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兩面

  對於「關老師」每逢晚上就喜歡帶自己往酒吧跑這件事,周舒桐絶對已經是見怪不怪了。幸好這回他挑的酒吧還算得上安靜,音樂舒緩,不是一聽就心浮氣躁的那種。

  關宏宇坐在位子上,面前擺著幾個格蘭菲迪空瓶,周舒桐坐在他旁邊,也不知道自己該幹嗎,就只好純發呆。

  關宏宇低頭看了一眼她面前已經見底的椰汁,又掃了眼飲料單,問:「幫你要個花生露?」

  周舒桐忙說:「啊,我花生過敏,一吃就起疙瘩……我不用了。」

  服務生離去,關宏宇饒有興趣地看著周舒桐,大著舌頭問:「是,是遺傳麼?」

  周舒桐搖頭:「我父母都還挺愛吃花生的,只有我這樣……」

  關宏宇根本沒停聽周舒桐說話,正在把瓶子裡最後一點酒往杯子裡倒,嘴裡還一直斷斷續續地跟周舒桐念叨著:「真挺沒勁的……我弟……那案子……」周舒桐嘆了口氣,看著關宏宇。

  關宏宇落寞地道:「周巡以為我不知道呢……這孫子……」

  周舒桐也不知該如何應答,只是附和著,同時從口袋裏掏出房卡來擺弄,一副超想閃人的樣子。

  突然,關宏宇扭過頭,醉眼矇矓地盯著周舒桐,問:「但不管怎麼說,你是相信我的,對麼?舒桐?」

  周舒桐被關宏宇有些曖昧的稱謂搞得不知所措,但也算好不容易遇到一個自己能正面回答的問題,忙點頭說:「當然啦,關老師。我……我肯定是最相信您的。」

  關宏宇一笑:「工作時間以外,不用叫得那麼生分。」

  他伸出手,撫在周舒桐的膝蓋上,曖昧的笑容持續擴大,周舒桐渾身僵硬,觸電一般地顫了一下,又沒話了。她戰戰兢兢地盯著關宏宇扶在自己膝蓋上那隻手,抿起嘴,拎著他的袖子,把他的手放在兩人之間的座椅上,小心翼翼地道:「關老師,不過我一直有點想不明白的事兒。」

  關宏宇把臉貼在桌子上,側著腦袋看著周舒桐,口齒不清地答道:「你說,你說……」

  周舒桐低聲道:「很多時候,我都覺得關老師有兩副面孔……有時候我覺得關老師嚴肅認真,行事得體,既像個長輩,又像個老師,甚至有時候都像是個領導。但在另外一些時候,關老師……怎麼說呢,更接近一個普通人。"

  關宏宇心裡驚訝於她的敏鋭,臉上卻只能佯醉,掛著笑意:「那你更喜歡哪個我?」

  周舒桐被問得瞠目結舌,不知該如何作答。

  關宏宇卻顯然也沒期待她回答,忽然站起身,張開雙臂一把抱住周舒桐。他的氣息沉重,帶著濃濃的酒氣,靠近了她的耳廓,聲音低沉,像呢喃:「只有你,才能看到另一個我……」

  周舒桐徹底僵住了,她顯得格外慌亂,輕輕掙開關宏宇的手,結結巴巴地道:「關老師,明天……隊裡,隊裡的增援就趕到了,我還得趕緊把這幾天的行動報告寫一下。我先回酒店了。」

  她說著站起身來,關宏宇假裝試圖拉了她一把,但撲了個空,半扶在桌子上,迷迷瞪瞪、含含糊糊地道:「行,那你回去趕緊寫,我一會兒就回去陪你。」

  周舒桐聽到這句「陪你」,驚恐得汗毛都要掉了,一個字也來不及說,倉皇逃走。

  吧手拿著一瓶酒來到桌旁,關宏宇眯著眼,注視著周舒桐的背影,幾乎是瞬間恢復了清醒的狀態,掏出錢給吧手結了帳,拎起那瓶沒開封的酒,快步出了酒吧。在酒吧門口,他先是左右觀望了一下,然後上了一輛在門口等活的出租車,上車之後,司機扭頭問:「去哪兒?」

  關宏宇道:「南山。」

  司機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撒?」

  關宏宇抽出幾張百元鈔票,遞給司機。司機接過錢,沒再說什麼,發動車子開了出去。

  後座上,關宏宇掏出手機,撥通電話,對電話說:「老六,是我。對啊,嗨,別提了。你今兒晚上當勤麼?那正好。我過去找你幫個小忙,還給你帶了瓶酒……」

  清晨,周舒桐和趙茜、高亞楠等豐台支隊的增援趕到,正往案發現場走去。

  周舒桐一邊走,一邊放下手機看了看說:「關老師的手機還是關機狀態……」

  高亞楠側頭看了看她,覺得她似乎臉色不大好看,關心地問:「怎麼了?昨晚你倆怎麼分開的?是不是發生了什麼?」

  周舒桐神色有些不自然,支支吾吾著:「呃……就昨晚上……酒吧……」

  高亞楠沒聽完周舒桐的話,徑直走開了,周舒桐抬頭,這才發現,關宏宇就站在不遠處的小山坡上,正望著董乾轎車所在的山崖方向。高亞楠走到關宏宇身旁,關宏宇側頭看了她一眼。

  高亞楠笑著對關宏宇低聲說:「你昨晚又怎麼擺佈人家小姑娘了?瞧把人家嚇得,魂都沒了。」

  關宏宇扭頭看著高亞楠,皺眉,也壓低了聲音:「不是跟你說別過來麼?」他一邊說,一邊輕輕伸出兩根手指,划過高亞楠的腹部,兩人都是背對著其他人,所以沒人看得到。

  周舒桐正往這邊走,看到兩人肩並肩的背影,微微一愣,她猶豫了一下,調整表情上前喊道:「關老師!」

  關宏宇轉向趙茜,問:「周巡他們什麼時候到?」

  趙茜道:「應該是今晚。」

  這時,從現場的方向,孫超和另外幾名刑警迎了上來。

  關宏宇掃了一眼趙茜:「管轄問題解決了麼?」

  趙茜想了想,迎上去。關宏宇給雙方簡單做了一下介紹。趙茜趕緊道:「孫隊,公安部已經做出了指定管轄的確認,確認函應該是這兩天就能送過來,希望我們兩市的刑偵幹警能夠通力合作,儘早破案。」孫超連連點頭,並招呼長豐支隊的人員前往現場。

  等孫超走遠了,關宏宇似笑非笑地瞥了眼趙茜:「公安部哪有那麼快?」

  趙茜一吐舌頭:「大家總不能白來一趟吧。只能麻煩周隊給我圓謊了。」

  關宏宇嘆了口氣,又看了眼兩眼通紅的周舒桐,沒說話。

  高亞楠已經蹲在一具屍骸旁開始勘驗了。

  「這五名被害人的死亡時間大概分佈在四年間,拋屍的位置由遠及近,時間也相應遞近。最裡面那具已經完全呈白骨化,根據技術隊對衣物腐化程度的鑒定來推測,應該是死於四年前。第二具雖然也呈白骨化,但從骨盆位置蛆蟲生長週期以及骨質風化的情況推測,死亡時間相對更近一些,大概是三年前。第四具屍體的組織結構已經完全成液化態,看到屍骸周身遍佈的那層綠色的東西了麼?那是脂肪腐敗後轉化成為的屍蠟。最近的一具相對還算新鮮,雖然遭到野獸和昆蟲侵噬的狀況比較嚴重,但從指甲脫落的情況來看,死亡時間不超過三週。」

  關宏宇點點頭,指了指高亞楠面前這具屍骸問:「中間這個呢?」

  高亞楠道:「這具屍體的軟組織已經風乾了,不過……」她說著,指了下屍體左側顱骨的一處凹陷。

  關宏宇瞭然:「這就是兩年前被胡強敲死的那個?」

  高亞楠又蹲下來,指了指屍體的頸部:「準確的表述要去掉那個『死』字,被害人的舌骨斷裂,更像是被勒死的。」

  關宏宇微微皺眉:「胡強把他擊倒之後,另有人殺了他?」

  高亞楠點點頭:「四年間,五個人,咱們得會同江州警方查一下這些年的人口失蹤記錄。」

  周舒桐在一旁倒吸了一口涼氣:「四年間的失蹤記錄……這下可有得查了。」

  高亞楠伸手輕輕託了一下腹部,有些吃力地站起身,關宏宇下意識地上前攙了高亞楠一把。

  「所有的死者,從骨骼狀況判斷的話,全部都是男性,而且都是十六歲到二十歲的青少年。」

  長豐刑偵支隊門口,一排警車閃著警燈排成一列,車邊,周巡和劉長永低聲交談。

  劉長永顯得有些焦躁:「周隊,這種事態下,我還是覺得你最好別離開津港。」

  周巡瞥了眼他,說:「關宏宇是通緝犯,江州那邊也一樣得破案。咱們是刑偵支隊,不是關宏宇專案組。再說這邊有你,應該能安排好。」

  他說著,拍了拍劉長永的肩膀,劉長永被周巡忽如其來的信任和親昵弄得有些不自在。

  周巡頓了頓,又道:「之前那個安騰,也就是後來核實到真名叫安廷的,他的個人身份記錄涉密,也不知道我們調取檔案的申請能不能獲批。不過我問了一下,這類情況大多是因為涉及軍事法庭審判記錄……你明白了麼?」

  劉長永一皺眉:「明白什麼?」

  周巡嘆了口氣,沖劉長永一攤手:「Dirtycop和Dirtysoldier,這股一直隱藏在暗處的勢力,恐怕就是這麼一群有過軍警專業背景,又不走正道的混蛋。」

  劉長永想了想,忽然意識到了什麼:「這麼說來……關宏宇當初不也是曾經在武警部隊受訓……」

  周巡點點頭:「也許他們有關聯。」

  這時警車開來,周巡沖劉長永點了點頭,上了車。一隊警車拉響了警報,呼嘯離開。

  江州這邊,一切還算比較順利。支隊特意開闢了一間談話室出來給長豐的人做辦公地點,支隊的人員在屋裡忙忙碌碌、進進出出,技術隊的儀器堆在角落,關宏宇靠在桌旁,聽周舒桐向他彙報情況。

  「從江州職業技術學院走訪的情況來看,董乾的口碑中規中矩。老師們覺得他有點孤僻,不大喜歡和別人交往,學生們反映的則基本都是什麼只會照本宣科,佈置的作業量有點多之類的,沒什麼價值。不過說到底,確實沒有任何出格踰矩,甚至牽扯違法犯罪的情形。」

  關宏宇一挑眉毛,扭頭看了眼趙茜:「這……大家還真可以好好聊聊了,小趙,你從頭再說一遍。」

  趙茜手裡拿著幾頁紙,走了過來:「從我們委託瀋陽鐵西支隊走訪的情況來看,董乾在友旺化工廠任職期間,曾有過不止一次猥褻、性侵男性青年職工的劣跡。不過這類事情一是比較尷尬,當事人也未必願意鬧大,再者,法律上的界定多少存在漏洞,所以最嚴重的一次不過是按違紀給了個處分。再後來,化工廠發生事故,董乾獲得賠償後,就離職遷居到這裡了。」

  周舒桐愣了愣:「那他是學聰明了?」

  趙茜點點頭:「兔子不吃窩邊草嘛。」

  周舒桐繼續問道:「那董乾是不是因為那起事故逃離了瀋陽?」

  趙茜翻了翻手裡的記錄:「應該不是,事故後的調查進行得很詳盡。發生洩漏後,在崗的職工都是按正規的緊急處置程序對廠房車間進行了封閉隔離。在崗職工沒有任何人對事故負法律責任。」

  關宏宇有些出神,思索著什麼,念叨著:「沒有法律責任,但創傷後應激障礙總是免不了的……那起事故董乾拿到的賠償金有多少?」

  趙茜低頭看了眼手上的材料:「包括董乾在內,當時在崗的職工倖存下來的一共是六名,賠償金是每人二十七萬。」

  關宏宇扭頭望向周舒桐:「那他在東花園小區的房子……」

  周舒桐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查過了,總價是四十二萬六,房款是按揭付的,目前大概還差將近一半未付,月供一千八。」

  關宏宇想了想:「那輛奔馳C180至少也得30萬吧?」

  周舒桐點點頭:「也是貸款買的。月供是兩千。」

  關宏宇伸出食指:「等一下……他在學校的工資是多少?」

  周舒桐一愣:「呃……這個,我問一下。」關宏宇點點頭。

  周舒桐去打電話,關宏宇笑著對趙茜說:「謊話不嫌多,你繼續忽悠江州的同志們抓緊搜山,不管怎麼說,找到這個董乾,肯定會讓案件有突破性進展。」

  正好周舒桐這時掛上電話,走回屋裡,說道:「董乾在技校的工資再加上各類津貼、補貼,每個月是四千六。刨去三險一金以及其他七扣八扣的,能拿到手的大概也就是三千出頭。」

  關宏宇點點頭:「然後他每個月要還三千八的貸款,有閒錢去古玩市場淘貨,還能買得起拉菲。」

  趙茜側著頭聽著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總結道:「這麼說來,這董乾活得還真挺超常理的。」

  關宏宇想了想:「他除了工作之外,還有沒有其他獲得收入的途徑?把他的家底兒給我掀出來,委託瀋陽警方走訪他的父母。咱們要搞清楚他整個家庭的資產情況。」

  趙茜和周舒桐兩人邊聽邊記,不住點頭。

  這時,關宏宇的手機響了,他看了眼手機,拿著手機向屋外走去。

  關宏峰和崔虎都在電腦前,崔虎對著話筒說:「方便嗎?」

  關宏宇道:「安全。」

  崔虎沖關宏峰點點頭,關宏峰湊到話筒前說:「周巡已經率押運車隊去你那邊了。不出意外的話,今晚就會趕到。那時候你可能更難抽身……」

  關宏宇笑道:「放心吧,我昨晚已經找機會去過南山軍區了。」

  關宏峰一愣。

  關宏宇繼續說道:「中間的環節就不細說了,和我接洽的是當年一個很可靠的戰友。總之這個安騰,原名應該是安廷,曾在南山軍區武警部隊服役多年,後來弄丟了一些報廢槍支,被送上了軍事法庭。證據不足沒定罪,但還是被開除了。他本來是山西大同人,父親早年病逝,母親患老年痴呆症,現在還在大同一家養老院。他被部隊開除之後,行蹤不明,據說是帶了妹妹去北京發展。」

  關宏峰敏鋭地重複:「妹妹?」

  關宏宇道:「嗯。在安廷服役期間,老太太大概是覺得孤單,領養過一個女孩,但在記錄上查不到,好像也不姓安。」

  關宏峰皺了皺眉,想了想,問:「安廷的母親姓什麼?」

  關宏宇在那頭似乎思索了會兒:「好像是……姓……哦,姓趙。」

  關宏峰聽到這裡,臉色一變,與崔虎兩人面面相覷。

  法醫實驗室內,眾人正在忙碌著,關宏宇推門進來,掃視了一圈,注意到角落裡正在觀察顯微鏡的高亞楠,徑直走了過去,問:「死因確認了麼?」

  高亞楠抬起頭,看了眼關宏宇。「除了三號被害人,是被勒頸致死,另外四名被害人當中,一號被害人在肋骨兩側留下了多處刀痕,初步推斷是遭利器戳刺致死。二號被害人的刀痕在頸椎前方,也就是說很可能是被一刀捅穿了脖子。四號被害人和三號被害人很像,同樣是被勒殺的。去除體表的屍蠟之後,甚至還能模糊觀察出頸側的勒痕。最後一名,也就是五號被害人,是被溺死的。從肺腔提取的水質樣品……」她說到這裡,抬頭看對方,「哎呀,說不下去了,總覺得這麼一本正經地和你講案子,要笑場了。」

  關宏宇也情不自禁要笑出聲,他警覺地觀察著周圍,發現沒人注意他倆,往高亞楠身旁湊了一下:「怎麼?改邪歸正之後的我,魅力指數大減?」

  高亞楠眨眨眼:「關於死亡時間更確切的認定我還需要去現場,找一些與氣溫、濕度以及生物環境相關的檢材。正好你來了,能不能帶我再走一趟?」

  關宏宇張嘴想說什麼,但是看著高亞楠的表情,莞爾一笑:「攔也攔不住你,不過你可千萬得注意身體。」

  他說完伸出一隻手,作勢去攙她:「請吧!」

  現場,警戒線圍起來的範圍很大,高亞楠和助手小徐兩人正在走走停停地取材檢樣,周舒桐和關宏宇站在警戒線外的土坡上。

  這個時候,周舒桐還不忘彙報她的新發現:「從董乾居住的東花園小區走訪情況來看,物業保安和同樓居住的居民都曾看到董乾時不時地會帶一些男性青少年回家。但從平日交談裡,大家知曉董乾是老師,都以為他是帶學生回家補課。誰曾想他居然……」

  關宏宇點點頭:「雖然就目前髮現的連環殺人案來看,董乾有很大的作案嫌疑,但這並不代表我們已經掌握了切實的證據。我們現在只知道在同一個拋屍地點發現了五具屍體。五名被害人都是十六到二十歲的男性青少年。雖然死因和死亡時間各不相同,但卻符合同一名兇手連續作案的特徵。」

  周舒桐好奇地問:「既然冷卻期和被害方式都不相同,關老師為什麼這麼確定呢?」

  關宏宇道:「連環殺手不等於瘋子。很多時候的謀殺行為只是他實施某種犯罪的一種延伸結果。無論嫌疑人是不是董乾,他都不見得會殺掉每一名被害人,遭到殺害很可能只是個別特殊情況,就拿我們目前髮現的五具屍體來看,第一名被害人很可能是遭利器反覆戳刺致死的。」

  周舒桐恍然大悟:「哦,就是說第一名被害人很可能是在反抗過程中與兇手發生暴力衝突,在衝突中被殺的!」

  關宏宇點點頭:「那麼你再看第二名被害人,雖然同樣遭利器戳刺,手法上就乾淨俐落了許多。」

  周舒桐想了想,表示同意:「頸部一刀致命,兇手的犯罪手法有了進步。」

  關宏宇笑了:「但是使用兇器製造開放性傷口無疑會導致大面積的出血狀況,現場清理起來也會很麻煩。」

  周舒桐:「所以,至此之後,兇手開始改用勒殺或其他不見血的方式!而最後一名被害人……」

  關宏宇:「是被溺死的。兇手的謀殺手段越來越成熟,通過誘騙等方式,在浴室一類的環境裡殺害被害人,將被害人的反抗程度降至最低。」

  周舒桐聽到這裡,不住地點頭,望著關宏宇的目光充滿崇拜,但過了一會兒,她的眉頭又皺了起來:「關老師,那昨晚……您……」

  她欲言又止,關宏宇自然知道她心裡在疑惑什麼,暗自好笑,微笑了一下:「怎麼?昨天我喝多了,你什麼時候走的?我後來暈暈乎乎在街上晃了半宿,醒了之後又覺得案子的事兒很揪心,就來了這裡。」

  周舒桐聽完,不知是鬆了口氣還是有些失望,表情微妙:「那……您肯定是不記得昨晚都說過什麼了吧?」她低頭等了會兒,發現對方根本沒有回應,她抬起頭,發現關宏宇正定定看著之前幾次在山坡上都一直注視的半山腰方向。

  周舒桐看著關宏宇,小聲繼續說:「關老師,其實昨晚,我也想告訴您……」

  關宏宇卻彷彿根本沒聽見她在說什麼,自言自語地道:「出太陽了。」

  周舒桐一愣,迅速收起失落的表情,變回好學生、乖寶寶模樣:「嗯?」

  關宏宇指著半山腰的一片樹叢:「你看見那片樹叢了麼?」

  周舒桐順著關宏宇手指的方向望去:「呃……看到了啊。」

  關宏宇皺著眉頭:「你覺得什麼樹會長成那個形狀?」

  這時,一陣風吹過山谷,整個山谷的樹林都在微微搖曳。

  幾分鐘後,在一棵高大的樹下,關宏宇、周舒桐和數名江州刑警都抬頭仰望著樹幹。

  樹幹上,吊著一根繩索,繩索的下面,懸空吊著一具屍體。半晌的安靜之後,周舒桐打破了沉默:「關老師,這……是董乾。」

  關宏宇盯著屍體,微微點頭。

  周舒桐還有些不真實的感覺:「他居然自殺了……」

  在董乾屍體的下方,壘著幾塊明顯是被蹬開的石頭。樹木周圍的地面上,佈滿了碎石和雜草,並沒有其他物品遺落。他抬著頭,從屍體脖子上的繩結,一直看到下面的石頭,微微嘆了口氣。

  「我還是在想,那瓶六一年的拉菲呢?」

  高亞楠站在樹下,正在指揮刑警和助手小徐將屍體從繩索上放下來,趙茜等人在拍照,關宏宇則站在一旁,手垂在身側,拿著手機,發出一條空白短信。周舒桐走了過來,低聲問他:「周隊說他們大概再有一兩個小時就趕到了……咱們這邊是不是也快結案了呀?」

  關宏宇抬起頭——那邊支著燈,高亞楠正勘察被放下的屍體,他注視著這副情景,微微點了點頭:「如果他是自殺的話。」

  結果很快出來,高亞楠的結論是:「應該是自殺。至少從初步情況來看,沒有發現與自殺相悖的證據。他是用拖車繩上吊的,繩索與勒痕吻合,而且在勒痕周圍沒有找到二次創傷。就是說,董乾窒息死亡是一次性勒頸的結果。而且傷口中的纖維看上去與他上吊用的繩索材質差不多——這部分還得讓技術隊去進一步確認。不過最關鍵的是,從他脖頸勒痕傷口處前後左右多處瘀傷和外表皮擦傷的情形判斷,完全符合上吊死亡的特徵。舌骨斷裂、頸椎脫臼、下頜骨單側脫臼,即使都是被勒死,也只有上吊才會造成這類創傷。另外,四肢肌肉扭曲的狀態也符合上吊後身體懸空掙扎的情形。」

  關宏宇點頭:「知道死亡時間麼?」

  高亞楠道:「應該是在四十八小時內。屍僵已經消失,他現在全身上下都很柔軟,和肝溫顯示出的死亡時間也吻合。」

  關宏宇皺起眉頭:「這麼說,基本上可以確認他是自殺的咯?」

  高亞楠沉吟了一下:「叫你這麼一說……好吧,可能是我前面的描述不準確,應該說我基本可以確認他是上吊死亡的,至於有沒有人拿槍指著他讓他壘好石頭,繫上繩索,打上結,把繩圈套到脖子上然後再一腳蹬開支撐物,就不是我能告訴你們的了。」

  關宏宇若有所思地聽著她半開玩笑的話,此時,他的手機響了,他一邊接通電話,一邊走到一旁。

  周舒桐看了眼關宏宇,正猶豫要不要跟過去,就被高亞楠叫住了:「小周,你過來幫我扶一下燈……」

  關宏峰在電腦的話筒前,對著話筒說:「能確定是上吊死亡麼?」

  關宏宇道:「對,不過亞楠也說了,僅憑上吊死亡的認定,不能排除他殺的可能性。」

  關宏峰想了想:「但即便是在受到威脅的情況下,要讓一個人乖乖地完成上吊自殺的一系列步驟,總難免會有差錯,現場的吻合度也不會那麼高。」

  關宏宇似乎有些失望,嘆了口氣。

  關宏峰敏鋭地察覺到他的語氣有些不對,追問道:「怎麼了?」

  關宏宇那邊似乎在抓耳撓腮:「我也說不上來,只是覺得……怪。」

  關宏峰笑道:「說來聽聽。有時候所謂直覺並不是沒有任何現象甚至證據依託的。你也許還沒能完全掌握對線索、證據的歸類和整理,但結論不一定就是錯的。」

  關宏宇受到了鼓舞,也振奮起來:「董乾失蹤之後,我們循著正規搜索途徑找到他的車,從車裡發現的望遠鏡定焦的位置恰好讓我們搜索到了一地屍骸。而從拋屍現場再向回望,又很容易發現董乾上吊的地方。我是覺得這一切都太順利了,甚至太完美了。」

  關宏峰想了想:「你們拿那個望遠鏡的時候,有戴手套麼?」

  關宏宇的聲音有些不滿:「當然戴了!」

  關宏峰緊接著問道:「鏡筒是什麼材質的?金屬?復合塑料?橡膠?表面有沒有噴塗?」

  關宏宇被問得明顯愣住,支支吾吾地答不上來。

  關宏峰笑了笑:「不妨去核實一下,看看那個望遠鏡的鏡筒上能不能找到指紋。如果是常規材質的話,很可能會留下指紋。」

  關宏宇:「你是覺得在那上面會發現其他人的指紋?」

  「不。」關宏峰搖了搖頭,「重點是,那上面到底有沒有指紋。」

  掛斷電話後,關宏峰迴過頭,見崔虎正在往一個超大的旅行包裡收拾東西。他哭笑不得:「什麼叫輕車簡行懂不懂?你這去度假呢?」

  崔虎撓了撓頭:「你不跟他說,說你要過去的事兒麼?」

  關宏峰搖搖頭:「宏宇特意把周巡引開,就是為了緩解津港這邊的壓力。他要知道我過去,一定不同意,又何必搞那麼麻煩?」

  崔虎把一雙登山鞋塞進包裡:「想,想聽我的意見麼?」

  關宏峰瞟了他一眼,嫌棄地道:「你肯定也不贊成,所以我不想聽。」

  崔虎嘆了口氣,又把目光放回旅行袋上,嘴裡念叨著:「輕裝就輕裝……」

  他一邊說著,一邊依依不捨地從超大旅行包裡依次拿出一個PS3遊戲機、iPad、壓縮餅乾、充了水的卡通涼墊,最後甚至從包裡拽出了一頂便攜帳篷。

  關宏峰在一旁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額頭的青筋隱隱跳動。

  第二天下午,長豐的押運車隊到了,周巡神色複雜,下了車,上前一拍關宏宇肩膀:「辛苦了老關!虧得是你跟著小周過來,短短兩天,案子就進展到這一步。」

  關宏宇點點頭,似笑非笑:「沒什麼,不過如果隊裡能安排出經費再多開一間房,我倆都能睡得更踏實些,對吧小周?」周舒桐臉上是紅一陣白一陣,尷尬地轉過臉。

  周巡撓著後腦勺,臉上也有點掛不住:「呃……這個……當然!怎麼只開一間房?小周你這孩子,我跟你說的意思是給關隊單獨開一間房……」

  關宏宇沒有再理會他的胡言亂語,直接往樓上走去,邊走邊問道:「胡強呢?」

  小汪拉開車門,從裡面把戴著手銬的胡強拽了出來,往事發地點帶。小區裡仍舊很安靜,一干刑警把胡強帶上樓,徑直領到客廳,小汪問:「你順著排水管從陽台窗戶爬進來之後,就沒注意過臥室有沒有人?」

  胡強四下張望著,露出努力回想的表情:「呃……沒有,幹我們這行的,爬進屋之後,先得到門口把門反鎖,防止屋主忽然回來。」

  小汪看了看周巡和關宏宇,兩人都點點頭,於是他又厲聲問:「然後呢?」

  胡強朝門的方向指了指:「我反鎖了門,剛回過身,就看見一個小夥子從臥室方向走過來了……」

  關宏宇打斷他,問道:「他穿的什麼鞋?」

  胡強一愣,關宏宇繼續問道:「拖鞋,還是其他的……皮鞋?旅遊鞋?」

  胡強:「拖,拖鞋,後來打起來的時候他因為穿拖鞋滑倒了,我對這個是有印象的。」

  小汪在一旁推了下他的胳膊:「接著說。」

  胡強指了一下酒架:「我從這上面拿了個酒瓶子,使勁對他的頭打了幾下……那個血流的……我當時就嚇蒙了,什麼都沒敢再拿,就直接開門跑了。」

  關宏宇問:「那個酒瓶碎了沒?」胡強低頭想了想,點了點頭。

  關宏宇繼續問:「在哪兒打碎的?」

  胡強在客廳裡來回走了幾步,最後站定在一個位置,抬起雙手,一邊回憶一邊說:「大概就是這裡。我看他被打成那樣,嚇傻了,一鬆手,瓶子掉在地上就碎了。我記得裡面的酒還濺到我身上了……」

  關宏宇伸手從周巡兜裡掏出煙,把煙盒往胡強指認的地方一扔,對胡強說:「被你打倒的那個人呢?」

  胡強向前走了兩步:「大概是這裡。」

  關宏宇看著他,忽然命令:「躺下。」胡強又是一愣。

  關宏宇有些不大耐煩地補充:「他當時是什麼姿勢躺在這裡的?頭朝哪兒?腳朝哪兒?照樣子躺在這兒。」胡強恍然,趕緊照做。

  周巡和關宏宇兩人都蹲了下來。

  周巡敲了敲地磚,扭頭看關宏宇:「你覺得這地磚換過麼?」

  關宏宇也低頭觀察地磚:「你看磚縫之間的顏色,都差不太多,應該是沒有單獨換過。」

  周巡點點頭,沖小汪打了個響指:「叫技術隊帶傢伙過來。把所有地磚都給我撬了!」

  當天下午,長豐支隊的刑警和江州市局刑偵總隊的刑警都在會議室內彙總情況,總隊的李隊長和副隊長孫超以及周巡都坐在主位。

  孫超正指揮手下刑警向與會者分發材料,一邊道:「我們沿著江州職業技術學院的方向跟進調查,發現遇害時間最近的四號和五號被害人,都是從技校輟學的學生。兩名被害人生前都或多或少受家庭影響,導致耽誤學業,並且平日裡結交了許多社會閒散人員。」

  他說著,將材料翻到被害人資料的那一頁,可以看見兩份附有照片的被害人簡介:「從東花園小區保存的監控裡,我們已經找到了最後一名被害人與董乾共同進入東花園小區的記錄,時間與驗屍後得知的死亡時間也基本是吻合的。此外,我們也在對近些年來這個範圍特徵的失蹤人口報案進一步篩查,相信很快就能鎖定所有被害人的身份信息。周隊長,您這邊……」

  周巡朝趙茜點點頭,趙茜站起來,拿著一堆物證袋,勘驗結果,走到會議桌前。

  周巡沉聲道:「我們從胡強指認位置的地磚下面採集到了血跡樣本以及紅酒的殘留。他在兩年前九月十五號入室行竊,並且傷害屋內一名男青年的犯罪事實已經被證實了。再聯繫咱們兩方法醫對三號被害人勘驗的情況來看,這名男青年和三號被害人很可能是同一個人。」

  趙茜隨著他的話,把血跡樣本和紅酒殘留的勘驗結果遞給孫超和李隊長翻閲。

  周巡停頓了一會兒,繼續說道:「但三號被害人是死於舌骨斷裂,換句話說,他是被人勒死的。這並非胡強所為,應該是其他人、或者可以說很可能是董乾幹的。」

  會議室安靜了下來,孫超也放下勘驗結果,聽周巡講下去。周巡揮揮手,示意趙茜發言。

  趙茜清了清嗓子,彙報導:「目前勾勒出的案件大致情況是,董乾作為一個在瀋陽有過多次猥褻甚至性侵男性青少年記錄的潛在犯罪分子,移居江州後,他曾多次誘騙輟學、無業或身處類似境遇的男性青少年到自己家中實施性侵害。而本案中出現的五名被害人,應該只是其中一部分,我們有理由相信,有更多的被害人並沒有遭到殺害,只是沒有報案。」

  周巡點點頭,揮手示意趙茜可以坐下,接過趙茜的話頭,繼續說道:「希望咱們江州方面能夠多配合開展走訪調查,找到一些活著的被害人,證實並且固定董乾的犯罪事實——另外,我們關隊認為本案還存在一些特殊的疑點。」他說完,環視了一週,沖關宏宇攤了一下手。

  關宏宇適時站了起來:「目前我是覺得有兩個地方稍顯蹊蹺,第一是從董乾車內發現的那個單筒望遠鏡,在望遠鏡上並沒有發現任何指紋。」周舒桐在一旁將裝在物證袋裏的望遠鏡遞給他。

  關宏宇舉起望遠鏡,展示給眾人看:「鏡筒表面是由碳化的復合橡膠製成的,我們試了一下,跟指紋收集器差不多。雖然不能排除董乾在每次使用之後都將鏡筒擦拭乾淨,但這未免也太古怪了些……再者就是,我和周警官第一次走訪董乾的時候在他的酒架上陳列著數瓶拉菲紅酒,而其中年份最早的一瓶,也是價格最昂貴的一瓶,與董乾一併失蹤了。董乾的驗屍結果表明,董乾胃裡、食道、口腔裡都沒有任何紅酒殘留。在所有案發地點,也都沒有發現這瓶紅酒。這是一瓶價值不低於三十萬元的紅酒,憑空消失總有些說不通。」

  現場立刻還有人提出了疑問:「關隊提的這兩處疑點有什麼建議性的推測或偵查方向麼?」

  關宏宇一愣,他一旁的周舒桐皺著眉,擔心地看著關宏宇,顯然是也被問住了。

  見狀,高亞楠很自然地接過話頭:「像這種名貴的紅酒,流通範圍應該也是比較窄的吧?」

  關宏宇在心裡擦了把汗,順勢接著道:「對,應該可以尋找並監控一下這種高檔紅酒的流通渠道,看近期會不會有人出手六一年的拉菲。」

  孫超斟酌著開口問道:「關隊的意思是說,本案除了董乾之外,還有可能存在其他同案?」

  關宏宇語氣沉重地道:「我確實懷疑這起案件中除了董乾與被害人以外,還可能牽扯到其他人,但至於這個『其他人』是不是董乾的同案,不好說。就像周隊剛才說過的,既然本案中很可能存在更多活著的被害人,也就不能排除是某名被害人所為。」

  孫超道:「您的意思是……董乾有可能被某個被害人出於報複目的殺害?」

  關宏宇也答不出個所以然,與眾人面面相覷,周巡想了想,瞄了眼趙茜:「技術隊那邊對董乾上吊現場的勘驗有什麼進展?」

  趙茜搖搖頭:沒有。從現場的勘查情況來看,完全符合上吊自殺的特徵。我們特別還注意了一下董乾在腳下壘的石塊數量,通過還原現場,我們確認石塊堆壘的高度完全足夠董乾把繩索先繫在樹幹上,製造絞索。不過現場的地質情況不是很理想,對足跡的採樣也很困難。總之,我們還沒有發現任何能顯示出除董乾外另有人在場的證據。」

  總隊的李隊長跟周巡對視了一下,向前探了探身子:「那好,大家繼續按這個方向查下去,儘快核實所有被害人的身份。也按關隊的建議調查一下本市高檔的紅酒市場,爭取早日完善所有的案件細節,圓滿結案。」

  關宏宇聽到「結案」二字,皺了皺眉,默不作聲地離席,走出了會議室。

  周舒桐看了看李隊長和周巡,又看了看關宏宇的背影,起身跟了出去,發現他又去了現場,就站在樹下,呆呆地望著董乾上吊的那棵樹。

  周舒桐走到在他身旁,也依樣學樣地仰著頭,過了好一會兒,她終於忍不住扭頭看關宏宇:「關老師,您在看什麼?」

  關宏宇自言自語般地:「驗屍結果和現場勘驗全都符合上吊自殺?怎麼符合?」

  周舒桐也傻了:「高姐說……」

  關宏宇看了一眼她:「所謂的符合,是我們通過所有的證據推測出來的對麼?但我們僅從推測就可以認定他符合上吊自殺?我覺得不是。」

  他忽然往回走,從車上抗下來一卷拖車繩,回到樹下,又搬起幾個石塊,堆到一起,這些都做完之後,他站到了石堆上,抬頭看董乾自殺的那跟樹枝。

  周舒桐遞給他拖車繩的一頭,他接過來,在樹幹上打了一個結,用力拽了拽,又向下量了量高度,朝樹下的周舒桐點了點頭。周舒桐掏出一把折刀,遞給關宏宇。關宏宇打開折刀,將拖車繩從中間割斷,然後……忽然把腦袋伸進套實的絞索裡。

  周舒桐在下面嚇得臉色都白了,驚恐地睜大了眼睛:「關……關老師……咱們是不是應該再叫些人過來?這沒有任何保護措施……」

  關宏宇居高臨下地衝她晃了晃兩隻手,說:「我用兩隻手撐住絞索,而且發得上力,看情形不對就掙出來了,不會有危險的。」

  周舒桐依舊很是不安的樣子:「可……萬一關老師您、您沒掙脫出來怎麼辦?」

  關宏宇似乎完全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歪著頭想了會兒,說道:「上策是你趕緊過來抱住我的腿把我往上舉,當然,這是在假設我的脖子沒被勒斷的情況下。中策是你先撥打電話呼救,再過來抱住我的腿,雖然這樣我死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不過多少能讓你在堅持個把小時之後得到救援。」

  周舒桐帶著哭腔問:「那,那下策呢?」

  關宏宇居然還衝她眨眨眼:「那就拿出電話給我拍段錄影,然後再把咱們隊的人都叫來,比對一下我拿生命換來的實驗結果是不是跟董乾上吊自殺的情況完全一致嘍。」

  周舒桐完全被關宏宇「下策」的可能性駭住了,表情很是驚恐,她伸出手,正要說什麼,她膽大包天的「關老師」已經一腳踹開了石堆,整個人懸在了絞索上。

  周舒桐瞬間就崩潰了,大叫著上前抱住關宏宇的腿,使勁往上扛,急得眼淚都出來了。

  隔了十幾秒鐘,只聽見上面傳來關宏宇無奈的聲音:「拜託,你一直抱著我的腿,怎麼觀察實驗結果啊?」

  周舒桐淚眼矇矓地抬起頭看著他,戰戰兢兢地鬆開了手,只見他兩手伸在絞索裡,儘管腦袋完全套了進去,但是脖頸幾乎完全沒有接觸絞索,還能說話:「好了,現在我已經上吊了,按照高法醫他們的說法,上吊的人會有什麼反應?」

  周舒桐抹了把眼淚,向後退了幾步:「呃……應該……會因為窒息而掙扎吧?」

  關宏宇「嗯」了一聲,開始聽話地在繩索裡掙扎起來,周舒桐看得觸目驚心,忍不住抽抽搭搭,但也感覺到一切都還在關宏宇的掌控之下,情緒倒也慢慢安定了下來。

  關宏宇一邊撐著絞索掙扎著,一邊遊刃有餘地問:「高亞楠有沒有說過會掙扎多久?」

  周舒桐想了想:「大概是一兩分鐘,到三五分鍾不等。」

  關宏宇一邊作勢來回掙扎著,一邊笑:「愣著?趕緊掐表啊!」

  周舒桐忙掏出手機,慌亂地摁了幾下。

  幾分鐘後,關宏宇非常俐落地雙手撐住絞索,把腦袋從絞索裡鑽了出來,一撒手,輕盈地落在了地上。周舒桐隨著他的落地長出了一口氣,心力交悴般地靠在了樹幹上。

  關宏宇看著腳下被自己踢翻的石堆,周舒桐湊過來,也看了看,說:「嗯……這個也和現場石堆散落的樣子很接近。」

  關宏宇點點頭,轉身三躥兩爬又上了樹,周舒桐反應過來,眼眶頓時紅了——今天她是不是來體驗平地過山車來了。

  她眼見關宏宇順著樹幹爬了幾步,來到絞索懸掛的位置,看著樹幹上的痕跡皺起了眉,然後拿出手機,摁了幾下,對周舒桐喊了一句:「哎!」

  她一愣,關宏宇一鬆手已經把手機扔給了她。周舒桐忙接住,拿起來一看,只見屏幕上顯示的關宏宇剛拍下來的樹幹上繩索痕跡的圖片。可以看到關宏宇剛剛實驗用的那條繩索系的位置由於他身體來回掙扎扭動,造成了一片不規律的磨損痕跡。她有些不明所以,抬起頭看關宏宇。

  關宏宇在樹上衝她喊:「再看下一張!」周舒桐滑了一下屏幕,看到下一張照片,樹幹上只有一條明顯的磨損痕跡。

  關宏宇在樹上喊道:「這是吊死董乾那根繩子留下來的!」

  周舒桐恍然大悟,睜大了眼睛,抬起頭,看著關宏宇。

  董乾的那輛奧迪A4L就停在停車場裡,關宏宇一把扯開車門上的封條,打開車門,拉動儀表盤左下方的控制桿,將前車機器蓋解鎖。周舒桐在不遠處一手拎著個電瓶,另外一手拎著個塑料袋,吃力地一路小跑著過來。關宏宇打開前車機器蓋,扭頭招呼著她:「快點兒。」

  關宏宇拿起扳手,卸下了車裡的電瓶,又把周舒桐手裡拿著的電瓶安在車上,關上機器蓋,嘴裡念叨著:「現在4S店銷售人員的專業培訓水平實在也太差了,本來也就是一個電話能搞明白的事兒,害我還得買個電瓶,也不知道周巡給不給報銷……」他一邊說著,一邊坐進了駕駛室。

  周舒桐走到車旁,一臉不解地看著關宏宇。

  關宏宇沖副駕一擺手:「上車!」周舒桐忙繞過車頭,坐進了副駕的位置。

  關宏宇拿了張CD,開始放音樂,還順手遞了瓶飲料給周舒桐,連眼睛都沒睜開,懶洋洋地說:「把座椅調個舒服的姿勢,好好休息休息,這馬不停蹄地忙活了好幾天,也該咱們倆放鬆放鬆了,對吧?」

  周舒桐呆呆地看著關宏宇,想了想,似乎想通了什麼,也打開飲料喝了兩口,放倒座椅,和關宏宇一樣後仰著躺在副駕的座位上。

  他隨手拿的這張CD是梁靜茹的《愛久見人心》,循環播放。兩個人就在車裡靜靜地半躺著,從日上三竿直到夕陽西下。車載音響屏幕上一直顯示著循環播放。突然,屏幕滅了,歌聲也停了下來,關宏宇雙眼猛地睜開,一下子坐了起來,周舒桐顯然是快要睡著了,她被關宏宇的突然動作嚇了一跳,也忙坐直了身體,疑惑地「哎」了一聲。

  只見關宏宇盯著儀表盤微微點點頭,似乎是自言自語道:「就是這個。」

  周舒桐有些不解地看著關宏宇:「電瓶沒電了麼?」關宏宇微笑著看了眼周舒桐,一擰車鑰匙,車子發動了,歌聲又傳了出來,周舒桐愣了。

  關宏宇笑道:「是斷電保護,近幾年出產的中高端車型裡,行車電腦都會設置電瓶的低電量斷電保護。也就是說,在車子沒有發動,但卻接通車輛電源的情況下,一旦行車電腦監測到電瓶電量低於某個百分比,就會自動切斷整車電路,以防止車主陷入電瓶電量耗盡,無法發動汽車的尷尬境地。」

  周舒桐恍然大悟:「可咱們找到這輛車時……它的電瓶已經完全沒有電了!這是……」

  關宏宇點點頭,接著說了下去:「這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

  此刻,董乾的家中已經是一片狼藉,地磚全都被撬開了,現在屋子裡又多了很多技術人員在拿著指紋刷到處收集指紋。

  周巡雙手叉在褲子口袋裏走到關宏宇身邊,低聲道:「我查過安廷服役記錄了,那支五四,的確是他當時負責押送的報廢槍支裡的其中一支。」

  他說完,扭頭又看著關宏宇:「說說這裡的事吧,你們確定還有一個人?」

  關宏宇沖周舒桐點點頭,周舒桐道:「是這樣,我和關老師昨天重新勘察了董乾上吊的現場以及董乾的車,經過實地測試,基本可以確認董乾無論是不是自殺,但我們看到的現場都是被某個人特別安置出來的。」周巡抱起胳膊,邊聽邊思索著什麼。

  周舒桐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此外,那瓶消失的拉菲紅酒、董乾入不敷出的經濟狀況、以及他車上莫名其妙就耗光電量的電瓶,也都可以從側面佐證我們的推測。」

  周巡如有所思:「那……這個人是董乾的同夥,還是他的仇家呢?」

  周舒桐一愣,望向關宏宇求助,關宏宇沉著地微微搖頭:「還不好說。但無論這個人的真實身份以及他在之前案件當中所扮演的角色是什麼,董乾都有可能是死在他手上的。」

  周巡想了想,道:「這個董乾有多重?一百四五十斤?」

  周舒桐點點頭:「差不多吧,怎麼啦?」

  周巡道:「你們昨天實地勘測的時候……沒想過他怎麼能把一個一百多斤的人吊到樹上去麼?」關宏宇微微一怔,他還真沒想過這個。

  一旁的周舒桐插話道:「只要把他繫在繩子上往上拉就可以了吧?」

  周巡不屑地嗤笑一聲。「一百多斤,直接拉上去?你試試?」他看了眼因為想當然而有些不好意思的周舒桐,繼續說道,「你知道為什麼會有『死沉死沉』這個詞嗎?別說一百多斤,你找個樹幹搭根繩子,拽個和你等重的東西試試?」他說完就看向關宏宇,關宏宇正低頭看手機,並沒有注意他探尋的目光。

  周巡見狀,只得自己嘆了口氣:「不過這都是技術上的小事兒,既然你們這麼確定案子裡還存在另一名兇手,就先沿這個方向好好排查一下吧!」

  這時,一名江州市局刑偵總隊的技術人員,從屋裡走過來,叫了聲:「周隊長!」

  周巡走上前,兩人交談起來。幾乎是與此同時,身後的門開了,助理法醫小徐探進頭來叫了一聲:「關隊!」

  關宏宇一扭頭。小徐輕聲道:「高主任在樓下車裡說驗屍有新發現,想跟您當面溝通一下。」關宏宇挑了挑眉,收起手機,跟著小徐走了出去。

  等周巡走回來,發現只剩周舒桐一人,問道:「哎,老關呢?」

  周舒桐小聲答:「剛被高法醫叫下去了——說是驗屍有新進展。」

  周巡看了眼門口的方向,壓低聲音對周舒桐說:「之前那兩天你一直24小時沒離開他麼?」

  周舒桐點頭:「是,我跟關老師一直在一起。」

  周巡又問:「晚上也一塊兒睡的?」周舒桐臉一紅,沒回答。

  周巡愣了一下,自知失言,改口道:「我的意思是你倆是睡在一間客房……哎,你明白的。」

  周舒桐愣著糾結了片刻,有些勉強地點了點頭:「對。一直在同一間。」

  周巡道:「他有沒有過某種同外界不尋常的聯繫?」周舒桐有些出神地想了想,搖搖頭。

  周巡皺著眉,思索了片刻,嘆了口氣。周舒桐看著他的樣子,小聲問:「周隊,您為什麼一直不信任關老師呢?」

  周巡被問得一愣。

  周舒桐垂下了頭,低聲道:「自從我們來了之後,關老師完全是一心撲在案子上,尤其是在一開始,我……或許任何一個普通刑警都會忽略、甚至是放棄的情況下,關老師卻一直堅持。如果沒有關老師這種執著,我們根本不可能發現這些……我不知道關老師是不是最優秀的刑警,但他確實是我見到過最敬業的。如果我們整個支隊是為了破案同舟共濟的話,能不能少一些牽制和猜忌?周隊,是您把我從警校要到隊裡的,我很感激您,也很敬重您,但我只想學習如何好好做一名刑偵工作人員,而不是被您當做用來監視關老師的間諜或者牽制我父親的棋子。」

  周巡沒有想到她會這麼直接地說出這種話,一時間愣住了。

  周舒桐一口氣說了這許多,似乎也舒了一口氣,目光堅定地看著周巡:「周隊,我不會再做這種事情了。」周巡打量著她,似乎不太知道如何回答的樣子。

  這時,房門開了,已經與關宏宇穿戴一樣的關宏峰走了進來,他很快注意到到周巡和周舒桐之間尷尬的氣氛,有些疑惑地左瞧瞧右看看。

  周舒桐朝周巡微微一點頭,扭頭往外走去。

  周巡開口攔下她。「等一下。」他說著拿出了一張紙和一盒印台,「剛才江州總隊的技術人員說,需要在蒐集的指紋當中排查掉你倆的指紋,就是前幾天你們第一次來走訪的時候……」

  周舒桐轉過身,停下來,看了看關宏峰,關宏峰警覺地一眯眼,說:「我們的指紋……不是隊裡都有備案麼?」

  周巡揚了揚手裡的東西:「嗨,那不還得從津港調麼?你倆既然人都在這兒,直接摁一個不就完了?」

  周舒桐眨眨眼,沒再說什麼,上前留了指紋,關宏峰卻站在一旁沒有動。

  周巡扭頭看了眼他:「哎,老關,麻利兒的!」

  關宏峰想了想,緩步走上前,在印台上按了一下,留下了指紋。隨後,他接過周舒桐遞來的紙巾,邊擦著手往外走,邊對周巡說:「完事兒就回江州總隊的會議室碰頭吧!我大概想明白這案子是怎麼回事兒了。」

  周巡目送著兩人出了門之後,轉身把留有他們指紋的紙張遞給了身旁江州總隊的技術人員。隨後,他又向房間的另一側打了個響指,趙茜快步走了過來。周巡指了一下技術人員拿走的那張留有指紋的紙,趙茜點點頭。

  關宏峰和周舒桐正出了樓往外走去,迎面又碰到了那名帥氣的管道維修人員和物業人員正往樓裡走,那人看見關宏峰和周舒桐,衝他倆笑了笑,周舒桐有些尷尬地低下頭,然後又偷眼看關宏峰,卻發現關宏峰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件事,更沒有要調侃她的意思,只是自顧自地大步向外走,周舒桐跟在後面,兩人往小區門外走去。

  走著走著,周舒桐囁嚅著開口:「關老師,對不起。」關宏峰似乎對這句道歉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只淡淡「嗯」了一聲。

  周舒桐咬著唇,似乎在斟酌字句:「之前和這次其實都是因為……」

  關宏峰忽然站住,扭頭對周舒桐說:「我只是個編外的顧問。周巡才是你領導。作為一名刑警,應該懂得服從命令。做你該做的事,只要不干擾到破案,就是你盡到了本分。」

  周舒桐愣住了:「關老師,難道說您一直都……」

  關宏峰衝她搖搖頭,語氣和緩地道:「我一直覺得你沒必要向我道歉。」

  周舒桐低下頭,「哦」了一聲,向前走了兩步之後,又抬起頭看著關宏峰道:「那天晚上你問我更喜歡你哪個樣子。」

  關宏峰明顯有些措手不及,好在周舒桐這時低下了頭,說:「我……不管你是哪個樣子,我最喜歡的都是你破案時候的樣子。」

  她話衝口而出,說完,自己也覺得有些侷促,短暫的停頓之後,她慌慌張張地說:「我……我去開車了。」

  不等關宏峰有回應,她就慌亂地一溜小跑離開了——她走得太慌張,沒有看到馬路對面,停著一輛津港牌照的橘黃色POLO轎車,車裡坐著一個年輕女孩,和一個戴著帽子、口罩的人。

  關宏峰沖那兩個人點了下頭,緩步跟上了周舒桐。

  商討決定後,市局的兩位隊長加上週巡,一同參加了這次的案情分析會議。關宏峰扭頭沖周舒桐擺了一下手,周舒桐關上了會議室的門。李隊長看著他倆,疑惑地問道:「不需要讓大家都參加會議嗎?」

  關宏峰擺了擺手:「接下來我要跟大家說的雖然都有直接或間接證據的依託,但大體上屬於推測。是為了讓幾位領導們對案件事實有個輪廓。當然,之後我會給出排查和搜捕的方向,而這部分,主要還得依靠咱們江州的同志們努力。我跟周隊也商量了一下,無論公安部最後對本案的管轄權是否做出書面指定,一旦偵查終結,我們隊會全部撤出去。」

  周巡點了下頭,扭頭對江州市局的兩人說:「整個案件都是由咱們江州這邊的同志們獨立偵辦的,而且還對我們在津港逮捕的人犯胡強的案情核實提供了大力協助。真的很感謝!」

  兩位隊長有些不好意思,想說什麼,關宏峰揮手攔下他們的話頭,開口說道:「之前我們依據所有掌握的線索,認定董乾對本案中所涉的五名被害人實施了侵害,乃至是謀殺,這個方向是正確的。而在董乾背後,還有一名兇手。我現在基本可以認定這名兇手是董乾的同案。而無論他參與過董乾實施的五起謀殺中的幾起,董乾都一定是他殺的。」

  聽到這裡,江州市局的兩位隊長對視了一下,面色嚴峻起來,周巡雖然之前已有準備,但聽到關宏峰如此確定地說出來,也是一驚。

  只聽關宏峰繼續說道:「昨天我跟小周經過實測,發現了那個本不應該沒有電的電瓶。那麼這個疑點該如何解釋?我推測在我們走訪過董乾的當晚,一個不知名的兇手將另一輛車開到山崖邊。然後,以電瓶沒電需要董乾過來幫忙拖車為由將董乾引到了這裡。而在這個時候,他應當已經計劃好了要除掉董乾。當然,為了防止董乾起疑,兇手應該確實放空了電瓶裡的電。

  而為什麼董乾被發現時,是用拖車繩上吊的,而且死亡特徵符合上吊死亡的情形?那是因為他確實是被拖車繩吊死的。兇手車頭面向懸崖,把拖車繩掛在車頭,董乾抵達之後,肯定會來到車頭位置,也就是懸崖邊和兇手協商如何讓車輛掉頭,才能把車拖走的問題。我不知道這與兇手事先的策劃是否吻合,但在步驟上,很可能出現了偏差,因為實施謀殺的時機往往稍縱即逝,就在董乾來到懸崖邊的時候,機會出現了,而兇手也沒有錯過。他應該是一邊故意和董乾說話引開他的注意,一邊逼近董乾背後,然後把繩索套在了董乾的脖子上,接著把他推下了山崖。」

  關宏峰說到這裡,頓了一頓:「不過……兇手雖然順利地吊死了董乾,但是步驟上的偏差,卻導致了一個尷尬的局面——他一個人是拖不走自己的車的。不過很快他就發現,鑒於所有轎車的電瓶規格基本都是統一的,所以他可以把董乾車上的電瓶換到自己車上。然後他把董乾的車熄了火,鑰匙轉到通電位置,又打開車燈,那樣等到這輛車被發現的時候,大家會理所當然地認為是由於忘關車燈導致電瓶電量耗盡。

  「兇手自以為很巧妙的設置卻恰恰成為了他致命的紕漏。那是因為,他沒有想到董乾駕駛的那款A4L轎車,搭載了更為先進的行車電腦系統,這部行車電腦具備低電量斷電保護功能,使這個電量耗盡的電瓶成為了本案中一個無法自圓其說的重大疑點:那就是斷電保護裝置。也就是說,董乾的車,在這種情況下根本不可能沒電。另外……兇手在攜帶董乾屍體離開山崖之前可能還做過一件事……我們在複查中發現董乾車上那個單筒望遠鏡上沒有留下任何指紋,這個單筒望遠鏡極有可能是兇手留下的。而他將望遠鏡測距定焦的位置,恰恰是董乾之前拋屍的位置——他之所以這樣做,應該是為了便於那些屍體儘早被發現。」

  李隊長皺眉:「那他是如何偽裝董乾上吊自殺的現場的呢?」

  關宏峰道:「一旦確認董乾是被兇手所殺這個前提,我們再來看董乾上吊的現場,就不難還原出兇手偽造現場的方法。而這個『自殺現場』中,兇手還是百密一疏,留下了線索,因為被害人的掙扎,繩索應當在樹幹上留下多次摩擦的痕跡,但董乾的自殺現場,痕跡卻非常乾淨。」

  周巡插口道:「不過老關,之前我也問過你,就算是換我,把個百十來斤的死人掛到樹上,恐怕也不是那麼輕鬆的事兒,這個……」

  關宏峰看了他一眼:「這個也很簡單。只要有點基本物理或者機械常識的,都不難解決。」

  周巡立刻掛上了沒有常識的白痴臉:「啊?」

  關宏峰笑了笑:「滑輪——兇手會在樹上臨時設置一個滑輪,再用滑輪把屍體吊上樹幹。最後只需要拆掉這個滑輪就可以了。如果我們再回到現場勘察,應該不難在樹上找到安裝滑輪時的鑽孔痕跡。」

  眾人聽完,都是有些驚訝,久久不語,但是各自想了想,互相對視了一番,也紛紛點頭。

  孫超道:「關隊您的推測雖然比較大膽,但確實合乎邏輯,那麼您認定兇手很可能是董乾的同案也是因為……」

  關宏峰沉聲道:「從董乾車輛被遺棄的位置,使用車內留下的調校好焦距的望遠鏡恰好指向拋屍現場,而從拋屍現場,回望那個山崖,雖然看不清山崖,但卻又恰好能看到董乾『上吊自殺』的所在。兇手這樣做,無非是為了將這一連環兇殺案以董乾畏罪自殺的方式了結。」

  他說到這裡頓了一下:「剛才高法醫找到我,提供了一些驗屍的新進展,值得注意的是,四號被害人是從背後被勒殺的。但是頸椎錯位卻是自左向右的。」

  聽完這個,大家都是一頭霧水,面面相覷,只能等著關宏峰繼續往下說。

  關宏峰瞟了眼周巡:「背後鎖喉,你通常會怎麼做?」

  周巡本能地想拿身邊的某個人做示範,先是看了看李、孫兩位隊長,覺得不太合適,又看了看周舒桐,覺得也不妥。最後他看向關宏峰,關宏峰無奈地笑了笑。

  周巡「嘿嘿」笑了兩聲,繞到他身後,右臂伸到他喉嚨的位置,左手在後面抵住他後頸,鬆開手。

  關宏峰點頭:「按照你的動作,頸椎脫臼的角度應該是自右向左的。這樣才符合從背後鎖喉的發力點位置。」

  周巡想了想,點頭:「明白了,就是說四號被害人是被個左撇子從背後勒死的。」

  孫超脫口而出:「董乾是慣用右手的!」

  關宏峰沉著臉點頭:「所以從屍檢證據上,我們也可以推測出兇手應該是董乾的同案。雖然從犯罪地位上來講,我更傾向於他是一名從犯,甚至有可能是脅從犯。」

  周巡琢磨了一會兒,沖關宏峰攤開手:「那……說好的排查方向呢?」

  關宏峰沒答,一扭頭,看著周舒桐說:「看看那個傳真髮完沒。」周舒桐點頭出門。

  同一時間,長豐分局。

  技術隊的小高將材料放在劉長永的辦公桌上,轉身離開,關上了門,劉長永拿起桌上的材料,翻了翻,目光定格在某一頁,似乎發現了什麼,撥通了手機,打給周巡:「情況倒是一切正常,不過姓葉的那小子很可能猜到或是已經發現自己被監控了,一直無所事事地東遊西逛。他肯定換了新的手機號碼,不過我們還沒查出來。」

  周巡停頓了一會兒,說道:「那好,我們這邊估計也快完事兒了。等回去之後咱們再當面聊吧。」

  劉長永聽出他有掛電話的意思,趕忙說:「等等。根據我們之前獲取的葉方舟的手機號,技術隊調到了通話記錄。從這上面看,除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號碼以外,還有兩個已經被停用的號碼。」

  周巡:「哦,能猜得到!那倆號碼也沒法繼續查了吧?」

  劉長永苦笑道:「對,那兩個號碼不是實名註冊的。另外……他曾經用網絡撥號軟件打過很多次偽裝成國外座機號碼的電話,也全都查無痕跡。」

  周巡似乎提起了興趣:「這小子在跟我們玩貓鼠遊戲呢……嚴格控制這件事調查的保密範圍,葉方舟以前畢竟是我們隊裡的人,不要打草驚蛇。」

  劉長永問:「保密範圍縮小到什麼程度?」

  周巡打斷他:「除了你和我,還有……關宏峰。」

  劉長永愣了下:「你說什麼?他!?」

  周巡在那頭笑了笑:「如果葉方舟跟關宏峰、關宏宇沒關係的話,關宏峰破這個案子對我們有幫助,如果他們是一夥的,那這件事剛好可以讓關宏峰露出馬腳……何樂而不為呢?」

  這邊周巡挖空心思找關宏峰的馬腳,而關宏峰真正的「馬腳」卻優哉游哉地坐在包間裡,一邊抽菸,一邊吃薯片,劉音則在一旁玩著iPad。

  過了一會,劉音的手機響了一聲,是條短信。她發出「哎」的一聲,起身出門。沒過一會兒,她帶著關宏峰進了門。

  舒舒服服在沙發上躺著的關宏宇見哥哥進門,一驚,忙掐滅煙站了起來。

  關宏峰仍舊是那副冷眉冷眼的樣子,目光卻很柔和,帶著安慰的意思:「我確認過了,沒人跟蹤我。在津港那麼多人都沒把我圍下來,到這邊,他們和我一樣人生地不熟。」

  關宏宇苦笑了一下:「可我聽說的是,要沒韓彬幫忙,『2.13滅門案』的通緝犯前天就該落網了。」

  關宏峰皺了下眉,一笑,點點頭:「周巡和江州警方都撒出去追捕兇手了。現在也顧不上再監視我。」

  關宏宇剛要坐下,又站了起來:「找到兇手了?」

  關宏峰上前兩步,坐下,擺手示意關宏宇也坐下,劉音在一旁替他們兩人倒上茶。關宏峰從懷裡掏出一張紙,遞給關宏宇:「說起來還差點穿幫。這個細節你沒告訴我,不過還好小周認出了他。」

  關宏宇接過那張紙,看到上面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個清秀俊朗的年輕人:「這不那是搞維修的小帥哥嗎?怎麼是他?」

  關宏峰道:「經過向瀋陽方面核實,我們得知當年董乾在瀋陽友旺化工廠任職期間,有過多次對男性青少年的猥褻、乃至性侵行為。這當中鬧得比較厲害的一次,被害人就是他。而他也是後來化工廠發生事故時當值的人員之一。哦對,他叫馮琨,今年剛滿二十七歲。更多的細節我不清楚,可以猜想是在那起事故當中某個不為人知的情節導致了董乾抓到了馮琨的把柄,把他變成了一個類似於奴僕性質的脅從犯。」

  關宏宇半信半疑:「可你怎麼能確定他就是……?」

  關宏峰道:「因為你找到了他的紕漏。馮琨那天開到懸崖上的是物業公司的一輛大眾車。我們找到那輛車了,在車上也找到了董乾的電瓶。他自以為設置得天衣無縫,隨即而來的懈怠致使他沒有徹底清除掉這個證據。董乾的車剛買兩年,他車上配置的電瓶是奧迪原廠電瓶。也就是進口的瓦爾塔AGM電瓶,獨一無二。」

  關宏宇點點頭,尋思著:「是他一直協助董乾殺了那些人。」

  關宏峰:「應該是。而且不出意外的話,拋屍工作都是由他完成的。那天你們走訪,驚動了他和董乾。而他晚上開車到那個地方,並且把董乾約過去,很可能是以商討轉移並重新掩埋之前拋棄的屍骸為由。」

  關宏宇點點頭:「這麼說來,他是怕案發後牽連到自己,所以才……幹掉董乾並且偽造了畏罪自殺的現場,同時引導我們找到了所有屍體?」

  關宏峰:「恐怕不僅僅是因為這個。之前我提到他類似奴僕式的身份性質,董乾不但迫使他一次次地協助自己實施謀殺、拋屍善後,他甚至不得不用自己的一切來負擔董乾的生活。」

  關宏宇一驚:「負擔董乾的生活?」一旁的劉音也在認真地聽關宏峰講解案情。

  關宏峰道:「你和小周不是曾經注意到董乾入不敷出麼?而馮琨,至今還住在物業公司的集體宿舍裡,個人名下沒有存款,出逃的時候,甚至連可收拾的細軟都沒有。所以說……他對董乾的這種脅迫恐怕早已忍受到極點了。而你和小周找上門來,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關宏宇也忍不住嘆了口氣:「他跑了?」

  關宏峰到:「大概是看到那麼多警察頻繁地出入董乾的住所,他還是擔心紙裡包不住火。目前在逃。」

  關宏宇脫口而出:「那你還不趕緊幫著周巡去抓人啊!」

  關宏峰似乎有些欣慰,拍了拍關宏宇的肩膀,起身開始脫外套,同時回頭看向劉音:「不好意思,你迴避一下。」劉音起身出門。

  關宏峰對關宏宇說:「咱們交接吧。」

  關宏宇一愣,本能地看了眼窗外燦爛的陽光:「可……這不還沒有到……」

  關宏峰摘下手錶,放在關宏宇手裡,又把兜裡的東西一樣樣掏出來往桌上放:「從『查無此案』開始,就是因為你的堅持才揭開了案件事實。偵查過程中,每個步驟、每個疑點、每一條線索,都是你在沒有得到我任何支持的情況下獨立跟進的。我想,最後的抓捕,你比我更有資格去完成。」

  關宏宇聽完之後,愣了愣,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也開始脫衣服,和關宏峰交接。關宏峰把手機放在桌子上:「抓捕方向手機的備忘錄裡都有。你照上面應該就能摸個八九不離十。」

  他忽然轉移了話題,斜眼瞄著關宏宇:「話說回來,你去南山那天晚上,跟小周都說過什麼?」

  關宏宇被問了個措手不及:「啊?」

  關宏峰一扯嘴角:「結案之後你們恐怕還得一塊兒回去,這個她剛表白過的『關老師』還是由你來繼續扮演吧,加油。」

  關宏宇正脫了一半的褲子,聽到這話,手一下停了,整個人微微呆住,褲腰帶墜著褲子,掉在地上。

  馮琨邊走邊啃著左手拿著的麵包,走到旅店門口的時候,他注意到門邊停著幾輛車,這幾輛車大多是蘇北、安徽牌照的麵包車或者小貨車,其中一輛看上去相對有些不協調的帕薩特轎車引起了馮琨的注意。他盯著那輛車看了一會兒,又發現那輛車沒有掛車牌。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悶頭進了旅店,三步並作兩步地小跑過走廊,一進屋,馮琨就愣住了。

  只見關宏宇坐在床邊,手上托著那瓶1961年的拉菲。

  就在他愣神的當兒,身後的門關上了。周舒桐堵住門,右手扶在腰間的佩槍上,低聲道:「關老師……幸虧你提醒我要卸掉車牌,他還真盯著咱們的車看了好一會兒呢。」

  關宏宇抬眼看了看馮琨,伸手指了下面前放著的一把椅子。

  馮琨身體僵直地站了一會兒之後,忽然整個人放鬆下來,走到關宏宇面前坐下:「想不到你們這麼快。」

  關宏宇笑了笑。「小夥子,現如今火車、飛機、正規的長途客運大巴都得實名出票,留給你的選擇本來就不多,你以為騎著摩托車跑路不會被發現,結果有一點你疏忽了。我們對你家做了布控,發現你往家裡打了一個電話,我們追蹤到你用的是一個加油站的公用電話打過去的,而離這個加油站最近的又不需要身份證登記的旅店也就這一家了。」他說到這裡環顧了一下酒店房間的環境,「這條路是通往瀋陽的方向吧。你是瀋陽人,往家的方向跑,大概也是一種本能吧。」

  他把那瓶拉菲放到了旁邊的桌子上:「這瓶酒並不是董乾帶走的,而是你殺了董乾之後返回他房間裡拿走的。不低於三十萬,放在五六年前,至少也得二十多萬。董乾就是用你在友旺化工廠事故中得到的賠償買的這瓶酒吧?」

  馮琨低下頭:「那次事故,原料車間的門……警報響了以後,是我鎖死了安全密封門,可是……被他看見了。」

  關宏宇:「可你知不知道,如果你沒有及時鎖上安全門,在崗的所有人都會死。我看過事故報告,那兩個遇難的工人一開始就已經直接暴露在致命的化工原料下,他們本就無法生還,你當時的選擇是對的。」

  馮琨依然低著頭:「可他一直說……是我害死了他們……還要我……」

  關宏宇:「還要你拿出所有的財產供養他,幫他殺人,替他拋屍麼?」

  馮琨低頭不語,默認了。

  關宏宇有些惋惜地嘆了口氣:「這些,你可都選錯了。」

  說完,他站起來走到桌子旁,從兜裡掏出把折刀,撬開了拉菲的瓶蓋,拿起瓶塞聞了聞:「六一年的啊……就是不一樣。」

  他從桌上拿起兩個玻璃茶杯,往裡杯子裡倒了酒,走到馮琨身旁,把其中一個杯子遞給了他:「可惜沒有像樣的酒具。」

  馮琨木然接過杯子,舉到嘴邊,定定看著杯中的血紅色液體,關宏宇跟他碰了一下杯,仰頭喝著酒。

  馮琨看著紅色的液體,手微微有點顫抖,眼眶裡,慢慢浸出一滴眼淚來。

  江州警方很快趕到,把戴著手銬的馮琨押上警車,周巡在一旁抱著肩膀看著,扭頭對關宏宇說:「六一年的拉菲?你怎麼沒記得給我留一杯?」

  關宏宇斜了他一眼:「為了你不被公安部五條禁令殺個現行。」

  周舒桐在一旁眨了眨眼,扭頭道:「怎麼說董乾也算死有餘辜。江州警方破獲了案件,抓到了馮琨,胡強也可以把傷害致死的罪名減輕為故意傷害了,忙活了半天……好像到頭來,就咱們一無所獲啊。」

  周巡挑了下眉毛:「幹的是這行,有什麼可抱怨的?不過老關,這回可真是辛苦你當了回義工……」

  關宏宇點點頭:「也不算是白幹。」

  周巡一愣:「啊?」

  關宏宇朝兩個人眨眨眼:「六一年的拉菲,真是不大一樣,哈哈……」

  莫名其妙的周舒桐和咬牙切齒的周巡一同看著他離去的背影。

  江州一行圓滿結束,一切好像終於平靜下來。

  趙茜大腿上放著筆記本電腦,手上還拿著一堆材料,她邊處理著文件,邊不停地對旁邊的周舒桐說這說那。周舒桐靠在椅子背上,皺著眉頭,心事重重。

  高亞楠在窗邊坐著,出神地看著窗外,疲倦地合上了雙眼。這時,一件外套蓋在了她身上,她睜眼一看,關宏宇笑著坐在了她身旁。座位下面,兩個人的手悄悄握到了一起。

  劉長永坐在桌邊,拿著一摞摞的材料翻閲著,翻著翻著,似乎發現了什麼,整個人的動作都停滯下來。他掏出手機似乎想打電話,但猶豫了一下,又把手機收了起來。

  葉方舟正在開車,一邊分神看著後視鏡裡不遠處跟蹤他的車輛,他掏出手機,摁下了長豐支隊的總機號83371128,把電話舉到了耳邊。

  辦公室內,周巡將所有安廷和葉方舟遺留以及暴露的所有線索裝在信封裡,推給了關宏峰。

  關宏峰接過來在手裡掂量著,笑了:「你信得過我?」

  「我相信你。」周巡意味深長地琢磨了會兒,堅定地說,「因為你是個好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