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無咎是個勤勤懇懇的好皇帝,每天下午,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在養心殿批奏摺,偶爾召見大臣商討國事。
所以說,當皇帝其實是一件極其缺乏趣味性的工作,不是一般人能做好的。因此,歷史上的昏君和明君一樣多。當然,最多的還是庸君。
紀無咎是個有理想有抱負有追求的皇帝,他想要做個明君,代價是他在養心殿待的時間多過後宮任何一個妃子處。於是,所有人都知道,想找皇帝,去養心殿。
但是今日,紀無咎批了會兒奏摺,便打算移駕坤寧宮,去欣賞一下葉蓁蓁鬱悶的表情。
然而他剛登上步輿,便看到有個小太監在前方跪下,神色慌張,「皇上,奴才有事稟報!」
紀無咎沒理會,因為他的目光被另一個身影吸引……
誰能告訴他皇后到底在發什麼瘋!
遠處,葉蓁蓁在飛奔。火紅的衣裙被風鼓動,劇烈地飛揚,遠看像是一朵豔麗的火燒雲。這朵火燒雲飄到紀無咎輿前,無視掉紀無咎利箭一般的目光,二話不說手起掌落,乾淨利落地把地上跪著的小太監敲暈。
做完這些,葉蓁蓁放下心來,大口喘著氣。她的額頭已經沁出細汗,臉上呈現出劇烈運動之後的潮紅,仿若三月間盛放的桃花瓣。
身後那一大隊宮女太監也終於追上來,離得老遠就看到葉蓁蓁的動作,禁不住一抖,各自感同身受一般摸了摸自己的脖頸。
紀無咎盯著葉蓁蓁嘴角的點心渣,冷哼,「皇后這是吃飽了,出來遛食呢?」
葉蓁蓁這才拿正眼瞧了一下紀無咎,「臣妾參、參……」
「好了,免禮,」紀無咎不耐煩地揮了一下手,目光一轉,看向暈倒的太監,「皇后,你是不是得給朕一個合理的解釋。」
葉蓁蓁拍拍胸口,終於順下氣來,呼吸也漸漸緩和,「回皇上,這個太監與毒月餅……與露華宮的月餅案有關。我要審他。」
「哦?那為什麼把他打暈?有什麼事情是朕不能知道的?」
「豈敢有任何事情欺瞞皇上。後宮之事,本來就該我這個做皇后的操持,自然不勞皇上為此分心。若是皇上不放心,也可旁聽,但不宜露面。」
「為何?」
「問過之後就知道了。」
***
小太監被水潑醒了。
葉蓁蓁仔細看去,那太監不過十四五歲年紀,面皮白淨,五官纖細,長得很是瘦弱。他剛睜開眼時,略微迷茫了一下,等看到葉蓁蓁時,竟然也不驚惶,爬起來跪下,恭恭敬敬地叫了聲「皇后娘娘」。
葉蓁蓁端坐著。她板起臉,放下手中的茶杯,淡淡開口,「王小虎,你可知罪?」
「回皇后娘娘,奴才不知所犯何罪。」
「丁大向沒死,他都招了。」雖然丁大向已經死了,但是坤寧宮第一時間封鎖了消息,而且即便消息洩露,眼前的王小虎也不會有機會得知。
果然,他目光一閃,但又很快恢復平靜。這個細微的動作自然逃不過葉蓁蓁的眼睛。
「奴才不明白娘娘的意思,還請娘娘明示。」依然嘴硬。
「你師父在御膳房中專管做點心,今年的水晶蝦仁月餅就是經他手做的。但是他做月餅那天你並不當值,所以本宮抓人時才漏掉你,讓你有了去皇上那裡告狀的機會。你今天去養心殿到底想要對皇上說什麼?說皇后娘娘怎麼指示了人脅迫你,讓你把香妃子下進月餅的餡料裡?」
「娘娘,奴才……奴才冤枉啊……」
「冤枉?好,那麼你就來和我說說,你作為一個御膳房的太監,有什麼重大的事情非要自己跑去養心殿稟告?」
「奴才、奴才……」
「這明明是你和丁大向聯手做的一齣好戲!你當日偷偷進入御膳房,將香妃子下入餡料之中。丁大向和你約定好,今日他會赴死,死的時候身上特意揣了香妃子,生怕別人不知道本宮與此事的關係。另一邊,你假裝突然發現本宮的嫌疑,慌忙去駕前告狀,由於此事牽涉到本宮,你找皇上面稟便是合情合理;皇上聞聽之後必來坤寧宮問罪,正好可以看到丁大向畏罪自殺以及他身上的罪證。到時候本宮便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是也不是!」
「……」
「這個計畫若是成功,一來可以除掉麗妃,二來可以讓本宮背起這個大大的黑鍋,搞不好這個後位便要讓賢。如此一石二鳥,真真是好算計!」
「……」
葉蓁蓁突然重重一拍桌子,聲色俱厲,「說,到底是誰在背後指使你!」
王小虎見事已至此,橫下心來,咬牙說道:「奴才認罪。此事並無他人指使,一切皆因奴才對麗妃娘娘懷恨已久,一時衝動,犯下此等大錯,是殺是剮,悉聽尊便。」
「還挺講義氣,」葉蓁蓁忽而又笑了,她站起身,繞著王小虎走了兩圈,邊走邊慢悠悠地說道,「王小虎。本宮不管惠嬪給了你什麼好處,」她停下身,微微低頭,看著跪在地上的他因為這句話而身體顫抖,面上驚恐至極,幾乎失了血色。她鳳目微微一眯,「你只需要知道,她能做到的,本宮也能做到,她不能做到的,本宮照樣能做到。」
開玩笑,她丈夫是當今天子,她爺爺是內閣首輔,這天底下最有權勢的兩個人都是她的至親,所以她現在這樣說,絕對有底氣,不算嚇唬人。
王小虎此時已經淚流滿面,嚇得只管磕頭,腦門撞在地上砰砰響,「皇后娘娘!惠嬪娘娘她用奴才父母兄妹的性命威脅奴才,奴才這才,這才……奴才什麼都說,懇請皇后娘娘為奴才做主,奴才罪該萬死,可奴才的一家老小是無辜的!」
葉蓁蓁坐回去,搖了搖頭,說道:「你先起來。惠嬪八成是嚇唬你呢,你年紀小,容易上當。可知這內宮之爭雖激烈,卻不會輕易波及到民間。惠嬪她爹爹不糊塗,你家人若是清白人家,他絕不會為了幫女兒爭寵而濫殺無辜,拿自己的官程去賭一場上不得檯面的陰謀,得不償失。」
王小虎聽到她的話,臉色緩和了些,淚也止住了。他今日被皇后抓住,便知已難逃一死,心心唸唸的只是怕家人受牽連,現在聽皇后如此說,也就放下心來。
「等你死後,本宮會命人重重地補償你的家人。」葉蓁蓁又安慰他道。坐在屏風後面的紀無咎鄙夷地輕哼,有她這麼安慰人的麼。更何況,一個謀害宮妃的狗奴才,有必要安慰嗎。
王小虎對死亡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他本來就是個沒心沒肺的,現下更坦然了,聽到葉蓁蓁如此說,更加感動。他又說道,「謝皇后娘娘恩典,奴才來生做牛做馬,也要報答娘娘大恩!……娘娘,奴才還有一事不明白,娘娘您是怎麼知道惠嬪是此事主謀的?」
葉蓁蓁笑得得意,「本宮詐你呢,沒想到一下就猜對了。」
「……」
王小虎抹了把汗,厚著臉皮把葉蓁蓁恭維了一番。葉蓁蓁心情大好,便隨口和他說著話,家裡幾口人,都是幹什麼的,怎麼進的宮,進宮幾年了……
王小虎自知是將死之人,也就沒什麼顧忌,都大大方方地回答了,還說了好多民間的趣事給葉蓁蓁聽,這於葉蓁蓁來說很是新鮮,她聽得津津有味,不時咯咯嬌笑。
室內的氣氛很好。
屏風後的氣氛很不好。
紀無咎聽著外面的談話聲,一陣氣悶。方才還劍拔弩張的兩個人,轉眼間就歡聲笑語起來,這種神奇的轉折是怎麼回事?即便他親耳聽到整個過程,卻也無法理解……這兩人是白痴嗎!
最重要的是,她把他晾在這裡不管了……
左等右等不見葉蓁蓁來請他出去,他只好自己站起身向外走。
「娘娘,這宮外頭的吃食雖不如宮裡頭精緻,卻勝在新鮮,不少東西也是很可以嘗一嘗的。就比如那個八方食客酒樓,什麼兩越菜,揚州菜,蜀菜,東瀛菜,高麗菜,西域菜……哎呦呦,不是奴才誇口,若是論菜品樣式,那裡的東西也不輸給皇宮呢!」
「真的嗎,你都吃過嗎?」
「奴才只去過一次,吃的是東瀛菜。這東瀛菜的魚都是生著吃的,有些人受不了,奴才覺得還好,入口很鮮美。」
「生魚也能吃?」
「能吃能吃,那裡能吃的東西多著呢,還有把蠍子炸來吃的呢!只可惜奴才要死了,不能為皇后娘娘帶些進來嘗個新鮮。」
「你雖然是死罪,但受人脅迫,也情有可原,回頭本宮和皇上求個情……對了,皇上!」葉蓁蓁突然想起這個茬兒,趕緊起身,剛一回頭,卻發現紀無咎已經站在屏風外。
王小虎急忙跪下,「皇上萬歲萬萬歲!」
紀無咎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倆貨,「你們聊得倒是挺投機。」
葉蓁蓁看了王小虎一眼,「你先下去。」
紀無咎陰沉著臉坐下,葉蓁蓁讓素月上了杯茶,親自捧給他。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這場陰謀的?」 屏退眾人之後,紀無咎問道。
「從看到丁大向的屍體時。」
一般人畏罪自殺,哪有專門把罪證戴在身上的,很明顯是想嫁禍他人。而且他選的自殺時間很妙,若不是同屋的人偷懶回去,只怕還真要等到皇帝來問罪時才能發現。既然想要嫁禍皇后,那麼最好的告狀對象也只有皇帝了。
「為什麼首先懷疑惠嬪?」
「會咬人的狗不叫。」
嫁禍給皇后和簡簡單單地謀殺麗妃不一樣。要同時對付兩個此等地位的女人,一定要有足夠的膽量、智謀和人脈才能做出這麼大的手筆。當然,對方這樣做,必然是能從扳倒皇后這一事件中獲益。所以,葉蓁蓁把嫌疑人鎖定為嬪以上的妃嬪。莊嬪是麗妃黨,首先排除;賢妃尚未站穩腳跟,以她的性格不會貿然行此大事,排除;僖嬪完全就是個光會叫不會咬人的狗,智力是硬傷,排除。至於麗妃自己,以她簡單而直接的思維,她目前最恨的應該是搶了她聖寵的賢妃,所以排除。
最後,只剩下惠嬪了。
「怎麼不懷疑賢妃?」紀無咎又問。
「賢妃是皇上的心頭好,我怎麼敢懷疑她呢。」
聽到這種酸溜溜的話,紀無咎感覺五臟六腑很舒坦,「但是惠嬪與你並無仇怨。」
葉蓁蓁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皇上,我是個直腸子的人,從來都是有什麼說什麼,這次好不容易含蓄一回,您確定要讓我把所有話都吐出來?」
惠嬪平時老老實實地當然不會主動找葉蓁蓁的麻煩,可惠嬪身後站著的是太后!
「算了,」紀無咎淡淡地搖了搖頭,他和葉蓁蓁對視,澄淨的目光看不出情緒,「你很聰明。」說著,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豈止是聰明,我簡直聰明絕頂。」
「噗——」
涵養良好舉止優雅的少年天子一個沒忍住,再次噴了茶水。他低頭看看胸前濺上的痕跡,再看看面不改色的葉蓁蓁,自己掏出帕子一邊擦著,一邊疲憊地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