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次偷偷溜來之後,我就不曾再來過這京城西南的平民聚集地,此次舊地重游,身邊有錦梓相伴,滋味自是不同。
還沒看出禍亂的由頭,但是不知是不是我有先入為主的成見,街上行走的百姓,十有七八面有愁色,街上攤販也似冷落了些。
我們逛到一家米棧門口,那裡已經排起了堪比國慶期間火車售票點的長龍,蜿蜒數十米,衣色雜亂,人聲鼎沸,男女老少俱有,堪為壯觀。我同錦梓擠到前面去問米價,被數個神情焦躁的人橫眉冷對:「去!去!年紀輕輕不學好,到後面排著去!」
我們出來時不想張揚,換了下人的破衣服,結果就遭到此等待遇,不由互看一眼,暗自失笑。後頭一個頭發稀黃,臉部浮腫,穿翠綠襖子的中年大媽見我們都是眉清目秀的後生,好心告訴我們說:「十五錢一斗。」
十五錢是平價令的最高價。
那大媽又壓低聲說:「兩位小哥買幾斗?奴家替你們帶,每斗多加一文就是了。」
原來不是我和錦梓的魅力,是要做生意,我忍住笑,謝絕了她。大媽急了,說:「小哥莫要不識好歹,官倉早不賣了,這錢記米鋪每日只從未時到申時開一個時辰,你現在排隊可輪不到了!」
啊,只開一個時辰麼?看來情況真不樂觀。
這位大媽很有安利推銷員的潛質,絮絮叨叨還待說服我們,突然前面起了騷動,米鋪的伙計走出了幾個,拿門板上門,說:「米賣完了!」後面的人群急了,紛紛大叫起來,說:「才未時末呢!怎麼就不賣了?」
伙計臉孔僵硬,「沒米賣啥?不信店裡搜去!一粒也沒有了!」
人群炸開來,叫嚷不止,大媽貨源沒了,也沒法兜生意,直著殺豬嗓子叫:「還讓不讓人活啊!家裡孩子餓得哭啊!」坐到地上抹眼淚,揮舞著手帕拍大腿作為哭喊的節拍,並且即將滿地打滾。
叫嚷的當然不只她一個,更多人則是深鎖著眉,滿臉愁色拿著癟癟的米袋默默離開。我看得心情沉重。
錦梓拉著我離開,我一直在想如何說服那幫老頑固,如果真的說不服,還有什麼圈錢或是弄米的途徑。
如果真的是沒有糧食了怎麼辦?
從印度或東南亞進口?這時候的印度和東南亞是怎生情況?
回去路過了上回的狗肉鋪,遠遠就有奇香飄來,我對錦梓說:「錦梓沒吃過這種地方的東西吧?這家很有名,要不要試試?」
錦梓看我一眼,點點頭。
結果發現狗肉宋這裡人滿為患,生意好得要命,天氣又熱,宋三光著大黑膀子,忙裡忙外,汗下如雨,裡面的桌子擠滿了人,多有搭座,還有人在外頭等著新的一鍋出爐外帶回家。
宋三端出十幾個盤子,突然見到我和錦梓,愣了一愣,「咦」了一聲,說:「……你,你是上回同老田來的那位客官……爺……」
我朝他微微一笑,說:「是啊,老田還常來嗎?」
宋三「嘿嘿」一笑,想摸腦袋才發現雙手都不得空:「來!怎麼不來!隔三差五地來!……嘿!我們哥倆是不打不相識!」然後又看看錦梓。
我笑了笑,說:「捨弟。」
宋三露出怪不得的恍然神色,錦梓卻暗暗橫了我一眼。
「爺要在這吃點子酒嗎?怕是沒地兒了!」宋三邊說著邊把手裡的肉一一上桌。
「這裡今天生意可真好啊。」
旁邊食客裡有人抬頭笑:「宋老三實誠!家家漲錢他都不漲,如今連個燒餅都要四五文了,老宋的狗肉還是半斤十九文,童叟無欺,誰不來吃?」
旁邊幾桌的漢子也笑鬧應和起來,大抵都是這意思。
宋三不好意思了,挺挺胸膛,說:「咱做買賣為的是交朋友,說漲錢就漲錢那還有啥意思?」
食客們轟轟地笑起來,七嘴八舌誇他。
這等漢子也只有古代才得見吧?我也笑起來,說:「既然如此,替我包兩斤帶走。」
宋三去替我包了,還對後頭排隊等著的打招呼:「這位爺住得遠,先給他,大家街坊鄰居,等等沒事!」
那些人也不惱,笑呵呵地看我們,也有人說:「好俊生的後生,兄弟倆都俊著哪!」有碎嘴的還打聽我和錦梓結親了沒有,想要做媒。弄得我甚是不好意思,一看錦梓反倒從容不迫,大概從小被人問慣了這等問題。
說話間外頭進來一個乞討的小姑娘,光著腳,頭發還梳得整齊,小臉卻髒兮兮的,衣服破得都不象話了。怯生生地站在門邊,手裡捧著一個破碗,也不做聲。
宋三見了,百忙之中不忘招呼,「小珠來啦?等著!」從鍋裡撈出一大塊通紅噴香,汁水淋漓的狗肉,又從後廚翻出大半張餅給她。
小姑娘眼睛裡淚珠兒滾呀滾的,嘴唇抖半天,才細聲說:「宋……宋大叔,我來您這幫忙行嗎?」
宋三對著小姑娘脾氣甚好,雖然於他已是柔聲但還是不免粗聲粗氣地說:「你弟弟病不是沒好麼?等你弟病好了吧,啊?」
小姑娘還想說什麼,卻只會淚汪汪的看著大黑漢子。
旁邊有人怪笑起來,說:「宋老三好心腸,天天肉啊餅的供著,難怪小姑娘不好意思。」
另一人說:「依我說吧,老宋,你就留她下來,給你縫補漿洗,過幾年就是個現成小媳婦!」
好些人都跟著起哄。
小姑娘咬著唇兒,神色又驚恐又害羞。
我看得不忍,正要說什麼,宋三卻把三角刀往地下一砸,氣呼呼大罵開來:「娘的說的是人話嗎!人家小姑娘家裡遭了水,沒了老子娘,弟弟病得要死了!你們倒拿她打趣!小姑娘才十來歲,做我女兒還嫌小!老宋莫不是那趁人之危的人?」
我一聽遭了水,心裡一驚,問那小姑娘說:「你是陵陽來的?」
小姑娘抬頭看我,眼睛裡還是水光盎然,怯生生點頭。
「陵陽已經有災民逃難到京城了?沒聽說啊。」
有人插嘴說:「逃倒是都逃信陽一帶的多,京城遠,沒幾個往這裡逃,我表弟昨兒從信陽販茶葉回來,說是信陽太守關著城門不叫進呢!城門外頭災民鋪天蓋地,每天跟蒼蠅蚊子似的一死死一大批!」
竟有這樣的事?這種事情居然沒有一個地方官員上折子?
我手心出了冷汗,口中乾澀,錦梓悄悄握住我的一只手。
「朝廷不是發了賑糧賑銀嗎?難道郭正通都沒發放?」我澀聲問,希望沒人聽出我的異樣。
小珠一無所知地搖搖頭:「沒有……我,我不認得姓郭的……」
旁邊的人紛紛笑著,說:「小哥忒嫩了,天下烏鴉一般黑,誰管百姓死活?」
我辛辛苦苦籌出來的賑銀!
難道郭正通身為清流派的干吏竟是徒有其表?難道他的官聲都是欺世盜名?
我從脊背涼到指尖,心中升騰起怒火,但是想想又覺不對,這裡頭一定是有什麼關係。
宋三發完脾氣,逼著打趣的人道了不是,見我怔仲,說:「小姑娘一家是發水到京城投親的,爹娘死在路上,也難為這小姑娘把她弟弟拉扯到這兒……可惜卻找不到她姑姑,弟弟又病了,那個……爺,您府上缺不缺人手?小姑娘挺能幹的,老宋沒本事,一個人一張嘴還能混個飽,添倆孩子著實吃力……」
眾人聽他叫我們兩個衣衫弊舊的人「爺」,本就奇怪,現在聽了這話,都寂靜無聲地盯著我看。那小姑娘煞是伶俐,立刻就跪倒錦梓面前,說:「爺,求您收了小珠吧!小珠年紀雖小,洗衣做飯挑水,什麼都能幹!」
她自動跪在錦梓面前,把我忽略掉,看來我果然已經老了,不及錦梓對十來歲的小姑娘有吸引力。
錦梓冷冷看著她,一句話都不說。
我突然想起來,錦梓其實沒什麼同情心,很多事情看在眼裡他都不管,與他無關的不論是國家大事,還是別的人,一向不理。這大概就是那兩年痛苦生活的後遺症,雖然沒有變態,卻變得冷漠,所有的關心和熱度只留給身邊最親近的人。
我的錦梓不但是實用主義者,還是懷疑論者。
不過小姑娘我是要帶回去的,我還要問她些事呢,再說府裡也不多兩張嘴吃飯。
我把小姑娘扶起來,柔聲說:「既如此就和我們回去吧。你弟弟在哪裡?我們去接他。」
小姑娘自然感激涕零,覺悟到還是成熟男子更加有魅力,我把宋三叫出來,私下叮囑他不許胡亂透露我的身份,見他點頭如搗蒜,才同小姑娘去了。
跟著她七拐八拐,走過許多我聞所未聞,歎為觀止,骯髒至極的小巷子,終於到了一個疑似牛棚豬圈的所在,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躺在濕乎乎的一堆稻草上,臉色青黃,一把骨頭,若非我看到他鼻翼還微微翕動,都要懷疑是具屍體。看得叫人愴然。
小姑娘先過去,把他扶起來,掏出餅和狗肉,低聲說:「二毛,吃東西了。」
小男孩慢慢睜開眼睛。
我連忙阻止,說:「他身子虛弱,又在病中,不能吃這些油膩的東西,回到府裡叫人給他先熬點粥吃。」
小姑娘點點頭,還是淚汪汪的,神情有點呆滯。
我有些不忍,安慰她說:「不用怕,我會請大夫來好好給他治的。」小姑娘又點點頭,神色有幾分感激。然後便吃力地去攙扶她弟弟起來。我上前要幫她抱,卻被錦梓平平一推,雖沒使什麼力,我卻被他穩穩地推到幾米開外,愣了一下,不解看著錦梓。
「怕是水後時疫,」錦梓淡淡說著,「會傳給人,你離遠點。」然後便將小男孩輕輕提起。
我們回到府中,便吩咐紅鳳叫人去請醫生,又讓人帶小珠去洗澡換衣服吃東西,把小男孩安置起來,給他熬些藥粥喝。
我和錦梓也用了晚膳,等杯碟撤掉,有僕婦領著小姑娘走了進來。
我看了一眼,便感歎果然「人要衣裝,佛要金裝」這話一點不錯,小姑娘洗得乾乾淨淨,換了身新衣服,立時嫩得跟棵水蔥似的。
小珠還是有些怯生生的,不過答話口齒伶俐,我問她她家水患的事,原來她家住在黃河邊上,是最早決堤被沖的縣,爹下落不明,娘同她姐弟倆逃了出來,到京城來投靠姑姑,他娘在半路上半餓半病死了,她好不容易帶著弟弟來了京城,卻尋不到親。
這其中自是不知多少生死別離,慘絕人寰的事情,我也不想多說,又問她水患和災民的情況,果然大部分人都逃去信陽,只有他們是因為投親才來京城。
我又問她地方官的情況,小珠尚小,不知道這些,太守刺史這麼大的官從沒聽見,只知道她那裡的縣令,我問她縣令如何,她想了半天,說縣令的三表弟娶了胭脂鋪的李寡婦,大家都在議論。
看來小孩子問不出什麼來,恰好大夫看完小男孩來向我匯報,果然是時疫,不過還不是沒得治,我便讓人跟他去抓藥煎制。
紅鳳問我如何安置這姐弟倆,我想了想,小男孩目前是要隔離的,先單獨隔開,至於小珠……「去把小綠和錦楓叫來。」
不一會兒,錦楓和小綠來了,好些日子沒見,似乎又高了些,尤其是錦楓,都有點錦梓的風采出來了。
小綠見到我興奮不已,錦楓照舊不理不睬我,卻對著他哥哥眼睛發亮,錦梓招手讓他過去,便立時高興萬狀地飛撲過去,纏著錦梓,興高采烈地回答錦梓低聲問他的功課武藝,日常起居的情況,還撒嬌說:「哥哥,你都好幾天沒來看我了!」
聽著純粹陽剛和陽光型的小男孩嗲聲嗲氣的撒嬌,我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果然,錦楓又被錦梓訓斥了兩句,乖乖站好,我也盡量無視小綠一直「癡癡」盯住我的星星眼,正色說:「她叫小珠,以後也住中直館去,人家身世很可憐,你們要好好對她。」接著把小珠的情況大概一說。
小綠和她身世相仿,同病相憐,自然著實親熱,雖然兩個小孩面對同年齡的異性孩子都有點怕羞,不過還是看得出很有好感,一見如故。錦楓在一邊冷眼看著,不時不屑地哼一聲,對小珠理都不理。這孩子醋性甚大,估計是不滿自己的玩伴被別人搶去。
我叫紅鳳帶著三個孩子去了,心裡想要不要把中直館改名叫「中直托兒所」,「中直小學」之類的。突然有個家人送上一封信箋,說是剛才有人送來給張大人的,卻不肯透露主人是誰。
我很是好奇,想去接,又被錦梓攔著。錦梓隨手指指一個小廝,說:「你,來把信打開。」
我才恍悟錦梓是怕來歷不明的信上有毒藥機關,這家伙心腸也挺狠,看來古人果然是不把奴傭當人看,連錦梓也一樣。
小廝打開信,事實證明錦梓是多慮了,一點事都沒有。
我接過素白箋紙,只見上面寫著「已說服老師」。下面一點有兩行小字:
「君若為國,僕請助之,鼎力不惜;
君若謀私,僕當狙之,粉身亦然。」
這手龍飛鳳舞又不失清俊的飛白我最近很熟悉,是周紫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