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得幾日,身子終於大好,我也開始恢復上朝,馬夫換了一個,原來把我晾在禁城外的那個已經不見了。
錦梓只淡淡告訴我說,那個馬夫是清流和外戚的雙重間諜,那天錦梓就是因為此人突然趕著馬車走,形跡可疑,才去跟蹤他,結果我就出事了。可惜的是錦梓雖然抓到他,他卻趁錦梓不注意,咬破口中所藏的毒囊自盡了。看來也是誰家蓄養的死士。
錦梓追蹤他,發現找他的人是外戚的,看來李閔國老匹夫心中不忿,打算搞什麼陰謀害害我,卻被原慶雲捷足先登,把我劫了去。
我怕錦梓因為復述這件事又回想自己沒能保護好我,傷了自尊,連忙轉移注意點,故意斜了錦梓一眼,說:「原來你一直暗地跟著我,你前些日子待我那麼冷淡,我只道你不管我死活了呢!」
裝酷是錦梓的常規表情,尤其是害羞的時候。他把頭微微別開些,哼了一聲。
一旁也坐在馬車中的老田呵呵笑起來,擠眉弄眼,雖然我不願這麼說,那神情著實有些猥瑣:「哪能不管?大人剛從李家要債回來的晚上,姚公子可在大人水榭外頭的大柳樹上蹲了一夜呢!姚公子的武功,自然不是咱們可比,要不是姚公子突然跳下來讓我去巡查水井,咱還不知道呢!」
我一愣,錦梓被說穿,估計心中大羞,立刻板起臉來,目不斜視,冷冷說:「我是怕羅蒙那些人裡頭混了奸細。」
我又是感動,又是好笑,拉住錦梓手,柔聲說:「錦梓,我一個人任性慣了,有的事做錯了,你也別同我計較。」
錦梓沒想到我這麼誠懇坦白態度這麼好,倒不好意思起來,神色有些訥訥,也沒說什麼,只緊緊回握住我的手,一直到了禁城外才鬆開。
上朝的時候,著重點自然還是庫銀,米價和賑災,我提出的從欠債官員的月俸裡扣除一半還錢的法子沒人公開反對。至於目前京城的米價,仍舊居高不下,大糧商們倒不敢完全不賣了,卻賣得很少,每天那麼些量,還說去年收成就不好,今年水患,糧食歉收,沒法入貨,依著平價令倒要虧損云云。因為我放的話,他們常屯糧的大糧倉都空著,把糧食分散開,硬說沒有存貨。最可慮的卻是目前百姓中的搶購風潮,略寬裕的人家都十好幾擔的買了往家屯,一時已經有人心惶惶的兆頭。
這事情很棘手的,一個處理不好就會出大事,京城天子腳下,不能隨便動亂。所以朝臣們都愁眉深鎖,卻又想不出來什麼好法子。李閔國說是可以限制百姓購糧數量,每人每次不得購超過十斤。我聽了這話真想把他腦袋擰下來,且不說實際操作問題,那些百姓難道不會多買幾次?難道還發糧票不成?這裡的戶籍制度都不齊全,要做到這一點真是太難了。何況,你這麼一搞,本來還不算人心惶惶也要惶起來了,這老頭真是不足於謀。
幸好也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樣,也不用我說話,我只管一邊端拱,就有以古韻直為首的好幾個人跳出來說他的法子不好,有傷國威體面,使黎庶驚惶。
古韻直的法子比他稍好,說是可以從幾個大商人那裡以高價收購米糧,再以平價賣給百姓,由國家補貼差價。這個法子若真到危急時也未嘗不可偶一為之,但是現在哪來這樣的閒錢?我目視劉春溪一眼,劉春溪意會,站出來說:「古大人所言雖是仁厚救國之道,奈何所費巨萬,目下國庫空虛,不足支付。」說著又算了一堆帳,叫老古無話可說。
其實我倒更加懷疑老古的用心,江南魚米之鄉,繁榮富庶,京師用糧多由江南供應,大糧商裡有一半以上都是背後靠著江南大士族,老古莫不是想替他們拉生意?這種看似道德君子,不通俗務的人,也許心中小算盤打得很精也難說。更可怕的是這種人還擅長把自己無限合理化,要害一個人時可以在心裡認為是為了江山社稷為了大業不得不勉強自己的節操,做這種和贓官無異的事說不定認為自己在救世,總是充滿悲壯感,還總是理直氣壯。
想來都惡寒。
我那個乾兒子從來不會不知道應該在什麼時機恭恭敬敬請教我的高見,而我等的就是這個,清清嗓子發言,首先說認為應該殺一儆百,先捉一個匿糧的大糧商辦辦,震一震余人的膽。果然清流好幾人都反對,說不合仁恕之道。而且中立派那邊也是一片期期艾艾,我底下那些人雖不作聲,也不過是礙於我的面子。
我暗暗冷笑,政客和大商人果然是從來便如同共生生物一樣的存在。
不過,各派都打點好,這些商人也做得很周到啊。性命攸關,下了大本錢呢。
這幾日也有好幾撥來給我送禮的,禮都極厚,金珠玉帛,還有美麗少年,不過這樣的時候我再貪財也不會受。
最好笑的是還曾撞見一個外門管家訓斥來送禮的人,說:「你們主子也太不曉事,消息太不靈通!如今大人專寵姚公子,這種貨色送來濟得什麼用?」
我偷偷聽見,也沒露面,看著那個管家耀武揚威的面孔,自己躲著悶笑了半天。
既然不同意,我便提出了另一個構想:「天下間商人無不逐利而進退,既無銀錢可給,那麼便通告下去,有願輸米往京師或災區者,萬石以上旌表,加封祖上;五萬石以上者允為士族。」
此言一出,真是滿座皆驚。古韻直伸手指著我,氣得說不出話,手還直抖,宛如帕金森;李閔國一跳三丈高,說:「你!你想賣官鬻爵!」
連一向堅決不在朝上發表意見的吏部尚書也皺眉說:「士庶之分,何等緊要大事,豈可因區區錢米混同?置士族顏面於何地!」
許多人同時發表意見,朝上一片沸騰,大佬們無不反對,事實上,只有像劉春溪這樣的少數幾個庶族出身的人才沒有出聲反對。
我反駁說:「又不是正官,也不涉爵位,不傷朝廷分毫,何談賣官鬻爵?士庶之分,原非古已有之,最初我朝士族,也是祖皇帝分封,如今不過是個虛名,既無封地又無爵位祿米,為何不能通融?」
他們雖不能有理有據地駁我,卻叫囂得厲害,一再申明士庶之分神聖不可侵犯,大義凜然宛如人權宣言的架勢,有一個外戚的官兒居然尖酸刻薄地說:「張大人原不是士族,是先帝恩賜的出身,難怪不解士庶之別的緊要。」
這話在朝上說是太過分了,周圍突然靜下來,我都愣了一下,一時拿不定主意是作不與他計較的寬容狀還是盛怒拂袖,周紫竹卻突然出列,彈劾此人廷辱尊位大臣。
一時朝上靜得連針掉下來都能聽見。
周紫竹又接著說:「張大人所說有理,是老成持國之道,事急從權,士庶分別再要緊,別不上人命,五萬石米可救活上萬人,難道數萬黎庶性命比不上一家的爵位封號?」
周紫竹公開挺我,真是叫許多人掉了下巴,清流的人好幾個都快把眼珠子瞪出來了。
接著又是熱烈的爭論,有幾個的態度軟化了些,但大都死都不肯,只同意前半段:萬石以上旌表。我深知商人心性,這點沒有太大實際好處的甜頭不會吸引太多人的,所以堅持己見,死不鬆口。
結果吵了一上午,到午時也沒結果,暫且退朝,待明日接著吵。
下去時我遠遠看到周紫竹向古韻直頗為激烈地說著什麼,卻聽不真切。高玉樞追上我,抱怨說:「這般大事,父親大人為何事先不和孩兒商量,這樣提出,實在冒失。」
我說:「也是突然的念頭。」
大概張青蓮本就任性慣了,高玉樞也不太驚奇,只是同我商量此事如何善了,他是務實為上,雖然出身士族,倒不太執著士庶之分,甚至說:「士族如何?庶族又如何?孩兒出身士族,幼時也曾險些餓死,不見得士族出身就比旁人更餓不死些!」
我第一次聽他說自己小時候的窘況,倒有些愕然。
不過,老高這麼熱情地支持我,更多是因為他靈敏地嗅到其中有利可圖的味道,像林貴全這樣的大賈,為了擺脫庶族出身是不惜代價的,自然到時不會忘了來向我們打點,這樣的人又不在少數,這下真發了!
回去後我私下向錦梓說起此事,錦梓也說我冒失:「士庶之分雖不合理,由來已久,許多人看得比祖宗性命還緊要,豈肯輕易妥協?翹楚以前是庶族嗎?居然不知其中利害。」
我當然算是庶族了,我瞥錦梓一眼:「士庶不通婚,錦梓嫌棄我麼?」結果被他抓住狂吻。
邵青來信說不日要回京,我又有些期盼又犯躊躇,錦梓看穿我,說:「邵青此次也不會幫你。」我微訝,不過想想也是,邵青身後站的是整個北方士族,以他的聰明,就算知道我的主意好,也不能夠挺我。
因此越發覺得周紫竹這回行徑既難得又頗費猜疑。
我終究掛心如今京城的米價和形勢,用完午膳,便拉著錦梓偷偷溜去西南城察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