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她收好白瓷小罐,裡裡外外她復查看了一遍,再無其他發現。沈夫人甚是愛潔,便是人走了,屋中亦是乾乾淨淨,連一些犄角旮旯也都纖塵不染。

卻不知這樣的她,是怎生認得丐叔,又是怎生結為摯友?著實讓人百思不解。

今夏策馬回城,剛到城門,便被兩名錦衣衛攔住馬匹。她認出此二人正是高慶的手下,論起品階,比她這小小捕快要高,遂翻身下馬施禮。

「袁捕快,請隨我們走一趟,去見一位大人。」他二人語氣間倒是頗客氣,並不在她面前擺架子。

今夏怔了怔:「見誰?」

「不必多問,去了便知。」

他二人翻身上馬,領著她一路到了城外渡口,當下寄了馬匹,上了一艘小船。船夫一言不發,只管劃船,自然也是他們的人。

今夏又問了幾句,這二人口風甚緊,只字不曾吐露那位大人的身份。不多時,那晚陸繹曾經指給她看的那艘樓船出現在眼界之內,靜靜泊在湖心,小船破開波浪,正是朝著樓船而去。

是他!京城來的大人物?

想把陸繹踩在腳底下的人,究竟是誰,今夏也十分好奇。

小船一直行到樓船之下,兩名錦衣衛卻不上船,待今夏登上纜梯,小船便復劃開去,竟是將她一人留在此地。

「你們……」

今夏手抓著纜梯,喊也喊不回來,轉念一想,若有意外,大不了躍入水中。憑著她的水性,自湖心到岸邊,並不在話下。

這般想來,她心中無懼,順著纜梯往上爬去。說來也怪,這纜梯並非從甲板上垂下,而是從樓船的三樓處垂下來。她一路爬上去,直至越過扶欄,翻身落在三樓船板上。

落足之時,腳底軟綿綿,她低頭望去,地上鋪著毛茸茸的灰鼠皮,一片緊挨著一片,密密匝匝,將她看得見的船板都鋪滿了。雖說皮貨只在關外時興,但在關內的價錢依舊不便宜,如今踩在她腳底下的一方灰鼠皮,弄不好就頂得上家中一年的花銷。

「真是個敗家玩意……」今夏在心中直搖頭。

踩著灰鼠皮,她踏入艙房,裡面靜悄悄地,事實上整條船看上去都很安靜,聽不到任何腳步聲,也許就是因為地上鋪著皮貨的關系。

她謹慎地往前走,在層層帷幔之中,原本采光就不甚好的艙房顯得愈發暗沉。

「有人麼?」今夏試探著開口。

無人回應,一陣短暫的靜默之後,她聽見「嚓嚓嚓」打火石的聲音,很快帷幔深處燃起光亮……

亮光中,一個人影映在帷幔上。

今夏能夠清晰的看見人影的動作,他從頭上取下一支簪子,挑了挑燈芯,火光更亮了幾分。

「卑職參見大人。」她朗聲道。

仍是無人應答,那人影將簪子插回頭上,又從身前案上取過茶壺,開始倒茶,隨著茶水入杯,淡淡的茶香在室內彌漫開來。

今夏復朗聲道:「卑職參見大人。」

他仍舊對她不理不睬,只管徐徐倒茶。

今夏心中起疑,隔著帷幕端詳片刻,總覺得此人有種說不出的古怪,正待撩開帷幔,上前看個究竟,卻見他站了起來。

不僅站起來,手中還端著那杯茶水,隨著卡卡卡的聲響,他繞過案幾,朝她徑直行來,所行之處,帷幔一分為二,往兩旁分開。他不走過來還好,一走將今夏駭了一跳,那姿勢,不像是在走,倒像是飄過來,鬼魅般怵人。

她往後瞥一眼,確定下退路還在。

隔在她面前的最後一道帷幔分開,那人滑到她面前,手中所端茶水正好遞到今夏面前——端茶的手是銅鐵所制而成,骨節精巧,宛若真人手骨般靈活,茶杯被牢牢地鉗住,紋絲不動。

他竟然是個假人!

他微垂著頭,今夏勾頭去看他的面容,光滑亮潔,是用瓷土燒制而成,倒是頗為精致。

頭一遭見到這麼精致逼真的人偶,她細究地入神,壓根就沒有接過茶杯,驟然間,銅鐵手鬆開茶杯,熱滾滾的茶水濺了一地,他猛然抬起頭來,黑洞洞的雙目正對上今夏,將她駭得踉蹌退開一步。

身後,有人扶住了她。

她一驚,猛地回頭,正對上陸繹微皺的眉目。

「大人?!」

「你怎麼在這裡?」對於在樓船看見她,陸繹似心存憂慮。

今夏如實道:「我回城時,在城門口遇見高慶的兩名手下,他們說有位大人要見我,就把我送到這裡,他們自己卻不上船。」

尚好,不是她自己莽撞闖來,陸繹暗鬆口氣,但轉念想到不知此間主人要她來究竟有何用意,不由又顰起雙眉。

「大人,你看這個人偶,是不是很像那個……就是那個。」今夏拽拽他衣袖。

陸繹自然知道她想說的是什麼,這人偶論做工與機括,都比「愛別離」要精細得多,但卻有著異曲同工之處。他暗歎口氣,將衣袖從今夏手中拉出來,用手取而代之。

她的手,涼涼的,微有點汗。

是驚嚇到了?

他低頭不著痕跡地望了她一眼:她正緊盯著人偶,使勁咬著嘴唇。

正在此時,原本靜靜站立的人偶驟然動了起來,往前一沖,然後卡卡卡地沿著來路倒退回去。同時,屋內的帷幔敘敘升起,今夏抬頭望屋子頂部,一根根圓管不知由什麼機括控制,正慢慢轉動著,卷起帷幔。

數人從屋子那頭湧進來,皆是赤足的少女。

盈盈一握的腳踝,纖細,白皙,如一朵朵嬌嫩的小花綻開。

最後,才有一人,緩步朝他們走來。

「卑職參見左侍郎嚴大人。」陸繹朝那人躬身施禮。

左侍郎嚴大人?嚴世蕃!

今夏楞了楞,才回過神,連忙躬身施禮:「……卑職參見嚴大人。」

嚴世蕃語氣溫和道:「不必多禮。言淵,你遣人送來的秋鷹圖,我驗過了,確是真品。想不到被仇鸞那廝私藏起來,怪道我尋了好些年也尋不到……還不看座!」後一句是對著侍女所說。

侍女搬過兩張紅木圈椅,請陸繹與今夏落座。嚴世蕃則靠坐在鋪了軟墊的太師椅上,旁邊原本空無一物,侍女們轉過一圈之後,茶幾上擺上了溫熱的茶,各色茶果等等。這一連串事情做下來,連一丁點雜音都未發出。

今夏借著飲茶,偷眼細察嚴世蕃,說來也奇,嚴世蕃作為京城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人物,她久居京城,卻是到了揚州才頭一遭見著他。

按京城裡的傳言,嚴世蕃長得短頸肥白,是個大胖子。但此時今夏看來,皮膚白皙倒是真的,比他身旁所立侍女的膚色還要白上幾分,卻身量勻稱,應該比陸繹略矮些,但怎麼也不能算是個矮胖子,至於肥頭大耳等等傳聞,更是挨不上邊。

他單目有疾,雖然雙眼都睜著,但看得出右眼比左眼要渾濁些,且眼珠死死的,固定不定,倒有幾分詭異。

「小姑娘,想看我的眼睛,可以近些來看。」嚴世蕃慢條斯理地抿了口茶,用左眼瞥了眼今夏。

今夏急忙收回目光,垂目低首道:「卑職不敢。」

陸繹沒看她,朝嚴世蕃道:「她只是個六扇門的小捕快,舉止粗魯,又沒見過什麼世面,在這裡多有礙眼,不如還是遣她下船吧。」

聞言,嚴世蕃笑道:「不急不急,這小姑娘雖是粗魯了些,不過倒還有幾分意思。我聽說她查案頗有些能耐……小姑娘,你過來。」

今夏起身,謹慎地往前只行了兩步,距離嚴世蕃四、五步處便停住不動。

「大人有何吩咐?」

「我今日這幅模樣,這身打扮……你能看出什麼來?」他笑瞇瞇地,顯得興趣盎然,甚至還特地將自己的袍子往上撩,「鞋子你也可以看。」

「……」她楞住,怎麼也沒想到嚴世蕃竟然要她分析他自己。

以嚴世蕃的身份、性情,究竟什麼話能在他面前講,什麼話不能講,這個尺寸的拿捏,今夏著實心裡沒底,又怎麼敢貿然開口。

陸繹在旁笑道:「大人,你看她站在這裡,腿都發抖了,指不定心裡怕成什麼樣,哪裡還說出子丑寅卯來。」

今夏正好順著他的話,做訕訕狀道:「卑職、卑職豈能將大人等同於案犯,萬萬做不到呀。」

嚴世蕃思量片刻,指向他身側的侍女:「她!你來說,不許再推辭。」

今夏望向那名侍女,看她年紀不過二八,明眸皓齒,生得甚是秀美。

「你過去,讓她細看。」嚴世蕃推了一下侍女。

他的手觸及侍女身上時,今夏沒有漏過侍女面上一閃而過的緊張和陡然僵直的背脊,顯然她很怕嚴世蕃,他的每一下碰觸對她而言都十分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