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之間,真是尷尬異常。聽到周紫竹說是我,那幾個仕子的臉色是變了又變,愣在那裡,進又不是,退又不是。
我看他們當中只有周是為官的,其余都是年輕讀書人,但是看衣著打扮用具俱都不凡,只怕個個是有身家來歷的。
周紫竹本人也很尷尬,他向駙馬說:「方才是薛都統在吟詩嗎?端的是好詩。」不過面色也很迷惑,大概是因為出身將門的薛都統並不以文采著名。
薛駙馬搖搖頭,說:「不是我,是張大人。」
周紫竹一驚,望著我說:「張大人何處得來這等佳句?」
我是文盲,這詩當然不會是我寫的。
我腦筋飛轉,周紫竹是翰林加江南名士,文名天下知,如果這裡有李商隱的詩流傳,斷不會不知,那麼……我不就可以不負責任地侵犯知識產權,迅速成為大詩人加大文豪了?
可是,我看小皇帝,錦楓,小綠他們讀書,孔孟之說還是有的啊。莫非是有個時間分界線,之前的有,之後的沒有?那是什麼時候?唐朝?或者是隨機選擇?我頭疼了。
周紫竹見我不答,又問了一遍,他雖然教養氣度甚好,對著我,也不免隱隱有瞧不起的意思流露出來,周圍那些仕子就更不掩飾了。
我一時不爽,就笑道:「不敢稱佳句,最近閒暇無事,正在學詩,這兩句是練筆之作,寫著玩的。」
此言一出,在座眾人都大吃一驚。薛駙馬首先說:「青蓮賢弟果然聰慧無人能及,初學便寫出這等好詩,倒叫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周紫竹說:「張大人真叫紫竹欽佩啊。」言下之意甚為不信。
我嫣然一笑,拱手說:「哪裡哪裡。」
周紫竹這才想起介紹,首先介紹了我,眾仕子都臉色不豫,勉強拱手為禮,我壓住惱火,說服自己他們針對的是張青蓮,不是我,才維持住笑容,不過卻也很明白張青蓮當初做某些惡事的心情了。
周紫竹又介紹薛駙馬,薛駙馬名聲比我好得多,又出身名門,他們的態度便親熱客氣了許多,「久仰」「神交」之類的客套話漫天飛。
周紫竹又把幾個仕子都挨個介紹了一下,果然都是江南名門大族出身的年輕子弟,都是為了今科秋闈,提前進京游學,順便吃喝玩樂,結交背景相似的文友,傳傳詩文,提高知名度的。
薛駙馬熱情地邀他們一起坐,他們倒不客氣,也不推辭,一時喚小二加椅子,加菜,添杯箸,忙得不亦樂乎,片刻之間我們就變成一大桌子人了。
屁股還沒坐熱,酒沒過三巡,客套話沒說幾句,便有人說要作詩。
我看著他們互相傳遞的眼色,心中暗暗冷笑,無非是不相信那詩是我做的,想看我出丑呢。
呵,盡管放馬過來,我有中華五千年文化作靠山,任你什麼花樣也難不倒我!
最先進來的那個叫白風的月白衫子的年輕書生拿出幾枝梅花說:「方才樓下從賣花女處買得幾枝梅花,不如就詠梅吧。」
眾人轟然應好,我繼續心中冷笑。
哼,惡俗!古代讀書人吃飽了飯沒事幹,就會什麼詠雪詠梅的,從無新意。不過,這詠梅的詩詞有名的可就太多了,我唯一的苦惱就是剽竊哪一首的問題。
大家拿了紙筆,伏案而作,看他們冥思苦想,繳盡枯腸,我只在一邊把玩酒杯。周紫竹倒是一揮而就,抬頭見我不動筆,奇道:「張大人還在構思嗎?」
我搖頭說:「我已得了。字不好,一會兒念出來請你們修正就是。」
這時幾個寫好的都把自己的念了,我仔細聽,都覺得文采平平,詩不過工整而已。他們互相倒是都吹捧了一番。
周紫竹見我端坐不語,面帶冷笑,便說:「不知張大人有何妙句,可否說來讓大家共賞。」
我懶洋洋睇他一眼,說:「不敢。拋磚引玉而已。」當下決定用陸游的那首卜算子,便念道:「驛外斷橋邊……」
「慢著,」薛駙馬是武將,不通詩文,不參與詩會,便自告奮勇拿過紙筆,說,「青蓮你念,我來幫你錄下。」
我給了他一個笑容,把全詩念了出來:
「驛外斷橋邊, 寂寞開無主。 已是黃昏獨自愁, 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 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塵, 只有香如故。」
我語音已落,全場寂然無聲,每個人都用震驚的目光看著我。
周紫竹半天才說得出話來,澀聲說:「真是……驚才絕艷。」
薛駙馬激動地抓住我的手,說:「青蓮,我就知道你果然是出淤泥而不染,志向高潔……世人都誤會你了!」差點淚光瑩然。
我呢,我差點沒吐。本來猶豫想用林和靖的那首,因為不知道詞在這裡算不算。不過又覺那首律詩比較淡然清雅,遺世獨立,這首卜算子更煽情一點。果然效果就出來了:人家開始以為我是自吐心聲了。
那幫仕子們驚艷的目光投在我臉上半天都移不開。
我這首詞後來在坊間流傳開來,讀書人對我的態度有了微妙的變化,像是那個白風,比較任情縱性一點的,就成為了我的死忠FANS,天天想往我那跑,而且和駙馬一樣,覺得天下人都誤會了我。
也有一些人開始向我索要詩文,我便把唐宋八大家剽竊了個遍,我的才名逐漸遠揚,大家把我文中的東西都當成我的心聲,於是就有這樣版本的故事悄悄在民間流傳:張青蓮其實是一個家境敗落的書生,寒窗十年,文采絕麗,想要進京趕考,以求一振門風,光宗耀祖。可惜臉生得太漂亮,竟無意間被先帝看到了,當時還是皇帝的先帝一見傾心,便把他的功名革去,硬是將他留在身邊,當作孌童男姬玩弄……
於是漸漸我開始贏得了一些輿論同情。
我承認,這個故事的傳播我功不可沒。
周紫竹還不至於因此就放棄對我的敵對政治立場,但是,對我的態度卻客氣了許多。
我當時是沒有想到的,我想改變張青蓮的既有惡劣形象的努力,竟以這樣的方式打開了契機。中國的讀書人總有個毛病,認為文章第一,只要文章詩賦寫得好,便什麼都好。其實我對這種看法很唾棄,很多文章好的人人品都很糟,也做不了好官,好像秦檜,當年還是狀元呢。說起來我乾兒子也是狀元,文章照樣寫得花團錦簇,難道人品很好麼?
面對這個局面,外戚開始流言,說張青蓮絕寫不出這種文章來,定是府裡搜羅了一個高明文人捉刀;清流態度比較保守,沒見什麼反應,畢竟周紫竹親眼見我應題而作,但是,他們也不可能因此就少跟我敵對一些。
不過至少,我變成了一個有爭議的人物,街頭巷尾,有人罵我時,開始時常有人為我辯護了,我的奸臣形象不再單調。
這些都是後話,現在就先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