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九,又是一個好天氣。
一早,聖駕和文武百官的隨駕浩浩蕩蕩地向著北燕移動。京城的百姓又有了熱鬧可以看。除了葉蓁蓁,賢妃、僖嬪、溫婕妤、王昭儀等,也跟著去了。其他幾個女人勉勉強強能騎馬,連弓都拉不開,去了也是去圍觀的。
皇帝的大小老婆們每人一輛馬車,其中最豪華的那輛自然屬於葉蓁蓁。葉蓁蓁坐在其中,掀了窗簾的一角,偷偷往外看,本以為會看到販夫走卒們的日常生活,一如真人版《清明上河圖》,卻沒想到凡她車駕所到之處,街道兩旁的人紛紛跪倒,滿地黑壓壓的腦袋,好生無趣。
陸離騎著高頭大馬,帶著幾個侍衛經過皇后娘娘的鳳輿。他回頭,向車窗一看,正好對上葉蓁蓁的眼睛,她正一手扯著窗簾,只露出半張臉,目光親暱地看他。
陸離朝她微微一笑,緊接著扭過頭,策馬離開。
葉蓁蓁望著他離去的背影,難掩失落。如今她為後,他為臣,兩人最親密的舉動也不過是隔空相視一笑,而且這樣已經算踰矩了。曾經兩人一起讀書習武的時光,如今已經一去不返。
一行人馬拖拖踏踏,其中幾個老臣為了證明自己老當益壯,不願坐車,和其他人一起騎著馬。這樣的隊伍自然快不了,將近中午時分,才到達北燕。
這裡已經有人在佈置宴席,皇帝一聲令下,已經準備好的酒菜紛紛端上來,天子和群臣們先要吃吃喝喝一頓,才有力氣打獵。葉蓁蓁和紀無咎共同坐在上首,下面兩旁坐的是幾個妃子,再下首,才是群臣。葉修名德高望重,自然坐於群臣之首,所以葉蓁蓁能清楚地看到他。再往人群裡找找,勉強能看到父親,至於她的三個哥哥,那就不知道淹沒在哪裡了。
雖如此,葉蓁蓁也已經很是知足了。她想跟紀無咎出來,目的並不只是為了打獵,更多地是想見一見家人。自從進了宮,她才真正體會到家人對她的那份好,當初是她不懂珍惜,現在想來既懷念又遺憾。只是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到母親和祖母。
吃飽喝足之後,圍獵開始。紀無咎並沒有急著加入打獵的隊伍,而是坐在看台上,看著場中一排騎著駿馬的年輕人。他們都是官員子弟,權貴之後,是各個家族的未來,在這種重大場合,免不了一番較量。
看台下幾個士兵舉起號角,鼓起腮幫子狠命吹。角聲落時,場中駿馬奔騰,馬蹄翻飛,向著前方的樹林奔去,揚起一路黃塵。這隊人馬如一簇密集的閃電,挾著驚天撼地的雷聲,迅速隱入林中。
賢妃等人看得一陣心驚肉跳。溫柔婉轉的小女子們,實在不曾見識過這種糙爺們兒式的動人心魄。
紀無咎領著賢妃走下看台,馮有德早讓人牽來兩匹馬候著,一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給紀無咎,另一匹白色的小馬是給賢妃的。賢妃今日穿了一身白底藍紋的騎裝,配這匹馬,簡直是不染塵埃的仙子,煞是好看。
紀無咎駐足欣賞了一會兒。男人,沒有嫌自己女人漂亮的。
賢妃被他看得一陣不好意思,「皇上,您怎麼還不上馬?」
紀無咎聞言,翻身上馬。兩人一個白衣白馬,一個黃衣紅馬,並駕而立,倒也登對得緊,十分引人注目。
葉蓁蓁也在看他們,確切地說,是她——頭上的那朵小花。因是騎馬,賢妃今日梳了個簡單的螺髻,並未插簪戴鈿,只用一個銀質髮箍固定好頭髮,發間別了一朵黃色的小花,很有一種活潑嬌俏的美。這花也是精心挑選的,名叫「零陵香」,民間又俗稱「醒頭香」,因為戴在頭上可以去除身上的汗氣,現在這種場合用剛剛好,萬一紀無咎騎馬累了想親熱一番呢……
不得不說賢妃想得還挺周到。
不過她想不到的是,穿黃衣服的除了紀無咎,還有大黃蜂。
所以葉蓁蓁之所以盯著她的頭看,就是因為那朵小黃花吸引了一個色迷迷的大黃蜂,圍著它嗡嗡作響,試探著撲上去一親芳澤。
其實如果做這種事情的是一隻蝴蝶,那也是挺美好的一個畫面。
賢妃也察覺出動靜,一扭頭——媽呀!!!
於是出於本能地,超塵脫俗的馬上仙子慘叫起來,同樣是出於本能地,胡亂揮舞著手臂。紀無咎被她嚇了一跳,一邊安慰著受驚的馬,一邊莫名其妙地看她,想弄清楚這到底怎麼回事。
突然,一道箭光閃過,直刺向賢妃。紀無咎離得太遠,來不及阻止,定睛看時,賢妃也已被突然而來的襲擊嚇得目瞪口呆,不敢妄動。
她的螺髻已經歪了,小黃花也不見了,唯有銀質髮箍還好端端地扣著,髮箍之上死死地釘著一枚細長的袖箭,箭尖完全沒入髮箍,肚皮溜圓的大黃蜂像是肉串一樣被袖箭貫穿,死狀慘烈。
賢妃心有餘悸,狼狽地看向紀無咎,眼中含著淚水,要落不落。
葉蓁蓁悠然騎馬經過,笑道,「不用謝。」她一身紅衣,騎的也是一匹白馬,不過比賢妃的馬更加高大健壯。
賢妃這才反應過來,「謝謝謝謝謝皇后……」
紀無咎眯著眼睛看葉蓁蓁,「你帶著袖箭?」
「咳咳……這個……」葉蓁蓁有點後悔剛才出手了。袖箭屬於暗器,除了侍衛們,別人在皇帝出現的場合是不能佩戴的,否則可以謀逆之罪處置。誰讓皇帝的命是全天下最尊貴最不能有閃失的呢。
在紀無咎的目光逼視下,葉蓁蓁不甘不願地卸下袖箭,往地上一扔。
還敢賭氣!紀無咎嘴角一扯,氣樂了。
葉蓁蓁調轉馬頭,奔向林中。幾個侍衛自動策馬跟著她,一行人很快消失在紀無咎眼中。
紀無咎收回目光,再看賢妃,臉上便多了一絲不耐。男人嘛,其實並不介意哄一哄自己的女人,但也要分場合,現在他想策馬奔騰,彎弓射獵,幹點兒男人想幹的事兒,而不是在這裡和女人親親我我軟語溫存。
賢妃十分善解人意,「皇上,臣妾方才受了些驚,身子不適,想先回去休息,不能陪皇上打獵了,請皇上恕罪。」
紀無咎點了點頭,「好,你先回去吧。馮有德,讓太醫好好給賢妃看看。」說著,不再理會她,也自策馬奔向獵場。
賢妃望著他矯健的身影,臉上露出豔羨的神情,又隱隱透著一股失望。
***
北燕的整片獵場並非只有叢林,而是用樹林把一大片草原分割成幾塊,入口處正好是一片樹林。因為獵場很大,所以打獵的人們進入樹林之後便四散開來,各自行動,彼此之間倒不至於發生爭搶獵物的事件。
而且那些獵物,也不過是一些鹿啊羊啊兔子啊這些好欺負的畜生,還都是人工養的,有些腦子笨點兒的,看到人,根本不知道躲,站在那裡充當固定靶。
不過靠近燕山的那一帶,也偶爾會有兇猛一點的野物,比如狼啊豺啊野狗啊什麼的。一些膽子大的人專喜歡在這裡溜躂,覺著打一頭狼勝過打十頭鹿。
葉蓁蓁也來到了這裡,但不是故意的。
因為她迷路了。
皇后娘娘的坐騎可是萬里挑一的好馬,脾氣好腳力也好。葉蓁蓁好久沒騎馬了,興奮無比,不停地揮鞭子,它就撒開了腿狂奔,在樹林裡溜了一圈,就一不小心把侍衛們給溜丟了。
經過兩片草原和三片樹林之後,葉蓁蓁發現樹木越來越密集,也越來越粗壯,不像是人工種的。繁密的樹葉遮住陽光,使得這裡陰暗,幽靜。葉蓁蓁搓了搓胳膊,有點冷。
她四下張望,沒發現什麼獵物。樹上竟然連只貧嘴的鳥兒也無。
周圍的空氣彷彿在輕微地震動,脾性溫順的馬不安地騷動起來。
葉蓁蓁勒緊韁繩,安撫著身下的馬,不讓它亂動。她再次警覺地四下張望,視線中出現一抹棕紅色。
「啊嗚——」低沉而飽含怒氣的吼叫聲響起,似乎大地都在跟著搖晃。葉蓁蓁終於明白這裡為什麼連隻鳥毛都不見:一聲震吼,百獸驚逃!
這裡是老虎的地盤!
身下的馬已經崩潰了,不要命似的狂奔,這種失控的馬最容易摔死人。葉蓁蓁暗叫不好,來不及多想,迅速抽出長鞭一揮,勾住頭頂一根橫枝,縱身一躍跳開,下得馬來。
馬的奔跑驚動了老虎,它很快發現了葉蓁蓁。
葉蓁蓁:「……」應該晚點再下馬,剛才手上的反應太快了,根本沒過腦子。
跟老虎對視的壓力真的很大,她的手心全是汗水。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暗暗清點了一下身上的武器,弓箭,刀,長鞭,火銃……這些,應該能有幾分勝算吧?
說實話,葉蓁蓁雖然叫打獵叫得歡,但在此之前,她獵殺過的最兇猛的動物是賢妃頭頂上那隻大黃蜂,所以現在她一下子正面遭遇百獸之王,即便膽子再大,也還是嚇得兩腿輕顫。
要不……跑?
能跑得過老虎嘛……
……爬樹?
要是爬著爬著被它撲上來一口咬到屁股呢……
思考片刻,葉蓁蓁鼓足勇氣,決定先發制人。她先把鳥嘴銃的火繩點好,放在腳邊備用,然後抽出弓箭,瞄準——
雖然她在東宮外頭練箭時一射一個准,但當時射的是固定靶,小太監們一個個即便嚇得尿褲子也不敢動。可是現在不同了,對方可是老虎,是個身手敏捷有自主意識的移動靶,怎麼會老老實實趴在那裡等待被射呢。
老虎一掀身體,羽箭擦著它的脊背飛過去。其實葉蓁蓁的箭術也沒那麼差,不得不說這老虎運氣太好。
又是一聲怒吼,它發足奔向葉蓁蓁。
距離越來越近,弓箭已經不頂用了。葉蓁蓁丟開弓,迅速抄起鳥銃,瞄準老虎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
這次還算幸運,它也躲了,但沒躲開,被打中了前腿。
然而被打中之後,這頭堅強的老虎連傷口都沒舔一下,只不過略停了一停,便又奔了過來,腿上還冒著血。鳥銃雖然準確度高,但火力相對較小,不能把大老虎一擊斃命。
葉蓁蓁想接著裝填火藥,但老虎不給她機會,縱身一越,撲向她。
她迅速向旁邊一滾,躲開了。然而還沒等她喘口氣,老虎那粗大如鋼鞭的尾巴突然甩過來,她沒料到這老虎竟然如此狡猾,身體堪堪躲開,腿卻避無可避,被那尾巴尖兒掃了一下,小腿上頓時傳來一陣錐心的疼痛,骨頭應該已經斷了。
老虎擰了一下身體,面向葉蓁蓁。它前足壓低,後腿漸漸蓄足力量。只要被它撲到,必死無疑。
葉蓁蓁拖著傷腿,無法躲避。她摸向腰間,鞭子在這時候不管用,不過她還有刀。可是……刀呢?
刀已經不見了,在她剛才躲避時遺落在地上。
……天要亡我啊!
死亡的恐懼爬上心頭,葉蓁蓁全身冰涼,心臟幾乎停止跳動。
老虎終於發力了,它縱身一躍,撲向葉蓁蓁!
那一瞬間,葉蓁蓁連遺言都來不及想。她緊閉雙眼,腦子裡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