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青走的那天,刮很大的風,三軍齊發的大場面,既有氣勢又很悲壯,邵青站在點將台上,喝小皇帝親手遞過的酒,小皇帝稚嫩的聲音說:「盼將軍早日凱旋。」回蕩在飄滿大旗獵獵作響的上空。
邵青接過賜劍,一身甲胄,單膝跪下,朗聲說:「臣誓死為陛下驅逐匈奴,不勝不歸!」
邵青最後上馬的時候,眼神在人群中一掃,遇到我,微微露出一絲笑意,我微不可查地點點頭,他最後看我一眼,翻身上馬,絕然而去。大軍隨他而動,馬蹄翻動,塵囂滿天。
旗幟煙塵漸漸遠去。
走了也便罷了,除了兵部緊張運作,大家要留心軍情,戶部安排的糧草軍需比較吃緊,一切似乎慢慢變得和平時沒什麼兩樣。
幸虧我之前斂財有道,現在還不至於成很大問題。
我沒有經歷過戰爭,可能比別人都更緊張些,但是日復一日,我看到京城的老百姓都一樣的婚喪嫁娶,一樣每天清早提著籃子上街買菜;官員們一樣起早摸黑上朝,明了暗了受賄,說的恭維話也不見得就短些,我的心慢慢也就定下來,繼續投身到無窮無盡,瑣碎而偉大的官場陰溝生活中,如果不是對錦梓的入骨相思仿佛扎進骨頭裡的一根刺,我的生活就跟水患之前一樣的緊張,無聊而安逸。
在這樣的情況下,突然周紫竹投帖子請我喝酒。
好事成雙,莫非最近我很有被人請酒的運?
周紫竹回京還是挺和我保持距離的,這次居然明目張膽請我喝酒,必非無因。
周紫竹請我喝酒的是個小酒家,藏在深深小巷裡,倒是清雅得很,門口有修竹白石,當壚的是個白髯老者,須發整齊,黃袍纖塵不染,觀之不俗。門上掛有青布酒旗,掀簾進去,裡面桌椅奇古,貌若根雕。
周紫竹貌似是這裡的常客,老頭抬頭見到他,就繼續低頭看自己的東西,嘴裡問:「周公子今天喝什麼茶?還是明前的鐵觀音?」
周紫竹態度卻甚好,微笑說:「今日卻不喝茶,要喝酒,煩秦老丈做幾個菜下酒。」
老者點點頭:「兩位公子緩坐片刻。」便去了後廚。
我擇了一處黃楊木根狀的座頭,和周紫竹對面坐下。不消片刻,老者就上了幾個涼菜上來,盤盞不大,有玫瑰砌絲櫻桃,什錦山菌,清拌新筍,和一碟茶干。
周紫竹舉箸笑道:「嘗嘗這個,也算遠近聞名,味道確實不同,我從小隨家嚴四處走,也沒見哪處茶樓有此味。」
我挾了一塊,送到嘴邊咬了一小口,入口平淡,一咀嚼,只覺鹹甜鮮香,每嚼一口便多一道滋味,糾纏齒頰,余味無窮,我吃過的中外名菜也不算少了,竟不曾見過這樣的美味,不禁有點詫異。
周紫竹微笑說:「如何?」
我只能點頭說:「技近乎道矣。」
說話間酒就上來了,酒色澄碧,香味撲鼻。我看了一眼,訝道:「竹葉青?」
「不,這是秦老丈自釀的『如朱』,酒味甘醇,倒不如竹葉青烈。」
他給我斟了一小杯,我淺嘗一口,果然芳醇清冽,我是外行,只會說:「好酒!」不過由於我神情陶醉,語氣誠懇,周紫竹也就沒有深究我的用詞貧乏。
過了一會兒下酒的菜也陸續上了,一味的精致清淡,酒過三巡,我就等周紫竹切入話題,——他肯定不會是為了帶我發掘好館子才約我出來的。
果然,他連乾幾杯之後,放下了酒盅,望著我,笑容漸漸隱去。「下個月我要成親了。」他臉色平靜地放出重磅炸彈。
「咦?」我真的吃了一驚。「誰家的閨秀?」
不過周紫竹也二十七八歲了,在這個時代,這個年齡還不娶妻,實在有點奇怪,像邵青結婚算晚的,二十出頭也娶了親,那還是他投身軍旅耽誤的結果,通常男子十六七,十七八的就該結婚了。
「薛家的大小姐。」
薛詠瑤?這次我真是大吃一驚了。
不過想想也很合情合理,薛家在姚家敗落之後要替他家女兒選夫,跟我提親被我婉拒之後,會看上潛力無窮,家世雄厚,年少有為,人品瀟灑的本朝數一數二的黃金鑲鑽王老五周紫竹,實在是意料中事耳。
果然,周紫竹證實了我的推斷:「薛駙馬托古大人月前向家父提親,家父已經允了,婚期就定在下個月。」
我再度吃了一驚:「這麼倉促。」
周紫竹愁容滿面:「只因我連番推托,到現在還不曾成家,家嚴家慈都有些著急,這次是推不掉了。」他一副愁眉深鎖的模樣,一口氣連乾了三杯,還重重歎了口氣。
也難怪他,我若是現在要娶薛大小姐的人,也非得借酒澆愁不可。不過,難道周紫竹也對薛大小姐很不怎麼感冒嗎?
我假惺惺地說:「紫竹兄何以愁眉不展?那薛大小姐聽說頗有艷名,容色妍麗,薛家根基深厚,可為紫竹兄日後一大助力,得妻如此,更有何憾?」
周紫竹長歎說:「仙鄉雖好,非吾住家......實不相瞞,青蓮,我心中已經有人了。」
我耳朵一豎,女人愛聽八卦的心態主導了我的意識,說實話,是女人就沒有不八卦的,只不過或者礙於環境,或者為了自身形象被後天的教養,自制力所克制罷了,但是八卦此事,實在是能調節心態,緩解壓力,美容養顏,延緩衰老,居家旅行必備之良藥。
想不到到了古代,也還有這樣的機會免費送上門來,還不必為了形象故作掩耳狀,我當然很配合地問:「誰?」
周紫竹居然沒被我赤裸裸的興致高昂所嚇倒,他憂愁地抬頭看著我,欲言又止,臉上突然一紅,又低下頭。
嗯?
我心中一跳:不會,不會周兄是喜歡......我吧?
雖然我確實有那麼一點魅力,不過,人人都喜歡我也未免太扯了。再說我可是心有所屬的人了。
或者說,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有同性戀傾向是真的?
我正琢磨著之前周紫竹待我的種種特異之處,陶醉在「紅顏禍水」的自戀幻想中,周紫竹痛苦地抬頭望了我一眼,聲音低啞地說:「她已經不是待字閨中,我說出來也無濟於事,徒損她清譽而已。」
咦?
待字閨中?
看來是女的。原來周兄喜歡的不是我。
忽略掉一點點失落感,我看著周紫竹盯住我的痛苦眼神,心裡突然發毛:
難道,難道,周紫竹喜歡的是......紅鳳?
之前去信陽途中失散,紅鳳和他一路來著,紅鳳名義上是我的通房丫頭,實際上卻是個會武功的奇女子,江湖地位還不低,周紫竹會喜歡她再合理不過。
我心中大亂:怎麼辦?周紫竹不會開口向我討紅鳳吧?在這裡的上流社會,互相贈送姬妾都是很尋常的事,可是紅鳳對於我可不是尋常姬妾,她那麼愛張青蓮,把她送人紅鳳豈不傷心死?可萬一紅鳳和他是互生情愫呢?我豈不棒打鴛鴦?
我心亂如麻,周紫竹卻一徑用痛苦眼神看著我,連連灌酒,長吁短歎,還開始念什麼「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
我終於忍無可忍,大聲說:「到底是誰?」
周紫竹被我的當頭棒喝嚇了一跳,竟乖乖說出答案:「是......瀏陽長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