笑了一聲:「保個屁!紙能包住火嗎?」

  幾個人很快到了現場附近,周巡帶著小汪和另外三名刑警在胡同裡走。

  小汪邊走邊抱怨:「這黑燈瞎火的,都睡覺了,走訪的是門神還是鬼啊?咱都逛了快一小時了。」

  周巡手插在口袋裏,半點也不見疲色:「廢話,齊衛東被害的時間就是後半夜,這時候沒睡的,才有可能是目擊到案發情況。」

  正說著,他們見到前方不遠處的胡同裡,有一個還亮著燈的小髮廊。周巡示意穿制服的刑警留在外面,他對穿著便衣的小汪使了個顏色,示意讓小汪走在前面,兩人推門進了髮廊。

  髮廊裡迎上來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女人,體態豐腴,穿著超短裙,紋了兩條很細的高挑的眉毛。見小汪和周巡進來,她趕忙迎上前去熱情招呼道:「兩位大哥按摩?」

  周巡沒答話,環顧著四周。細眉毛見他們沒有要走的意思,趕忙去沏茶,用的茶具比較簡陋——暖水瓶、一次性紙杯子和散裝的不知名茶葉。

  周巡坐下,沖身後的小汪翹起大拇指:「給我兄弟解解乏。」

  小汪看看細眉毛,又看看周巡,露出一臉痛苦的表情。細眉毛則喜笑顏開,上前拉著小汪就往裏屋走,一邊走一邊熱情招呼道:「大哥,我按摩技術可好了,您是哪裡不舒服呀?」

  裡頭掛著帘子,有張床,細眉毛讓小汪趴在床上,拉了帘子開始給他按摩,一邊眉飛色舞地說話,略帶東北口音。

  「大哥知道不,旁邊……今天早上出事兒了,死了個人,還是被亂刀砍死。」

  小汪被按得有些痛:「你咋知道的?」

  細眉毛:「我也是聽人跟我瞎嘮……」

  小汪:「誰跟你嘮的?」

  細眉毛:「還啥誰跟我嘮的,大街上都傳開了,誰不知道啊?」

  聽到這裡,一直坐在外面的周巡突然掀帘子進來,直接問道:「問你個事兒,昨天晚上一點多到兩點多這段時間,你這兒有沒有接過什麼客人?」

  細眉毛也不是傻的,立刻反應過來:「問這麼多幹啥啊?警察啊?」

  周巡亮了一下證件。細眉毛傻笑:「哦真警察啊!」她又看了眼小汪:「你也警察啊?我這兒開了這麼多年頭一回來警察啊。」

  周巡拍了拍床沿:「正經點兒。」

  細眉毛趕緊移走正要按向小汪大腿根的手,一邊按一邊說:「正按呢,多正經啊。」突然想起什麼用力一拍小汪大腿,「哦我想起來了!」

  小汪疼得叫出聲來,周巡示意他閉嘴,小汪只得長大嘴巴硬生生憋了回去,揉著大腿。

  細眉毛回憶說:「昨天啊,一天沒啥客人,就要關門的時候突然來了一個人。啥都不說就往裡面衝,我叫他,他也不理我,就躲在那門口聽外頭的動靜。哦,我看他手裡拎著個蘋果手機塑料袋,還以為有油水呢,結果沒過幾分鐘,他開門往外看了看,直接跑了——你說這不有病麼?」

  周巡神色嚴肅起來:「你看見他往哪個方向去了?」

  細眉毛朝東向指了指。

  周巡聽完,騰地躥了出去,一邊走一邊拿起了對講機:「往東 5 公里以內垃圾桶給我挨個翻,一個白色的蘋果手機塑料袋。」

  20 多分鐘後,袋子找到了。垃圾堆旁邊漆黑一片,幾名刑警打著手電照明。周巡正展開一個揉皺了的塑料袋子,袋子上有蘋果的商標。

  關宏宇和周舒桐接到電話直接從酒吧趕了過來。

  周巡看著那蘋果袋子,道:「老關,你還記得齊衛東的遺物裡,有張蘇寧電器的發票麼?」

  關宏宇:「七千四百九十九塊那張,對吧?」

  周巡眉毛一揚:「看來是個 iPhone7 。那傢伙怕太扎眼,把袋子扔了,拿走了手機——不過留下了這個。」他從塑料袋裏拿出一張卡片遞過去,關宏宇打開卡片看了上面寫的字,周舒桐也湊上前來,看見卡片上的內容後,周舒桐表情微妙,似有觸動。

  凌晨。高亞楠正在辦公室裡在吃東西。她抽屜裡一堆零食,話梅、無花果什麼的,還有魚片。趙茜來了,兩個人打了個招呼,趙茜立刻道:「齊衛東指甲裡殘留的皮膚細胞,檢驗結果出來了。」

  高亞楠有點奇怪:「這個應該給周巡他們吧?」

  「嗯。」趙茜道,「開會的時候關隊說,齊衛東死前受到過不止一個人的攻擊。而這份樣本裡,也只檢驗出一個人的 DNA 。」

  高亞楠點頭,看著趙茜。趙茜道:「所以我想,是不是再來多拿幾份檢材,看有沒有可能找到不同的 DNA 。」

  「有道理。」高亞楠接過趙茜那份檢驗結果,站起來,「跟我一塊兒來吧。」兩個人一起走進了隔壁的法醫實驗室。

  高亞楠從低溫檢材儲樣櫃裡拿出皮膚細胞殘留的培養皿,打開,把一個試管架拉過來,上面有十個試管。她從培養皿裡用滴管取樣,點在十個試管裡。然後把十個試管封好,放進試管搖勻儀裡,打開機器開關,搖勻儀轉了起來。

  高亞楠聲音比剛才大了一點:「先拿這些,如果檢驗出不同的結果再來跟我說,剩下的還夠再做幾次。」趙茜連忙點頭。

  高亞楠靠在桌邊,從大衣口袋裏掏出零食繼續吃起來:「周巡把你們這撥兒尖子都攏到支隊,估計是下了血本。」

  趙茜露出招牌式的社交性微笑:「我是自願的,在這裡工作,能有更多向您這樣的前輩學習的機會。」

  高亞楠瞧了她半晌,也笑了,不過話裡有話:「沒錯,能有更多機會倒是真的……」她一句話還沒說完,忽然覺得不太舒服似的一捂胸口,快步走了出去。

  機器停轉,響起「滴滴」的提示音。趙茜看著高亞楠跑出門的方向,不動聲色地關了機器,卻又發現自己不會卸載試管。而後,百無聊賴的趙茜在屋裡溜躂著等高亞楠回來。走過辦公桌時,她瞥了眼拉開一半的抽屜,發現有一瓶沙利度胺片,驚奇地從抽屜裡拿出藥瓶,看著上面的處方說明:主治麻風及癲癇。她愣了愣,看向窗外。

  外面,天色已經漸漸亮起來。

  洗手間裡的關宏峰正在給關宏宇剪頭髮,兩人都穿著大褲衩。關宏宇坐在馬桶蓋上,身上圍著簡易的理髮用圍裙,他一手拿著鏡子,仔細看著關宏峰剪下每一刀,二人都努力壓低聲音交談。

  關宏峰:「我跟你說過多少遍,離高亞楠遠一點!遠一點!你居然私下跟她見面。嫌咱倆死得慢是吧?」

  關宏宇硬著頭皮道:「報告,我覺得她還是可以信任的。」

  關宏峰拍了一下他的腦袋:「就算她是可以信任的,你能確保她不會上別人的套嗎?」

  關宏宇不吭聲了,低著頭挨數落。

  關宏峰剪頭髮的手停了下來,他用剪刀指著關宏宇,從關宏宇手拿的鏡子中看著他:「好吧,我就說個實際的——如果你昨天晚上不見高亞楠,你也就不會遇見齊衛東,後面就不會闖這麼大的禍,你自己想想對不對?」

  關宏宇立刻用手裡的鏡子擋住關宏峰的剪刀,雙手作揖求饒道:「大哥,別動不動就動刀行不行。本來就一正常剮蹭,他見著我就往上撲。我哪知道你倆是老冤家?本來該你挨揍的,我頂了包還得挨你罵,你還是我哥嗎?我拿你當親哥,你把我當隔壁村三姑媽她表弟啊……」

  關宏峰被關宏宇這一調侃露出無奈的神情,他繼續一邊給關宏宇剪頭髮一邊問道:「別貧了,怎麼打的?說說?」

  關宏宇回憶了一下,他當時被拽住了脖領子拉出去,一開始也是不想動手的,結果人家抓著他不放,他只好右手一拳打在對方的左肋下面。齊衛東當時也喝了不少,一岔氣就鬆了,手沒抓牢,指甲擦過了關宏宇的脖子,往後踉蹌了兩步。關宏宇立刻上前,右手揮拳,齊衛東抬起臂肘,這一拳打在左肩上。然後關宏宇向左側滑開半步,左手又一拳。兜在齊衛東的耳根和脖頸交匯處,齊衛東當場就倒地了。

  關宏峰聽了,低聲道:「和三處打擊傷倒是吻合……看來他指甲裡留下的皮膚細胞是你的……很快你的 DNA 就會被查出來……」

  關宏宇一聽也緊張起來:「那怎麼辦啊?」

  關宏峰冷哼一聲,道:「還能怎麼辦,只能我替你背黑鍋了。」

  關宏宇放心下來,開始給關宏峰剪頭髮。

  關宏峰瞪著他:「打完架,然後呢?」

  關宏宇也挺冤枉:「沒然後了,就回家了……」

  關宏峰一副不相信的樣子,回頭瞪著他:「高亞楠昨天見你有什麼事?」

  關宏宇道:「說來也怪,她只是問我……哦不,應該是問『你』,是否相信我是清白的。」

  關宏峰愣了一下,琢磨著:試探立場麼?

  關宏宇又道:「不過我覺得亞楠有點兒怪……」話到這裡他走了一個神,不小心在關宏峰額頭上劃了一道口。片刻之後,血滲了出來。關宏峰吃痛,關宏宇趕忙抽了一張紙遞給他,一臉內疚正打算開口道歉,只見關宏峰對著鏡子收拾傷口,像什麼也沒發生似的繼續問道:「周舒桐沒發現?」

  關宏宇:「沒有,我就估摸著那群酒膩子不會和那丫頭說什麼,吧手那邊我又叮囑過了……」

  關宏峰搖頭:「最好還是準備個說辭,以防萬一。」

  關宏宇道:「對了,還有個勁爆的消息,那個劉長永有個女兒,你猜是誰?」

  關宏峰愣了一下,隨即猜到了答案,摸著下巴:「呵,周巡行啊……」

  窗外天色漸亮,頭髮剪好了,兄弟倆配合默契,各忙各的。關宏峰處理落了一地的碎髮,關宏宇則站在鏡前用刀默默划著傷口,跟關宏峰受傷的位置一模一樣。

  7 點 05 分。

  剛上班,周舒桐發現辦公室內的刑警都被支走了,只有劉長永一個人在,像是在等她。周舒桐冷著臉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劉長永站到了在她對面,似乎醞釀了很久,才嘆了一口氣,道:「桐桐,你分配到隊裡,怎麼也不提前跟我打個招呼?」

  周舒桐坐回座位上,頭都不抬地冷笑:「打什麼招呼?走後門?」

  劉長永忙道:「我是說你畢業可選擇的警種有很多,刑偵這邊費力不討好,外勤工作更是有很大風險,你要是提前跟我說一聲……」

  周舒桐第一次抬起頭正視劉長永,道:「畢業?畢業典禮的時候我只看見了周隊,可沒看見您,更想不到您會關心我畢業後的工作安排問題。」

  劉長永被噎了一下,調整了一下情緒,又道:「桐桐,這些年來你一直這樣記恨我,我能理解……但我們大人之間的事,你不會明白的,我只是希望……」

  周舒桐不屑地發出一聲嗤笑:「希望我不要像媽媽當年那樣,成為你急於甩掉的累贅?」

  她油鹽不進,劉長永多少有點兒惱怒,但又不知道該如何往下說。周舒桐就替他說了:「劉隊,您找我有什麼正事麼?」

  劉長永苦口婆心道:「桐桐啊,爸爸來找你,不是為了跟你吵架的,我是為你好。」

  周舒桐側過頭,自顧整理桌子上的材料:「為我好還是為你好?你怕我在隊裡,揭露你這個副支隊長的黑歷史?」她說話時特意強調了那個「副」字。

  劉長永臉上的尷尬一閃而過,他深呼吸了一下,忽略掉周舒桐語氣裡的諷刺:「周巡調你來外勤工作,而且還把你派給關宏峰,是別有用心的。關宏峰的弟弟是 A 級通緝犯,而正是為了他弟弟的案子,關宏峰先是和隊裡鬧翻辭職,然後沒過幾個月居然答應回隊裡做顧問,周巡趁我不在的時候擅自做這種決定的目的肯定不單純。一方面他也是個草包,想讓關宏峰幫他破案;一方面他是想通過關宏峰破關宏宇的案子,拿你當槍使。關宏峰一旦在工作中牽扯到與他弟弟的問題,肯定會連累到你,他周巡也能撇清關係。」

  周舒桐聽完,往椅背上一靠,兩眼望著前方,似乎在思考。劉長永覺得勸解開始產生效果了,繼續道:「更何況,女孩在外勤探組工作風險確實很大。兩年前有個叫伍玲玲的女孩也是外勤組的,就是跟著周巡和關宏峰出外勤的時候殉職的。你想做警察爸爸不攔你,但我只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

  周舒桐再也聽不下去了,冷哼一聲,抬頭上上下下看了幾眼劉長永,道:「我還真挺奇怪的,你是怎麼當上副支隊長的?」

  劉長永一愣,不解地看著她。

  周舒桐看著他,一字一句地道:「周隊也好,關老師也罷,你能想到的只是他們有什麼目的或者會帶來什麼麻煩,但在我看來,他們都是不折不扣的刑警,以破案、抓兇手為目的的真正的刑警,不像你劉長永這副官僚的嘴臉,你這種人能當副支隊長,簡直就是咱們支隊的恥辱!」

  她說完很快從辦公室內走了出去,以小汪為首一直守在門口的眾刑警猝不及防,立刻收起正在偷聽的姿勢,假裝若無其事地繼續聊天。

  周舒桐沉浸在情緒裡,看也沒看,迅速穿過人群,朝外走去,剛一走出人群,眼淚止不住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