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商四一直在關注北海湖的動靜,等待最後的結果。他不會干涉傅西棠的決定,但後來許白來找了他,詢問碎片的具體情況。
於是商四知道,最後的結果快出現了。
其實還有許許多多的妖怪,自打傅西棠回國起,便一直關注著他。他們克制著不去打擾傅先生的生活,但是都等待著這樣的一個機會,能夠站出來做點什麼。
於是當小影妖們把北海湖的消息傳播開來的時候,他們就來了。
他們不是沒想過像許白那樣直接去找,可是商四阻止了他們,並把他們隔絕在公園外。於是他們只好每天看著那隻小蛇妖來來去去,漸漸的,那些一開始看不上他的妖怪,改了想法。
這是傅先生選中的妖麼,總有他的過人之處。
現在傅先生來了,商四的禁制解除,於是大家就都到了。湖畔處,三三兩兩地一共聚了大約十七八個妖怪,所有妖的氣息加起來,大概能掀翻整個北海湖。
這還是不算上商四和傅西棠的前提下。
傅西棠久久沒有說話,於是大家都有些緊張起來。怕他仍如從前那樣,把許多事都自己扛。
只有許白能從交握的手裡,感覺到傅西棠心底的一絲顫動。
於是他也沒說話,他在等,等傅西棠自己開口。
良久,當其他妖怪們都開始心慌,想要再次開口勸說的時候,傅西棠終於開口了。他的目光掃過面前的一張張臉,把他們與往日的人一個個對應起來,而後微微頷首,像一個古老的紳士一般,說:「多謝了。」
「不謝不謝,傅先生,這能算什麼呀!」妖怪們激動極了,彷彿得傅西棠一句誇獎、一句感謝,就是什麼天大的喜事。
「是啊!我們現在就幫你找去!」
妖怪們沒多做停留,你拍我我拍你,這就要跳下水去。
「都站住。」商四沒好氣地喊了一聲,「你們這一個個趕鴨子似的去跳湖,是怕不夠顯眼嗎?」
妖怪們愣住,往四周瞧了瞧——果然,夜色已深,但公園裡不是沒有散步的人群。他們鬧出來的動靜可不小,這會兒已經有人往這邊看了。
胡桃便站出來,笑盈盈地說:「那不是在等四爺出手麼?」
祛黎酷酷地站在胡桃後面為太太打call,太太指東,他絕不往西。葫蘆娃們則被無情地留在了家裡,不准出來搗亂。
商四面對胡桃這樣知情識趣的美人,還是很寬容的。當然,陸知非面前,他可不敢有一星半點的孟浪。
只見他稍稍站直了身子,五指間冒出黑色的法力,只輕輕一揮手,整個世界便從他的指尖開始變色。
那是毫無雜色的墨色世界,所有的景物都被剝奪了原來的色彩,變成了純正的黑白。
周圍的遊人也不見了,甚至連星空也被遮擋,只剩下一輪彎月,在氤氳的黑霧中投下一片皎潔月華。
「好了,去找吧。」商四揮揮手,妖怪們便都散了。
胡桃也帶著祛黎走到另一邊,很快,隨著一聲聲撲通的入水聲,湖畔只剩下了傅西棠和許白。
「傅先生,我也去吧。」許白躍躍欲試。
傅西棠沒說話,卻是商四說道:「你就坐下吧,那麼多妖在找,還缺你一個?看著你家先生,別讓他到處亂跑。」
聞言,許白轉頭看傅西棠,傅西棠衝他點了點頭。
於是許白便只好摸摸鼻子,重新在長椅上坐下。他和陸知非,一左一右坐著,傅西棠和商四就分別站在他們身邊,說著話。
「你去星君的塔裡找過了?」商四問。
「剛出事那會就找過了,可我沒在塔裡見到北海。」傅西棠答。
商四點點頭,又站了一會兒,便拉起陸知非的手說:「走,圓圓,我帶你去遊湖。」
陸知非跟著站起來,回頭禮貌地跟許白說了聲再見。
許白揮揮手,目送著兩人慢慢走遠。他們到了剛才許白上岸的那個碼頭,商四把陸知非扶上船,他便站到船頭上,船無風自行,在一片黑白色的背景裡,慢悠悠地往湖心去。
「星君的塔是什麼地方?」許白看著在他身旁坐下的傅西棠,問。
「那是鬼魂歸去的地方。去到那裡的魂魄,都有執念未消。我沒在那裡見到北海,要麼,是他心中沒有一絲執念,死後便立刻投胎。要麼,他還存在於這世上的某個角落,繼續遊蕩。」傅西棠說。
許白聽得驚訝,原來傳說中的往生塔真的存在。傅先生果然是傅先生,神通廣大。
他復又看著湖中的妖怪們,問:「傅先生,這些妖都是北街一帶的嗎?」
許白住在北街,從許許多多的小妖怪還有阿煙、胡三小姐口中,聽到了許多有關於那位「北街傅先生」的故事。或許是時代的烙印太深了,那些故事裡的傅先生,與現在很像,又不像。
他想像著那個坐在梨園中,被重重紗簾遮住面容的傅先生,他還穿著月白的長衫,光滑的緞面上繡著精緻的暗紋。
戲開場了,他用摺扇挑開紗簾向戲台望去,眼鏡上垂下的金色鍊子便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晃蕩著。
據阿煙說,先生與商四的友情就是在這戲園子裡結下的,就是所謂的票友。
今日的北街,除了那些被時光眷戀的老房子,再尋不到一絲當年的痕跡。而許白越是聽他們講,越是會回想起初見那次,傅西棠穿過鐵門,站在北街10號的小樓前的那個眼神。
這時,傅西棠一句話拉回了許白的游思,他說:「我好像還沒有詳細跟你說過,北海的事。」
「嗯。」許白認真聽著。
「四九城是一座大陣,大陣的守護者就是商四。那些年連年戰亂,大陣不穩,商四為了穩固陣心,迫不得已把自己填了進去,因此陷入沈睡。後來,六爺又去了崑崙山赴約。」
「六爺?」許白似乎從未聽說過。
「他就是你曾提到過的,那條死在崑崙山上的龍。」
或者說,他是世界上最後一條龍。
那時的戰亂,並不僅僅侷限於人類世界。在妖界,絕大部分妖遵循的仍然是江湖規矩,於是便有了那一場慘烈的約戰。
約戰的地點就在崑崙山,傳說中的萬祖之山。
可對於一貫唯我獨尊的大妖們來說,他們心中並沒有多少捐軀赴國難的大義。
「六爺是獨自去的崑崙山,在晚上,悄無聲息的就走了。我本該留下來護著北海,但我也怕六爺出事,於是第二天,我也去了崑崙。」
傅西棠抵達崑崙的時候,大戰已經開始了。像他一樣追隨著六爺腳步而來的妖,其實也並不在少數。
有一直跟隨在商四身邊的那個吳羌羌。
有那隻來自都廣之野的鳳凰。
還有一些妖,傅西棠記得他們的臉,卻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因為他們最終都死在終歲寒冷的崑崙山頂,萬年不化的積雪掩埋了他們的屍體,從那以後百餘年,世間再無人知曉他們來自何處,叫什麼名字。
傅西棠一直與六爺並肩作戰,直到最後一天,巨大的太陽落下雪山,將整個天地都染成一片赤紅。
大戰即將落下帷幕,傅西棠拉住了他,想要將他帶回北平。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憑藉北海的能力,一定可以將他救下來。
然而那個男人站在大雪崩落的斜坡上,回頭對傅西棠說:「我不能走,西棠。」
「都說人妖殊途,可我是一條龍。」
「我是一條龍啊,西棠。」
「我是他們的圖騰。」
「可以戰死,但不能苟活。」
於是他掙脫傅西棠的手,在漫天的風雪中,化作巨龍,向著前方的那片赤紅撞了過去。冰雪迸濺開來,打在旁人的臉上,刮得人生疼。
傅西棠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看著那個巨大的身軀發出了最後一聲震徹人心的龍吟,然後伴著那顆巨大的紅日,墜落在山頂。
大地震顫著,還活著的吳羌羌,向著山頂奔過去,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哀嚎。
可是那座山太高了,太長了,巨大的龍屍橫亙在山脈上,綿延數十里。
許多年後,巨龍只剩下了白骨。當那趟北國專列在人間與妖界穿梭著,走過無數的風景抵達崑崙山脈時,妖怪們便能透過車窗,看到山頂的巨龍。
他在那兒。
他一直就在那兒。
許白聽著,心中酸澀得說不出話來。好像只要張張嘴,眼睛就要代替嘴巴,掉下眼淚來,眼淚大概是人心最真誠的訴說。
隔了好久,他才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有些猶豫地往下問:「後來呢?」
「後來我帶著吳羌羌趕回北京,可是北海已經出事了。」
商四沈睡,六爺赴約,就連傅西棠也離開了,城中沒了他們坐鎮,什麼妖魔鬼怪都從角落裡冒了出來。
傅西棠臨走前布下了結界,吩咐阿煙和爬山虎兄弟倆,輕易不能開門。因為傅北海雖然跟他是孿生兄弟,但他的能力在於治病療傷,並不在打鬥。
可是傅西棠低估了城中的混亂程度,也忘了,北海是一個怎樣心善的妖怪。
失去了傅西棠坐鎮的北街,同樣是一片混亂,無數妖怪走投無路,紛紛前來求傅家庇佑。甚至有許多別區的妖怪、知曉傅西棠大名的人類,同樣來到了北街10號的門前。
每一天,都有無數人在門外哀求。
阿煙攔不住,爬山虎兄弟也攔不住,傅北海最終還是打開了那扇門,收容了那些走投無路的妖怪。
他不遺餘力地為他們治療,給他們地方棲身,所有人都感謝他。
「可是,他開了門,破了我留下的禁制。他救得了別人,在真正的敵人到來時,卻救不了自己。」傅西棠的聲音低沈,沒有濃重的悲傷,也沒有哽咽,他看起來,只是平靜地訴說著一個聽起來不是那麼愉快的故事。
「那個時候城中都在傳,我跟六爺都回不去了。那個鮫人的主人,就趁著這個時候,找到了北海。」
許白聽得心裡發緊,「他跟北海先生有過節?」
「鮫人被困湖底,整夜在籠中唱歌,希望有人能去救她。阿湮沒有聽到,我也沒有聽到,只有北海他聽到了。」
傅西棠說著,最後又緩緩說道:「或許這就是他的劫數。」
而時至今日,當初被他救下的那些妖怪,有許多都活了下來。他們最終熬過了所有的苦難,不約而同地來到這北海湖畔,尋找那最後一片遺落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