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華喧囂一時的留芳樓,綠玉紅香,風流旖旎,且說得上往來盡貴胄,座上無白丁,在京城一時極盛無兩,如今竟付之一炬,怎不讓人頓生滄海桑田的感歎?
可笑的是堂堂龍圖閣大學士,顧命大臣張青蓮也在走水現場,眠花宿柳也就罷了,竟嚇得病倒,臥床不起十來天,頓時為京城百姓添了茶余飯後津津有味的笑料,結果我已經復雜的奸臣形象又添了丑角和膽小鬼的光環,連我把曹雪芹同志的「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作為我的病榻文交出去,也沒能挽回什麼形象。
說是臥病,其實病榻前川流不息,如今非常時期,哪能安心養病?連跟錦梓偷空說兩句話,親個嘴都難。
錦梓守在我床前,奉湯奉藥,對於旁人把他完全看作我的男寵男妾面不改色。
劉春溪是日日一大清早來報到,午飯晚飯統統在我這裡吃,害得我幾乎懷疑我的臥室改作戶部衙門了。值得欣慰的是收債一事還算順利,我大鬧李家之後,人人自危,加上王公公以慳吝著稱,居然一文不少還了錢,別人也找不到什麼擠兌的話,兩三日內,就還了將近三百萬兩,但是再往下,就還不大出來了。
只因圭王朝官吏俸祿雖不算薄,卻也不算太厚。比如說我,我是從一品,月俸七百石,一年折下來是大約四五千銀子,這在朝中已是數一數二的高薪,我另有爵位,食一千八百戶,每年又可有一萬兩三千兩銀子入賬,再加上我自己置的,先帝賞的田莊,每年亦有兩萬多兩銀子入息,如果沒有額外收入,養這麼大宅子,這麼多下人,再加人情開支,就算不算養的武林高手,門生清客,不過將將夠開支而已。
但是朝裡有幾個一品從一品?有幾個公爵侯爵?大部分的京官是三品四品,薪水就要縮水很多了。比如說,劉春溪是戶部侍郎,正四品,月俸一百五十石,一年下來,不過一千兩銀子左右,沒有爵位,沒有田莊,所有開支就在這一千兩銀子裡。說實話,普通京城百姓,沒有妾,一夫一妻兩個孩子一兩個老人,這樣的中等人家,一年開支大約四五十兩紋銀;東北城的房子,不在最好的地段,一處三進的四合院,大約七八百兩。這樣看一千兩銀子算是不少了,可是這一年裡頭,多少大臣生辰?多少大臣的老媽老爹大壽?多少大臣的乾女兒,小姨子出嫁?多少大臣的第n個(n大於等於5,通常)兒子滿月?要想每份人情都不失禮,這一千兩銀子實在拮據得很。
若是肥缺或是外放,自然不會存在這問題,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可這世上永遠是清水衙門多過肥缺,想外放的官多,粥卻少。所以向國庫舉債的官員中,有相當部分就是宦囊不足,卻要過官宦的相對奢侈生活的。對這部分人,自然是搾不出錢來。於是有人開始說「莫非想逼我們索賄貪污?」,有人放狠話「便是宰了我賣肉熬油也還不起」,這種情形自然不能再逼,逼出人命於我是大大不利。
我和雍王爺當初的處境不同,我是不必盡全功就是了,這幾百萬銀子已經夠支付目前的困境,所以我囑咐劉春溪不必再追討,剩余的從月俸扣除,每月扣一半俸祿,還完為止。國庫不再對任何官員借貸。
「等到國庫充裕些,我會提議增加俸祿。」高薪養廉嘛。 「不過這人情,攀比之風不止,便是俸祿加上十倍也不濟事。」
劉春溪微微一笑:「張大人要清肅風氣嗎?」
我失笑,且顧不得這些呢,這一堆堆的事。便是日後要提倡清廉,也是清流該管的事。
給王和靖的軍餉已經全部發了出去,救濟的錢米也即日發出。可恨的是如今拿著錢竟沒處買米去,奸商們開始囤積居奇,米價飛漲,京城官倉已罄,雖可從江南調用,到底歲熟的時候還沒到,官家存糧有限。
「可曾下平價令了?」我問劉春溪。平價令很像古代的政府宏觀調控,在非常時期,規定糧食最高價格。
「下了。但是這些大糧商們開始隱匿不賣,如此下去,不出半個月京中也要鬧糧荒了。」
「哼。」我冷笑說,「大魚不過那麼幾條,你去找出來,請他們喝個茶,放出話過些日子待我起了床就要清查,有敢囤積米面千石以上者,就要處黔刑,萬石以上者籍沒家產,流。隔山震牛,先敲敲他們的骨頭,瞧是賺錢要緊還是性命要緊!」
劉春溪已經知道我不惜雷霆手段的目前風格,也不驚訝,答應了便去辦理。
換藥的時間又到了,我和錦梓慣常地又要受一回甜蜜煎熬,今日錦梓沉默,我笑問他:「錦梓可是覺得我如今得罪人太多,甚是可慮?」
錦梓想了想,說:「確是可慮,兼且不值。不過你若想做什麼就做吧,便是得罪光了人,惹了殺身之禍,只要你不記掛富貴權勢,咱們兩個天涯亡命,也非甚大事。」
這話聽得我真正是心花怒放,拉住錦梓的手,說:「錦梓真是太好了!」
這家伙看不慣我坦率的表達好惡的好習慣,又不自在起來,抽回手冷眼斜睨我半天,說:「真不知你以前是怎生樣人,看你有時行事也算從容老辣,怎麼一轉眼就傻成這樣?」
我看著錦梓研究的目光就覺得心虛,悶悶不樂起來,趴著不作聲,錦梓見我不肯說話,大概也有些不樂,不過照舊十分溫柔的替我上藥,只絕口不再試探我。
高玉樞當然一天數回的獻殷勤,補品藥材流水般的送來,好似我要開中藥鋪,就差沒割塊股肉當藥引來惡心我了。他現在焦頭爛額得很,雖然朝廷目前因為國債和水患的事顧不上他,但一天破不了案就一天不能消停,少不得政敵會以此來攻擊他。幸虧我提供給他留芳樓的情報,總算有條線索可查。不過看這老小子如喪考妣的樣子,估摸著肯定是吃了留芳樓的乾股來著。
我順便讓他帶話給林貴全,叫他進京一趟來見我。
我病中的一件大事是年選結果出來了,高玉樞如願以償,不升不降,劉春溪也沒升官,不過得以暫時攝領戶部,也算達到了目的。我自己當然也沒什麼升職前景。
比較意外的是邵青的一個遠方姻親,同周紫竹競爭御史之職敗北,周紫竹新遭貶謫,居然又升遷,清流的決心不容小覷。而中立的吏部尚書老狐狸只怕也有了偏向。
他們趁我和邵青都告病的機會把年選過了,看來清流外戚是在這點上達成共識了。結果雖無太過,我和邵青還是吃了點悶虧,幸而中層以下和外放的官中我們兩派占得比較多,也算平衡。
外戚裡頭李閔國的一個遠房侄兒當了太常寺卿,他家大兒子也謀了御林軍中校將之職。
新上任的御史大人居然也來探望我了,他說是因為其表弟曲白風前些日子初聞水患的事情就回鄉自掏腰包買了一批糧食親自送到災區去,聽說我病了,他沒法來看我,所以請托周紫竹務必替他來一次。
曲白風這家伙熱心任俠,無意功名,心地算得淳厚,我真是很喜歡他的。不過他這次的行為卻使我心中一動,隱隱有一個念頭冒上來。
周紫竹如今紫袍加身,少了些儒雅,多了些銳氣。人逢喜事精神爽,他面貌原就生得好,越發光彩奪目起來,頗有少年得志,春風得意的感覺。
他帶了些安神的藥給我,還送了一對靈芝。值得意外的是他居然帶了一卷自己的詩集給我,實在叫我受寵若驚。
這事看似小,其實透露的信息卻很關鍵。這個時代為官的文人骨子裡的狷介狂傲是很足的,把自己的詩集送給別人要麼是對方是前輩著名文人,求指點;要麼是很看得起對方的文采為人,允為知己神交。周紫竹作為清流派培養的下一代接班人,對我這麼一個污穢的佞臣行此舉,若被人知曉,就是很大一場政治風波。
居然這麼看得起我。
既然如此,當然要翻一翻的。周紫竹文名甚著,詩名不顯,詩如其人,清淡裡帶點沉郁。這個時代的詩平仄講究也不很大,他語句平實,用典不多,也不華麗風流,比起我盜用的名詩名句,自然不知差到哪裡去了。
比如說我現在隨手翻到的類似七言絕句的小詩就很有代表性:「柳色欲滴當街坊,紅蠟深閨趁月光,青瓦流離連夜雨,憶得那時需斷腸。」大家一看,也就明白其風格了。
倒是前面扉頁裡加上去墨色尤新的兩句似詩非詩的東西讓我深思了一下。他寫著:「始悟人言多不切,蘭質如何不丈夫。」
沒有題贈,沒有落款,大概是出於他的謹慎。但這送給我的兩句是明著說他覺得輿論對我不公平,我雖然看似嬌弱,又這般出身,骨子裡也算得大丈夫。看來,他心裡始終念著當時我的救命之恩,我很有可能爭取到一個有力的政治同盟。
一念及此,我心情大好。
最令人驚訝的訪客是第三天早上睜開眼,就見到一個小臉蛋,一雙烏溜溜的眼睛,近距離觀察著我,我嚇了一跳,連忙掙扎著坐起身子,要下地行禮:「陛下怎麼來了?」
小皇帝攔住我,說:「朕的燒昨天退了,聽說張愛卿生病,就來看看。」
我看看站在一邊的錦梓,埋怨說:「為什麼不叫醒我?倒叫皇上等著!」
錦梓微笑不語。
小皇帝說:「是朕不讓叫的。」
我又問他怎麼出的宮,果然是溜出來的。我狠狠抱怨了一通,說上回刺客還沒抓到,怎可如此妄為,何況又是來探我,若出了什麼事我百死莫贖,便是不出什麼事讓別人知道了也會彈劾我云云。小皇帝甚乖,不嫌我唐僧,還作出受教的模樣,可等我念叨完了讓錦梓送他回宮時卻死活不肯,說出也出來了,要在我這裡玩玩才回去。
結果所謂的玩就是擠到床上來挨著我,不時碰到我的傷害我齜牙咧嘴還不能聲張,我後來給他講分子原子的概念和人體是由細胞構成的,結果小皇帝後來終其一生也覺得原子和細胞大小差相仿佛,無論我怎麼糾正也沒用。
錦梓則一直用「原來你沒事就瞎想這些」的寬容含笑目光看著我,我為之氣結,怎奈我也沒法做出一台顯微鏡來讓他們觀察觀察葉脈細胞,沒有佐證,我就無法證明真理掌握在我手裡。
不過,我肯定了一點:姚錦梓是個實用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