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登道:「一杯紅茶,謝謝。」
安斯比利斯道:「沒有。」
高登從上衣口袋裡掏出手帕,緩慢地擦掉茶几上的水漬,放在鼻翼下嗅了嗅:「英國紅茶。」
安斯比利斯道:「我的寵物有時候會在上面撒尿,你知道的,雄性都喜歡抖兩下。」
高登的手抖了抖,抬頭看他。
安斯比利斯注意到他的眼睛,那原本是灰藍色的,說不上漂亮不漂亮,反正在英國爛大街,但此刻變成了詭異得金藍,就是湖藍色的眼睛外面鍍了一層怪異的金色:「你快聾了?」
高登道:「不會比你更快。」
「我以為你和某些不幸貓一樣有基因缺陷。」愛人變成了貓以後,他查閱了大量關於貓的消息。安斯比利斯轉身入廚房。
深秋將過,埃及的氣候仍如暖春。
但高登穿得嚴嚴實實,全身上下只有露出了一張油光滿面的臉——像打了一層厚厚地蠟,笑的時候,燈光會隨著臉頰的起伏而折射不同的面。
安斯比利斯很快從廚房出來,將某個展銷會上贈送的礦泉水放在茶几上:「不知道有沒有過期。過期也沒關係,反正你身體過期也用了這麼久。」
高登的手在枴杖上扭動了一下,笑道:「真高興發現你一點都沒有變,還是這麼討人厭。」
安斯比利斯眼角瞄到廚房裡跟出來的不安分貓爪,拖過椅子擋在中間坐下:「你想要什麼?」
高登道:「看看老朋友,你太緊張了。」
安斯比利斯道:「我該相信你嗎,在你對我使用黑巫術之後?」
高登高興地笑了笑:「那個效果不錯,對不對?你中招了。」
安斯比利斯道:「我好端端地坐在這裡。」
高登收起笑容,冷冷地說:「還沒有恭喜你呢,天堂的走狗。」
安斯比利斯道:「聽起來也比黑巫師的朋友要高大上得多。」
「朋友?」高登譏嘲地道,「異想天開!我沒有朋友,也沒有人配做我的朋友!這個世界,不,九界到處都是低智商、低情商的低能生物,沒有誰可以與我相提並論!或者勉強有一個。」他頓了頓,一字一頓地說,「你們稱之為,神。」
安斯比利斯道:「對,一個稱為神,其他的稱為神經病。」
高登盯著他道:「別忘了,你和這個神經病曾經交過朋友。」
安斯比利斯道:「應該是你別忘了,你剛剛才說,這個神經病沒有朋友!」
高登面前的茶几突然飛了起來,撞到天花板上,然後重重地掉下來。
安斯比利斯連人帶椅子地往後推了兩米,任由茶几摔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這是我親手做的,賠起來會比你想像中的要貴。」他說。
高登拄著枴杖站起來,鞋子踏在茶几的碎片上,發出細碎的吱嘎吱嘎聲。他抓起枴杖,敲在地上,雙手覆著杖柄,身體站直:「安斯比利斯·邁卡維,你是否願意發誓效忠高登·至尊神,奉獻身心,永不背叛。」
作為一個在血族界甚至人界都有名望的瘋子,安斯比利斯覺得自己的眼界被刷新了:「你的姓真別緻。」
高登躊躇了一下:「你為我效忠滿一百年,不,一千年的時候,我准許你繼承我的姓。」
安斯比利斯逗他:「如果我偷偷地篡改身份證呢?」
「我會殺了你!」高登壓根沒打算讓任何人分享自己至高無上的姓氏!既然是至尊神,當然是天上地下,獨一無二!
看著他神智迷糊的樣子,安斯比利斯充滿了憐憫和慶幸。
當初要不是歐西亞,自己說不定真的成了「至尊神」的接班人。
……
可憐的單身漢。
安斯比利斯充滿了優越感。
他的沉默被高登誤解為猶豫。
他放緩了臉色,微笑道:「不必緊張,你我並非孤軍奮戰。我們擁有強大的軍隊,天使,墮天使,矮人,泰坦,巫師,當然也有血族,來自於各界。我們聚集在一起,只為了一個崇高的理想——打敗九界的統治者,翻身當主人!」
安斯比利斯道:「是啊,所以人人都恨逆九會。」
「逆九會不再是個貼切的詞。我們現在叫至尊會。」高登不屑地說,「我們與逆九會不同,不是人人都可以打的旗號。加入我們需要經過嚴格的考驗,當然,之後我會培養他們,讓他們成為我之下的次級神。你不用擔心,你和佐菲已經被我內定為主神。」
安斯比利斯掃過他的下巴,目光一凝,微笑道:「聽起來真是個嚴密的組織,可以介紹一下嗎?」
「你感興趣了?」高登促狹地笑,陳年的皮擠出一道道的褶子,「我就知道你會這樣。」他低頭看了眼躺在碎玻璃中的礦泉水中,正要彎腰撿起,動作突然僵住了。
安斯比利斯問道:「怎麼了?」
高登站起來,腳踉蹌著後退了兩步,手飛快地伸入口袋,掏出巾帕擦拭自己的脖子。大片大片的血跡印在手帕上,紅得刺眼。
「不!這不可能!」他慘叫起來,「佐菲!佐菲!」
屋頂被猛烈撞擊,中間凹了一塊。
安斯比利斯看了看天花板,身體往旁邊挪了挪,一秒鐘後,一個巨大的果凍狀物體從屋頂上跌落下來,砸出一個圓形的破洞。
從洞裡往上看。
星光璀璨。明天應該是個好天氣。
高登回過神來:「你怎麼做到的?」
「無數失敗者的經驗告訴我,」安斯比利斯瞬間挪到他面前,拿著一根磨刀棒朝著他的脖子慢慢地捅了進去,「這個時候千萬不要浪費時間解釋原理。」他轉了轉棒柄,尋找了一個能保持住平衡的舒適位置。
高登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呆呆地看著他,彷彿無聲地質問這一切的發生。
安斯比利斯鬆開手,由著磨刀棒插在新的刀架上:「別動。堅持住,幸運水的除鏽速度有點慢,你的身體大概還得煎熬一會兒。我們現在可以泡一杯紅茶,慢慢地解釋原理了。」
黑貓推著托盤出來,上面有茶葉、熱水壺和茶杯。
雖然高登和佐菲都已入網,但安斯比利斯仍不想它暴露在危險之內,哪怕是一丁點兒。他拿起托盤,用腳尖勾住黑貓,送入廚房,然後關上門。
門上傳來憤恨的抓撓聲。
茶几在高登的怒火中粉身碎骨,安斯比利斯只能將茶杯放在裝飾櫃上,泡了兩杯茶,一杯放到高登的腳邊,一杯自己端著:「你很謹慎,從進門到現在,小心翼翼地防備著與任何物品接觸,但是有一樣東西是你無論如何都無法防備的。空氣。」
「如果你的肌膚足夠敏銳,就能感覺到房間異常的熱度,就像一間蒸汽房。」
「幸運水飄浮在空氣裡,鑽入你的衣領,依附著你的脖子,一點一點地、慢慢地滲透。」
「磨刀棒的滋味怎麼樣?抱歉,我的動作可能有點粗野。」
高登眼珠子轉了轉,看向被「大果凍」包裹得動彈不得佐菲。
安斯比利斯揚眉,走到「大果凍」旁邊:「啊!忘了介紹。我和歐西亞久別重逢,情難自禁,就在附近度蜜月。這是埃及一位黑巫師傳授給我的辦法,它原本是籃球大小的球,裝在彈弓上,輕輕一拉就會飛出去,黏住空中的獵物,將它包裹起來,特別適用於捕鳥。他說得很對。」
「咣當」一聲,磨刀棒從高登的喉嚨裡滑落下來,那個傷口已經被幸福水腐蝕出一個乒乓球大小的洞。緊接著,高登的身體也直挺挺地倒了下來。
廚房門被輕輕地撥開,小小的門縫先擠進來一個貓鼻子,然後是一張擠得變形的臉。門被推開,黑貓抖了抖毛,踩著小碎步蹦跶著過去。
「別過來。」安斯比利斯面色凝重地擋在它面前。
客廳靜極,落針可聞。
高登的屍體撲在地上,一動不動。
這個幾度掀起腥風血雨的黑巫師就這樣簡單地結束了生命?
驕傲如安斯比利斯也覺得順利得有些過頭了。他退後幾步,看向另一個俘虜。
「果凍」是透明的,就算畫面扭曲,也能看到大致動態。可是安斯比利斯並沒有在他的臉上看到驚慌、恐懼、憤怒、仇恨……他很平靜,眼底甚至還瀰漫著淡淡的得意。
這絕對不是好兆頭。
「篤、篤、篤。」
不緊不慢的敲門聲,如接連投入湖面的小石頭,激起一層又一層的漣漪,讓暗濤在明面洶湧起來。
安斯比利斯抬腳去開門,剛走了一步,褲腳就被咬住。
黑貓前爪抱著腳踝,牙齒用力地咬著布料,兩條後腿前後晃動,調整著用力的姿勢。
「去廚房。」安斯比利斯道。
咬著褲腳的黑貓頭左右地扭動,後腿往後一蹲,想要將他拉回去。
「篤、篤、篤。」
敲門聲在繼續。
安斯比利斯低頭看著堅持不懈的黑貓:「我不介意當眾脫褲子。」
黑貓僵了僵。
趁它鬆口的剎那,安斯比利斯抱起它,閃身入餐廳,背上歐西亞,從廚房的窗口躍了出去。
今晚月圓。
銀盤似的月亮倒映在海面上,海面微皺,波光粼粼,海裡的月亮隨著水波,高高低低,層層疊疊,起起伏伏。天上海裡的兩個月亮是那麼的明亮,比安斯比利斯之前所見過的任何一晚的月亮都要明亮。
然而,在月光之下,大海之側,還有一道比今晚的月色更加光輝的身影。
那對潔白得毫無瑕疵的翅膀散發著亮眼的光芒,卻意外的不刺眼。比翅膀更亮眼的,是翅膀主人的容貌。那是一張令世界所有形容的詞彙加起來都黯然失色的臉。他低垂著眼眸,卷長的睫毛下隱藏著雨後晴空般蔚藍的色澤,他微翹著唇角,帶著溫柔又純粹的友善微笑。
無論血族的本能令他們對天使多麼的不感冒,面對這一個,心中也無法生出一絲半點的惡感。
「將朋友拒之門外,是多麼失禮的事。」
渾厚的男聲從木屋的方向傳來。
一個頭戴紳士帽,身穿黑色呢大衣的中年男人雙手插著褲袋,踩著沙土悠閒地走過來。他看似走得漫不經心,鞋子卻沒有沾染上一丁點兒的沙土。
佐菲跟在他的身後,手指不停地搓揉著沾在羽毛上的膠狀物,看向安斯比利斯的眼神充滿了幽怨。
安斯比利斯慢慢地轉過身:「是你。」
中年男人笑眯眯地脫帽致意:「賣給你的捕鳥球還不錯吧?你看上去很滿意。記得給我五星好評。」
安斯比利斯道:「高登。」
在遙遠的中國有一種聳人聽聞的秘術叫換皮,高登顯然掌握這項技術。
高登張開雙臂,在他面前轉了個圈:「我看上去怎麼樣?像不像我們剛認識的時候,還能一起玩斯諾克。只要你不耍賴的話,我們就能玩得很盡興。」
安斯比利斯道:「不如原來的順眼。」
高登道:「不但順眼,而且順手。」他做了個往前捅的動作。
安斯比利斯道:「我以為你會是個堅持人類尊嚴的黑巫師。」
「我當然是!」
「你拋棄了自己的身體。」
「可我再次使用的依舊是人類的身體。」高登道,「我稱之為『重生』。」
安斯比利斯道:「下次遇到白巫師,我會請他們準備一些針對靈魂的藥水。」
「我恐怕你要失望了。」高登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匣子。它看上去並不扁,放在高登的內袋裡卻一點都看不出來。他將匣子丟向空中,然後飛到弧線的最高處時停住,自動地彈開了蓋子。
月光下,匣子的內景被照得一清二楚。
在一堆黑色羽毛的上方,擺著一小截細細的銀亮白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