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藍道行也聽說了俞大猷之事,他與陸繹同在岑港抗倭之事,對俞大猷為人也甚是尊敬,聽說此事不免詫異,遂尋機與陸繹密會,方才得知此事是嚴世蕃設下的毒計。雖說陸繹已在想法保出俞大猷,但藍道行卻知曉以嚴世蕃的陰險為人,此計不成必定再生一計,若再不想法儘快扳倒他,恐怕陸繹危矣。
一日,聖上又讓藍道行扶乩,問神仙道:「今天下何以不治?(為什麼天下未能大治?)」
藍道行心知機會已到,托神仙之言答道:「賢不竟用,不肖不退耳。(賢臣不用,奸臣當道。)」
聖上又問:「誰為賢,不肖?(誰是賢臣,誰是奸臣?)」
藍道行心下遲疑片刻,意識到自己不能做得太過明顯,得把陸家撇清,遂答道:「賢者輔臣階、尚書博;不肖者嚴嵩父子。(賢臣如徐階、楊博,奸臣如嚴嵩父子。)」
聖上看著「神仙」的回答,眉頭微皺,忽而抬頭望向藍道行,目光犀利之極。藍道行雙目澄清,平靜之極,如尋常一般盤膝而坐。他知曉聖上生性多疑,且自負聰明,除了道士之外,幾乎不相信任何人。
半晌之後,聖上又問道:「上帝何不震而殛之?(既然如此,上天為何不降天譴于奸臣?)」
此問話犀利之極,稍有答錯,不僅無法撼動嚴家,且連藍道行自己都可能有殺身之禍。
藍道行絲毫不亂,提筆答道:「上帝殛之,則益用之者咎,故弗殛也,而以屬汝。(上天處罰他,會讓原本該執行的人內疚,所以不降天譴,是為了留給聖上您自裁。)」
看了這幾個字,聖上龍顏大悅。
這件事情很快傳到了嚴嵩的耳朵,同時也傳到了陸繹耳中。
陸繹大急,他沒料到藍道行竟事先未與自己商量,便自作主張做了此事。仔細打聽之後,他才得知,為了保全他,藍道行絲毫未提及陸家,而是說了徐階與楊博,故意轉移嚴黨的視線。
這次,嚴嵩的反擊極為迅速,他幾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收買了幾位中官,這幾名中官是在扶乩之時服侍的太監,指使他們誣陷藍道行啟封偷視,將他打入獄中,逼問究竟是何人指使。
藍道行被打入詔獄。
陸炳雖然統領北鎮撫司,卻並不代表整個北鎮撫司之中都是他的人,嚴黨勢力之大,詔獄之中也有著不少嚴家走狗。
因嚴嵩此番鐵了心要藍道行承認此舉是受人指使,所以一入詔獄,藍道行就被上了大刑,半日光景不到,人便被折磨地奄奄一息。
期間,陸繹從刑室之外經過兩次,沒有朝裡頭望過一眼,但刑室內的鞭打聲、烙鐵在火上炙烤的聲音、人在極限時刻的喘息聲,都像尖針一樣紮入他的耳中。
藍道行什麼都沒有說,因此,用在他身上的酷刑也愈發狠辣。
陸繹不動聲色,一切如常,直至回到家中,緊閉房門之後,才全身脫力。夜半,陸炳自廊下慢慢踱過,抬眼瞥了眼稍遠處陸繹所住的屋子,隱隱可見內中燈火。他望了又望,長歎口氣,慢慢行過去,叩響房門。
「爹爹,這麼晚還沒睡?」陸繹開了門,忙將他讓進來。
陸炳坐下:「你還在想救藍道行的事情?」
陸繹不做聲。
「你心裡應該清楚,這件事情最好的做法,就是讓他死在詔獄,這樣嚴嵩才會徹底失去聖上的信任。」陸炳淡淡道,「只是你狠不下這個心。」
陸繹低低道:「我已經收集到很多證據,可以證實嚴世蕃與羅龍文通倭,也有機會扳倒嚴家。他不一定非得死。」
陸炳冷笑:「你想一想鄒應龍彈劾之事,最後只鬧了貪墨八百兩紋銀!只要聖上對嚴家還有情分,再大的罪名也無濟於事。最要緊的就是,讓聖上對嚴嵩徹底失望。」
陸繹仰面朝天,長長吐了口氣:「……嚴嵩收買的那幾名中官,我已經命岑福去逼他們翻供,但他們礙于嚴黨勢力,只怕沒那麼容易。」
「現下不急,先把人看緊了,等藍道行死了之後,再讓他們翻供。到了那時候聖上後悔也無用,必定對嚴嵩更加惱怒。」陸炳道。
「爹爹,我思量著,只要中官肯翻供,他就可以不死。」
「他死或不死,聖上對嚴嵩的惱意也不一樣。」陸炳道,「事情既然已經到了這步,你切莫一時心軟,錯失良機!」
陸繹看著他,默不作聲。
次日清早,陸繹再去詔獄,看見藍道行已經被折磨得體無完膚不成人形。他藉故支開看守的人,餵藍道行吃下止痛的藥丸。
「我會設法救你出去,你一定要撐住了。」他在藍道行耳邊低低道。
藍道行搖頭,他已經連開口說話都很艱難:「……讓我死……在這裡,只有這樣,嚴嵩……才會徹底失去……聖上的信任。」
沒料到他早就存了這個心思,陸繹說不出話來,只能定定看著他。
藍道行微微一笑,艱難道:「咱們……一開始就……說好的,棄車保帥,我……求仁得仁……」
外間隱隱有人聲,陸繹匆匆出了刑室。
刑室內,新一輪的嚴刑拷打又再開始,陸繹就在隔壁佯作查看詔獄的筆錄。以他的耳力,他能聽見每一聲從藍道行口中逸出的呻吟,直至他暈厥過去,被水潑醒,然後再拷打,最後徹底暈厥過去,被拖回牢中……
*****
今夏在六扇門中,也聽說了藍道行的事情。對於藍道行和陸繹之前的關係,她並不知情,只聽說了他對聖上說的那些話,不管是不是假託神仙之言,心中都暗暗讚賞。後來再聽說他被關進詔獄,想來多半是要吃苦頭,不由扼腕歎息,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入夜已深,袁益還在院中搖頭晃腦地念誦:「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
「別念了,趕緊睡覺去,明兒還得早起呢。」
今夏把石磨清洗乾淨,拿著水瓢趕袁益。
袁益不肯:「裡頭熱得睡不著,姐,你下次發了薪俸,咱們就買張竹床,可以放在院子裡睡覺,又涼快又舒服,好不好?」
袁陳氏從屋裡出來,手裡頭還搭著兩件衣衫,朝袁益噓道:「小聲點,你爹剛睡下。」
「娘,衣衫我來洗吧。」
今夏伸手就要把衣衫接過去,被袁陳氏避讓開:「不用,你幫我打水就行。」說著,又趕袁益去睡覺。
袁益嘟嘟嚷嚷不情不願地進了屋。
雖然娘不要她洗衣衫,今夏還是在旁忙活,把明早要磨的豆子洗淨了泡上。
院中已無其他人,袁陳氏邊搓著衣衫,邊作不在意狀問道:「夏兒,你這些日子是怎得了?自打從南邊回來就不對勁,整日神不守舍的。」
今夏的手在水裡撥弄著豆子,頭也不抬:「……沒有……哪有,我挺好的。」
「一個多月也沒見你抓過一個賊,還說自己挺好的。」袁陳氏盯著她,「易家,挺好的一門親事,你就是不願意……」
「娘,您當初是怎麼嫁給爹爹的?」今夏知情識趣地岔開話題。
袁陳氏盯著衣衫上一塊污漬使勁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呀,還能怎麼嫁。」
「您出嫁之前,認得我爹麼?」
「認得。」想起年輕時候的事兒,袁陳氏不由自主笑了笑,「實話告訴你,那時節,上我家提親的有好幾家呢,你爹爹是最老實的。」
「您就看中他老實?」今夏奇道。
「不是我看中,是我娘,你外祖母看中了他。你外祖母說以我的性子,得找個老實的才能過得長久。」袁陳氏笑道,「我也覺得他老實,若是和旁人成了親,指不定怎麼被欺負呢。」
今夏忍不住笑道:「他和您在一塊兒也沒少受欺負呀。」
「你個死丫頭,我什麼時候欺負過你爹爹。」袁陳氏笑駡著,衣衫洗好,吩咐道,「把院門栓了,趕緊睡覺去吧。」
外間風過,吹得門前的棗樹沙沙作響,今夏拉開院門,朝外頭望瞭望,沉沉夜色中,棗樹下似有個人影。她瞧得並不分明,待月亮出了浮雲,再定睛望去,那人影卻又不見了,想是樹影被她瞧花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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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日。
陸繹靜靜地站在刑室外。
詔獄內八成以上的刑具都在藍道行身上招呼過了,另外兩成之所以不用,是因為那是直接至人送命的刑訊方式。嚴嵩恨不得藍道行死,卻又還不能讓他死。
又一輪酷刑之後,藍道行被拖回囚室。
岑福趕過來,附耳朝他低語了幾句。
「還是不願意翻供?」陸繹目中閃過凜冽的寒光,「你把他們的卷宗拿來,看來他們是沒見過詔獄的手段!」此時此刻藍道行的遭遇,已經讓他出離憤怒。
岑福領命而去。陸繹命岑壽留在詔獄內。
夜半時分,岑壽匆匆從詔獄出來,回到陸府,在書房尋到還未入睡的陸繹,稟道:「大公子,藍道行死了。」
陸繹提筆的手一頓,深吸口氣。
「怎麼死的?」
「傷得太重,沒撐過去。」岑壽歎了口氣。
「屍首呢?」
陸繹強制自己要冷靜,這原本就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
「屍首我沒動,等明早刑訊的人過來看清楚才好拖出去,免得到時候說不清楚。」岑壽皺眉道,「大公子,您也知曉那些人麻煩得很。」
「啪」的一聲,陸繹自己也微微一驚,低頭才意識到手中的筆桿竟在不自覺之間被自己折斷。
「你回詔獄去,等明日他們驗明屍首,就把人扣住,一個也別放走。」由於憤怒,手的指節處微微泛白,他的聲音卻異常平靜。
岑壽忐忑道:「這個……大公子,不行吧?」
「他們在藍道行身上用過的,我要一樣不少的讓他們自己試試。」
天還未亮,陸繹隨陸炳進宮,帶著藍道行的死訊和三名中官翻供的證詞。聖上震怒,下令厚葬藍道行,嚴懲兇手。
次日,收到陸炳指使的禦史林潤再次上書彈劾嚴世蕃,並說出嚴世蕃根本未去雷州,而是在逃江西家中。
聖上大怒,完全忘記此前不許讓人重提此事的旨意,嚴令查辦,將嚴世蕃再次捉拿歸案。
事情進展至此,嚴世蕃再度入獄,聖上對嚴嵩失去信任,且日漸厭惡。然而,嚴世蕃的罪名僅僅只是發配在逃,並不足以至他於死地。一切仍在風雨飄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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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繹,已到了刑部大牢,出示錦衣衛的制牌之後,獄卒就讓他進了大牢。
此番嚴世蕃再次入獄,已不復第一次的風光,由於聖上震怒,昔日嚴黨也紛紛偃旗息鼓,不敢再像從前那般囂張。
嚴世蕃按規矩被關押在刑部大牢,倒是有些優待,他一人獨享一間能曬到日光的牢房,不用與旁人擠,而且他這間牢房佈置得甚好,桌椅板凳一應俱全,床鋪上鋪得還是絲綢緞子。
嚴世蕃正斜歪在太師椅上曬日頭,神態甚是悠閒。
「他們說,你找我。」陸繹冷冷地望著他。
「對!」嚴世蕃朝他笑道,「我聽說令尊身體不適,我出入不便,也沒能去府上拜望,失禮得很。」
陸繹淡淡道:「不勞費心。」
嚴世蕃嘿嘿笑著,目光卻在細究他的神色:「那日,你說夏行秋令,多肅殺之氣,要我多小心,沒想到卻應在令尊身上。」
「聽嚴公子之意,莫非覺得自己還能出去?」陸繹冷道。
嚴世蕃慢條斯理地起身,踱步到木欄前,悠然道:「你用藍道行一條命,才把我送進來,看不見我死,你一直不甘心吧?」
想到藍道行,陸繹心如刀絞。
「我爹沒看出來,還以為藍道行是徐階的人,卯了勁想讓他招出徐階。可我心裡有數,藍道行他是你的人,送白鹿也是你的主意。」
陸繹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嚴世蕃接著道:「我知曉,你很想我死?可你有沒有想過,扳倒了我們嚴家,陸家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直到此時,陸繹方才冷冷一笑:「本來我一直以為嚴公子你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直到今日我才知曉,原來你也會怕。」
「我怕什麼?怕你殺我?」嚴世蕃欺近他,「那我就告訴你,你爹若能回轉十年,說不定有望,可惜啊他老人家這身子已是半截入土,就憑你,根本動不了我。」
陸繹壓根不理會他的話,道:「……人害怕的時候,話也會變多,你與旁人也沒什麼兩樣。」
聞言,嚴世蕃原想說什麼,卻又即刻忍住,目光閃爍不定。
不再多言,陸繹轉身就走。
「慢著!」嚴世蕃開口道。
陸繹僅僅停住腳步,卻未轉身,其實他覺得連停步的必要都沒有。
「你記牢,以陸家和嚴家的牽連,扳倒了嚴家,你陸家也得跟著陪葬!」嚴世蕃狠狠道。
陸繹轉頭望了他一眼:「原來,你真的害怕了。」
未再多留,未再多話,他徑直出了刑部大牢。
***
把一名當街偷錢袋的男子扭送進來,今夏瞅瞅時辰,差不多該交班了,遂卸了樸刀。她剛出六扇門,迎面便遇見岑福。
「袁姑娘。」岑福面色凝重,「請隨我走一趟,有人想見你。」
見他面色不對勁,今夏以為是陸繹出了事,心底一慌:「他出什麼事了麼?」
岑福卻不願多言,沉默著把馬牽給她,示意她上馬。
今夏心中七上八下,隨岑福一路馳去,見方向是往陸府無疑,她愈發不安起來。陸繹若有要緊事,完全可以自己來見她,絕對不會要她來陸府,今日竟要她往陸府,難道他受了重傷,下不得地?
後角門早有人候著,岑福把馬韁交給他,帶著今夏匆匆往裡頭走。
這是今夏第一頭進陸府,只覺得頗大,跟著岑福轉過山石,過了九曲橋,才至一處隱在花樹之中的屋舍,屋舍仿舊唐而建,頗具古意。
岑福在屋外恭敬垂手道:「老爺,袁姑娘帶來了。」
老爺!
今夏一驚,要見自己的人不是陸繹,而是陸炳?!
屋舍的拉門原就半開半合,內中傳來陸炳的聲音:「讓她進來,你們都且退下。」
除了岑福,旁邊又冒出來數名家僕,皆聽從陸炳的命令,魚貫退下。
陸炳找她來究竟有何事?莫非他已經知曉自己的真正身份?還是有別的緣由?今夏尚楞在原地,不知自己是否該進去。
「袁姑娘,進來吧。」陸炳語氣中帶著歎息,「有好些話,我早就想找個人說說了。」
又遲疑了片刻,今夏才脫了靴子,換上擺在門口處的木屐,往裡行去,走了兩步,便看見陸炳正盤腿坐在矮幾前,旁邊一個紅泥小火爐,上面茶水正好煮沸……
「來的正好,」陸炳用竹制茶則舀了一勺茶葉入水,「待沸上兩沸,茶就好了。你平日喜歡喝什麼茶?」
今夏盯著面前這個人,以前她也曾見過陸炳,但都遠遠的、隔著人、且陸炳皆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但今日見到他,卻覺得他再尋常不過,只是眉目間的滄桑憂患也比常人來得更重。
「……我什麼茶都喝。」她答道。
「坐吧。」
陸炳指了指自己對面。
無論他今日要談什麼,自己終究都占著理,著實不必懼他。想到這層,今夏與他一樣,盤膝而坐。
茶煮好,陸炳替她斟了一杯,放在桌面上推過來,抬眼看她,輕歎道:「你的眉毛和你祖父很像。」
今夏怔住,如此說來,他已經知曉自己的真實身份。是有人告訴他?還是他自己查出來了?
「你不必緊張……」
「我不緊張!」今夏當即否認,戒備地盯著他。
見狀,陸炳也不著惱,反倒微微笑道:「你雖是夏家的後人,但對我來說,壓根算不上什麼威脅。」
既然他把話說開了,今夏也就不再客氣,冷笑道:「那是當然,你位高權重,要捏死我比捏死螞蟻還要容易。既然你已經知曉,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但我有言在先,此事我爹娘並不知情,你不必再費周章去對付他們。」
「對付一對以做豆腐糊口的市井夫妻?」陸炳慢條斯理地吹了吹茶水上升騰的熱氣,「我還不至於閑成這樣。」
今夏緊盯著他:「你今日要我來,是想斬草除根?」
「不過是與你說說話罷了,你不必緊張。」
「我不緊張!」今夏再次重申,「而且我與你也無話可說。」
陸炳望了她片刻,突然笑道:「你挑眉的時候與你祖父特別像……我知曉,你恨我,覺得是我害你們一家人。但是,以你祖父的為人,即便沒有我,他也難逃一劫。」
「你胡說!他為官清廉,為人剛直,卻被你勾結嚴嵩,讓仇鸞污蔑他結交邊將。」今夏怒道。
陸炳不急不燥道:「為官清廉是事實,為人剛直也是事實,只可惜他做得過了頭。過剛易折,當時朝中有句順口溜『不睹費宏,不知相大;不見夏言,不知相尊』,可知朝中眾臣對你祖父是何觀感。」
「你害了他便害了他,還給自己找藉口,這等嘴臉,只會讓人不齒。」今夏思量著今日橫豎是豁出去,言語間也不再客氣。
「我只是說出事實,並非給自己找藉口。」陸炳也不著惱,喝了口茶,才道,「我告訴你,你的祖父可不是個省油的燈。當年他手上有一封彈劾我的摺子,為了求他把此事壓下來,我不得不在他面前下跪哭求。」
下跪?
哭求?
今夏呆楞住,她雖然聽楊程萬提過陸炳曾經有求于夏言,但卻不知場面竟會難堪至此。陸炳當時已經是錦衣衛指揮使,以他的身份,向夏言下跪哭求……
「這件事在我心裡擱了許多年,總算是說出來。」陸炳微微一笑,笑容裡竟有著說不出的輕鬆,「當年我因為此事,將夏言恨得咬牙切齒,其實這麼些年過來,回頭再看,才能看清——我跪得並不是夏言,而是放不下的名利。夏言呢,看著是個倔強老兒,卻看不得人哭,經不住人求,心還是太軟了。」
今夏聽著,怔了好半晌,才道:「他是個好人,可被你們害了。」
陸炳已不再否認,望著今夏,緩緩點了點頭:「是啊,可惜等我覺得對不起他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你……你當真覺得對不起他?」今夏定定望著他。
陸炳不答,從桌底取出一柄長匕首,擱到今夏面前:「你是夏家的後人,若心中忿恨,不妨刺我一刀,我絕不還手。」
今夏靜靜盯著長匕首,似在思量著什麼。
過了片刻,她秀眉顰起,朗聲道:「我是六扇門的捕快,律法嚴明,豈能私下用刑。你若當真有悔意,就請啟奏聖上,昭雪我祖父冤情,還他清白。」
見她壓根不去碰匕首,陸炳目中有讚賞之意,他自袖中掏出一疊卷宗遞過去:「這些就是可以替夏言昭雪的資料,你且收好。」
今夏不可置信地接過那疊卷宗,略略翻看,手不由自主微微顫抖著。
陸炳又道:「但你要記著,當今聖上為人甚是自負,認定無人能騙得了他,更加不會認錯。他在位一天,你就不可能為夏言昭雪。你只有等到將來新帝登基,才能提此事,否則就是在引火焚身。」
今夏看著他,她已不知曉眼前此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是仇是敵是友?
「可惜,我大概是等不到那日了。」陸炳笑歎了口氣。
今夏把那疊卷宗疊好揣入懷中,猶豫了下,朝陸炳認真道:「這是你欠的,我就不用謝你了吧?」
倒是頗欣賞她行事清清楚楚,陸炳答道:「不必。」
有腳步聲急急地往這邊趕來,聲音嘈雜而急促,隱隱還可以聽見人聲。
「大公子!大公子!」
「大公子,您不能進去,老爺有吩咐……」
……
是陸繹?!
她正揣測著,不過轉瞬功夫,陸繹已經疾步進來,兩人四目相投……今夏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是望著他。
「爹爹,您找她來作什麼?」陸繹問陸炳,語氣透著焦急。
陸繹不答,開口便薄責道:「你看看你,連靴子都不換就踏進來,踩得一地泥。袁姑娘還比你懂事些,知曉先換了鞋再進來。」
陸繹楞了楞,目光瞥向今夏的腳。
「岑福!」陸炳喚道,「把袁姑娘送回去吧。」
今夏一聲不吭地起身,與陸繹擦身而過的時候,輕聲道:「我走了。」
陸繹還未及點頭,轉身望去,她已隨岑福離開。
「爹爹,您找她來作什麼?」他複問陸炳。陸炳已經接連好幾日都臥床休息,難得今日看上去有些精神,怎得突然把今夏尋來,莫不是知曉些什麼了?
陸炳抬眼,慢吞吞道:「我也想問,你總三更半夜跑到人家門口呆著,作什麼?」
「我……」陸繹語塞,「您怎麼知曉的?」
陸炳冷哼一聲,不理會他。
陸繹禁不住擔心,接著問道:「方才,您沒為難她吧?嚇唬她了?」
「你看她的樣子,像被嚇唬過麼?」陸炳轉開話題道:「對了,俞將軍的事情已經有些眉目,很快就會把他轉入刑部大牢,由刑部尚書黃文升親自審理。黃尚書那裡我已經打點過,應該會安排他去北邊戴罪立功。先在北邊呆兩年,再尋機會往回檔吧。」
陸繹聞言大喜:「如此再好不過,多謝爹爹。」
「好在藍道行這事一出,嚴嵩也顧不上其他事情,這事辦起來也還算順利,就是多花些銀子罷了。」陸炳問道,「我之前還真沒想到,區區一個山野道士,居然能撐住拷打十幾日,死不開口,不容易。」
陸繹沉默不語,每一次藍道行暈厥過去,陸繹都希望他不用再醒來,不用再受此非人的折磨。
「你扶我回房去,我還有件東西要給你。」
陸炳扶著桌子欲站起來,忽然身子一歪,整個人栽倒下去。陸繹大驚,慌忙扶住爹爹:「爹爹、爹爹……」
似在片刻之間,陸炳整個人都垮了下去,面色灰白。
「扶我回房……」陸炳低啞道,整個人要靠兒子的支撐才能勉強站住。
從未見過爹爹這般模樣,陸繹心中甚是焦灼,看出爹爹已無氣力,他乾脆將爹爹抱了起來,一直抱到屋內床上。
「爹爹,我馬上命人去請大夫來。」陸繹輕柔地將爹爹放下,拿靠枕墊在他後背。
陸炳努力撐了撐身子,手指向多寶格:「你把那部《杜工部集》拿來。」
「爹爹,請大夫要緊。」
「不……你拿過來。」
不放心地讓他靠好,陸繹將多寶閣上那部《杜工部集》取過來。
陸炳的手已經使不上力,示意他將書冊打開:「把裡面那封信取出來。」
信?夾在書冊裡?
陸繹心中泛疑,翻了好幾頁,才找到夾在其中那幾張薄薄的信箋,遞給爹爹。
陸炳卻擺擺手,示意他自己看。
心下詫異,陸繹展開信箋,有一張風水堪輿圖,詳細說明某塊地如何如何有王氣,得此地者有得天下之勢。另外幾張詳細描述了嚴世蕃如何霸佔這塊地,在上頭建造樓房等事。
「這是?」
「這是我幾年前就給嚴嵩下的套,」陸炳喘了口氣,艱難道,「藍道行已死,中官翻供,正是聖上對嚴嵩對厭惡的時候……我知曉你手上還有嚴世蕃勾結羅龍文通倭的罪證,現下就是扳倒嚴家最好的時候。」
「爹爹,你……」
陸繹萬萬沒有料到陸炳對嚴家還留了一手。
事情都交代畢了,陸炳疲憊地閉上雙目,口齒含糊道:「交代給你,我就可以放下了……你去吧,讓我歇歇……」
「爹爹、爹爹……」
眼看陸炳臉色愈發灰敗,陸繹忙替他把脈,脈搏弱而無力,時有時無,竟已是油盡燈枯之照。他大驚,連聲喚人去把大夫喚來,又趕緊命人趕緊去煮參湯……
參湯未煮好,陸炳便已撒手人寰。
***
今夏得知陸炳的死訊,已是第二日。她楞了好半晌,想起昨日他與自己說話時雖看得出病態,但精神尚還好,怎得突然就死了?
陸繹,他必是極難過吧。
入夜後,今夏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翻身起來,又把陸炳所給的卷宗拿出來。點燈恐怕娘親要罵費油,她便拿到院中,借著月光細細再看一遍。
夜風輕輕拂過,小院裡很涼快,能聽見外間那株大棗樹沙沙作響,她把這份卷宗看了又看,回想陸炳講的話,心中就如一團亂麻。
這份卷宗上有些紙已經微微發黃,顯然已經有些年頭,陸炳一直將它留在身邊,難道說他心裡一直存有替祖父昭雪的念頭?
還是他不願這些資料落在他人手中,所以藏在身邊?若這樣,他為何不乾脆毀了這份卷宗,豈不省心?
陸炳,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真叫人琢磨不透。
今夏漫無目的地望著院牆外,棗樹枝葉迎風擺動著,她怔怔看著,忽然想到那日清晨看見的腳印,驟然起身,拉開院門……
棗樹下,來不及避開的陸繹望著她。
真的是他!
他來過幾次?曾在這株樹下坐了多久?
陸繹緩緩站起身,月光透過樹葉照著他略顯蒼白的面容,憔悴而疲倦。
「昨晚是我守靈,今晚是二弟守著。」他輕聲道,「可我睡不著,就出來坐坐。」
今夏只是看著他,覺得他不真實地像一個幻影。
「……坐這裡能讓我覺得好過些,我想不出比你家門口這株棗樹下更好的地方。」他自嘲地笑了笑。
她仍看著他,生怕一眨眼他就會消失。
「不。」他搖搖頭,「……我知曉我不該來的,可心裡不好受的時候,就想來坐坐。」
今夏一聲不吭地快步走過去,一下子抱緊他,什麼話都不說,只是這樣緊緊地抱著他。
夜色正濃,群星靜謐。
*******
嘉靖四十四年,嚴世蕃因通倭、勾結江洋大盜、霸佔具有「王氣」的土地,被判立斬。
嚴嵩被沒收家產,削官返鄉。家中抄出黃金三萬二千餘兩,白銀二百余萬兩,另有珠玉寶玩數千件。
午時未到,午門前人潮擁擠。
今夏等大批六扇門的捕快被臨時調派過來維安。
看著烏央烏央的人群,其中不乏自帶酒罈,就地暢飲者,甚至還有喜不自禁,當街載歌載舞者,楊嶽嘖嘖歎道:「素日沒看出來,嚴世蕃人緣真不錯,斬首能讓人歡喜成這樣。」
今夏不言語,抱著樸刀,冷靜地看著周圍。
「怎得?你不跟著歡喜歡喜?」楊嶽用胳膊肘捅捅她。
「不急,等他腦袋當真落地了,再歡喜不遲。他這樣的人,只要腦袋不落地,指不定還會出什麼么蛾子。」今夏看著刑台,「我得看著他腦袋掉下來才能真正安心。」
楊嶽笑道:「看不出你還挺謹慎。」
午時將至,嚴世蕃與羅龍文被押上,跪在刑台之前。此時,百姓們群情洶湧,喊打喊殺,呼嘯之聲有排山倒海之勢。
日頭毒辣辣地曬著,嚴世蕃跪在刑臺上,披頭散髮的。
今夏疑心重,目光探究,緊盯著嚴世蕃,就想看清他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嚴世蕃。冷不丁,嚴世蕃驟然抬起頭來,目光森冷,緩緩掃過周遭的人,看見今夏時,居然還認出了她,陰寒一笑。
炎炎夏日,他這一笑硬是讓今夏腳底生出一股寒意來。
刀光閃過,人頭落地。
陸炳立在近處的樓上,冷冷地看著刑臺上的血跡,面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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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繁華的大街上,一男子拼命在往前飛奔,今夏帶刀在其後追趕。經過街角時,今夏將刀連鞘一起擲出,飛砸在男子背部。男人踉蹌一下撲到,還未來得及起身,便被今夏一腳踹倒,乾脆俐落地反剪了他的胳膊。
「今夏!今夏!出事了!」
楊嶽從後面喘著氣追上來。
今夏擰住男子的手,抬眼看著楊嶽,喘著氣等著他說下文。
「言官彈劾陸炳,說他是奸黨,聖上下旨,將陸繹革職抄家入獄,還要追討陸炳生前的十幾萬贓款!」
「……」
今夏駭住,手上失了準頭,險些將那男子的手擰斷,痛得他大聲呼救。
「人呢?現下在哪裡?」
「聽說已經被抓進詔獄。」楊嶽皺眉道。
把那男子往楊嶽身上一推,今夏轉身就往詔獄方向飛奔,到了詔獄外,卻被擋在外間。
「我是六扇門的捕快,有公務在身,讓我進去!」今夏掏出制牌亮給守門的校尉。
校尉連眼睛都不帶眨一下:「沒有公函,六扇門也不得入內!」
「我真的有公務在身,你先讓我進去,回頭就有人把公函送來。」
校尉仍是搖頭,將她擋在門外。
「你……」
「袁姑娘!」岑福趕過來,將她拉到一旁,低聲道,「沒有用的,除非你有公函,否則這些傢伙只認錢不認人,不會讓你進去的。」
「你是錦衣衛,」今夏一把揪住他,「他們肯定會讓你進去,你帶我進去!」
岑福為難地道:「實不相瞞,陸家出事後,連我和岑壽也被撤職了。現下,連我也……」
「那他在裡頭怎麼辦?」今夏急得不行,「我知曉詔獄裡頭的規矩,進去沒錢孝敬就得打,他現下被抄了家,哪裡還有銀子來打點。」
「我也正是為此事著急。好在詔獄內有大半是老爺的舊部,就盼他們能看在老爺的面上,對大公子和二公子網開一面。容出功夫,讓咱們去想法籌錢。」
今夏問道:「要多少銀子?我馬上回去籌!」
「我知曉你家不容易,能籌多少是多少吧,我和岑壽也在想法子。」
「行!」
今夏一絲猶豫都沒有,拔腿就走,徑直去了六扇門。
「我要預支一年的月俸。」她朝管賬的廖師爺道。
廖師爺幹瞪著她。
今夏急道:「你瞪我做什麼,趕緊的,我要預支一年的月俸。」
「不行,沒有這個規矩。」廖師爺不滿道,「六扇門又不是你家開的,哪有這樣跑過來想支銀子就支銀子!」
今夏掃了他一眼,壓低嗓音道:「你在李家胡同養了一房妾室,這事,你也不想我捅到嫂夫人那裡吧?」
聞言,廖師爺大驚失色:「你、你怎麼知曉的?」
「我怎麼知曉你就別管了,就說支不支銀子吧,痛快點!」
廖師爺欲哭無淚,道:「一年的月俸真的不行,沒有這個規矩,若是被上頭知曉,連我的飯碗也要被端掉。我最多只能幫你爭取支半年的月俸,這也是冒了風險的。」
「半年?」
「最多最多只能半年,」廖師爺懇求地看著她,「你再逼我也沒用。」
今夏無法,只得道:「行行行,半年就半年吧。」不管多少都是銀子,能籌多少是多少。
拿了預支的月俸,今夏又往家中趕去,見到袁陳氏,什麼都不說,撲通一下就跪下來,把袁陳氏嚇了一大跳。
「這孩子,怎麼了這是?你別嚇唬我啊!」袁陳氏拉扯她。
「娘,孩兒今日遇上難關了,您能不能把給我攢的嫁妝錢給我。」今夏不肯起,抱著她的腿,「娘,求你了!」
袁陳氏被她弄得心慌慌的,追問道:「什麼難關啊?你總得告訴我吧。」
「我現下還不能說。」
「你這孩子,我連你要銀子做什麼都不知曉,我怎麼能把銀子給你呢。」
今夏仰頭看她:「娘,你把嫁妝錢給我,我答應你,不用這錢,我也把自己嫁出去。」
「說什麼胡話呢!」袁陳氏被她弄得暈頭轉向。
今夏跪著抱緊她:「娘,我求求你了,這事真的很要緊,若是、若是……我就活不成了。」
「什麼活不成了,你胡說什麼呢?」袁陳氏伸手摸在今夏臉上,濕濕的,驚道,「你怎麼了?怎麼哭了?」今夏從小到大,就甚少哭過,今日這般模樣,著實將她嚇著了。
「娘,你把嫁妝錢先給我,以後我保證把自己嫁出去,還把錢再掙回來還你,好不好?」今夏懇求道。
「……娘要你還什麼錢,你個傻丫頭,攢這些銀子還不是為了你麼。」袁陳氏把她扶起來,「別哭了啊,我給你拿銀子去。」
「謝謝娘!」今夏拿袖子胡亂抹眼淚,「銀子我自己拿吧。」
「不用,你不知曉在哪裡。」
「不就在灶間釣魚簍子下麵的瓷缸裡頭麼,您沒換地方吧?」
袁陳氏楞了楞,回過神來沒好氣道:「你個死丫頭,什麼時候發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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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著支來的月俸和嫁妝銀子,今夏趕緊找到了岑福和岑壽。
「一共是六十四兩銀子,夠不夠?」她把一包銀子擺到桌上。
岑壽拿出自己的包袱:「我這邊湊了一百三十兩。」
岑福道:「我已經找人打聽過,他們還沒有為難大公子,應該是還念著舊情。我尋思著再用銀子上下打點一番,大公子在裡頭日子也不至於太難過。」
「那……能見著他麼?」今夏忐忑道,「不見著他人,我心裡終歸放心不下。」
岑福點頭:「這事我來想法子,你且回去等著。」
接下來接連過了七八日,她都沒有等到岑福的消息,不放心去問,岑福總是說沒法子。
「自從嚴家那件事之後,裡外變動特別大,原先當值的人現下也不熟。」岑福皺著眉頭歎氣。
岑壽在旁只皺眉,不吭聲。
今夏無法,整日呆在六扇門內坐立不安,直至這日黃昏,見楊嶽匆匆忙忙進來。
「陸大人的外祖母家也被抄了,方才我看見一大批女眷被押進京來,淳于姑娘也在裡頭。」
「啊!那他的外祖母呢?」
今夏一驚。
「聽說她本就年事已高,遇上這樣的事兒,人便有些禁不住,在路上感染風寒,還未到京城便死了。」楊嶽道,「我想把淳于姑娘贖出來。」
「這些女眷要送往何處,教坊司麼?」
今夏緊張問道,人一送進教坊司,再想往外頭贖,可就不容易了。
「不知曉,但聽說想買丫頭的,可以先去挑。」
「那你還不趕緊!」
楊嶽躊躇道:「我擔心我爹爹不同意,他不願意,我便拿不到銀子,如何贖人?所以才來找你商量,怎麼樣才能讓我爹同意。」
「先把人贖出來要緊,你去老廖那裡支銀子。」今夏附到楊嶽耳邊,如此如此這幫說了一通,「……你只管這樣說,不愁他不給你支銀子。到時候人已贖出來,頭兒再要反對,也沒轍了。」
「真的?」
「真的!你趕緊,萬一人被別人挑走了怎麼辦。」今夏催促他。
楊嶽被她說得一急,撒開長腿就去找老廖支銀子去了。
沒想到陸家出事,竟然連陸繹的外祖母家也被牽連進來,現下陸家的狀況,與當年的夏家何其相似,覆巢之下無完卵。今夏心中百味雜陳,剛想去看看這些女眷都被押在何處,才出六扇門,就看見岑壽匆匆忙忙過來。
「快來,我哥找你!」岑壽招呼她。
今夏奔過去,跟上他:「他在裡頭怎麼樣?好不好?怎得等了這麼久,這些日子我都快急死了。」
看她的模樣,岑壽欲言又止。
「怎麼了?」他的神情沒有逃過今夏的眼睛。
岑壽為難地別開臉,被今夏又給拽回來。「他到底怎麼了?你快說呀!」今夏急道。
「……其實是大公子吩咐的,他不想見你,叫我們別帶你進去。」岑壽一口氣道。
今夏一愕:「他不想見我?!」
岑壽也很是煩惱:「我也不知曉究竟為了什麼,他再三交代了,我和我哥也不敢違他的意思。」
「那……現下是他肯見我了?」
「不是。」岑壽急得直歎氣,「大公子在裡頭不太好,可能這些日子變故太多,老爺剛剛才離世,又出了這麼大事情,他整個人都不太對勁。前幾日還肯吃些東西,這幾日連水都喝得很少,我和我哥都擔心……」
只是聽著,今夏就已經心急如焚。
岑壽領著她到北鎮撫司後頭的小門,門口守衛顯然已經打點過,見他們到了便趕緊招手讓他們進去,岑福在裡頭等著他們,引著今夏曲曲折折往裡頭走。
這還是今夏頭一遭進入北鎮撫司的監牢內部,比起她更熟悉的刑部大牢,詔獄內潮濕陰冷,而且彌漫著一股終年不散的腐爛氣息。到處都能聽見哀嚎和呻吟,飽含著巨大的痛苦,錐子一樣紮入耳中,聽得人毛骨悚然。
監牢比起刑部的監牢,更小,更加低矮。略高些的人被關在裡面,想要站直腰都不太容易。
今夏跟在岑福身後,曲曲折折地走,經過一間又一間監牢,看見內中一個個或憔悴不堪或麻木呆滯或已不成人形的囚犯,心裡一陣陣發緊。她不敢去想,陸繹現下會是怎生一個模樣。
潮濕發黴的通道上,岑福毫無預兆地停住了腳步,轉向左側的那間監牢。
「大公子。」他輕聲喚道。
監牢中的那人一身灰袍,長長的黑髮披散下來,看不清面容,靠坐在牆上一動不動。
是他麼?
今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慢慢蹲下身子,輕聲喚道:「是你麼?」
聽見她的聲音,灰袍人的身子微微一震,緩緩轉過臉來,不可置信地看著她。監牢頗小,今夏從木欄中探手進去,輕輕撥開他臉上的頭髮,露出他清雋蒼白的面容……
「這裡不好,我叫他們不要帶你來的。」陸繹朝她微微一笑。
岑福知情識趣地拉著岑壽走到稍遠處,以作避嫌。
看見陸繹現下這般模樣,再想起他昔日何等風姿卓絕,今夏心中酸楚,卻知曉自己絕對不能在他面前傷感。
「這裡不好,想來東西也不好吃,可總會過去的,所以你還是得吃點。」今夏的手慢慢滑下來,握住他的手,朝他笑道,「我小時候在堂子裡頭,那裡也不好,可那會兒我也沒虧待過自己,吃得可多了,一群孩子就數我最胖,我娘一眼就看上我了。」
陸繹低首看她的手,大概因為他的手冰冷之極的緣故,她的手顯得特別暖和。那股暖意通過手心直傳到他的心裡。
看見她好端端的,真好,他想。
「因為你有金甲神人護佑,」他微微一笑,低喃道,「逢凶化吉、遇難成祥……」
今夏望著他,想到還在新河城時,他就像現下這般握著自己的手,對她說——「……別怪自己!所有的事情,我都會給你一個交代,只是我需要一點時日。你只要好好活著,不要去想也不要去做任何報仇的事情……」
驟然間,她似乎明白了什麼,一下子攥緊他的手。
「你說過,所有的事情,會給我一個交代的。」她問道,眼睛緊盯著他,目光不放過他任何一絲神情變化,「嚴家已經被扳倒,你現下莫不是在拿自己的命想給我交代?」
陸繹微微垂下雙目,一聲不吭。
今夏再也忍不住,又是氣惱又是傷心:「你怎麼能這麼傻!你以為你這樣做,是在給我交代麼?」
「……這個仇太大,我也不知曉該怎麼還你,現下這樣,正好。」他低聲道。
「你……」今夏被他這一氣,腦子倒清醒了許多,「你要給我交代是吧?你知曉麼,因為你在這詔獄裡,為了能進來見你,我不光預支了半年的月俸、還問我娘把我的嫁妝錢全要出來。你聽清楚了,現下我連嫁妝都沒有,想再攢銀子,又得花好幾年光景,到那時候我肯定成了沒人要的老姑娘。你若要給我交代,就好端端從牢裡出來,把我娶了,這才叫交代!」今夏拽著他,面對面,一氣把話說完。
莫說陸繹愣住,因她聲音清脆,連同稍遠處的岑福和岑壽也是一愕。
「你……你莫忘了我們兩家之間……」陸繹語氣不穩,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我祖父死了,你爹死了,嚴世蕃也死了,嚴嵩被發配邊塞,那些當年發生在他們之間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你若把自己也搭進去,那……我想我也活不成了。」今夏頓了頓,「方才的話,我是認真的,我向我娘要嫁妝錢的時候,就朝她說了,不用嫁妝,我也能嫁出去,她才肯把銀子給我。」
陸繹看著她一臉認真的模樣,忍不住笑了笑,不知為何,淚水不知不覺就滴落下來。
今夏握緊他的手:「現下,該輪到你了。你答應我,再難也要好好活著,別的事情都不用去想,只想著一件——我在等你!」
陸繹定定看著她。
「答應我了?」
陸繹伸出手穿過木欄,摸摸她的臉,微笑著點了點頭。
「以後別來了,省著點銀子,等著我就好。」他囑咐道。
今夏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