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第二個受害者

  程徹忙一轉方向盤,按照董鵬的指示把車靠了上去。這家快捷酒店並非坐落在熱鬧的大街上,儘管隔著兩條街就是市裡最熱鬧的商業街區,但位於喧鬧背後的窄街,還是冷清了許多。酒店前有個小院子,裡面已經很擁擠地停著幾輛車,程徹索性把車停在了大門外,三人下車走進了快捷酒店的院子裡。

  才走入院子,就見兩個男人遠遠迎了過來,其中一人走到面前,問道:「是董警官吧?」

  董鵬點頭,出示了警員證,對方也同樣拿出證件,「我是這一片的轄區警員趙林,這一位就是報案的酒店經理。」

  「我叫周成。」另一個身著西裝的男人拿出名片,眯起眼睛,遞給董鵬,然後搓著手略一遲疑,又緊張地開口,「警官,你們調查的時候能不能隱蔽一些,別驚動其他客人?我們做經營的,要是被人知道酒店裡死了人,恐怕就沒客人了。」

  「我們會儘量。」董鵬轉向趙林沉聲道,「現在情況如何?」

  「屍體還在原處沒有移動,因為死者的房間窗戶在樓背面,所以去的人比較少,目前大部分客人還不知情。他的房間除了我們進去時門被打開以外,其他東西都沒動過。」

  「法醫還沒到?」見趙林搖了搖頭,董鵬邁開步子往院子裡走去,「先去現場。」

  一行人繞過酒店主樓,就來到樓後。樓後本來像是個停車場,地上還畫著規則的停車線。但來旅遊住店的人本來就極少開車,再加上出了這事以後,經理讓人限制了通行,偶爾進入的幾輛車也停在了剛才他們看到的樓前院子裡,因此這裡已是空蕩蕩一片。

  樓下一塊說是花園,其實只是個隨處可見的,圍著樓體矮樹叢環繞出的園景,裡面種了些花朵,但時逢秋季,早已過了花季,也僅剩下些落光了花瓣的禿枝。

  在這蕭瑟中,一個俯趴著的身影躍入眼簾,壓倒了地上一大片花草。那人側著頭,身著隨意的休閒裝,胳膊和腿都像是摔斷的,以扭曲的姿勢掛在花木上。雖然口鼻都淌著血,但還能分辨出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男人。在他頭下一大攤鮮血染紅了地面的泥土,襯著青白的臉,越發顯得觸目驚心。

  吳寧心下驚起一絲冷汗,不由得握緊了手。直接面對這樣的命案現場還是第一次,即使是從來淡漠的她,也難以撫平心中那種強烈的震撼感。

  「你還好吧?害怕的話可以先去旁邊等。」程徹的聲音傳入她耳中。

  董鵬也笑笑,「我倒忽略了,你一個年輕女孩子,不該跟著來看這場面。」

  「我沒事,拍戲的時候什麼場面沒見過?」吳寧定了定神,再抬頭時已是平靜如常。

  「聽小寧你這麼一說,我也該同意小徹徹的話,懷疑你的性別了。」

  一道帶著調笑的懶散聲音傳來,尚雲軒提著工具箱,身後跟著幾個人隨聲而至。看到吳寧,他並沒露出太過驚訝的表情,只戲謔說道,又笑著看了看程徹,「我記得當初小徹徹剛做警察,初次看到屍體的時候,一天都沒吃飯,從早晨一直吐到晚上。」

  程徹漲紅了臉,磕磕巴巴道:「尚法醫,那些事就不要再提了……」

  尚雲軒嘖嘖有聲地搖頭,「這即使在將來都會是美好的回憶,有什麼不好意思?」

  「有時間在這裡欺負新人,不如抓緊時間做正事。」董鵬毫不客氣地插話進來。

  「馬上開始。」尚雲軒說著揚了揚手,不知何時,一雙白手套已經戴在了手上,他向後與助手們點頭示意,然後,邁開步子走向了屍體所在。

  董鵬走到不遠處,又叫來了警員趙林和酒店經理周成。他示意程徹做記錄,自己則詢問道:「死者身份查明了沒有?」

  「根據他的入住登記,我們得知他叫作鄧峰,是前天一個人入住到酒店裡的,身份證顯示年齡是三十一歲。我的同事從網上查過他的交通記錄,發現他是前天下午乘火車,從S城來的,火車到達時間是一點半,鄧峰入住登記時間是五點半,中間四個小時查不到他的行程。」趙林向董鵬匯報。

  「從火車站到這裡的話,坐車也就是不到半小時的路程,四個小時那麼久,走也早該到了。」程徹專注地思索,「看來鄧峰肯定是去了其他地方。」

  董鵬又轉向周成,「死者住進來時,有沒有異常的舉動?」

  「是前台服務員負責接待,但應該沒有奇怪的地方,不然他們會報告給我。」

  「那你是怎麼發現屍體的?」董鵬追問。

  「其實,最先看見屍體的人不是我……」周成的話,引來在場幾人不約而同的關注,這讓他不免有些緊張。他嚥了嚥口水,才繼續道:「是酒店的一個服務員,她去打掃房間時,敲了半天門沒回應,用鑰匙打開門卻推不動,才叫我去看一下,我試了試,也沒能開門,就到七層同樣位置的空房間,想往下叫一叫客人,可沒想到才探出頭去,就看到樓下……」

  周成說到這裡瑟縮了一下,眯了眯眼睛,想到當時突然見到有個人趴在樓下時所受到的驚嚇,記憶猶新。

  「你說的那個服務員,現在人在哪裡?能不能叫她來談談?」

  「她就等在經理室,我猜想警察可能會找她,不過她在我們酒店做了幾年,一直都算不錯。」

  「只是例行問話,不用多想。」

  「幾位跟我來。」

  在見到周成口中的服務員時,程徹吃了一驚,就連董鵬臉上也閃過一抹淡淡的詫異。

  「於芳?你怎麼會在這裡?!」

  在聽到程徹的話時,一旁的吳寧終於也明白了兩人露出這態度的原因。她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眼前的女人,她身穿一身酒店常見的紅黑色工作服,頭髮簡單地紮在腦後,肅靜的臉龐清秀白皙,但也能略看出些歲月的痕跡,至少不同於二十幾歲的年輕女孩。

  之前吳寧只從程徹口中聽過這名字,知道她是住在劉慧慧樓上的單身母親,現在才和這微垂著頭的女人對上號。先前因為她的供詞聽起來最合理,找不出太多可疑之處,所以才會暫時擱置了對她的調查。現在她又出現在鄧峰的死亡現場,同樣是與小說中情節存在相似之處,難道兩樁案子連接的關鍵,就是這個叫作於芳的女人?

  吳寧飛快思索著,目光又落在於芳身上。於芳依舊維持著原先的姿態,彷彿如果沒人開口問話,她會永遠不打算說話。

  可是,假設於芳與案子有關,甚至是計畫這一切的凶手,那她這樣做,無異於把自己推向了明處,讓警方關注到她。她會不會如此冒險?或者是,她心裡有完全的把握,使得警察看不出任何破綻?

  從於芳的神色中,吳寧看不出答案,索性放棄地移開視線,耳邊關注起董鵬的問話。

  「於芳,你在這酒店做清潔員多久了?」董鵬的語氣,已恢復了慣有的沉穩。

  於芳抬起頭,「一年多了,自從因為暈血而從醫院辭職以後,就離開了原來生活的地方,生下孩子之後,為了維持生計,到了這酒店做事,一直幹到了現在。」

  「聽說死者的房間,正好是你負責清掃?你認不認識他?」

  「只在打掃的時候見過,他自從住進來以後就很少出門,所以我每次去收拾房間的時候,他都在房裡。」

  「又是一個閉門不出的。」程徹撓了撓頭,不禁想起劉慧慧也是關在家裡的宅女,「可是不對啊,這鄧峰從S城跑來,到底是為什麼?旅遊、出差,都不可能不出門,難道是特地為了約見朋友?他來這幾天,有沒有人來找過他?」

  「警官,您要知道,我們這種快捷酒店,不像大酒店來訪需要登記,只要有房門號,誰都可以直接去找客人。」周成解釋。

  「監控錄像呢?能不能查到誰進入過鄧峰的房間?」

  「因為成本問題,樓道裡的攝像頭都沒在使用,只有電梯裡有攝像。」周成為難地答道。

  程徹懊喪地皺起眉,「那很難查到來人都去了六層的哪一間。」

  「我想起來了。」於芳忽然恍然道,「我曾經見到有人來找過他,就在昨天,不知道這情況對你們是否有用。」

  「說出來我們會再做判斷。」董鵬不動聲色地踱著步,並沒回頭。

  於芳回憶道:「是個男人,但具體面貌我也描述不出來。」

  「你看到的話,能否認出來?」董鵬轉身看她。

  於芳肯定地點點頭,「昨天才發生的事,還記得很清楚。」

  「周經理,你剛才說過電梯裡有攝像頭吧?麻煩把錄像取出來,讓於芳認一下人。」

  周成應了一聲,快步走了出去。

  「我們先上樓去看看鄧峰的房間。」董鵬說著,阻止趙林要跟上的腳步,看了站在原地的於芳一眼,「趙林,你留在這裡,等著瞭解她認人的結果。」

  「我先帶您去房間。」

  「不用,告訴我房間號,我們自己上去就可以。」

  「好的,鄧峰住在603房間,這是房卡。」

  董鵬點了點頭,帶著程徹和吳寧離開經理室,穿過大堂去乘電梯。在經過服務台時,他本來走出幾步,又退了回來,來到服務台前,扶著服務台大理石的檯面,向服務人員出示了警員證。

  「你們應該聽說了酒店裡發生的事吧?」董鵬口氣輕緩,卻直接點明了主題。

  兩名女接待員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應道:「聽周經理說了,他還叮囑我們不能讓客人知道。」

  「住在603的那個死者,你們有沒有印象?」

  「嗯,我記得他。」另一名接待員答。

  「每天有這麼多客人往來,每一個你都能記住?」

  「不。」接待員搖頭,「只是那客人來辦理入住手續的時候,一直在打電話,很多手續我都說了好幾遍,折騰了半天才把入住手續辦好,所以我多看了他幾眼。」

  「你說他來的時候在打電話?說了什麼?語氣怎麼樣?」董鵬眼底閃過一抹精明的光芒,程徹也趕緊拿出本子,把這一條重要線索記下來。

  接待員想了想,「我只記得,他說了幾句『你這樣不行,和我們當初說的不一樣』之類的話。」

  「他好像還說了『我真的很需要這筆錢』。」旁邊的接待員補充道,「其他的就沒聽清了,但聽上去好像很著急,還有點兒生氣。」

  「後來你們是否經常見到他?」

  兩個接待員同時搖了搖頭,「這幾天都是我們當班,可從沒見那客人出過門。」

  「謝謝你們,要是再想起其他的,可以和我們聯繫。」

  董鵬說著用眼神一示意,自己則轉身走向了電梯。程徹忙會意地上前,拿出聯絡方式留給了接待員。兩名接待員這才看清了程徹可愛的娃娃臉,一掃剛才面對董鵬的緊張,兩人相視一笑,由一人接過程徹遞來的紙條。程徹當然明白那視線的意味,忙也跟著走入電梯。走在最後的吳寧,直到踏入電梯,似乎還能聽到隱約傳來兩名接待員竊竊私語的議論聲,微揚起唇露出一絲淡笑。

  603的房門緊閉,並沒像以往的命案現場一樣圍起警戒線,看來周成想極力掩蓋起命案一事,使得這房間看起來與其他房間相比,並無區別。

  董鵬戴上白手套,拿出房卡打開了門。

  和劉慧慧那有如颱風過境的住處比起來,鄧峰住的房間顯得整齊許多。董鵬關上門環視四周,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貼在裡面門框上的寬膠帶。每條膠帶都因為當初打開門的大力,原本該是貼在門上的一半翹起,而另一半則大都還完好地貼在門框上。

  董鵬看了看膠帶,卻沒伸手去碰,而是握住把手,嘗試著把門關上,門上的膠帶隨著他的動作簌簌作響。他只停頓片刻,又把門拉開,可能是因為膠帶許久暴露在空氣中,已經失去了黏性,很輕易便打了開來。

  「組長,鄧峰的行李和隨身物品都在。」

  程徹走到床邊查看著,一個黑色行李箱放在床角,床頭的低櫃上零散放著手錶、錢包和手機等物品。董鵬一點頭,程徹蹲下身打開行李箱,翻看片刻才抬頭向董鵬道:「行李箱的物品擺放很整齊,看起來沒有被翻動過的痕跡。」

  董鵬打開桌上的錢包,裡面有幾張銀行卡和一些百元紙幣。在其中一格裡,有張年輕女人的照片,一張清純的面孔正笑得燦爛。董鵬取出照片交給程徹,「去查查看這女人是誰。」

  「是。」

  程徹小心地將照片放入證物袋中,轉頭才發現吳寧正立在窗邊,若有所思地凝視著窗檯,敞開的窗子中吹入的晚風掠起她短髮的髮梢,把她修長的身影勾勒成挺拔的輪廓。

  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程徹和董鵬都見到了窗檯上平放著一本書,聯繫之前趙林在電話裡做過的匯報,很自然就猜測到,那便是在現場發現的《洋娃娃的殺意》。

  程徹走上前,掃了一眼書名確認,果然不出所料。那血紅色的幾個字,現在看來顯得觸目驚心。他戴著白手套的手觸到書的封面,又下意識一遲疑,看向吳寧。吳寧目光微閃,但卻沒有動,也沒開口說話,只微微閉上了眼睛,似乎陷入了沉思。

  程徹明白,吳寧是默許了他拿開這本書,於是他拿起書遞給走過來的董鵬。

  雖然在劉慧慧被殺一案之後,董鵬已經把這書看過一遍,但他還是翻動起書來。忽然,站在他身邊始終關注的程徹像發現新大陸,驚奇地叫道:「書上有標記!」

  董鵬又仔細翻找著,終於在一頁用黃色記號筆作了標記的地方停了下來。書中的一段內容,用記號筆畫了出來,但那線條彎彎曲曲,好像拉不直的鋼絲一樣,不難看出標註人當時雜亂的心緒。

  程徹輕聲把這幾行字念了出來:

  「他趴在花叢中,四肢像是折斷的樹枝,無力地掛在花枝上。他側著頭,不斷有血水從口鼻中流出來,看起來已死了多時。順著屍體仰頭往上看去,從房間敞開的窗子中,露出的灰色窗簾迎風舞動,猶如風中凋落的枯葉。」

  「這,這不是對第二個死者屍體被發現時的描述嗎?和鄧峰死時的情形一模一樣!」程徹瞪大眼睛道。

  董鵬看了看吳寧,但吳寧仍是靠在窗邊,平靜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董鵬又將注意力落到了書上,他把書翻到了最後的版權頁上,端詳著上面的日期,「這是三年前出版的書。」

  「三年……」程徹喃喃重複著,在查這案子的過程中,這個時間被反覆提到,似乎所有矛頭都指向了三年前,而屢次出現的吳蕭小說裡的手法,又很難不讓人聯想到吳蕭被狂熱書迷刺死,也是在那時候。

  吳寧終於動了動,但開口卻是說出了看似和剛才話題毫不相干的事情,「窗檯上沒有腳印。」

  她的話讓董鵬略一皺眉,他把手中的書塞給程徹,自己則快步走到了窗檯前,細細打量。從敞開的窗子向外望去,正好是鄧峰屍體被發現的地方,但確實正如吳寧所說,不管是窗裡窗外,窗檯上都僅有些浮土,不見有其他痕跡。

  「我記得鄧峰的屍體,腳上穿著鞋……」程徹側著頭,努力思索,「窗檯沒有被踩過,難道鄧峰不是自殺?」

  「這一點還不能確定,不過也不排除他殺的可能。」董鵬走回屋子正中,「而且,這本書究竟是有凶手殺了鄧峰以後故意放在這裡,還是鄧峰自己拿到房間裡,我們也不知道。」

  程徹點點頭,忍不住又望向貼在門框裡的膠帶,「可如果是他殺,凶手是怎麼在殺人後離開房間的?」

  「不錯,這個問題一定要解決。」

  董鵬話音剛落,門外響起敲門聲,推門而入的,是尚雲軒手下的一名助手。他走到董鵬面前,禮貌地把幾張寫滿記錄的紙遞上前。犀利能幹的董鵬,被大部分人以尊敬與畏懼的態度對待,當然,尚雲軒那個隨性妄為的男人除外。

  「董警官,這是驗屍記錄,死者為男性,三十歲左右,死因是墜樓造成的鈍力損傷,死亡時間大約為一小時前,也就是四點至五點左右,初步判斷,身上並沒有其他傷痕,屍體已經運回局裡,等待進一步解剖確認。另外就是,在死者上衣口袋裡,發現了這個。」助手說著交上證物袋,董鵬接過來看了一眼,又交給程徹。

  「是這家酒店的名片?這也很平常,可能是鄧峰來之前查到這裡,或者住過的朋友給了他名片。」程徹拿著證物袋分析道。

  「不管怎麼樣,還是一會兒去找經理詢問一下,看有沒有發現。」董鵬說完,又轉向那助手,「尚雲軒人呢?他為什麼不自己來交驗屍報告?」

  面對董鵬探詢的目光,助手明顯有些緊張,遲疑答道:「尚,尚法醫走了。」

  「他走了?」董鵬眼中光芒一閃,讓助手更不知所措。

  「是,十分鐘前就離開了。」

  助手本以為董鵬會不滿,但董鵬只是隨口說了句「我知道了」,又指了指窗戶,「讓法證的人過來取樣,對那個窗戶要嚴加檢查,尤其是窗框裡,都給我翻個乾淨。」

  「好的,董警官。」

  董鵬吩咐完,就讓助手留下記錄和物證先行離開,去召喚樓下的法證。直到走到樓道,助手才長出了一口氣,擺脫了面對董鵬時那種無形的壓力。

  助手才出門,吳寧就也跟著走向了房門。

  「你去哪裡?」程徹問。

  「當然是回家,笑笑還等著我做晚飯。」吳寧轉頭丟給他個理所當然的眼神,「我又不是警察,沒必要那麼敬業,你們要繼續查,我就不奉陪了。」

  吳寧說完,頭也不回地走出了603房間。

  程徹茫然地看著瞬間只剩下他和董鵬的房內,「組長,我們接下來要做什麼?」

  董鵬瞪了他一眼,「當然是繼續加班,把案情先大致弄清楚。走,去看看趙林那邊成果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