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馬名汗血

我正看著生平見到最香的一盤狗肉,要動筷子,突然眼前光線一暗,進來一個人,笑道:「好香。」又說:「宋三,快切一斤肉,斟三角酒來。」

此人面如白玉,發如墨黛,一身艷麗的灑金洋紅襖子而逾顯英氣勃勃,慵懶嫵媚的一雙丹鳳眼似笑非笑,除了蘭倌那裡的頭牌原慶雲還能有誰?

我上次與他見面時,因為一時沖動,曾對他說過很過分的話,雖然說他在這裡的身份只不過是個男倡,實在很低,但我畢竟是出生在法國大革命,人權宣言之後的現代社會,怎麼也還是知道一點尊重他人的個體生命,所以事後自己也有點覺得過了。此時見面,不由有幾分尷尬,反正也化了妝,光線又暗,我低下頭吃狗肉,希望他看不到我。

不過這種希望老天一般都不會成全,原慶雲自己剛剛坐下,眼波一轉,朝我這裡瞟過來,見到我和田純,愣了一下,嘴角便慢慢漾出一個笑容來。

我也不好再裝作沒看到他,也緩緩放下筷箸,朝他微微一笑。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覺,在這幽暗的斗室之中,原慶雲眼中在一剎那間好像某種火焰被點燃,一閃而逝,讓我想起某種潛伏在幽秘的熱帶雨林裡的掠食動物,但是那光芒瞬間就被笑意掩蓋。

他起身朝我走過來,說實話,黃種男人裡很少有這樣美的身材,只是簡單的一個站起來的動作,就滿蓄力與優雅。

原慶雲在我身邊坐下,望著我說:「想不到大人會來這種地方。」

我笑笑:「我才是想不到慶雲會來這種地方。」

他突然笑起來,把手伸向我的臉,我下意識躲閃,沒躲開,被他捧住我的臉,用拇指用力擦掉我臉上抹的黑灰,他用力大了些,弄痛了我,我想掙開,卻被他的雙手固定住,不能如願。

他垂下眼睫看我,離我極近的低聲說:「這麼美的臉,為什麼遮起來?」

他的聲音煽情得很,只是只能讓我不自在,這家伙卻十分自信,還在繼續朝我放電:「大人,最近都不曾見到,慶雲十分傷心啊。」

太近了,呼吸都噴在我臉上,雖然不難聞,也並不讓我討厭,但是,我果然還是最喜歡錦梓的氣息啊。

我扯出一個笑容:「慶雲這樣美麗,不知多少人著迷,何必一定要我也作不貳之臣?」

這個放肆的家伙一如既往的大膽,一手摟著我的腰往自己懷裡帶,一邊用手指輕輕撫摸我的臉,慢慢滑下我的脖子,上下微微摩挲,明顯的挑逗。

我瞥了田純一眼,他顯然早就司空見慣,低頭吃著狗肉,目不斜視,好像我和原慶雲都不存在,大概認為原這麼美麗,我是心甘情願得很。他一見我看他,連忙說:「大人,我去外頭守著。」說著就起身要出去。

「回來!」我喊住他,一邊抓住原慶雲騷動的手,一邊又好氣又好笑,「吃你的香肉吧!好不容易才等到!」

田純猶豫了一下,還是端起了一盤肉,溜達了出去,我叫他,他也只是朝我嘿嘿一笑。

宋三卻恰好這時送酒上來,見到我和原慶雲的樣子,愣了一下,僵在那裡,又像是被我的樣子震撼,又好像猶豫要不要發作,一時端著酒進退不得。

我想起之前宋三說的話,一時大慚,用力掙脫了原慶雲,朝宋三勉強笑道:「可麻煩你了,果然好手藝啊。」

宋三聽我說話才回過神,還是愣愣的,把酒放下,一句話不說就跑回廚下去了,讓我很是尷尬。

後來老田跟我說,宋三在很久以後,和他一笑泯恩仇後說過這樣的話:「……當時咱就覺得,也怪不得啊,比十八歲的大姑娘還俊哪,而且也不像別人說得那樣狠毒,脾氣好得很,被罵了也不惱,反倒和咱好言好語……難怪連爺們都喜歡……」

不過此時宋三出去後,就剩我和原慶雲兩人了,我連狗肉都不想吃了,就起身打算也走,不料原慶雲突然一把拉住我手腕,反坐力使我跌進他懷裡,我掙扎起身,又被他拉回去,雙臂如鐵,勒得我動彈不得,他低頭把臉貼著我,嘴唇在我耳邊低喃說:「看來,你是真的不喜歡我呢……真叫我詫異……」

我怒了,低喝:「快放開我,你不要命了嗎?……我本就不喜歡你這種類型,難不成天下人都該喜歡你?」

他在我耳邊發出一串低笑,震得我心底和尾椎骨同時酥酥麻麻。

「還沒試過你怎麼知道?大人,至少……試一次如何,慶雲保證會讓你如登極樂,樂而忘返……」極度魅惑妖異的聲音也就罷了,這個人還肆無忌憚地將手往我下身探去,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一下抓住他的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這樣迅如閃電的潛力。

「放肆!」我冷目看他。

他望著我,臉上又浮起那種譏誚不恭的笑容,卻慢慢鬆開手,我站起身,他也輕巧、無聲無息地站起來,他的笑容和眼神讓我聯想起在狩獵前估算獵物安全距離和沖刺點的貓科動物,不知為什麼,我突然心裡有點恐懼,背上發寒。

「田純!」我當機立斷,揚聲叫,並且保持面對他,沒有透露懼色,聲音也很冷靜斷然,「該走了。」

幾秒內,那種寒意突然消失了,好像是我作為獵物,知道掠食者已經放棄這次攻擊的一種本能和直覺,我不自禁舒出一口氣。

田純答應著跑了進來。

自始至終,原慶雲連姿勢都沒變過,可是笑容卻更加譏諷,眼神更加挑釁。

我帶著老田走出去的時候,不知是不是出於對他的挑釁眼神的回應,還是不忿他給我造成的壓迫感,我停了一下,回過頭,凝視著他,慢慢從嘴角泛起一個笑容說:「也許……我會去找你試一次的。」

我和老田回到府裡時,已經申時末,紅鳳告訴我說邵青遣人把馬送來了,我高興起來,就直接去馬廄,果然看到一匹十分高大,毛色比棗紅馬更鮮艷幾分,神駿異常的牡馬。

它站在馬廄中間,別的馬兒都不敢靠近它,也不敢和它同槽吃食。

這畜牲很有王者之風,神氣得緊啊。

我一時心癢難搔,便想上去摸摸它,卻被紅鳳袖子一卷,擋住我的手。「大人,這馬烈得很,邵將軍囑從人提醒您千萬小心。馬僮剛被它踢了一腳,如今都不敢靠近。」

那馬仿佛通人言一般,前蹄人立,仰首長嘶,鬃毛飛揚,十分得意。

我想了想,便讓紅鳳去取些松子糖來,親自雙手捧著,小心地靠近。

那馬果然威脅地從鼻子裡噴氣,後蹄開始小幅度地刨地。

我小心不越過安全距離,慢慢地,讓它可以看到我所有的動作,把松子糖放在馬廄的欄上,然後退回去。

它懷疑地看著我和糖,遲疑了一下,終於伸出長長的舌頭一卷,把一粒糖卷進嘴裡,咀嚼一番,立刻發現好吃,把剩余的也都卷進嘴,「嘎吱嘎吱」大嚼起來。

糖很快就被消滅光,這匹驕橫的馬用「還要」的命令目光看著我,後腿又不安地刨起來。

我認為可以冒冒險了,慢慢靠近它,這次它已經明顯是期望多於警惕,但還沒完全放鬆,盯住我伸向它的右手。我晃過它迎過來的舌頭,把手放在它寬大,毛乎乎的鼻梁上。馬兒大怒,一口咬住我的手。

紅鳳驚呼一聲,一只纖纖玉掌就朝馬兒蓄勢拍過去,我厲喝一聲:「紅鳳!」

玉掌在空中一滯,紅鳳滿面焦急驚惶地看著我。

我朝她搖搖頭。

馬兒雖然咬得我有些疼,其實是沒使力的,只是也不肯鬆開嘴。

我小心翼翼伸出另一只手,溫柔地拍撫馬兒的鼻吻,柔聲說:「好馬兒,乖馬兒,不怕,快放開我……」

馬兒沒放開我,不過,也沒對我的另一只手表示反感。

我於是輕柔但堅決地掰馬的嘴,要把右手救出來,馬兒雖然緊張,但終於沒有堅持己見,讓我掰開了嘴,抽出右手。

一旦獲釋,我立即發動後繼攻勢,又伸手去摸馬的腦袋,它一側頭,避開了我的手,好像鬧別扭嫌我的孩子,但是至少沒再咬我或威脅我。

我摸了個空,毫不氣餒,再接再厲,又伸手過去,這次終於被我成功地摸到了它,雖然它的表情好像很勉為其難。

我得意粗魯地亂摸一氣,故意弄亂它的毛。

很突然的,「噗嗤」一聲,竟是紅鳳忍不住笑出聲來。

我扭過頭看她,見到一向老成的紅鳳把我剛才行為盡收眼底,竟至失笑,不由大為不好意思,有點訕訕。

紅鳳看出我不好意思,就忍住笑說:「大人,紅鳳要去交待晚餐,大人自己在這裡……馴馬罷。」

然後善解人意地走了出去。

不料同時錦梓以極快的身法和她錯身而入。

一看到錦梓,我忍不住高興起來,說:「錦梓,快來看我的新馬!聽說汗血寶馬其汗殷紅如血,也不知是真是假,咱們去試試吧?」

卻見錦梓身上有塵土,面有疲色,冷冷沉著臉。我不由怔了一怔,慢慢收了笑容。

他的憤怒冰冷的話已經朝我傾倒過來:「你跑哪裡去了?為什麼不說一聲?我找了大半個京城!你不想活了嗎?……」他似乎惱怒到有點難以控制自己,伸出一只手握住我肩膀搖晃了一下,字字冷利地說,「你的命可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