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晞山地處荒僻,出得南城,還要縱馬馳騁片刻才到得了。如今已經到了六七伏的辰光,天氣已經不大熱了。紅鳳甚至恨不得這就讓我開始穿夾衫。
南城本不大繁華,出了城門之後就更顯冷落,這一路到翠晞山就是大片荒野。雖然說不上「風吹草低見牛羊」,但一眼能見到天野分際,有風撲面微涼,倒也叫人心胸一爽。
此間淒涼,似乎秋天也比別處來得早了些,有些野草尖上已經開始泛黃。便覺得多了幾分肅殺。
我拍了拍壁爐的屁股,它難得有機會在大片空地上奔跑,其實根本不用我催,早撒蹄子跑開了。
壁爐的速度,也說得上追星趕月,不過片刻,便到了一座山頭,這山也不算高,也不算矮,山勢不險,卻不時有奇峰突起,綠意蔥茸之外,還有清澈的小溪潺潺。山腰似乎還有個亭子。
我下了馬,正想給壁爐飲點水,小溪裡便多了倒影,我一僵,慢慢站起來,便見到邵青青袍寬袖,淡淡望著我。
我朝他微笑了一下,他也回我一個淡笑。我不知怎的,總覺得他這次養病回朝變得更成熟了一些,換言之也就是更加老奸巨滑,不露聲色,莫測高深。但不管怎樣,確實減了銳氣,多了蕭索。有時候想起來,也不免有些許憐意。
邵青和我大概想的差不多,也沒有帶家人隨從,只騎了匹馬,他從馬鞍袋裡取出皮水囊,回頭朝我一笑:「有酒無菜,可肯賞臉共謀一醉?」
我點點頭。
「去亭子裡?」
我又點點頭。
我和邵青牽馬上去,和他一起把馬兒系在亭子旁邊的樹上,我們進了亭子,在石桌旁坐下,邵青打開皮囊的塞子,喝了一口,遞給我,我沒猶豫,接過來灌了一大口,酒味出乎意料辛烈,但余味甘醇。我有點不習慣,被嗆得大聲咳嗽了幾聲。
邵青側過頭看我,低笑了一聲:「梨花白,對你是不是烈了?」
我搖搖頭,又喝了一口,還給他。
他又喝了一大口,卻沒再給我,自己拿在手中,沉吟不語。
我默默攏袖在一邊,也不作聲。
邵青望著天邊浮雲,神色漸漸悠遠清淡起來。慢慢開口說:「我初入軍中,駐地就在這附近,有時煩了悶了,就一個人來這裡待著。我可還從來沒跟青蓮來過呢。」
我想了想,說:「今日為什麼同我來?」
邵青又喝了口酒,笑而不答。
我靜靜看著他,他又喝了一口酒,突然朗聲吟道:「鵬鳶展翼凌九霄,且笑蒼穹空浩渺。祥龍在天布雨露,騰身移步天下小。挑燈朝舞露意冷,功名輕取汗青薄。請向漢武歌一處,邀得秦皇共射雕!」
邵青聲音清朗,在空山中有入雲裂帛之勢。我有點震住,又覺有些驚慌,只是低聲說:「好詩,君果非池中物。」
邵青聲音低下來,突然自嘲一笑:「......我十六七歲作的,那時少年意氣,也心氣高傲過。如今只覺位愈高,心愈怯。戰戰兢兢,不敢有半步差池......人生在世,原不過如此而已,只是許多東西一旦背在身上,又豈能輕易放下......家國殷望,妻子兄長,一點一滴,也不能輕負......」
這話我很明白,但凡有些天分才華的人,年少時總是心比天高,覺得天下之大,再沒人比得上自己,自己生來就是要做一番大事業的,上帝造我的泥土都與別人不同。等到入世深了,幾番沉浮掙扎,才知道這個世界如何紛繁復雜,如何藏龍臥虎,如何暗流洶湧,有多少事情不得已,有多少次力不從心,不要說建功立業,就連安身立命,保住自己一席之地,活得比旁人好些,就要盡最大努力......我們總要等大了,才知道自己不是太陽,不是這個世界的中心。
我點頭:「誠然斯言。」
邵青看看我,又一笑:「我是武人,連平仄都不知,詩不像詩,詞不像詞。不要取笑便好。」
我笑笑說:「放而不收,雖然於詩文不算上品,氣勢卻是豪邁得緊。至於平仄,倒不必理會。」
邵青點點頭,「我那時年少,哪知道什麼叫收,都說你文章好,看來是真的,一言中的。」
我心中一跳,低頭不語。
邵青注視著我,沉默半晌,突然靜靜開口:「我原想殺了你的。」
我暗暗一驚,抬頭看他,神色還維持平靜無波。
邵青望著我,淡淡一笑:「那時候錦梓剛告訴我,我剛剛確定是真的。當時想,如果用不毀掉你身體的方式殺了你,比如說悶死,青蓮他會不會回來...... 」
我望著他。
邵青繼續說:「可是實在渺茫得很,神鬼之說......再說關係也太大......我又受不了看見你,只好躲開,暗地留心你所作所為,不料越留心,竟忍不住歡喜你這個人......你做事為人,實在比他強得多了。他這人又任性,又刻薄,只會添麻煩,不管後果,若非運氣好,早死了不知多少次了......不過,他的運氣其實也真糟透了......我也不知為什麼喜歡他,原本真沒想過會喜歡男人......我好像總是喜歡會惹麻煩,不知進退的人......」
他又輕輕抿了一口酒:「你做事跟我有點像,有時候看著你就像看著以前的自己。」
我接過他手中的酒袋,喝了一口,靜靜說:「沒想到你會把什麼都攤開說。」
邵青笑起來:「你我榮辱相系,還是說開得好些。再說此去生死未卜,我想把家事托付給你。雖然我部下不乏忠義之人,不過還是托付你放心些,你跟我是一樣的人,什麼境況都應付得來,怎樣艱難也不會倒下,不見得是什麼忠臣義士,答應了的事也會萬死不辭。」
我點點頭,又喝一口酒,平淡地說:「我答應你。」
邵青說:「我兄長是守成之人,雖然不通官場營生,也做不出出格之事,你只要記得有什麼興衰更替時提點他一二便是。只是拙荊要多麻煩你。」
我點頭說:「放心。」
邵青接過酒去喝:「內人糊塗,不解世事,不過心性甚好。我娶她之後,並非沒有過厭煩後悔之時,不過終究不能不管她。」
我微微一笑:「敏之兄當初娶妻的軼事,我也略有所聞。」
邵青也微笑起來:「我有時候也想,娶你這樣的女人可能才是最明智的。」
我大吃一驚,愕然看著他。
邵青一見,笑得愉快起來:「我自然看得出來你本來是女人,你當我是和我師弟一樣的毛頭小子麼?」
我心神大亂,煩躁地望著他。
「你放心,」他繼續微笑看我,「我不曾告訴錦梓......你還真是不簡單,連錦貂這樣的人物也會為你神魂顛倒到這般地步。」他接過酒喝一口,悠然說:「不過,我雖然喜歡你這人,卻真的不會喜歡上你這樣的人。不知道為什麼。」
他的話雖然費解,我其實很理解:我也沒有辦法,絕對不會喜歡上邵青,不會對他心動,如果早十年八年,我還是小姑娘,大概會的,那時候會被安全感這樣的東西吸引,但是現在,我需要的安全感已經變成了另一種。說到底,我和邵青是太相像的人,人果然是會愛上互補的。
我們年少的時候,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時候,過度喜歡自己,太自戀的人才會愛上同類,否則的話,都會被自己沒有的所吸引。
我搶過他手裡的酒,掂了掂,仰脖子喝掉一半,把剩下的遞給他,一抹嘴,說:「盡此袋中酒,先預祝君剿滅蠻虜,早日凱旋。」
邵青豪氣大發,一口喝乾,朗然道:「只解沙場為國死,何須馬革裹屍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