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登抬起手指,溫柔地摸了摸匣子裡的頭髮,好似在撫摸心愛的寵物:「你是在指望他嗎?與你有一面之緣的白巫師。上次分別之後,你一定很記掛他,想知道他有沒有遇到我,像你做的那樣,把刀子狠狠地插進我的喉嚨裡。」
安斯比利斯面無表情。從高登以埃及偶遇的黑巫師的面目出現時,他就猜到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對方的掌握之中。
以為是獵手,卻變成了獵物,這種感覺對誰來說,都相當的難以忍受。
脆弱一點的人,恐怕早已在自我否定中崩潰。
但安斯比利斯經過漫長的自責與煎熬,已經習慣於檢討和審視,也非常明確地定位了自身的價值。
是的,他失敗了。那又怎麼樣?
他曾經經歷的,是更為慘痛的失敗。
可他熬過來了,獲得救贖。
高登怔住。安斯比利斯冷淡的反應在他的意料之外。
邁卡維氏族的特色是什麼?
瘋狂!
極端的自我,一旦陷入牛角尖,就算是神也無法改變意志。
內心充滿了暴虐、放縱、興奮、激動、狂亂、痴迷等各式的極端情緒,無視規則,肆無忌憚地發洩、玩樂!
高登近乎飢渴地緬懷過去的安斯比利斯。
然而現實如此殘忍。現在的安斯比利斯的情緒穩定得媲美僧侶。
如一潭死水。
沒有激情!
沒有活力!
像失去了創造力和生命力的死屍!
多麼的令人痛心疾首。
高登恨鐵不成鋼的搖頭,決定挽回這頭迷途羔羊。
「沒有希望了。」充滿惡意的雙目,一寸寸地搜尋著安斯比利斯臉上即將出現的不安和驚恐:「被你寄予厚望的白巫師……」
「失、敗、了。」
「像一隻喪家之犬……」
「灰溜溜地逃回他的世界。」
「對了,也許你還不知道他的身份。」
「白巫師們稱其為——」
「族長。」
安斯比利斯好整以暇換了個站姿,神情放鬆,彷彿做好了長談的準備。
這可不是高登想要的結果。
高登撥開匣子裡的白髮,夾起一根黑羽毛:「再看看這個!你會感興趣的,墮天使的羽毛。我蒐集了很多,每根都從不同的翅膀上拔下來。這是其中的一部分,倉庫還有許多。我打算織一件披風,這綹頭髮可以做綁帶。一定漂亮極了。」
安斯比利斯道:「鴉羽披風,的確是黑巫師的品味。」
他的質疑沒有激怒高登,反而高興:「不是每個人都有榮幸見到墮天使軍團。」
安斯比利斯覺得他病入膏肓,已然沒救了:「你說你打敗了墮天使軍團?」
「誰知道地獄發了什麼神經,派他們來人界找死。」說到這個,高登滿是抑鬱不平:「看看神所謂的公平吧。墮天使背叛天堂,只是換了一個造型。而人類偷吃禁果,就失去了永生!再看看血族,殘害手足的該隱遭遇了什麼懲罰?他獲得永生,還獲得了神的庇護,不許任何生物傷害他!當然,也許還有一副不怎麼適用的牙齒和一筆昂貴的牙醫費用支出。」
安斯比利斯道:「我曾經歡迎你加入血族。」
「我為什麼要加入這個低賤的、腐朽的、充滿了頹廢氣息的種族?」高登揮舞著拳頭,「人類才是九界最高貴的生物!是神最完美的創作!我們本該生活在伊甸園裡,用智慧改變這個世界!」
就算換了一具更加年輕的身體,也無法抑制高登從靈魂開始的腐爛。
他的思維比貓抓過的線團更凌亂。
他在言語上,將自己哄抬上了高於神的位置;在思想上,停留在受神不公平對待的被害人位置。
他一面仰望神的威能,一面不切實際地規劃幻想。
兩個極端的思想在腦海中交叉、碰撞,最後變成一碗味道奇怪的雜湯。
安斯比利斯為他理了個思緒:「亞當和夏娃沒有吃禁果,依然生活在伊甸園,就不會有後代,更不會有你;亞當和夏娃偷吃了禁果,你就是個短壽的。所以,你的想像永不會發生。」
高登沉默了一瞬,立刻大喊大叫:「所以我要讓他發生!我要讓神知道,他的選擇是錯誤的!人類擁有的智慧足以改變這個世界!」
安斯比利斯道:「也許這才是人短壽的原因。」
高登彷彿中了會心一擊,囂張的氣焰一下子被打壓了下去。
在這副壯年的身體上,出現了老年才有的傴僂姿態。
他吃力地彎腰,大聲咳嗽起來。
安斯比利斯的腳不著痕跡地動了動,就看到佐菲眼裡閃爍的幸災樂禍。
是什麼讓他有恃無恐?
安斯比利斯強按下內心的蠢蠢欲動。身上和懷中的重量讓他不敢像以前那樣的冒險。要萬無一失。要謀定後動。
高登停下咳嗽,重新站直身體:「還記得逆九會的宗旨嗎?」
安斯比利斯蹙眉。
誰會記得。
對以前的他來說,逆九會,逆十會,甚至逆神會,都不過是一個讓自己盡情放縱的旗號。
如果不是被反覆提起,他根本忘了它的存在。
高登慢吞吞地說:「世界需要改變。」
「真正的逆九會,不是一個組織。」
「也不是一群人。」
「而是,一個理想。」
精神病不可怕。
可怕的是,他試圖一本正經地用一堆似是而非的道理說服別人。
眼前的畫面眼熟的可怕。安斯比利斯想起,自己好像也這樣做過。隨機挑選一個人,對他循循善誘地精神洗腦,或是狂轟亂炸地精神摧殘。他並不在意那些想什麼,得到什麼,他在乎的,不過是征服的過程。
一個被社會描繪了各種色彩的人被自己一點點地漂白,再肆意地塗抹自己想要的顏色。
好似,讓一個人獲得了新生。
多麼的快意。
想必,這也是高登此時的心情吧。
不厭其煩地說教,軟硬兼施,威逼利誘,不過是為了看到自己低頭臣服的那一刻。
安斯比利斯手指摩挲著黑貓柔軟的肚皮,腦袋飛快地轉動著。
如果臣服能夠使自己和歐西亞轉危為安,他一點兒也不介意屈就一下自尊。但高登顯然沒有那麼甜。所以,保持攻關難度,讓高登求之不得,才能最大程度地保證自己和歐西亞的安全。
無動於衷的安斯比利斯終於磨光了高登的耐心。他目光冷冷地望向乖順地伏在安斯比利斯懷裡的黑貓。
黑貓:「……」這是,要躺著中槍了。
果然,高登說:「他改變了你。」
安斯比利斯道:「在改變世界之前,我們先改變了愛情。」
高登道:「愚蠢!幼稚!懵昧!遲鈍!無知!」一連爆了五個詞來發洩內心。「愛情?那只是你體內激素的刺激!摸一下手就心跳的感覺,你可以用高空跳傘來代替!後者更加強烈!」
安斯比利斯憐憫地看著他。可憐的老光棍。
高登道:「你沒有資格用這種目光看我!」
安斯比利斯想了想道:「的確。有人喜歡吃素,有人喜歡吃肉,沒有貴賤之分,只有喜好不同。不幸的是,你是前者,我是後者。」
「別以為我聽不出你的嘲諷。」
「談不上嘲諷,只是炫耀。」
安斯比利斯擁有一張高登都不得不承認的英俊面容,那是大眾意義上的英俊,橫跨了東西方的審美,也經得住時間的考驗,以前的高登是不吝於一邊與他交談,一邊欣賞的,而現在,他恨不得將這張得意洋洋的臉撕裂!
居然用受他鄙視的東西來反鄙視他,令人難以容忍。
「你和歐西亞的愛情就像白蟻光顧過的木柱,不管外表多麼的光鮮,內裡都已經腐敗得隨時都會倒下去。」
「……白蟻的確有,但蚍蜉撼樹,不自量力。」
「那歐西亞為什麼會被封印?」
安斯比利斯臉僵了下。
舒舒服服躺在臂彎的黑貓抬起爪,輕輕地拍了幾下以示安慰。
安斯比利斯放心了,反擊道:「有個詞叫情趣,你可能不懂。」
「哈!我不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不會有人比我更懂你和歐西亞那毫無地基、搖搖欲墜的愛情了。」高登冷笑道:「既然你覺得你和歐西亞的愛情驚天動地,完美無缺,我給你一個證明的機會。證明它真的像你想像中的那麼完美,你將獲得自由,我保證不再打擾。反之,你將失去你重視的愛情!像當年那樣,親手摧毀!」
安斯比利斯的臉一下子陰沉下來。
「後悔了?害怕了?可我不會再給你選擇的機會。」高登冷冷地笑,「為你剛剛的炫耀付出代價吧!就算現在後悔,跪下來求我,我也不會改變主意。」
安斯比利斯抱著黑貓的手緊了緊,藏在黑貓腹部的手指輕輕地打著節拍。
沒有語言的暗示,也沒有眼神的交流,他只能靠彼此的默契作賭注。
「高登。」安斯比利斯皺了皺眉,「你一定要折騰這種無聊的實驗嗎?」
「這是在向我服軟嗎?」高登興奮地說,「夜空啊,大海啊,告訴我,這是誰?是誰向我低下他高貴的頭顱!是誰……」
安斯比利斯瞬間衝向大海。
「抓住他!」感慨發表到一半被打斷的高登暴怒。
驚豔出場後,如裝飾品一般靜默的天使緩慢而優雅地抬起雙臂——
時間凍結。
大海停止了起伏。
微風停止了吹拂。
蚊蟲凝在半空。
還有頭下腳上地躍起,準備跳入海中的安斯比利斯,被定格在離海面一釐米的空中。
海灘上,佐菲的翅膀半張,左臂向後,右臂向前,左腿向前,右腿向後,身體彷彿在下一秒就會衝出去,可是,也僵住了。
唯有高登嘴角一點點地往上翹起,慢慢地抬起腳,走到天使身邊:「把他背上的血族送過來。」
天使右手的食指微微勾起——
被安斯比利斯背在身後的歐西亞緩緩升起,平移到高登面前,隨著高登向下的收拾,落在他的腳尖前。
高登用鞋尖踢了踢歐西亞的臉:「讓安斯比利斯神魂顛倒的面孔。」
天使抬起眼眸,通透的藍眸浮現一絲疑惑:「你在嫉妒?」
高登愣了一下,受寵若驚地說:「你在和我說話?」
天使又沉默了。
高登彷彿習慣了,自顧自地說下去:「他們是一對戀人,日常是彼此折磨,情趣是折磨彼此。我要讓他們看清這個事實。他們根本不合適。安斯比利斯最適合待的地方是我的身邊,跟著我一起佔領這個世界。」
天使眨了眨眼睛道:「是嫉妒。」
高登道:「我是為了讓他們解脫!你沒見過他們相處的情景——他們的性格完全相反,卻不懂體諒,只會互相懷疑,互相指責,他們周圍的空氣無時無刻不充斥著火藥味。如果發生了不幸的事,第一個念頭就是對方幹的!哪怕對方去上個廁所,也會懷疑是不是用抽水馬桶淹沒了隔壁公司。」
天使道:「但他們相愛。」
「我會證明這是他們的錯覺。」高登自言自語地呢喃道,「安斯比利斯會意識到,背叛我是多麼大的錯誤。是的,他會知道的。」
像是找到了動力,他詭異地笑起來,慢慢地抬起手,指向黑貓,念了一段冗長艱澀的咒語……
天依然很黑,月依然很亮,海水依然有條不紊地起起伏伏。
但是海面上的一人一貓卻失去了蹤影。
準備出擊的佐菲茫然地停下腳步,錯愕地搜尋四方。
沙灘沒有留下新的腳印,不管是人的,還是貓的。
「發生了什麼事?」他疑惑地看向高登。
高登猛地回過神來,激動地看著天使:「成功了?你成功了?你真的做到了時空逆轉!」
天使微微側頭,迷茫地說:「我感到我的力量正在慢慢地變強。」
高登才不管他是怎麼做到的,激動得語無倫次:「太棒了!神在上,奇蹟竟然發生了!我就知道,我不該忍受平凡。神在眷顧我!我會打敗神的,我會的。」他又蹦又跳,在沙灘上留下了激情四射的舞步,好半晌才平靜下來。「真希望能看到安斯比利斯讀我寫的書信時的表情。」
「三個月的時間,找不到回來的門,留在這裡的歐西亞就會死。」高登低頭看著躺在沙灘上無知無覺的歐西亞,憐憫地搖搖頭,「如果世上真有愛情,這種操控戀人生死的感覺一定很過癮。瘋狂的努力,竭力的奮鬥,隨著時間越來越少,開始失望,恐懼,迷茫,慌亂……直到時間耗盡的前一刻,內心充滿了無能為力的絕望。明知道結局,卻無法改變,光是想想,我就覺得心要碎了。」
「他有一定的成功機會。」
「真遺憾,這是一個有關信任和默契的考題。」高登攤手,「對邁卡維來說,此題無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