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莫非你應承了胡宗憲要幫他?」
她連門都來不及敲,直接推門進去問道。
陸繹披上家常衣袍,側頭問道:「你為何這麼想?」
「你往軍中去,必定需要胡宗憲的首肯。反之,他既然答應讓你往軍中,必定是相信你會幫他。」今夏眉頭緊皺,「今早,他邀你過府,是為了脅迫你麼?還是……」
陸繹溫和笑道:「你不用再猜,都不是,他並未脅迫於我,只是我想詳盡了解現下沿海倭寇的局勢。」
今夏疑惑地看著他:「哥哥,你不查他私通倭寇之事了?」
「去軍中正是為了此事,若他只是想用計引汪直上岸,加以控制,那麼與汪直死前的話對應得上。我就是想證實這點。」
「證實?」今夏何等聰明,立時猜到,「他親口對你說,他是對汪直用計?」
陸繹點頭。
「這只老狐狸!」她狠狠道,「我明白了,他見殺你不成,攔不住我們查他的底細,所以又準備了這套說辭來騙你。哥哥,你可不能中他的計!」
陸繹好笑道:「之前,你不是也猜測他對汪直用計麼?」
「我是這麼猜過,可……你莫忘了,昨夜他還想殺你,今日就對你和盤托出,可信麼?再說軍中都是他的人,刀槍環立,他一道密令,便可讓人害你性命,我覺得實在危險得很。」
「會,眼下他的靠山已倒,嚴家也指望不上,唯一的一線生機就在我身上,他只會拿我當救命稻草,哪裡還捨得害我。」陸繹捏捏她的臉頰,笑道,「你不必擔心我,明日你們一路往新河城,路上須得謹慎小心。好在你還瘸著,倒也惹不出什麼事來,我總算放心些。」
今夏朝他呲牙,得意洋洋道:「……我姨說了,傷口已經愈合,再過兩日我就能行動自如。」
「沈夫人的醫術果然非同一般。」
「那是,我姨對我真是沒話說。」今夏想起來就覺得心裡暖暖的,「我叔說,她還特地上街裁布料,想給我做衣衫。還有,今兒她就看見我身上被蚊子叮了好幾處,居然難過得掉眼淚,你說怪不怪?我娘都沒這麼心疼過我。」
聽了這話,陸繹確實覺得奇怪:「是不是她覺得與你特別投緣?」
「我也不知曉,可總覺得無功不受祿,心裡沒底。」
今夏幽幽地歎了口氣。
沈夫人之前突然肯留下來,陸繹就已經覺得奇怪,眼下她又無緣無故對今夏這麼好,更讓他覺得詫異。他仔細回想,問今夏道:「我記得,沈夫人願意留下來,是因為你和楊岳請她吃了頓飯,席間你們可是說了什麼?」
「說了潤餅,福建特色什麼的……」今夏努力回想,「大楊說因為頭兒也喜歡吃,對了,她聽了頭兒的名字後,說有位故人在京城,名字和頭兒差不多,可惜是同音不同字。我說我可以幫她尋故人,然後……然後她的樣子就古怪得很。」
「莫非與楊前輩有關?」
「會不會頭兒就是她的故人,可她礙於自己的身份,不敢明說。」今夏猜測道,「所以她看我是頭兒的徒兒,對我就格外好。」
「若是如此,她應該對楊岳更好才對。」陸繹問道,「她對楊岳如何?」
「……誇他菜做的好,別的好像就沒有了。」
陸繹偏頭看她,作思量狀:「如此說來,應該是她看上你天資聰慧,伶俐可人。」
聞言,今夏著實受用得很,笑如春花:「哪裡哪裡。」
********
入夜,沈夫人至灶間熬藥時,正巧遇見楊岳在裡面揉面。
「還沒用飯?」她問。
楊岳笑了笑:「這不是明日就要往新河城去麼,我想烙些餅備著路上吃。」
「你怎得不吩咐店小二備著。」
「還是自己烙的餅瓷實些,再說今夏也愛吃這個。」楊岳邊揉邊答道,「往日我們出公差,都得烙好些餅帶在身上。」
「你對今夏可真好。」
將藥材放入藥罐中,沈夫人邊舀水邊看向他。
楊岳笑道:「自家人嘛,沒什麼好不好的,我們倆從小在一塊兒長大,她就跟我親妹子一個樣。」
「聽今夏說,你爹爹對她也甚好。」
「那是,就算我爹爹有個親閨女估計也不過如此了。」楊岳回想道,「家裡若有好吃的,總要我送一份去她家。
「你們兩家是鄰居吧?」沈夫人拿銀挑子慢慢攪藥,似順口問道。
楊岳也沒甚提防,答道:「一條街上的,我記得剛搬過去,我和今夏就打了一仗。那時候她個頭雖頭,氣勢倒是很足,爹爹特別喜歡她,還叫我買桃花糕和她分著吃。」
「那時你多大?」
「也就六歲光景……」楊岳看藥罐已在火上,沈夫人守在旁邊,便熱心道,「前輩您去歇著吧,我來看著火就好,等藥熬好了,我再喚您。」
沈夫人囑咐道:「熬成一碗水就行。」
「行,我記著了。」
在沈夫人走出灶間之前,拐角處翩然閃過一方衣角,陸繹波瀾不驚地朝迎面而來的丐叔一笑,若無其事地回到自己房中。
*******
次日清早,諸人的行裝該搬上馬車的搬上馬車,皆收拾停當。
今夏坐在車轅上,探頭看陸繹在不遠處似在吩咐岑壽,然後他行到淳於敏的馬車旁似又說了幾句,接著又是丐叔和沈夫人……
好不容易等到他朝她這邊走過來,楊岳看見前頭馬車動彈了,忙一策韁,馬車噠噠噠地朝前走。
今夏急了:「大楊,你等會兒,那個……陸大人肯定還有話要吩咐。」
楊岳只得勒住韁繩。
陸繹行過來,朝楊岳簡短道:「路上小心點,去吧。」
今夏眼巴巴地等了他半日,未料到他和自己竟連一句話都沒有,不由氣惱,雙目直望著他……
馬車前行,眼看就要和他交錯而過,陸繹微微笑著,動了動嘴唇,似對她說了兩字,卻並不出聲。
「等我!」。
今夏辨出他的口型,胸中氣惱頓時化為烏有,心裡甜滋滋的,將身子探出馬車又瞧了好多眼。只覺得他站在那裡,身姿挺拔,溫潤俊逸,忍不住在心底把自己嫁給他好幾回。
直至馬車拐過街角,陸繹才收回目光,此時岑福才與一位軍士牽著馬過來。
陸繹自岑福手中牽過馬來,翻身躍上,持韁策馬:「我們走!」
馬蹄翻飛,三騎出了北城,往岑港方向飛馳而去。
在去岑港的前一晚,岑福就已經把關於俞大猷的資料拿給陸繹過目。
陸繹看罷,提醒他道:「這位俞將軍是實打實憑著戰功升遷,想必對我這個靠爹爹成事的公子哥不會待見。你記著,到了軍營,便按軍營的規矩行事,且不可擺架子,言語進退都須有分寸。」
岑福笑道:「大公子,你也忒小瞧我了,我何時在外頭打著您的名號招搖過。」
「這位俞將軍所率領的又叫俞家軍,皆經過他親手操練,與別處不同。到了軍中,便是到了他的地盤,咱們行事也須謹慎。」
岑福奇道:「以大公子您的身份,誰敢給咱們臉色看?」
陸繹淡淡笑道:「去了便知。」
他們一路快馬加鞭,一日之內便已到了舟山,俞大猷的俞家軍正駐扎在此地,還未至軍營,沿路便遇到許多潰敗下來的官兵,輕傷者扶著重傷者,蹣跚而行……
「大公子?」岑福見陸繹翻身下馬,不知為何事,連忙也跟著下馬。
陸繹一言不發地將馬匹讓給傷者,岑福不敢再多問,將自己的馬匹也跟著讓出。隨行的那名軍士見狀,陸繹的官階比自己高出許多,絕對沒有他走路自己騎馬的道理,只得將自己的馬匹也讓了出來。
炎炎烈日,陸繹與潰兵一同走回大營,途中得知岑港位於舟山之西,其地山嶺逶迤,山徑崎嶇狹隘,岙口眾多,地形復雜,易守難攻。此番進攻,倭賊將諸條道路皆堵了起來,只留下一條路,且艱險難行。明軍進攻別無選擇,從隘道魚貫而入,快至盡頭時,被倭賊抄了後路,前後夾擊,明軍大敗,死傷過半。
陸繹微微皺眉,如此容易被倭賊前後包抄的地形,俞大猷肯定心中有數,為何還要冒險強攻?
步行了兩個多時辰之後,終於到達了俞家軍的軍營,等候通傳之後得知俞將軍尚未回營,他們只得在帳外等候。
足足又等了快一個時辰,才見到一位身穿軍袍的虯髯大漢大步進營來,身上還負著一員重傷兵,營內有官兵迎上去,接過重傷員,他才大步往大帳行來。
「將軍!」帳前候著的小軍士忙恭敬喚道。
俞大猷嗯了一聲,看向陸繹與岑福,目光詫異,與陸繹一同前來的軍士忙上前說明,並自懷中取出一封信交予俞大猷。
想必是胡宗憲的親筆來信,陸繹見俞大猷皺著眉頭看完信,然後抬眼復望向自己。
「陸僉事,對吧……那個,還沒用飯吧,祥子,你先帶他們用飯去,然後安置下來。」他吩咐小軍士,又朝陸繹道,「待我處理過軍務,再為陸僉事接風洗塵。」草草說完,他便一頭進了大帳。
見俞大猷對陸繹這般怠慢,隨行軍士尷尬解圍道:「剛剛打過一場大戰,想來俞將軍甚是疲憊,還請陸大人多多體諒才是……我還得趕回去向都督回稟,就先行告辭了!」
陸繹點頭。
他正要走,大帳的帳簾被人猛地一掀開,俞大猷大步跨出去,一把就將他擒住。
「將軍、將軍……這是做什麼?」軍士領口衣袍被拽住,險些氣都喘不過來,忙告饒道。
「猴崽子,露一面就惦記著跑!」俞大猷面有怒色,「我問你,都督究竟打算何時派兵增援?!」
「將軍,您又不是不知曉,現下各地倭患頻起,人手根本調不過來。前幾日台州告急,戚將軍剛剛才趕過去,等消停些,都督肯定派兵增援岑港……您手略鬆鬆,讓我喘口氣先。」
俞大猷煩惱地鬆開手:「這些話我聽了都快半年了,人呢?」
「都督日盼夜盼就是岑港大捷的消息,也是一肚子苦水,將軍,您就多體諒體諒,,」軍士整整衣袍,復拱手道,「卑職先行告退!」
眉頭皺得像個鐵疙瘩,俞大猷連看都沒有再看陸繹一眼,徑直回了大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