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番外三】紅鳳青桐

滿地的雪,今年冬天好像格外寒冷,街上行人甚稀,冰天雪地裡,有一個二十左右的姑娘,牽了一匹瘦馬,禹禹獨行。

這姑娘一身青衣甚是單薄,卻絲毫不見畏縮畏冷,頭上只插了一枚金鳳釵,腰間佩了一雙柳葉刀,容色妍麗,鵝蛋臉兒,杏目柳眉,只是眉宇間深鎖愁色。

尋覓那人已有二載,從江南到江北,從塞外到京師,江湖水深,山川峻險,風霜不曾浸染,愁思卻侵蝕了如花嬌顏。

少年子弟江湖老啊。

這本應醉臥紅綃的年華,多少夜在陌生的,或大或小的城鎮,或俗麗或爬著臭蟲的客棧度過?一個人靜悄悄的對著燈芯看偶爾爆出的燈花?因雨滯留的白天,看著對角青瓦飛簷嘩嘩淌下的雨水,不覺間咬緊了紅唇?

到如今,連希望失望都淡了,尋覓成了下意識的行徑。

那個人究竟在哪裡?

「姑娘?一個人麼?住店打尖?」店小二殷勤接過她手裡的韁繩。京城眼界闊,這家也是大店,江湖兒女見得多了,也不奇怪這般貌美如花佩著兵刃的單身女子。

「住店,先吃飯。」紅鳳淡淡回答,有些意興闌珊地把韁繩放到店小二手中。

在當時,她並不知道自己尋覓了多年的答案,將出現在這個即將走進去的建築物裡。

這家客棧很大,有好幾個小院子,好幾棟樓,最前頭正樓的一層賣些吃食,二層是正經吃飯的雅座。紅鳳到房間安置好後,就被引到二樓一角坐下。

到底在京郊,又非吃飯的正點,二樓只有寥寥幾桌人,但是正中央卻有一伙極其顯眼的人。坐著的只有一個,穿著一身白衣,白狐裘,纖塵不染,頭上帶著精致的箬笠,白紗飄垂,遮住容貌。團團圍著他的有十幾個,頗有官威,似乎是顯貴人家。

不知道是誰家王孫公子出游,這般招搖。

紅鳳忍不住多看兩眼,發現中間一個瘦小卻大腹的老者,帶著一對有齒鋼圈,形貌酷似江湖傳說中「星棋雙宿」中的「滿天星」朱纖細。朱纖細在江湖中算得上一流高手,居然作了人家的護院,看來此人來歷不凡。

那桌上擺滿酒菜,白衣人卻連筷子茶杯也不沾一下。

紅鳳不是喜歡管閒事湊熱鬧的人,又兼滿腹心事,任他多奇怪,看了兩眼也就不再理會。只悶頭吃自己的飯。

突然間一個家丁打扮的小廝跌跌撞撞地沖進來,胸口像護寶似的抱著一包東西,叫道:「大人,來了!來了!還是熱的!甜的鹹的都有!」

旁邊站立一人說:「怎麼這麼半天?大人都等餓了!」

小廝有些委屈,低聲說:「這京城在北方,哪裡找黃橋燒餅去?小的騎馬跑了十幾裡路才好不容易找到!」

黃橋燒餅?

那位達官貴人要吃的是這樣的販夫走卒的乾糧?

紅鳳有點怔仲,恍惚間仿佛看到七八歲的自己,扎著兩根小辮子,穿著打補丁的花棉襖,凍得通紅的小臉蛋,呵著熱氣,懷裡揣著一包東西,興沖沖地在村後頭找到一個年紀相仿的小男孩。

小男孩穿得比她還要破爛些,不過一張小臉真是漂亮,莊稼人家居然有這樣漂亮的小男孩,實在叫人詫異。

「給!」小紅鳳把那包東西塞給小男孩,「青桐哥哥最喜歡吃的黃橋燒餅!是答謝青哥哥昨天在後山救我!今天在集上我叫爹爹給我買的!我一直捂在懷裡,還熱的呢!」

小男孩大喜,接過去一看小小紙包裡有一長一圓兩個,澄黃噴香、酥脆微熱的小小燒餅,更加高興,說:「一個甜的一個鹹的嗎?紅鳳你真好,以後我也會救你的!」

小紅鳳笑彎了眼睛,美滋滋地看著小男孩小口小口捨不得吃,說:「青哥哥救我,我也會救青哥哥。不叫二牛他們欺負人!」

燒餅很小,雖然很小口地吃,還是很快吃光了,小男孩意猶未盡地把手上的餅屑也舔得一乾二淨,惋惜地歎了口氣。

紅鳳又從懷裡掏出了一個物事,抿嘴笑著,塞到小男孩手心裡。小男孩展開手心一看,是一枚極其粗糙的男用木頭簪子,村裡的成年男子大都用這種簪子挽頭發。

「哪來的?」

「二叔要走船,今年不回家過年,提前給我的壓歲錢,我在集上買的!」紅鳳笑咪咪說。

「我用不著啊!」小男孩把那枚簪子在陽光下轉來轉去地看著,有點好奇,又有點不感興趣。

「以後就用上了。」紅鳳也不惱,還是笑瞇瞇的,「等青哥哥十五歲就可以拿它挽髻。青哥哥頭發又黑又亮又軟,挽上髻一定好看死了!」

「咳!」小男孩不屑地說,「男人要好看幹嘛?小丫頭就知道這個!再說還有六年呢!你有這個閒錢還不如再給我買兩個燒餅!」

小紅鳳終於生氣了,一把搶過簪子,說:「你不要還我!」

小男孩見她生氣有點著慌,連忙抱住要走的小姑娘,奪過簪子來,說:「要,要!誰說我不要了!」

……

紅鳳因為回憶忍不住微微揚起唇角,突然一聲巨響把她心神喚回:那個白衣人一腳把那小廝踹翻在地,燒餅都砸到他臉上,餅屑弄得滿頭滿臉。

「該死的奴才!拿什麼東西來糊弄我!這叫黃橋燒餅嗎?哪有那麼難吃的黃橋燒餅!」尖厲陰寒的聲音,帶著暴戾,卻還是不能掩飾掉原本柔婉動人的聲線。

「是那個小販說這是正宗黃橋燒餅……」小廝委屈地辯解。

「去給我把那個騙子抓來!」

周圍寥寥幾桌的食客都開始走避出去,紅鳳沒動。

一兩盞茶時間,派去抓人的抓了一個三十多歲,青衣短打扮,油膩膩的小販進來,扔到那貴人面前瑟瑟發抖。

「你是哪裡人?」陰惻惻的聲音。

小販沒經過陣仗,只會哆嗦,半天才結結巴巴說:「回,回老爺話,小,小的安徽人氏……」

白衣人暴怒:「安徽人?安徽人會做黃橋的燒餅?」對身後的保鏢打手惡狠狠地說:「給我把這騙子的手指一根根拗斷!叫他以後做不成這騙人的假貨!」

兩個保鏢上前提起嚇癱了的小販,哭爹喊娘的聲音刺耳地傳過來。

紅鳳也算名門正派出身的俠女,看到這裡也坐不住了。她雙手在桌上輕按,身形一掠而起,雙刀不曾出鞘,手中一推一拉,就從那兩個保鏢手中搶過小販,抖手扔到角落裡。

半路殺出程咬金,保鏢們如臨大敵,把白衣人團團圍住,拔刀向著紅鳳,紛紛喝罵。

「燒餅做得不好,罪不至此。」紅鳳聲音清朗悅耳。

朱纖細瞇眼看了半天,說:「原來是寒雪峰妙心神尼的高弟單紅鳳女俠,單女俠好寬的肩膀,來架這不平事!」

「萬事莫為己甚。」紅鳳一貫的不卑不亢。

朱纖細自知未必能敵,一使眼色,眾人齊齊撲上,紅鳳夷然不懼,一撤雙刀,舞出兩團寒光,同眾人鬥在一處,身形矯嬈灑脫。

有兩個想護著那白衣人退後,免被誤傷,卻被揮退。那個白衣人一動不動坐著看他們打鬥,連一絲聲音也沒發出來。

果然,紅鳳一把刀尖蕩開朱纖細的雙輪後,刀尖微側,驚險萬狀地挑飛了白衣人的白紗箬笠,白紗飛舞,黑發微揚,露出一張絕美容顏。

白衣人還是一動不動。

紅鳳整個人僵在那裡,連被人趁機用刀架在脖子上都不知道閃避。

那張臉,十二歲後就沒有見過,如今已經大大不同,全然不同,連眼神也不同,可還是一眼就認得出啊。

以為再也見不到,找了這麼久沒有消息的人。

好像被施了定身法後又活過來,紅鳳的身體,手臂,刀尖,一點一點顫抖起來……

「青……桐……哥哥……」喉頭乾澀,嘴唇發抖,聲音低弱。

雙目凝著,陌生又萬般熟悉的眼睛。

「我現在不叫儲青桐,叫張青蓮。」白衣人輕聲說,好像大聲會驚醒一個夢境,但是聲音好奇怪。

張青蓮,最近這一兩年開始聞名的昏君的新男寵,無恥的佞臣,竟是他嗎?

「我找了好久……」紅鳳的嘴不受控制地輕輕翕動起來,好像有什麼外力在操縱她說話,而不是她自己在說,「兩年前出師,我就回去找你……才知道你被你娘賣給……我又去王牙子那找你……一直找到滄州……可那些人都死了……連碰過你的人也都死光死絕了……我又找了好久,在山東鄉下找到一個在那個鬼地方做過傭人的老婆婆,她說你沒死,被一幫神秘人帶走了……我失掉所有線索,只好到處亂找……」

紅鳳很奇怪自己的聲音居然聽起來那麼平靜,自己的眼睛裡居然一點眼淚都沒有。

張青蓮突然笑了起來,「你現在找到我了。」他柔聲說,「又能做什麼呢?」

紅鳳愣住了。

張青蓮笑得極溫柔:「我一天幾百遍求著老天讓我死的時候你沒找到我,單女俠,你正在成為武林人人敬仰的女俠……你現在找到我,又能替我做什麼呢?報仇嗎?我都報完了……讓我過好日子?我現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榮華富貴,唾手可得……對了,單女俠武功高強,可以保護我!」他又笑了笑,伸手在桌角一拍,一個桌角就慢慢變黑,變成粉末,飄散開去,而剩下的地方截面整齊如刀裁。「可惜,我現在也學了武功了……」

紅鳳的眼淚慢慢留了下來。刀慢慢掉在地上。

……

「等等!」十二三歲的小男孩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終於追到前面的中年美貌尼姑和小姑娘,一下跪在地上不住磕頭,磕得頭上鮮血直流,「求求師太,也收我為徒吧!」

小姑娘不忍心地看著小男孩,央求地扯新拜的師父的袍袖,美貌尼姑神色冰寒,虛空一拂,把小男孩托起來,冷冷說:「我收她為徒是她天賦淳厚,你稟賦單薄,難成大器,不是練武的料子。」

「那師太帶我去給你們做飯劈柴吧!我什麼都能做!吃得也不多!」小男孩不死心的苦苦哀求。

「寒雪峰不能讓男人上去,你年紀雖小,也不能破例。」最後的希望也被打死。

小姑娘好不容易求得師父同意,把小男孩拉到一邊,掏出帕子,替他擦頭上的血。小男孩一把抓住她腕子,哀懇說:「紅鳳,你別去行嗎?你去了,我就只有一個人了……」

小姑娘猶豫再三,狠狠心說:「青哥哥,我想學武功,當個大俠……當大俠不好嗎?到時我就可以保護你,誰也不能欺負咱們了……還能讓青哥哥過上好日子!」

「那,」小男孩有點怯怯說,「紅鳳說好長大要做我老婆,成了大俠,還肯嫁我嗎?」

小姑娘笑起來,露出不易察覺的一顆小虎牙,「肯的肯的,青哥哥你等我,我十八歲就回來同你成親,做你老婆!」

終於還是走了。

只留下小男孩一個人,站在村外的風裡,小小身子上打著補丁的破衣服在風中胡亂翻飛。

……

「啊,想到了!」已經從漂亮小男孩長成絕世美男子的男人故作喜悅地叫起來,「紅鳳可以做我的丫環,我還缺個合用的丫環!」他雙目柔情似水地看著她,「紅鳳,你肯不肯做我的丫環,伺候我,給我端茶送水,疊被鋪床?」

「嗯。」紅鳳輕輕說,「我肯的。」

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什麼都肯的。

如果可以挽回一點已經挽回不了的東西,就算做丫鬟也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