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就這麼出來坐著和我們聊天,駙馬念著那顆珠子,要進內室取出來,我又緊張了一番,幸虧公主起身說:「妾去取來。」
周紫竹這家伙,現在在裡面比我更緊張吧?
不過公主肯這樣袒護,看來形勢還不錯。
那顆珠子是典型的海珠,大概有十七八分,渾圓無暇,輕輕旋轉光澤流轉如水。就算是今天,是養殖的,也算得極上等,何況是野生的。
我評點了一下,當然不免加上幾句小小恭維,薛詠賦樂得心花怒放。
大家伙兒又聊了一陣子天。
公主盯著我說:「張大人近些日子頗有所為,妾在深閨,亦有所聞。」
我當然打著哈哈,欠身說「哪裡哪裡,公主謬誇,青蓮慚愧」之類的話。
「夫婿魯鈍,一向有勞張大人照應了。」
「哪裡,是青蓮諸多仰賴駙馬大人。」
「詠賦常同我提起大人,妾是聞名已久了。今日終於能有幸得見……」
……
我越聊越覺得不對,公主句句不離我和薛駙馬的私交,看我的眼神,也不大像友好狀,莫非薛駙馬自己沒有發覺的,對我的隱諱曲折的心思,早被公主覺察了?
公主把我當第三者了?
而且她越聊越起勁,難道不管裡面的周紫竹了?
我越來越如坐針氈的時候,突然門被撞開。
包括我在內,在座眾人都嚇了一跳,只見跌跌撞撞沖進來一個小太監,喘著粗氣,叫著「張,張大人」。
我瞧著他還頗有點面善,開玩笑說:「這裡沒有張張大人。」
「大,大人!」小太監顧不上和我開玩笑,「陛下請您過去!」
看他急成那樣,莫非小皇帝有什麼重要的事要找我麼?
我有點疑惑,但還是站起身和公主駙馬道別,跟小太監出去了。
剛出了公主的小院,沒走幾步,就看見一個人低著頭踱步,不是周紫竹是誰?
這家伙怎麼從公主房裡跑出來的?難道有秘道?
難道他壓根還沒進去?
不過鑒於不是私下,我也不好問。
我朝他使了個眼色,他點點頭,又搖搖頭,看得我一頭霧水。
走進小皇帝暫時歇息的「行宮」,那家伙正在裡面玩毽子呢,一下一下,踢得還挺好。旁邊那個大太監王福桂在一邊陪著。小皇帝看到我進來,頓時高興了,說:「張愛卿,快來陪朕一起玩。」
我有點郁悶:這麼急著叫我過來,就是為了這個嗎?
說實話,看他玩的樣子,不免聯想到宋朝幾個敗家子皇帝,不過,再一想,這年紀的孩子,偶爾一點娛樂性的體育鍛煉也是必要的。
不過,甚至當我還是一個小姑娘的時候,踢毽子都是我心中永遠的痛......之一,所以我立即表示拒絕。
小皇帝不允,一定要我一顯身手,君命難違,我只好踢了一下,毽子和我的鞋有了一次親密接觸後又穩穩上去,我大喜,連忙湊上腳踢第二次,「乒」,毽子清脆地錯過我的鞋側,落到地上。
果然,兩下都是我無法到達的宿命。
我僵在那裡,好久才回過去,覷了小皇帝一眼,他顯然有點驚訝:他的張愛卿居然有這麼笨拙的時候。
不過,還好,他眼裡我沒看到偶像的幻滅。
「踢毽子沒意思,」小皇帝恢復過來,立刻沒事人一樣,冷靜地說:「張愛卿,還是你給我說個故事吧。」
我同意了。
這天下午一直陪著小皇帝,一直到祭祖結束,我心裡隱隱覺得有事不對,卻說不上來。
晚上周紫竹去找我,我問他怎樣。他扭捏了半天,說沒去找公主。
我心裡大怒,好容易耐著性子問他為何。
他沉吟了一會,說:「遠遠看見公主從屋裡走出來。和貼身丫環一起,突然覺得不想去見她了。」
我一怔:「可是臨陣心中怯了嗎?」
周紫竹搖頭。
「可是覺得她姿色已故,不復當初。不再是你想念中的女子?」
他又搖頭,沉吟說:「只是覺得其實不該去見她,現在,也不必再見了。」
他神情深遠迷惘,我隱隱覺得明白他的心意。
周紫竹沒告辭就轉身走了。白衣白袖,曳過翠碧修竹,我在堂前目送他遠去身影,不知道該說什麼。
九月初的時候,周紫竹結婚了。
江南大士族和京中貴族的聯姻,自是轟動各界,盛大異常,一個是江南少年名士,清流內定的未來領袖;一個是長公主唯一的小姑子,薛家的獨生女。金童玉女,天造地設,另加完美的政治聯姻,又有多少人,多少政治勢力暗中要重新盤算?
周家在京中已經另購新宅,家族長輩都到了京師。兩家大擺三日流水席,整個京城都成了他們的婚宴。
我自然也送了豐厚大禮,去大吃他一頓。
婚禮那天,我見到了穿著喜服的周紫竹,頂著紅蓋頭的薛詠瑤。
不知道薛詠瑤這次有沒有拼命抗爭,有沒有離家出走,有沒有去威脅周紫竹,他們家又是如何讓她就范的?
周紫竹面無表情,面對長輩時偶爾微笑一下,雖然一身俗麗的大紅,卻清雅從容如故。
那天我多喝了幾杯,頭暈,走得早,出廳門之後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裡面人聲鼎沸,觥籌交錯。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腦子裡出現這句詩,雖然也不算應景。
那天回去之後,我獨自在水榭涼榻上倚著,自斟自飲,從「我醉欲眠君且去」到「玉環飛燕皆塵土」,一一大聲念出來,把我從小硬被逼著背的,武俠小說零星看的,喜歡的,曾經喜歡的,原先不喜歡後來喜歡了的,甚至還有自己寫的,朋友寫的,算是做了長期擱置的Resume。
侍者們都被我嚇到,紅鳳聞訊趕來,我已經頗有酒意,雙眼惺忪望著她,對她說:「紅鳳,你難道不是傷心人?如何有這樣心思,還來管我?現在我給你放假,你早該回屋裡哭了,該哭的都哭哭吧,聲嘶力竭也好,肝腸寸斷也沒關系,只不要讓我聽見,我受不了。我什麼也不能為你做,只能如此而已。」
紅鳳怔怔望著我,突然眼圈紅了,轉身走開,居然沒有飛奔,還保持她的倔強姿態,如果仔細看,不知是否能找見一路滴落的珠淚在地上草中。我記得好像有個童話裡的女孩,不知道是不是公主來著,哭出來的眼淚都是一粒粒珍珠,紅鳳給我的感覺,就是這樣的女孩子。
我隱約記得一直喝到天黑,醉了,讓下人把我抬進屋去的。後來我做夢了沒有也不記得了,如果有,我似乎夢到了錦梓,又好像是什麼不吉的事情,半夜醒來的時候,口乾心跳耳鳴。
我掙扎爬起來找水喝,自從和錦梓一起睡之後,就不讓貼身丫頭夜裡在外間伺候,有時候半夜要喝水,都是他起來給我倒,如今他不在,只好事事自己來,這樣也好,恢復我從前獨立的生活習慣。
只是現在身子還有點發軟。
「大人!」床下一個聲音突然叫,而且也有點不耐煩了的樣子。暗夜裡這樣一個聲音,雖不算太響,也嚇得我心「怦怦」直跳。
田純!
這家伙現在來幹什麼?
我揉著眼睛。
「大人!」這家伙有點不滿狀,大概太胖了,在地上跪得有點累。「都叫了您半個時辰了。」
「哦。」我打著呵欠,「你半夜來幹嘛?」突然想到一點,整個人清醒起來:「可是有姚公子的消息?」
「不是。」田純說:「宮裡來了個小公公,一定要見您。紅姑娘不知哪去了,只好我來通報。」
「宮裡?」我急忙起身穿衣,「陛下有事召我麼?現在幾更了?」
田純吞吞吐吐:「不像是宮中事務,那小公公獨自來的,好像很焦急,還有點鬼鬼祟祟的。」
「鬼鬼祟祟?」我有點詫異,「快叫他進來。」
田純不一會兒就領著一個小太監進來了,臉很是面善,一想正是前些日子祭祖時來找我的小太監。小太監見面就撲在地上,聲音帶著哭腔,渾身哆嗦:「張......張大人!快去救陛下!」
我一下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