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終章

  

  周森一行人隔天才趕到雲南。警方辦事更穩妥,流程也更多,不像他之前在陳氏集團,只要他做了決定,馬上就可以去執行,沒有人可以違抗他的命令。

  

  做警察,有一半時間在行動,剩下的一半時間,就是在等上面的指示,以及各種司法手續的調配時間,連進屋找點東西,都需要等一張搜查令。

  

  周森心急如焚,對這些平日裡習以為常的程序生出了一絲厭惡。

  

  「老周,你可別因為著急就亂來。這地方的所有人都恨不得把你生吞活剝,你出現在這裡已經非常危險了,雖然你是這次活動的誘餌,但也得保證自己的安全。」吳放警告他,「小羅很聰明,可以保護好自己,你不用擔心。我們一定可以把所有人一網打盡,把她安全地救出來。」

  

  周森扯開嘴角,笑得有些古怪,吳放感覺現在的他有點陌生。他穿上制服時還順眼一點,他穿西裝的時候,就感覺像是警隊裡混進來了一個大佬,真是……好尷尬。

  

  「我看起來像那麼不知死活的嗎?」周森指著門口,「我現在走出去,不到一個小時就會有人出來想要把我宰了,我會那麼傻出去送死?我要是連

  自己的命都保不住,還談什麼救她?」

  

  他說這些話時一直在笑,笑得人心寒。在場的人全都噤若寒蟬,連雲南這邊跟他們統一抓捕的負責人都有點畏懼。他是見過周森的,江城公安的臥底,那時候周森代表陳氏集團來和人交易,他們就在外圍,最後還是他們放水把他放回去繼續做臥底。現在看來,當臥底真是不能時間太長,否則說不定就成真的了。

  

  「什麼時候行動?」吳放有點不冷靜,周森反倒理智得可怕,摘掉眼鏡面不改色地細細擦拭著,隨口詢問著吳放新的動向。

  

  吳放回答說:「今天晚上。我們會安排人喬裝打扮,和你一起從湄公河過境。那邊的人都已經聽見了風聲,知道你會去……」他略頓了一下,有些慚愧地摸摸臉,「知道你會去陳兵那裡救小羅,他們應該會在路上攔住你,陳兵的人應該也會到。目前我們還沒找到他的窩點,今晚我們會順著他的人回去的方位搜索,一旦抓住了泰國和越南的人,就馬上會搗毀陳兵現在的窩點。」

  

  周森直起身靠到牆上,曲著一條腿散漫地抽菸。他穿著黑風衣,狹長的丹鳳眼極具美感,戴上眼鏡之後那份禁慾和斯文儒雅的氣息就越發迷人。他的笑容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邪氣和嘲諷,讓這份清矜的美感中多了一些敗類的氣質,兩種矛盾的感覺聚集在一個人身上,竟然十分契合,讓他更加迷人了。

  

  「你的意思是,一旦你們控制了那兩邊的人,我就最好裝作被擒獲,好讓你們順藤摸瓜,揪出陳兵的窩點。」他直白地說出上面的安排,周圍的人都有些慚愧地低下了頭。

  

  十年了,他冒了十年的險,到現在還是要他去走這條路,他們都感覺非常羞愧。

  

  可是沒辦法,就算別人願意替代他,陳兵也對他們沒興趣,不會鋌而走險地派人來抓他們,如果再出點事,那就不但毫無用處,還會白白喪生。

  

  說一千道一萬,時機就在這兒,換作別人就是不行,就得是周森。

  

  「行,我去!你們安排好,晚上就出發!」

  

  周森將菸頭丟到地上,踩滅,轉身進了房間。一連串動作如行雲流水般,自始至終都沒有賞給他們一個眼神,好像連看都懶得看他們一眼。

  

  自從上次被周森十分直接地拒絕之後,陳珊就很少再主動靠近他,但她還是忍不住會關心他,比如現在,周森什麼都沒說,她卻非常生氣。

  

  「這太不公平了!大家都是警察,為什麼只要一有危險的事就要周警官去,難道我們就不能冒險嗎?周警官的命就不值錢嗎?」陳珊紅著眼圈質問道。大家都不知該如何作答,只能嘆氣。

  

  吳放深深地吸了口氣,把手放在陳珊肩上,無奈地說:「陳珊,你年紀還小,不明白這裡面的利害關係。正因為老周的命值錢,這件事才必須他去,換作我們任何一個人,都沒有意義。」

  

  陳珊似懂非懂地低下頭,擔憂和心痛充斥著她的大腦,她的理智早已經「離家出走」了。

  

  「我去休息了。」陳珊丟下一句賭氣的話,也進了房間。在路過周森房間門口時,她的腳步頓了一下,到底沒有過去,直接離開了。

  

  這幾天,羅零一過得還不錯,周森確實不需要太擔心她。

  

  她已經可以十分確定,只要她萬事配合,全都依著陳兵,他會把她保護得很好。

  

  「你吃不慣的話,我叫人給你做中餐。」陳兵指著一桌子的飯菜說,「這些玩意兒我吃了這麼久,早就膩了,他們又不太會燒中國菜,一群粗人,沒你做的好吃。」

  

  羅零一站起來說:「你想吃嗎?我可以去給你做。」

  

  陳兵挑起眉,看看她的肚子說:「你還是好好歇著吧,不然你的復仇大業就完不成了。如果你想吃,我可以去給你做。」

  

  羅零一詫異地看著他。

  

  陳兵勾著嘴角說:「怎麼,覺得我不會做?」

  

  羅零一下意識地點頭,隨後立刻反應過來,又快速搖頭。

  

  陳兵哼了一聲,轉身就走,臨走丟下一句:「看來得露一手了,讓你知道知道我的厲害!」

  

  羅零一掃了一眼桌上的菜,真沒什麼胃口。她懷孕了之後特別挑食,這些菜她連筷子都不想下,她現在就想吃宮保雞丁和米飯。

  

  她乾脆站起來跟在陳兵後面離開。這種危險的地方隨時可能出事,跟在老大的身邊永遠是最安全的。她還是很懂得抱大腿的,大樹底下好乘涼。

  

  她的行為似乎取悅了陳兵,他揚著嘴角來到廚房,把人都趕了出去,自己從冰箱裡拿了雞胸肉和胡蘿蔔、黃瓜,又用電飯鍋蒸上米飯,動作特別熟練。

  

  羅零一有些意外,他瞧見了她的表情,一邊切著蔬菜一邊說:「從你那走了之後,我就偷渡到了這裡,那段日子很辛苦,吃了上頓沒下頓,後來人都找齊了,才有條件吃點好的。我吃不慣他們這邊的菜,就學著自己做。炸了幾次廚房,後來就會了。」

  

  羅零一站在一邊看著他做飯,偶爾聽他說一些逃到這裡之後的事,心裡漸漸產生了一種愧疚感。她很清楚,用不了多久,公安就會因為要救她而找到這裡。雖然她不確定自己在周森心裡是什麼位置,但她相信,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放棄救她,所以,她無比確定,未來的結果不是陳兵被抓,就是周森死在這裡。如果非要從這兩個結果裡面選一個,她當然會選擇陳兵被抓。

  

  越是清楚自己的內心,她就越慚愧。她無法面對現在的陳兵,如果不是因為自己借給了他三百塊錢,他也不會冒險派人去接她。她當時故意拖延時間,純粹是為了保命,他卻認真地做了承諾。可能他在派人去接她之前,也無法確定她是否會安安靜靜地待在這裡,不然他也就不會吩咐手下的人,如果她不願意來,就強行把她帶來。

  

  陳兵應該很清楚自己這個行為有多冒險,就像他當時會選擇進城去找她一樣,但他還是做了,和上次的選擇一樣。也許不管最後的結果證明他的選擇是錯還是對,他都不會後悔。

  

  羅零一吸了口氣,掩飾說:「眼睛有點疼,我先出去坐一會兒。」

  

  陳兵沒有阻攔,給她拉開門,注視著她出去,確定她沒有因為眼睛疼碰到什麼之後才繼續燒菜。

  

  羅零一出來之後,那種窒息的感覺好了一些。她坐回剛才吃飯的地方,這裡視野開闊,每個方位都可以看到,頭上有屋簷,可以遮擋風雨。

  

  說心裡話,這裡景色還算不錯。近處是茂密的樹林,遠處有河流,不像城市裡,全是高樓大廈,人員密集,每個人都走得又快又匆忙,快節奏地度過一天。

  

  這裡的人不論做什麼都很慢,像陳兵現在這些小弟,最多也不到二十個人,圍著屋子坐在那兒,有的在打牌,有的在喝酒,還有的在聊天,顯得十分愜意,說話玩樂都很慢。

  

  如果只是看到這些,羅零一或許還能欺騙自己這裡或許是個世外桃源,可是在門口前面的大片土地上,罌粟長得非常繁茂,也許要不了多久,它就會被人摘掉,拿去製成害人的東西。這裡終究不是什麼世外桃源,而是世俗人間。

  

  不一會兒,陳兵端著一盤宮保雞丁出來,放到桌上說:「吃吧。」

  

  羅零一怔了怔,笑了笑說:「你怎麼知道我想吃這個?」

  

  陳兵沒回答,又進了屋,不一會兒又端著米飯和筷子出來,放到桌上淡淡道:「你看見雞胸肉的時候眼睛都在放光,我要再看不出來,那就是眼瞎了。」

  

  他大概有些熱,乾脆脫了外套扔到椅子上,赤膊坐下。

  

  羅零一還有點不適應面對這樣子的他,別開頭紅著臉吃飯、喝水,陳兵看了她一會兒,居然笑了:「害什麼羞?又不是第一次見。」

  

  羅零一噎了噎,端起水杯喝水,裝作什麼都沒聽見。

  

  「這地方雖然人煙稀少,但好玩的地方不少,回頭等風頭過去,我帶你好好轉轉。」他點了根菸,過了一會兒看看她的肚子又把煙給掐了,皺著眉說,「今晚我不在,你注意安全。」

  

  「你要去哪兒?」她抬眼看向他。

  

  「你關心我啊?」他挑起眉,笑得很愉悅。

  

  羅零一自然不會否認,她點頭說:「你要去哪兒?」

  

  陳兵也沒隱瞞,如實說:「周森到這邊來了,聽說今晚會從湄公河過境。他害得我淪落到這個地步,我是萬萬不會放過他的!」

  

  他居然真的來了?這麼快就來了,今晚就要過境?

  

  羅零一心裡升起一股憂慮,現在不單單是陳兵想弄死他,金三角這一帶最不喜歡的就是周森這樣吃裡爬外、辜負兄弟信任的臥底,搞不好他們會全部聯合起來,到時侯神仙也救不了他。

  

  「怎麼?你那副表情……難不成是擔心他?」陳兵剛剛還很和善的表情立刻變得陰狠起來,他把手放在桌上,壓得桌子幾乎都要翹起來。

  

  羅零一嘆了口氣說:「你不要老是懷疑我,我是在擔心。你畢竟也曾經是陳氏的人,那次你們給越南佬的貨到現在也沒補上去,他們還因此死了很多人。我記得他那個副手也被抓了,你要是出現的話,他會不會找你麻煩?」

  

  陳兵將信將疑地看著她,半晌才說:「這你就不用擔心了,好好過你的安穩日子,我不會有任何事的。」

  

  羅零一隻能點頭,也不好再說下去。她滿心不安,卻無處發洩。

  

  夜裡兩點的時候,鬧鐘響了起來。周森睜開眼,眼神清明地看著窗外的月亮,慢慢坐起來。

  

  他一直都沒睡著,只要一閉上眼,就看見羅零一傷心而決絕的臉。他甚至無法確定,如果這次可以將她安全地救出來,他也能活下來,她還願不願意接受他。

  

  她懷著他的孩子,他卻沒有保護好她,讓她再一次身陷險境,連他自己都無法接受這個結果。

  

  從遇見她開始,她一直都說是她在給他惹麻煩,可她忘記了,其實是他將她帶進了這個大麻煩裡。如果沒有他,她會一直過著平靜安穩的生活。

  

  周森很清楚,人活一輩子,無非就是追求一個平安喜樂,他走的這條路,是犧牲自己這輩子的喜樂,去為更多的人謀求那份平安。

  

  這是一條孤獨的路,需要付出很多,也需要拋下很多。

  

  從一開始,他就沒有什麼可拋下的,所以儘管走得很艱辛,卻一直沒有想過要回頭。可當羅零一出現,當他再一次有了做父親的機會,儘管他很不想承認,可他心裡有過那麼一瞬間真的在想:我到底為什麼還要繼續做警察,為什麼沒有在臥底生涯結束的那一天選擇離開?

  

  既然明知道前路佈滿荊棘,為什麼還要繼續走下去?

  

  周森從懷裡取出警官證,看著上面的照片和警徽,想起自己第一天進入警隊宣誓時的情景。

  

  「我宣誓,我志願成為一名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警察,我保證忠於中國共產黨,忠於祖國,忠於人民,忠於法律;服從命令,聽從指揮;嚴守紀律,保守秘密;秉公執法,清正廉潔;恪盡職守,不怕犧牲;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

  

  「我願獻身於崇高的人民公安事業,為實現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奮鬥!」

  

  「我願獻身於崇高的人民公安事業,為實現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奮鬥……」周森背著宣誓詞,心裡是諷刺而羞愧的情緒。他將警官證放在心口的位置,又一次重複:「我願獻身於崇高的人民公安事業,為實現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奮鬥!」

  

  也許,這就是他要做警察的原因。

  

  夜色撩人,金三角的地區的夜晚美麗得如同罌粟一般危險而誘人。

  

  周森從竹屋裡走出來,其他人也已經開始悄無聲息地準備。低沉的人聲和車聲此起彼伏,五名便衣武警和周森一起乘車潛入金三角地區,其他人則在外圍包抄,見機行事。

  

  周森上車之前,吳放叫住了他,面色凝重地說:「你有經驗,千萬要小心。這五個兄弟都是優秀的戰士,我希望你們都可以毫髮無傷地回來。」

  

  周森挑挑眉,玩世不恭的樣子讓人放心了許多,好像只要有他在,事情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順利解決。

  

  「你要實在放心不下,就跟著去好了。」周森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

  

  吳放輕嗤一聲說:「你以為我不想去?我早就安逸煩了!我真想自己替你去,可他們都知道我是誰,我沒你值錢,去了估計他們都會跑得遠遠的,這一道的布控就全都白搭了。」

  

  但是周森不一樣。只要他出現,哪怕明知道可能是陷阱,那些亡命之徒也會出來冒冒險。那樣的仇恨,臉面都被公安給踩在了地下,他們真要無動於衷,以後就不用在道上混了。

  

  「開個玩笑,當真了?」周森點了根菸,抽了幾口扔到腳下踩滅,淡漠道,「你還是老老實實地在後面待著吧,去了也是添亂,回頭嫂子和侄子該罵我了。」

  

  周森說完就上了車,拉上車門,透過車窗對其他參與行動的警察點點頭,道了句「走了」,開車的武警便緩緩地將車子駛入夜幕。

  

  隨著車速加快,距離越來越遠,一直遠遠望著的陳珊終於忍不住朝前追了幾米,站在原地看著車子漸漸消失在樹林裡周圍安靜得可怕,只能聽見昆蟲的鳴叫。

  

  「周警官,你千萬不要有事!」陳珊說著話,聲音哽咽,眼角落下了淚水。他可真勇敢,那樣危險的地方、那樣可怕的人,他竟然眉頭都不皺一下、這樣的男人,如何能不讓人仰慕!

  

  「好了,他不會有事兒的。這條路他走了太久,已經不陌生了。」吳放抿起唇,嘆了口氣說,「也許,這才是他的歸宿。他現在最想做的,應該就是這件事。」

  

  吳放沒猜錯,雖然危機重重,但周森是最合適的人,也是執念最深的人,他理應作為誘餌出發探路,並一直深入陳兵目前的根據地,因為在那裡,有羅零一和孩子在等著他。

  

  在陳氏剛剛被瓦解的時候,周森回到警隊之後常常會想,接下來的生活該是什麼樣的。執著了十年的目標突然消失之後,那種茫然幾乎吞噬了他。

  

  好在現在他又找到了新的目標,這個目標足以他堅持一輩子,並為之而努力。

  

  因為有她,即便置身於迷霧之中,也能一往無前。

  

  此時此刻,陳兵也得到了消息,知道了周森正在那個方位,準備帶人過去。

  

  他倒是不著急,還能坐在門口悠閒地喝水。小弟們在準備東西,羅零一倚在門邊,看著他們將槍裝好,心裡特別不踏實。

  

  「你在擔心嗎?」她眼底的憂慮一覽無餘,陳兵看了她一眼,喝了口水才說,「放心,我不會有事的,我會把周森給你抓回來,任你發洩!」

  

  羅零一轉頭看向他,她站在昏黃的燈光下,五官看不清,可朦朦朧朧的反而讓人覺得更美。她懷孕時間還不算長,沒有出懷,身段好極了,纖纖一握的腰仍舊充滿了風情。美麗的女人大概真的有蠱惑人心的能力,她瑩白的手腕搭在門上,即便只是最普通的T恤和長褲,也依舊精美得像一幅畫。

  

  「那我們可說好了,你不要有事,把周森抓回來,抓活的,抓回來好好折磨!」她說話的聲音清脆好聽,像在唱歌一樣,悅耳極了,說的話也實在順耳,陳兵很輕易地便答應了。

  

  不過,你還是要小心一點,不要被其他人搶了先。越南和泰國那邊的人應該也會去,可不要被他們……」她細細柔柔地說著,聰慧得惹人喜愛。

  

  這就是為什麼我到現在還沒有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先讓他們打個兩敗俱傷,我到時候再出現,直接把周森弄回來,不費一兵一卒,那多好!」陳兵得意地說著,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喉結滑動,片刻後才說,「要不是你現在的身體不允許,我真是想……哼!」

  

  最後的話他沒說出來,但作為成年人,大家自然很清楚他想說什麼。

  

  羅零一隻是微笑著,目不轉睛地望著他。他回望著她,忽然有些恍惚。

  

  「其實,我以前不知道什麼叫喜歡。」他開了口,聲音有些沙啞,好像還有些惱怒,大概是惱怒於自己竟然說出這種肉麻兮兮的情話,「不過,我現在有些懂了。」

  

  羅零一控制不住地變得吃驚,她這個模樣逗笑了陳兵,他站起來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籠罩著她。他雙手環胸,眯著眼瞧她,似笑非笑道:「原先看別人愛得死去活來的,還覺得不可思議,現在想想,還真是有個人能讓你哭,讓你笑、讓你罵遍全天下的髒話又說得出肉麻的情話。」他似乎非常感慨,抬手摸摸她的臉。她怔怔地站在那兒,他的聲音很輕,幾乎自語般說:「有時候,她會讓你恨不得直接把她掐死;可有時侯,她又讓你……巴不得為她而死。真是可怕!感情這個東西,竟然可以讓一個毫無畏懼的人誠惶誠恐!」

  

  羅零一慢慢低下頭,他看不見她的表情,大概也不怎麼希望看見,也許是心裡不確定她對他的心意,所以最後還是決定不強迫她抬起頭。

  

  「時間差不多了,我得走了,等著我的好消息吧!」陳兵說得十分自信,如今的他已然脫胎換骨,比起陳軍還要狠上三分。經歷過特大變故的人,好像總是能很快成熟。

  

  羅零一追到台階下面,看著他離開,小竹樓裡只剩下她和看家的十來個小弟。

  

  羅零一抬起手放在兩頰邊,大聲喊道:「一定要安全回來,我等你的好消息!」

  

  與其讓周森被越南和泰國的人抓到,還不如讓他被陳兵抓回來。不知道吳放他們怎麼安排的,不過管不了那麼多了,至少她在這裡,還能想辦法保證周森的生命不受威脅。他這麼明顯地出現在邊境,絕對是事先安排好的,但她實在放心不下,也顧不上這樣做會不會打亂他們的計畫了。

  

  不過還好,她做對了。吳放的計畫和她的想法出乎意料地吻合。周森的車慢慢停在湄公河岸,潺潺流水被月亮照得深不見底,也不知河裡有什麼。

  

  周森坐在車上,車上其他人要等他吩咐才能進行下一步,跟不遠處埋伏的警方的訊號也是一聲槍響,一旦有槍響,他們就會沖上去圍捕。

  

  「下去吧。」周森說完,先一步打開車門下去了。儘管在黑□□的夜裡看不清周圍的什麼情況,可敏銳的感覺卻讓他十分清楚地知道,周圍有許多人在盯著他。

  

  周森慢慢從懷裡取出槍,朝湄公河岸邊停著的船走去。幾個武警站在他身邊,呈包圍之勢,避免周森被周圍埋伏的人擊中。

  

  如吳放所言,他們都是非常優秀的戰士,這一刻,他們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他們值得所有人獻上最崇高的敬意。

  

  忽然,草叢裡有了動靜,周森幾人立刻躲到了車前側。草叢後面就是湄公河,周圍的人開槍也不至於一下擊中他們。

  

  有燈光出現,模模糊糊的人影開始靠近,草叢裡明顯有人走動。

  

  周森屏住呼吸,將子彈上膛,眯眼瞧著夜幕,抬起槍放在眼前,果斷地扣下扳機。

  

  「啊!」

  

  一聲男人的慘叫伴隨著槍聲響起。這一聲槍響好似炸開了鍋,四周頓時燈火通明,數不清的人從四面八方湧上來。周森快速說了聲:「跳到河裡去!」自己便轉身跳進了身後的湄公河。

  

  水花泛起,槍擊聲不斷交替,周森沉入水中,在心裡默數著時間,靠在離岸邊最近的地方,手搭在岸上的草裡。他從河裡起來換氣的時候,立刻又開了一槍。

  

  「在那邊!」

  

  幾個人朝他這邊跑來。又是幾聲槍響,依稀可見跑過來的人影倒下了幾個。周森瞭然,吳放他們趕到了。

  

  「媽的,他們埋伏了這麼多人!來得好,今天就上自信給死去的兄弟報仇!」

  

  惡魔宣告著今晚的任務,周森從水裡爬出來,躲到一棵樹後,根據周圍密集分佈的微弱紅點來判斷哪些是自己人。

  

  來之前,每個警察胸口都別了一個夜燈,很小,會發出微弱的紅色燈光,方便他們在黑夜裡進行圍捕時辨認自己人。

  

  周森看看周圍,對方來了不少人,警方人也不少,不止有雲南和江城警方,還有泰國警方和越南警方。四邊人手正進行著槍戰,唯有陳兵的人還沒出現。

  

  周森吸了口氣,一步步朝後退著。還沒走幾步,脖頸忽然被人用東西抵住,以周森多年的經驗判斷,那是一把槍無疑。

  

  「森哥,可別動哦,小心我的槍走火!」

  

  陳兵笑嘻嘻地說著,那笑聲陰冷可怕,像來自地獄的聲音。

  

  周森聽見陳兵的笑聲時,是背對著他的。

  

  他看不見陳兵的表情,否則一定會很驚訝:死到臨頭,還笑得出來?

  

  「那邊!那邊還有動靜!」

  

  有人在說話,周森朝那邊望了一眼,說話的人佩戴著紅色的標誌,是警方的人。

  

  「兵哥,是條子!」陳兵身後的小弟說。

  

  陳兵冷笑一聲:「我就知道條子肯定會來,這就是個陷阱。不過沒關係,他們找不到我們的。」他說完,使勁在周森後頸打了一下,周森被他用槍指著,沒辦法反抗,就那麼被打暈了。

  

  「帶著他,撤!」

  

  陳兵一聲令下,躲在暗處的人全都迅速撤離。

  

  吳放領著人追到時,已經找不到任何蹤跡。

  

  哭隊,現在怎麼辦?」有人問吳放。

  

  吳放緊蹙眉頭說:「你們幾個留下來,嚴加看守抓到的人。你們幾個,跟我來!」

  

  他朝著方才陳兵離開的方向追去。如果沒有嚮導,幾個外地人在這種地方很容易迷路,到時候恐怕他們自己都走不回來,就更沒人去救周森了。

  

  吳放還是沒有選擇撤離,遠處的陳珊見他們朝那邊追去了,抱起筆記本電腦就跟了上去。

  

  「吳隊,我也去!」陳珊高聲喊道。

  

  吳放暫停下來,回眸睨著她說:「小點聲!你跟著去做什麼?那不是添亂嗎!」

  

  陳珊指著懷裡的電腦說:「我可以幫忙,我能找到附近哪裡有手機訊號發射出來。我們挨個兒去看,就不信找不到陳兵的窩點!」

  

  陳珊是技術警,是因為電腦技藝高超被特招進來的。吳放心想這是個好辦法,於是沒再拒絕,答應了帶她一起去。

  

  因為有陳珊在,他們也不用再盲目地四下搜索,陳珊找了片平地盤腿坐下,把電腦放在膝蓋上,快速地敲擊著鍵盤。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羅零一已經等了很久。

  

  她看看屋子裡的掛鐘,已經三點多了。不知道周森他們怎麼樣了,陳兵抓到他了嗎?或者,陳兵被他們一網打盡了嗎?

  

  如果是後者,那就太好了;如果是前者,也不用太擔心,至少她還在。

  

  忽然,外面有了響動,羅零一立刻跑出門,快步下了台階。她朝前走了幾步,就看見陳兵的車回來了,幾個人當真是毫髮無傷。陳兵從車上下來,滿臉興奮地走過來把羅零一抱起來轉了個圈。羅零一驚呼一聲,抓緊了他的手臂,直到他把她放下。

  

  「成了小丫頭,看看我把誰抓回來了?」陳兵揮揮手,身後有人將周森從車上押了下來。他昏迷著,身上濕透了,可能是掉進過河裡。往日裡那個總是斯文儒雅、一絲不苟的男人已經面目全非,臉色蒼白如紙。她毫不懷疑,如果再這樣下去,他肯定會感冒。

  

  不過,現在感冒都是輕的,也不知道陳兵對他做過什麼,他怎麼昏迷了?

  

  「帶進去吧。」

  

  羅零一面不改色,冷靜地說著話。陳兵一直在觀察她的表情,就想看出點破綻來。讓他意外的是,他居然什麼都沒看出來。他沒有不悅,而是更高興了。

  

  這樣很好,只要她是真心待他,他也會真心待她,讓她吃最好的、穿最好的,把世界上所有的好東西都送到她面前,讓她高興,讓她忘記曾經發生過的一切。

  

  羅零一還使喚不動小弟們,大家都看著陳兵,等待他的吩咐。陳兵點點頭,淡淡道:「嫂子讓你們帶進去,就趕緊帶進去。以後,她說的話就是我說的話!」

  

  羅零一心裡一震,面上卻不顯,只是低下頭,好像害羞了。

  

  小弟們把昏迷的周森架了進去,羅零一柔聲問:「你沒有受傷吧?回來時沒被條子發現吧?」

  

  陳兵不屑道:「就他們?連自己都顧不上,還想抓我?」

  

  看來當時的情況是真的不太好,他這麼自信,估計吳放他們是真的沒發現他們。

  

  「時間很晚了,你也累了,先回去睡一覺,醒了再說其他的。」羅零一放緩聲音說,「現在情況特殊,我們先避避風頭,這幾天兄弟們都先別出去。」

  

  陳兵攬住她的肩膀,雖然嘴裡依舊說著「怕什麼」,但腳已經朝屋子裡走了。

  

  走到門口時,他回頭查看了一下身後,對守在門口的小弟說:「看好了!一有異常,馬上告訴我!」

  

  小弟應下,他這才攬著羅零一進去,進屋之後,羅零一拉著他直奔臥室,可她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急什麼,一會兒再睡覺。我現在一點都不困,興奮得不得了!我得讓周森知道,這些日子我是怎麼過來的。你要是困了,就先回去。」他轉身朝關押周森的房間走去。羅零一怎麼可能自己回去?她要是不跟過去,周森不知道會被折磨成什麼樣子!

  

  「我也去!」她馬上追上去,吸了口氣說,「我跟你一起去,看看他瞧見我們會是什麼表情。」

  

  其實,她還真的挺好奇。她到目前還無法確定,周森心裡到底還喜不喜歡她。之前他說的那些話像釘子一樣釘在她身上,讓她一直翻不過身來。說她鑽牛角尖也好,矯情也罷,那樣傷人的話,真的不像是對著深愛之人能講出來的,至少她就做不到。

  

  但是,羅零一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周森那樣的人,別說是說幾句狠話,就算是為了讓她活命給她一刀,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去做。

  

  羅零一和陳兵一起出現在關押著周森的房間時,他已經被人扔到地上,倒在那裡,落魄潦倒。

  

  羅零一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面上沒有一絲多餘的表情。陳兵歪歪頭,立刻有人提了一桶水進來,潑在了本就渾身濕透了的周森身上。

  

  那水好像滾燙的開水直接潑在了羅零一的心上一樣,讓她連呼吸都停止了。

  

  周森慢慢醒了過來,他眯著眼,先是打量了一下地面,隨後是四周,最後才停留在站著的幾個人身上。他們並排站在門口,身邊還有兩個人,如果強行突出重圍,只有死路一條。

  

  他冷靜下來,慢慢地爬起來,搖搖晃晃地站著,蒼白著一張臉去看羅零一,她正完好無損地站在陳兵身旁。瞧見這一幕之後,周森覺得自己做了這麼多,都是值得的。

  

  真好啊,她可以保護好自己,那他也能放心了。他有理由相信,如今的她,即便是吳放他們來了了要抓走陳兵,搞不好最後陳兵還會為了她而束手就擒。

  

  她就是有這樣的魔力!女人,尤其是美麗的女人,從古至今都是毒藥、禍水!

  

  「醒了就盯著女人看,周警官可真是風流不減當年!你也不看看你現在是什麼處境,還敢看我陳兵的女人?」陳兵冷笑一聲,上前一腳將他踹倒在地。周森深深地吸了口氣,應該是被踹到了要害,疼得眉頭緊皺著。

  

  「給我打,打到他喊疼為止!」陳兵見不得周森這副隱忍的模樣,彷彿到了此刻,他依然高高在上,讓陳兵有些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搞得陳兵好像才是那個階下囚一樣。

  

  羅零一聽見陳兵的話,下意識地想阻攔。可她知道,自己不能開口,如果真的開口了,只會再賠進去一個人。

  

  她腦子飛快地轉著,眼睛緊緊盯著被人拳打腳踢的周森,眼眶發熱,眼淚幾乎掉落下來。周森雙手抱頭,偶爾能看見他的表情,他忍著痛,臉上卻十分平靜安穩,還有點模糊。對於羅零一沒有出口阻攔求情,周森一方面覺得她做得對,為她叫好;另一面卻又忍不住想,也許人家只是……如她所說的那般,不再喜歡他了呢。如果那樣的話,即便他被打死在這裡,她恐怕也只會拍手叫好吧?

  

  畢竟,他是一個曾經深深傷害過她的男人。

  

  周森被打得很慘,那幾個人不要命似的把拳頭和腳往他身上送,周森本來還算整齊的西裝很快變得破破爛爛,白襯衣裡面滲出血,臉上也有不少傷口。

  

  羅零一的心都瞅了起來,在他幾乎再一次被打暈過去的時候,她別開了頭。

  

  「住手!」她咬唇說著話,有些顫抖。

  

  小弟們立刻停下動作,因為陳兵之前就已經說了,以後她的話就是他的話。

  

  陳兵望向身邊的女人,意味深長地凝視著她。羅零一冷靜地說:「不要打死了,那就不好玩了。」她用餘光瞥了一眼周森,面無表情,甚至可以說是冷漠刻薄的,「一味地打有什麼意思?頂多就是把他打個半死、打到昏迷,兵哥覺得他會求饒嗎?以他的性子,絕對不會的。」

  

  陳兵也覺得意興闌珊,乾脆靠到牆上問她:「那你說,咱們該怎麼處置他?」

  

  羅零一吸了口氣說:「我有點累了,你先陪我休息。至於怎麼處理他,我們明天再想想,反正時間還長著呢,我們慢慢玩,玩到他生不如死!」

  

  有那麼一瞬間,周森有點明白之前他對羅零一說狠話時她的心情了。

  

  現在,他萬分理解她當時為什麼會那麼崩潰。正因為在乎,哪怕明知道對方說那些話可能全都是為自己好,心裡還是忍不住會痛苦、難過。

  

  他現在很想抱頭痛哭,可是他不能,他還需要留著精神和這雙眼睛去做別的事,不能讓它們被痛苦和眼淚佔據。如果他腳軟退讓,哪怕只是一分鐘,就只能等著被狠狠踐踏,再也爬不起來。

  

  「也好。」

  

  陳兵思索良久,才攬住羅零一的肩膀離開。走之前,羅零一低聲吩咐:「給他換套乾衣服,別弄死了。明天還有更好玩的。」

  

  她的聲音冷漠得猶如寒冬,周森的心結了一層一層的冰,連他都如此,更不要說陳兵了。

  

  回到房間,羅零一坐在梳妝台前梳頭。陳兵躺在床上,手裡把玩著槍,偶爾看她一眼,最後好像終於忍不住了,問她:「會不會有一天,你也會像對待周森那樣對我?」

  

  羅零一動作一頓,透過鏡子睨著他:「我對他如何?」

  

  「棄之如敝屣?」他挑眉說道。

  

  羅零一低下頭,漫不經心道:「如果你不想被這樣對待,那就不要學他。」

  

  陳兵嗤笑一聲,似乎對此十分不在意,他怎麼會學周森呢?

  

  他不會學周森,羅零一也不會像對待周森那樣對他。他永遠不可能得到和周森一樣的待遇,因為她不愛他。

  

  如果陳兵知道了羅零一心中在想什麼,恐怕會被氣得發瘋。

  

  然而,這個秘密,他也許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了,除非,他馬上就要死了。

  

  半夜時分,陳兵睡熟了,羅零一仍然醒著。

  

  她悄悄地從他懷裡出來,掀開被子輕手輕腳地下了床她不斷回頭查看他發現了沒有,見他沒動靜,才繼續接下來的動作。

  

  她慢慢站起來,披上外套,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一眼,見陳兵毫無動靜,她這才開門出去,輕輕掩上了門。

  

  在她關上門的一剎那,陳兵倏地睜開了眼,眼神銳利而冷酷。他坐起來,掀開被子下了床,走到門口打開門,順著羅零一離開的方向,悄無聲息地跟了出去。

  

  羅零一似乎沒發覺身後有人跟著,一路來到關押周森的地方,在門口沒有停留,直接離開。

  

  陳兵皺起眉,稍稍猶豫,還是繼續跟了上去。

  

  在路的盡頭,陳兵發現羅零一進了洗手間,一直懸著的心立刻落了下來,不知何意地勾起嘴角,疲憊地笑了笑。

  

  這麼久了,相信人對他來說已經變得非常困難,而對放在心上的人要求就更高,他已經經不起任何人的背叛了。

  

  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為免被上廁所回來的羅零一看見寒了她的心,陳兵便先回去了。路過關押周森那個房間時,他開門看了看,周森仍然倒在地上,不知死活,小弟也沒給他換衣服。一身濕衣服穿到現在,還躺在地面上,再健康的身體也扛不住這麼折騰,恐怕明日一早周森就得發燒。

  

  他關門的時候,剛才離開的小弟回來了,手裡端著杯水,見到他立刻道歉說:「兵哥,我就走開了一會兒,去倒杯水。」

  

  陳兵淡淡地說:「沒關係。時間也不早了,他現在也逃不出去,看好周圍就行,不用特別守著他。」

  

  小弟聞言鬆了口氣,點頭應下,去門口和其他人一起守著了。

  

  這個時間,附近的風吹草動比屋子裡那個人重要。

  

  羅零一在洗手間待了一會兒才出來,她一直在裡面屏息聽著外面的動靜,這會兒嘴角勾起了笑容。等外面沒了動靜,她才輕輕開門出來,一步步走回去,然後停在關著周森的房門口,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

  

  關好門,回過身,她立刻上前將周森扶起來,手摸到一片潮濕,那些雜種並沒給他換衣服。

  

  「周森,你醒醒!你怎麼樣?」她顫抖著將他扶起來,從衣服裡側掏出一把槍,塞到他後腰上,用外套蓋住,低聲說,「明天早上隨機應變,不要再待在這裡。」

  

  她說話的速度太快,周森朦朧地醒過來,皺著眉看了她一會兒,點頭笑了:「我還以為你剛剛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呢!」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還以為之前那些事剛剛發生。

  

  羅零一扯開嘴角,笑得有些蒼涼:「我也以為你那時對我說的話都是真的。」

  

  周森恍惚了一下,就著她的手站起來,感覺到身後多了個東西。他扯起嘴角,低沉地說:「我不會自己走的,要走,就一定帶你一起走!」

  

  羅零一看著他,緊蹙眉頭說:「現在不是逞強的時候,我不知道可以拖他到什麼時候,也不能在這裡待太久,你聽我的,有機會就趕緊走,他不會把你怎麼樣的。」她非常著急,說完就放開他朝門邊走。出去之前,她終究還是回了頭,看了他好一會兒才說:「離開之後不要再冒這樣的險。只要你活得好好的,我就會活得好好的。」

  

  她說完就出去了,聲音一直都很低,沒有驚動任何人。

  

  周森站在空曠的屋子裡,想起她最後的那個眼神。

  

  她走得那麼匆忙,他甚至沒有機會告訴她:你懷孕了,我很高興,好像重生了一樣。

  

  周森閉了閉眼睛,身上可以用的東西都已經被收走了,渾身上下除了衣服就只剩下剛才她給的那把槍,她從哪裡弄來的槍?陳兵如果發現槍少了會怎麼做?

  

  看來,留給他的時間真的不多了,他得在陳兵察覺之前想辦法離開,而且是帶著羅零一離開。

  

  吳放他們已經開始靠近陳兵的窩點,但他們自己並不知道。

  

  陳兵非常小心,幾乎不使用任何無線電設備,他也不需要上網,唯一有用的就是電話,可現在他也不打電話。

  

  夜深人靜時,他會休息。小弟們在門口打牌,守著這棟竹樓,也用不到電話。

  

  陳珊無從搜索這邊的訊號,這下,不靠人力都不行了。

  

  吳放思索了片刻,沉聲說:「這樣,我們分頭行動,陳珊跟著我。一旦發現疑似目標,你們就給我打電話,告訴我具體方位,再由陳珊將訊號發到你們每個人的耳機裡。」

  

  眾人應下,調試了設備,開始分頭行動。

  

  陳珊合上電腦屏幕,心跳如雷地跟著吳放前進,她總算是體會到了一點點周森的心情。她是第一次參與這麼危險的行動,而他是十年來一直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精神上要二十四小時保持著高度戒備,他到底是怎麼熬過來的?

  

  他始終不是個平凡的人。

  

  「往這邊走!」吳放似乎發現了什麼,拉住陳珊的衣袖。陳珊立刻跟上去,她也看見了光影。

  

  很細微的光影,不是燈,好像是菸頭發出來的。現在夜已經很深了,除了月光,找不到任何亮光,那一丁點光芒就變得特別明顯。

  

  吳放屏住呼吸,順手摀住陳珊的嘴巴。陳珊皺皺眉,拉下他的手,自己摀住了嘴。吳放瞥了她一眼,她指了指他的手。吳放一看,哦,全是土。

  

  吳放有點尷尬地甩了甩手,繼續查看前方情況。灌木叢後有個半人高的出口,從遮掩不怎麼嚴實的植被處望出去,可以瞧見有幾個人在那兒走動。好幾個人都在抽菸,也不睡覺,看守著一棟竹樓,面積不小。

  

  竹樓前種著一片植物,哪怕只看見模糊的影子,吳放也知道那是什麼——罌粟,害人的罪魁禍首,這輩子他都不會忘記。

  

  「找到了,馬上發訊號給所有人!這應該就是陳兵的窩點,那幾個人我見過。」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一旦那些人察覺到他們在這兒,他會立刻帶著陳珊離開。他已經很久沒有上前線了,這次也是力排眾議上來的。領導更希望他在後面布控,但他就是不放心也不甘心,不知道是不是被之前陳珊和周森的話給刺激到了。

  

  陳珊為難地說:「我得退後,一旦打開電腦肯定會有光,雖然我已經把屏幕的光調得很暗了,但還是有可能會被他們察覺。」

  

  吳放立刻說:「我們退後。」

  

  兩人又原路返回。到了一個安全的位置,陳珊立刻打開電腦開始發送訊號,不但發給跟著他們一走進行搜捕的人,連在後面佈防的人也收到了訊號。

  

  「馬上派人增援。」

  

  領導一聲令下,又一批刑警投入到了搜捕工作中,朝著訊號發出的地點前進。

  

  「吳隊,好了!」陳珊長長地舒了口氣,手心裡都是汗,她生怕因為自己的錯誤導致發送失敗或被別人發現他們的行蹤,那她就太對不起周警官的付出了。

  

  吳放點頭,讚賞地說:「你這小丫頭,年紀不大,本事倒是不小,前途不可限量啊!」

  

  陳珊笑笑,身邊開始有人聚集,他們在這裡會合,等人全都到齊之後,吳放開始給每個人分配任務。他們不能全部從正面進攻,得有幾個人從後面無人看守的地方包抄。有人提出來,竹樓後面就是河,不適合進行埋伏。

  

  吳放遲疑了一下,直接做了決定:「小林、老趙還有老韓,你們和我從後面埋伏,其他人分別從側面和前面包圍。支援的人馬上就到,你們掩護我們,我們從後門進去抓人。一旦他們有激烈的拒捕行為,可以擊斃。」這次,吳放直接做了決定,沒有向上面匯報。

  

  「這樣不太好吧?」陳珊皺起眉,「萬一領導……」

  

  「沒事,事急從權。別磨蹭了,再磨蹭天都亮了。趁著他們現在精神不濟,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吳放當機立斷,立刻開始行動,其他人自然也

  不再停留。

  

  陳珊拉住吳放:「我呢我呢?吳隊,我怎麼辦啊?」

  

  吳放直接抽回手說:「你就在這裡等支援的人,他們來了就告訴他們我們的具體位置,隨時將我們的最新消息發送回布控中心。」

  

  陳珊知道自己身手一般,去了也是添亂,很順從地接受了自己的任務,躲到一個不起眼的地方打開電腦盯著周圍,吳放滿意地收回視線,轉身奔往前線。

  

  吳放一邊走還一邊在想:周森這老小子,這次回去可別再說我總是窩在後面不肯往前面走了,我吳放從來就不是讓兄弟獨自去冒險的人!

  

  吳放帶著三個兄弟去後方包抄,並負責主要的抓捕和救援,他們要直接面對陳兵、羅零一和周森,他們可以肯定周森被陳兵帶到這裡了,如今時間已經過去了這麼久,也不知道周森怎麼樣了,不過有羅零一在,周森應該沒事。

  

  懷著這樣的擔心,吳放慢慢下了水。儘管現在的金三角地區還是夏季,草木旺盛,但在晚上下水也不怎麼吃得消。幾年前因為冬天跳進水裡救人,吳放的腰和腿一直都十分畏寒,下去的一瞬間就有點顫抖,他的眉頭緊緊皺在一起,還是堅持下了水,朝竹樓的後方游過去。

  

  吳放眯著眼,發現竹樓竟然有個後門。他本來還打算跳窗戶進去,有後門的話就再方便不過了。

  

  其他三人慢慢游到吳放身邊,壓低聲音問:「什麼時侯行動?」

  

  吳放吸了口氣,強忍著腿部抽筋似的疼痛說:「等前面的訊號。一旦行動開始,我們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將人質救出來。陳兵很狡猾,小心他還用上次的招術——綁走人質。」

  

  「知道了。」說話的人吸了口氣,「媽的,水可真冷,凍死我了!你沒事吧吳隊,你的腿能行嗎?」

  

  吳放點頭說:「我沒事,不用擔心我,注意訊號。」

  

  他話音才落,前面忽然響起槍聲,尖叫聲和大吼聲彙集在一起。

  

  吳放知道,機會來了。

  

  「衝!」

  

  吳放一聲令下,三人一起衝到後門處。吳放一腳踹開後門,腿部使勁抽了一下。他根本無暇顧及,進去就舉著槍挨個房間搜查。

  

  這會兒陳兵已經醒了,他從臥室裡出來,羅零一聽見動靜也跟著跑了出來。陳兵立刻把她推進去:「你出來幹什麼!在裡面待著,聽見什麼都不要出聲!」

  

  陳兵門關上,不允許她出去,這是擔心她的表現,可她完全不害怕。她心裡很清楚,來救她的人,才是她最終的歸宿!

  

  「陳兵,你放我出去!」羅零一使勁推門,陳兵壓了一會兒門就去前面了。亂戰一觸即發,到處都是槍聲和人的慘叫聲,他們的人損失慘重。

  

  陳兵走了之後,羅零一就把門推開了。陳兵根本顧不上別人,直接朝周森所在的房間跑去,踹開門後舉起槍,也不看裡面是誰,直接就朝人影開了槍。開完槍他才發現,那根本不是周森。那人慢慢歪倒,不可置信地看著他。那人倒下去後,站在他後面的周森露了出來,似笑非笑地看著陳兵。

  

  周森手裡拿著槍,陳兵還沒反應過來,對方就開槍擊中了他的胳膊。陳兵慘叫一聲,槍掉在地上,他摀住了手。

  

  「誰給你的槍?」陳兵不可置信地看著周森,仍然做著安慰自己的假設,「你搶了我兄弟槍……」他看著倒在地上的人,方才被他親手打死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這次跟他從江城一起逃出來的出生入死的兄弟。

  

  陳兵心頭一痛,一口血就吐了出來。周森快步上前,想要制住他,後面忽然湧出一群人,拉走陳兵便朝周森開槍。周森急忙躲到角落裡,避開他們的襲擊。對方也不戀戰,帶著陳兵就要從後門逃走,卻恰好遇見了從後面包抄的吳放三人。

  

  「放下武器!」吳放大喊一聲,拿槍指著他們。出於警察的本能,他沒有第一時間開槍,可那些亡命之徒根本不給他下決心的機會,下一秒就開始朝他射擊。

  

  如果吳放的身體沒問題,完全可以躲開這一槍,可他的腿本來就在抽筋,如今行動更加遲緩,就沒能躲開那一槍。子彈直接穿胸而過,吳放痛呼一聲,眯起眼射出一槍,正打在護著陳兵的那人額頭上,那人登時倒地不起。

  

  「吳隊!」立刻有人上來扶住吳放。吳放摀住胸口,滿手是血,拿著槍的手還在指著陳兵一行人,陳兵用沒中槍的手拿槍朝他們再次射擊,身邊的人帶著吳放躲開了這一槍。周森從房間裡出來,將陳兵身後的人踹到一邊,用槍抵住了陳兵的後腦。

  

  「別動,小心我的槍走火!」周森意味深長地說著陳兵曾經說過的話,隨後冷聲呵道,「讓你的人都放下武器!」

  

  事到如今,會有什麼結果,陳兵已經非常清楚了。他一點都不怕死,因為他知道,被抓之後也只有死路一條。

  

  他眼裡迸發出懾人的光芒,假裝要放下手裡的槍。眾人屏息看著他,羅零一恰好從房間裡跑到這裡,見陳兵有歪動手腕的痕跡,立刻大聲說:「小心!他耍詐!」

  

  陳兵震驚地看向她,羅零一僵硬地別開頭。陳兵的槍本來是要朝後面射擊的,他忽然掉轉方向,像是狠下了心一樣,朝羅零一的方向開了槍。

  

  變故發生得太快,周森根本來不及阻攔,羅零一別開了頭也沒注意到陳兵接下來的動作,只有吳放全程注視著這一幕,他飛身而起,擋在羅零一面前,在陳兵扣下扳機的下一秒,他也扣下了扳機。子彈交叉而過,羅零一沒有被擊中,陳兵被擊中胸口倒在地上,徹底沒有了反抗的力氣。

  

  同時被擊中的,還有吳放。

  

  「吳隊!」羅零一驚呼一聲,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吳放,直接摸了一手鮮血,她的眼淚唰一下就下來了。外面的增援警力到了,警車的鳴笛聲是罪惡的喪鐘,吳放安心地閉上眼,努力地呼吸著。他被擊中了要害,血不斷地流出來,漸漸沒有了意識。

  

  「吳隊,你怎麼樣?」羅零一方寸大亂,慌張極了。她萬萬沒想到,吳放會為她擋槍。如果她不出現,也許就沒有這種事了,他也不會受這麼重的傷。可是如果她不出現,剛才那一槍也許就朝著周森打過去了。

  

  陳兵的人全都被抓了,包括中了兩槍的陳兵。他還有意識,被帶走的時侯,他的眼睛一直定在羅零一身上,可對方卻沒有賞給他哪怕一個眼神。這個女人,是他冒險從江城帶過來的女人;這個女人,是他這輩子唯一動過真心的女人!

  

  她終究還是騙了他!這個騙子,騙走了他這輩子唯一的一次真心!他這一生真是失敗到家!

  

  「羅零一,你不得好死!」陳兵呢喃著恐怖的詛咒,羅零一聞言朝他望去。在她眼中,陳兵沒有看見任何傷感和害怕,有的只是堅持與憎恨。

  

  「你這個渾蛋,是你害了吳隊!」她居然沖上前來要殺了他。她渾身都是吳放的鮮血,整個人像是從地獄來的一樣,如果不是身邊的警察攔著,也許她真的會殺了他。

  

  「你們攔著她做什麼,就讓她殺了我好了,反正我總是要死的!」陳兵陰惻惻地笑著說,「羅零一,就算我死了也不會放過你的!我化作厲鬼也要上來找你報仇!你這個騙子!你騙了我,我恨你!我要殺了你!」

  

  他話音剛落,手就被手銬銬住,武警上前將他帶走。他本來就中了兩槍,這會兒已經迷迷糊糊的,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他還是用全部的力量大吼道:「羅零一,你這輩子都欠我的!」

  

  欠他的?她欠他的嗎?仔細回想,好像他也沒對她做過什麼過分的事。從他的立場來看,他甚至一直對她手下留情,還將她從警方的控制中救出來,來到了這個「世外桃源」。可有一天,他卻發現這一切都是假的,只是對方為他編織的一個美麗的陷阱,試問,誰能受得了?

  

  信任是一把刀,當他將這把刀交給羅零一時,她可以選擇用來保護他,或者用刀把他捅死。他原以為對方會選擇前者,但太可惜了,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陳兵被帶走了,這棟竹樓被陸陸續續地清場。救護車趕到,醫務人員下車後圍在吳放身邊,羅零一遠遠地似乎聽見他們在說「凶多吉少」四個字。

  

  怎麼會這樣?吳隊凶多吉少?羅零一忽然想起了黎寧,還有她和吳隊還在念小學的孩子。

  

  那個堅強的女人每次提起吳放的時候,總會靦腆地笑笑,與平日裡柔道教練的形象差之千里,就像個普普通通的小女人一樣,會為了自己仰慕和喜愛的男人莞爾一笑。

  

  如果黎寧知道吳放現在的處境,她會怎麼辦?

  

  她一定會很痛苦吧?那種痛苦沒有人比羅零一更清楚,因為她曾經也承受過。

  

  她來到周森身邊蹲下,看見吳放正拉著周森的手顫抖地說話。他的語氣很不穩定,上氣不接下氣,強忍著要命的疼痛,說著讓人無法承受的話語。

  

  「老周,這次……換我替你了。以後,你再也不用擔心什麼了。我吳放不是讓兄弟自己冒險的人……」他緊緊握著周森的手,說出了自己一直以來介懷的事。在周森的注視下,他吐出一口血,斷斷續續地說:「我這次怕是完了……回去,你別跟你嫂子講,別講我怎麼死的,她會做噩夢的。我的孩子,還有你嫂子……」他吸了口氣,閉上眼,眼淚落下來,「就全靠你了……」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幾乎呢喃,「我欠你的……也算還清了。當年萌萌被人抓走,如果我及時趕到,就不會出那種事……你總覺得,她和肚子裡的孩子因你而死,而我卻覺得,全都怪我……如今,我也算是還清了,我救下了你現在的妻子和孩子……老周……我求你,一定好好幫我照顧好,照顧好我的老婆……我的孩子……」說到這裡,他徹底沒了力氣,眼淚混著血流下來,一直緊握著周森的手慢慢垂了下去,頭歪向一旁,嘴角的血慢慢滑落在肩上,染紅了他的肩章……

  

  醫務人員立刻上前急救,十幾分鐘過去,他們等到的結果卻是一句:「吳隊已經去了……」

  

  陳珊抱著電腦走進來的時候,就聽見那句「吳隊已經去了」。她難以置信地衝進來,將電腦放到一邊,擠進人群。她看著那個曾經教導過她的隊長毫無生氣地倒在血泊裡,身上的警服被血染紅,所有人都呆滯著。在場的警察全都不約而同地敬禮,吳放閉著眼,那樣沉靜,卻毫不安詳。

  

  其實,他的身體一直都不好。進警隊這一年多,陳珊瞭解到了吳放不少的事。她知道他其實很想上前線,不願意總是讓其他兄弟冒險,但上面為了照顧他的身體,再加上他指揮方面也比較優秀,所以一直讓他在後方進行布控。

  

  這是他出任刑警隊長以來,第一次沒有按照上面的要求躲在後面,卻也是最後一次。

  

  陳珊茫然地看著吳放的遺體,忽然崩潰地大哭起來。她的哭聲極具感染力,那些鋼鐵般的漢子方才一直強忍著眼淚,這會兒也不禁跟著哭了起來。

  

  「吳隊,你起來!你怎麼能死?你快起來!我上次說的話都是無心的,你的命也很貴重,為什麼你要這樣啊?你起來!」陳珊使勁搖晃著吳放的身體,可對方已經沒有任何反應,「還有很多事你沒有教會我……我還沒有機會回報你對我的教導,你怎麼能就這麼離開呢……」

  

  羅零一一直靜靜地看著這一切,聽到這裡,她哽咽地說:「都怪我,都是因為我!如果不是我,吳隊也不會死,他是為了救我……」

  

  陳珊抬眼看向羅零一,即便她十分不捨,可還是不願怪別人:「如果今天換作其他人站在那裡,吳隊依然會做同樣的選擇。」陳珊吸了吸鼻子,「所以,羅小姐,這不怪你,要怪只能怪那些壞人……是他們害死了吳隊,他們才最該死!」

  

  羅零一靠著牆慢慢蹲下,雙手抱膝,根本不敢去看吳放的遺體。在場的人都非常傷心,他們已經無心再去進行下一步的工作,全都大受打擊,愣在那裡。

  

  而周森,反倒是最冷靜的人。

  

  五年前在公海,有一位兄弟因他而死,那時候,對方甚至不知道他其實是警察。

  

  他扶著吳放的身體慢慢站起來,冷靜地說:「都別哭了,現在不是傷心的時候,麻煩你們將老吳的遺體帶回去。」周森將吳放的身體緩緩地交給醫生醫生紅著眼眶應下來,和其他醫護人員一起,將吳放的遺體放到擔架上,抬上了救護車。

  

  周森身上也受了很重的傷,只是都是皮外傷,他可以挺得住。

  

  可能稍微有點發燒,他覺得有些頭疼,但還是強忍著,指揮說:「好好搜搜這棟竹樓,把有用的東西都帶走;然後封鎖現場,回警局,這地方不能久待,隨時可能會有不要命的人來偷襲,到時候老吳就白死了!」

  

  眾人立刻按照他的吩咐去做,將每個房子都翻了個底朝天,把所有有價值的線索全部搜出來,整合之後,封鎖現場,準備撤退。

  

  羅零一慢慢從地上站起來,周森走到她面前,赤紅著眼,呼吸急促,聲音壓抑而低沉:「走吧!」

  

  他朝她伸出手,羅零一下意識地握住,他毫不猶豫地帶著她轉身就走。

  

  她看看自己一身的血,以及吳放剛才倒下的地方,那裡仍留著駭人的血跡。

  

  她第一次發現,原來人的身體裡有那麼多血可以流。四年前發生的種種仍歷歷在目,與這時比,那時真的不算什麼。

  

  吳放犧牲的消息第一時間傳回了總局,幾百名參與此次抓捕行動的警察懷著悲痛的心情將吳放送上靈車,送回江城安葬。

  

  羅零一注視著靈車一點點消失在路的盡頭,她甚至都不敢回江城,她無法面對黎寧。一想到提起吳放時黎寧那欣慰甜蜜的笑容,她就覺得自己是個罪人。即便陳珊一再強調吳隊的犧牲不怪她,可她還是沒辦法原諒自己。

  

  「如果我沒出來就好了……」羅零一喃喃地說,「可是如果我沒出來,出事的可能就是你。所以……周森,我真自私,我是個壞人!如果必須選擇一個,我肯定會選擇讓你平安。

  

  周森沒有回答,他只是緊緊地攬著她的肩膀。從今往後,他的確可以徹底地、毫無顧慮地繼續他熱愛的人民公安事業了,可如果這個結果要用他兄弟的生命來換取,他寧可不要。

  

  然而,事已至此,逝者已矣,活著的人只能好好地活下去,否則逝者的犧牲也就沒了意義。

  

  周森親自押解著陳兵回江城,羅零一則和陳珊一起乘飛機回去。

  

  陳珊變得很沉默。其實她很年輕,經歷得也比羅零一少,這還是她第一次遇見這種場面,大概需要很長時間才能緩和情緒。成長其實不是一個慢過程,某一瞬間、某一件事就可以讓一個人長大。

  

  經歷了這次的事,陳珊今後應該會比以前更加小心和成熟。

  

  既然回到了江城,面對黎寧便是不可避免的事。雖然心裡畏懼,但羅零一還是第一時間去見了黎寧。

  

  靈車比他們晚到一天,護送的人一路上做了許多工作,回到江城時,遺體還算保持完好。

  

  入殮師已經為吳放整理過遺容,此刻的他面容安詳,雙手平放在腹部,身穿乾淨的警察制服,胸口佩戴著好幾枚勛章。羅零一記得黎寧曾和她說過,吳隊特別寶貝那些勛章,整天念叨著它們是怎麼得來的,連她都可以將每一枚勛章的來歷倒背如流。

  

  黎寧萬萬沒想到,再一次看見自己的愛人和那些代表著功勛的勛章,居然是在他離世的時候。

  

  羅零一吸了口氣,低聲說:「對不起,嫂子,這都怪我……」

  

  她的話還沒說完,黎寧就揮了揮手,沉聲道:「不用說了,我都知道了。這不怪你,要怪,也該怪陳兵,是他開的槍。」她慢慢走到吳放的遺體前,看著那張自己看了近二十年的臉,蒼白地笑著說,「其實,從嫁給他的那天開始,我就想過,警察是個危險的職業,說不定哪一天我就要和孩子一起送他走,可是,我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那麼快……」黎寧控制不住地哭了起來,她撲到吳放的身體上,悲痛地哭泣著,「老吳,你怎麼就這麼走了啊?你怎麼放得下我和孩子!老吳……老吳!我還沒和你過夠呢,你怎麼能先走呢……」

  

  羅零一不忍看這一幕,轉開頭望向周森。周森面無表情地看著黎寧和吳放的遺體,雙拳緊握。忽然,他抬腳朝外走去,羅零一頓時有不好的預感,立馬追了出去。可她出來得還是晚了,周森已經開車離開了。羅零一猶豫了一下,直接在路邊攔了車,讓出租車跟上了周森的車。

  

  周森的車子一路開到了一間醫院門口,羅零一對此再熟悉不過,這是陳兵監外治療的地方。雖然大家都斷定他會被判死刑,但在法院的判決沒有下來之前,他依然有享受治療的權利。

  

  周森下了車便進了住院部大樓。羅零一給了司機車錢,便快步追上去。他走得太快,她得快跑才能追上。等她真正追上他的時候,他已經到了陳兵的病房外。

  

  兩個警察守在那裡,他們對周森已經特別熟悉,自然不會阻攔。

  

  「周警官!」他們敬了禮。

  

  「他在裡面?」周森語調奇異地問。

  

  他的語氣讓他們也有點警覺,他們相互看了一眼,才回答說:「在裡面,醫生剛做完檢查。」

  

  「哦。」周森一笑,顯得十分和藹,「結果怎麼樣?」

  

  「挺好的,再住院治療一段時間就可以康復。」對方如實回答。

  

  周森冷笑一聲。真是諷刺啊,刑警隊長因公犧牲,而害死他的嫌疑人卻健健康康的,過陣子就可以出院了。這很有趣,不是嗎?

  

  這世界上就是有這麼多沒道理的事,每一個成年人都會遇見這樣的事,卻都無能為力。

  

  「我進去看看。」周森抬腳想進去,那兩人下意識地阻攔,周森挑眉,「怎麼,我沒這個權利嗎?」

  

  那兩人愣了愣,讓開了,他的確有權利。

  

  周森走進去,兩人繼續看著門。羅零一這時剛好趕到,也想跟著進去,那兩人卻不放她進去:「對不起,我們也是秉公辦事,不能讓您進去。」

  

  他們不認識羅零一,就算認識,以她的身份,也沒有權利進去。

  

  羅零一焦急萬分地站在門外,十分擔心周森會做出什麼失去理智的事。

  

  在病房裡面的周森,其實也不確定自己是否還能保持理智。

  

  當他看見陳兵好端端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漫不經心地將視線從窗外移到他身上時,他就覺得這個世界有時候真是太可笑了。

  

  陳兵好像也深以為然,他露出恥笑的表情,嘖了一聲說:「吳放火化了嗎?真有意思不是嗎?你現在一定恨自己是警察而不是真的罪人吧?如果你是,就可以殺了我替你兄弟報仇了!」

  

  有那麼一瞬間,周森覺得陳兵說對了,但下一刻,他卻輕輕笑了起來。

  

  他坐到病床對面,平靜地說:「法律會給我兄弟報仇,全天下的人都會歌頌他的離去,我沒必要恨。」

  

  陳兵眯起眼瞧著他,周森面色冷凝下來,一字一頓道:「他用自己的生命維護了他熱愛的公安事業,即便他可以活過來重選一次,他也不會有一分一毫的猶豫。這就是你們這些匪徒和我們的不同!」

  

  土匪的思路永遠都充滿了匪氣,總是憤世嫉俗,想問題永遠會走極端,一刻也不願等待;而吳放用他的忠誠回報了百姓,用他的鮮血詮釋了警魂,他雖然去世了,但人們會永遠記住他。

  

  陳兵應該也有些被打擊到了,他開始不悅、抓狂、崩潰。

  

  他瞪著周森,冷硬地說:「那你還來這裡做什麼?難道不是想揍我一頓解恨嗎?你最好現在就殺了我,這樣你也不會有好結果!我反正都是要死,死在你手裡雖然讓人不爽,但可以讓你痛苦,我非常樂意!」

  

  周森疊起雙腿靠到椅背上,儘管這裡是醫院,但他還是點了根菸。他才不會介意這間病房裡的人是否可以聞煙味。

  

  「我只是來看看你是不是活得好好的,我希望你活得好好的,親眼看著法律是如何替吳放來懲罰你的!我不需要把你怎麼樣,只要想到你被執行死刑的時候那種不甘的心情,我就感到身心愉悅。」

  

  周森很懂得怎樣在言語上刺激人,他也非常瞭解陳兵,知道說什麼對方會生氣、不安、憤怒。

  

  「而到時候,我會帶著老婆孩子,從電視和報紙上看著你被判死刑的報導。你別忘了,我是個共產黨員、無神論者,你那些死後的威脅言論嚇不到我。如果你真能上來,你可千萬要記得來找我,我會讓你的靈魂再承受一次懲罰!」

  

  周森慢條斯理地說完便站了起來,他如此心平氣和,陳兵卻憤怒起來:「你這個王八蛋!我哥養了你十年,你卻背叛了陳氏,害得陳氏淪落到如今這個地步!你就一點愧疚心都沒有嗎?你辜負了我哥對你的信任!直到最後一刻,他甚至寧願相信你,也不願意相信我這個兄弟!」陳兵緊握雙拳,正在輸液的血管凸出來,血液倒流。

  

  周森掃了他一眼,漫不經心道:「我從始至終都不是陳氏集團的人,你們的信任只是一個犯罪分子一步步走向被法律制裁的必經之路,我不需要對任何人感到慚愧。」他說完,掐了煙朝外走去。陳兵在後面大喊大叫,他充耳不聞,越是如此冷暴力,對方就越是憤怒和不堪。

  

  他走出門的時候,羅零一第一時間衝上來,緊張地問:「你沒把他怎麼樣吧?」

  

  周森漫不經心地問:「你很擔心我把他怎麼樣?」

  

  羅零一怔了怔,蹙眉道:「你明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周森微微頷首,扯開嘴角笑了:「我開個玩笑,不要當真。」他抬腳離開,羅零一自然也沒有了繼續留在這裡的必要,跟著他離開。他開車載著她卻沒有回公安局,而是來到了海邊。

  

  站在海邊,遠遠望著海浪翻湧而來又慢慢退去,周森輕聲說:「我上次在這裡見吳放時還說,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光明正大地告訴別人,我是個警察。」他眯起眼,「他一直跟我說再等等。現在我等到了,可他卻不在了,我真的很遺憾。」

  

  他低頭,踢走腳邊的石子,自嘲地笑道:「其實我很清楚自己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你不用擔心我,我還不至於就這樣喪失理智。我很清楚自己該做什麼,才不枉費老吳拿命給我換來的今天。」

  

  羅零一不知道自己該欣慰還是該難過,她苦笑著,安靜地站在他身邊,如此便已經足矣。

  

  有時候,陪伴就是最好的安慰,不一定非要說點什麼,因為有的時候不管說什麼都是在對方傷口上撒鹽。

  

  「以後,他兒子就是我親兒子,黎寧就是我的親嫂子,他們家的事就是我們家的事。嗯?」他忽然回過頭問她,言語間「我們家」那三個字讓人心裡暖烘烘的。

  

  羅零一回望著她,認真地說:「如果你決定了要和我在一起,我一定會全身心地支持你做任何事!」

  

  周森笑笑,那笑卻怎麼看怎麼傷感。他長嘆一口氣,將手放在面前的欄杆上,低頭看著地面,半晌才說:「其實我心裡是真的……真的很難受。他走之前對我說的那些話,我……」他抿起唇,有些說不下去,「零一,我以前做臥底時,跟誰也不能聯繫,只有跟他。時間久了,我每次和他聯繫總會埋怨他,朝他發脾氣,現在想起來……」

  

  羅零一什麼也沒說,直接側身將他抱住,把頭埋進他懷中,緊緊地摟著他的腰。

  

  海風輕輕撫過,江城已經到了冬季,元旦就要來臨,有一個家庭卻再也等不到它的男主人了……

  

  陳氏集團特大走私販毒案的判決結果下來之後,在主犯三人被執行死刑之前,林碧玉要求見周森最後一面。

  

  對於死刑犯最後的請求,警方一般都會儘可能地滿足。這次,他們也照例詢問了周森的意見,如果他拒絕見面,也是可以不見的。

  

  周森坐在辦公室裡,這是吳放曾經的辦公室,從今往後,他將取代吳放,成為江城市公安局的刑警隊長。

  

  接完電話,周森起身穿上外套,他答應了林碧玉死前最後的請求。其實就算他不去,也可以想像到對方見到他會是什麼樣的反應。自從她被抓到現在,他沒有再見過她一面,她積蓄已久的怒氣,在臨死之前總要發洩出來。

  

  林碧玉得到周森同意見她的消息時,也有些驚訝。

  

  她坐在椅子上,等待著對面坐下另外一個人,那個她唯一動過真心的男人。

  

  她和陳兵都很可悲,他們最可悲的就是用那顆骯髒的心喜歡上了不該喜歡的人,從此,萬劫不復。

  

  當身著警服的周森走進來的時侯,林碧玉的眼睛都直了,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還是和之前一個樣子,卻好像又有哪裡不一樣了。以前她就覺得作為一個大佬手下的軍師,他太斯文儒雅,不像個壞人,現在看來的確如此,他本來就不是壞人,他是警察。

  

  周森在林碧玉面前落座,這個女人穿著囚服,已經相當憔悴。因為馬上要被執行死刑,女獄警為她簡單打理過容貌。她那頭烏黑的長捲髮被剪掉了,剪成了齊耳短髮,這是女囚本該有的樣子。

  

  失去了昂貴的護膚品和精緻的妝容,那張已經年近四旬的臉到底還是老了,眼角和額頭上可以看到清晰的皺紋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坐牢的這段日子過於壓抑,她的精神狀態很差,皮膚暗沉,活像個五十多歲的女人。

  

  林碧玉忽然摀住了臉。她感覺到了周森的目光,以前她雖然也知道自己不年輕了,卻可以自然地面對他的審視,可現在她很清楚自己是個什麼樣子,所以無法面對。

  

  片刻後,她忽然又放下了手,再看向他時,眼中已經充滿了恨意。

  

  周森料到她會如此,也不驚訝,平靜地回望著她。

  

  他不說話,像個很好的傾聽者,也沒有什麼表情,好像只是面對著一面牆,不會對這面牆產生諸如愧疚抑或是遺憾的情緒。

  

  哪怕他稍微表現出一點情緒來,即便是厭煩也好,林碧玉心裡還會舒服一點。他越是像現在這麼平靜淡然,她心裡就越是難受。

  

  「我就要死了。」她終於開了口,聲音嘶啞。

  

  周森對此的反應只是沉默,他如之前那般看著她,不做任何回應。

  

  林碧玉落了淚,她盯著他,吸了吸氣,一字一頓道:「周森,你這個王八蛋!」

  

  終於要開始了嗎?周森輕輕抬起手,放在桌上,不帶絲毫變動的表情,無情而冷漠。

  

  「我恨你!」林碧玉又哭又笑,聲音裡滿是恨意和控訴,「我愛你啊,你知不知道?我愛你才會恨你啊!你這個騙子!騙子!」她抓狂而崩潰,手腳上的鐐銬發出撞擊的響聲,獄警遲疑著是否要把她帶走,周森抬起手示意無妨。

  

  他越是如此,林碧玉越是憤怒:「我林碧玉這輩子從沒對誰動過真心,偏偏愛上了你!可你呢?你居然騙我!周森你不是人!你不是人!」她聲嘶力竭地控訴著,哭喊響徹了整個探視間。獄警不願看這一幕,都別開了頭。

  

  周森的反應依舊很平淡,彷彿對她,他已經再沒有耐心可以傾注。她能做的只是等死,等著退出他的生活,不留下任何痕跡,很快就會被他遺忘。多年後再被提起時,也不是什麼美好的「曾經愛過的人」,而是一個「為了達到臥底任務而不得不去陪伴的老女人」……

  

  一想到這些,林碧玉就從心底裡感覺到悲涼,她坐穩,停止哭泣,凝視著眼前的男人,低聲說:「周森,我願你終有一天也嘗到求而不得的滋味我願你終有一天也嘗到無能為力的滋味,我但願從來沒有認識過你!」

  

  她說完便起身離開,獄警隨即將她帶走。她走在路上,腳鐐發出響聲,聽著那些響聲,她忽然不再困惑地問自己到底為什麼要喜歡周森,其實,她的愛就是那麼膚淺,何必要追問原因?

  

  愛,即是愛了。

  

  周森從看守所裡出來,要不了多久,林碧玉就會被執行死刑,這個世界上將再也沒有這個人。曾經與她的種種,都將隨著她的離世而消失得無影無蹤。

  

  其實,她最後的願望,在十來年前就已經實現了。

  

  什麼叫作無能為力,什麼叫作求而不得,在萌萌死的時候,他就已經深深體會到了。

  

  開車回去時會路過一片墓園,周森將車停在墓園門口,跟門衛打了個招呼,便走了進去。

  

  今天天氣不太好,一會兒可能要下雨,他手裡拿著黑色的傘,以防萬一。

  

  墓地裡的人不多,一排一排的墓碑都被打掃得很乾淨。這個地方,他已經十年沒有來過了。

  

  這十年來,因著臥底的身份,他不能去見任何親人,包括已經死去的妻子。只是,她在哪裡,他依然記得清清楚楚。

  

  周森很快就找到了她的位置,看著墓碑上的字和照片,他心裡空落落的。

  

  現在,他也算是對她有個交代了。過往的一切,經過十年的時間已經全都結束,她泉下有知,也應該安息了吧?

  

  當然,還有他們那還來不及出生就離開的孩子,希望他不要再怨恨他這個不合格的父親。

  

  他凝視著照片上的女孩,她保持著二十出頭的青春年華,笑得極為燦爛,只是,那笑容永遠不會再成為彩色的。

  

  再往下,墓碑上刻著的是她的名字,以及立碑人的名字。

  

  再看下去,他有些意外——在墓碑前,他竟然看見了花。

  

  百合花,那是萌萌生前最喜歡的花,知道的人不多。

  

  她的朋友本來就少,知道她喜好的,不過就那麼幾個人。

  

  他起先猜測是父母曾來看過她,但等他離開陵園時,卻聽門衛說,來看她的是個年輕女子。

  

  年輕女子?

  

  周森微微抬眸,輕蹙眉頭。

  

  雷聲忽然響起,嘩啦啦的雨點突然砸落下來。雷陣雨灑在他身上,他不疾不徐地撐起傘,在墓園門口不遠處的公交站口,看見了避雨的羅零一。

  

  天氣是真的不太好,她也是真的有些狼狽。大概是剛剛趕到公交站亭,她身上的衣服濕了一半,頭髮也濕了,貼在臉頰一側,越發襯得臉蛋雪白無瑕。

  

  她的表情有些焦急,像在躲避著什麼,很快轉開身,背對著他的方向。

  

  她這樣的路線,恰巧和他錯開,還真有點奇怪。

  

  周森撐著傘上了車,將車快速地開過去。羅零一正用紙巾擦著臉頰上的水,聽見身後有車子的聲音,她還以為是公交車來了,誰知一扭頭,就看見周森撐著傘從車上下來,緊蹙著眉頭看著她。

  

  她有些慌亂,欲言又止,半晌才說:「真巧。」

  

  周森沒言語,繞到車子另一邊開了門,把她塞進去,使勁關上車門。

  

  羅零一坐在車裡,心情有些忐忑,側頭見他上了車,把車門關上。雷雨被遮擋在車外,他找了毛巾遞給她,隨後又拿出保溫杯,裡面是熱乎乎的茶水。

  

  羅零一低眉順眼地擦著身上的雨水,等頭髮半乾不滴水的時候,就接過了水杯慢慢喝水。大眼睛不時地朝他那邊眨著,長而捲翹的睫毛上沾染了水滴,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哭過。

  

  周森抽了紙巾,起身越過車擋位輕柔地給她擦了擦眼睛。她被動地坐在那兒繼續喝水,承受著他的溫柔,之前的擔心漸漸消失,心情平靜了下來。

  

  「真是巧嗎?」這時,他才不疾不徐地問了出來。他回到位置上,收了垃圾,靠著椅背,開大車內的空調,漫不經心地看著她,似乎並沒有不悅。

  

  羅零一嘆了口氣,吹著空調溫暖的風,冬日襲人的寒意漸漸消退。她輕聲說:「的確是很巧,我之前不知道你今天會來看她。」

  

  還真是巧!他也是突發奇想,想要到這裡來,哪知道會遇見她。

  

  「你一定想問,我怎麼知道這裡。」在周森開口詢問之前,羅零一就說出了他心裡的疑問。她到底還是十分瞭解他的,很多話不需要他說出口,只要一個眼神,她就全都能明白,大概這就是她和別人最大的不同之處。他們之間的默契,是許多老友甚至親人都不曾有過的。

  

  「這幾天我一直在陪著黎寧,偶爾說起你的事,她告訴了我這個地方。」羅零一望向窗外,安靜地說,「我在想,自己應該來看看,看看那個被你放在心裡的女孩是什麼樣子。這麼多年了,她最愛的人都沒來看過她,她一定很孤單吧。」

  

  周森慢慢垂下眼瞼,手握著方向盤。這裡很偏僻,公交車來往不頻繁,得半個多小時才有一趟,車子就停在公交站點,倒也不算礙事。

  

  羅零一的話像溫泉的水,緩緩淌進他心裡,順著血液流到每一個角落。他長長地舒了口氣,自嘲地笑道:「也許,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好好地珍惜一個人。」

  

  剛進入警隊時,他意氣風發,什麼事都要衝在前面。沒幾天,滿世界都知道了有周森這麼一個新幹警,能幹又勤奮,領導對他也甚是喜愛。就像吳放說的那樣,局裡一半的女孩都喜歡他,另一半大部分都是已婚的,不好表達自己的情緒。

  

  這樣風頭正勁的人生,又遇見自己喜歡的女孩,真的是錦上添花。

  

  徐萌萌是那種非常可愛純真的女孩,有時候還挺笨的,不太能理解他的一些話,但她一直支持他,周森的父母也非常欣賞她。她是獨生女,父母離婚已久,父親出國,她跟著母親生活,已經很多年沒見過父親,也沒有過任何聯繫。後來母親去世,她才又見了一次父親,但對方已經有了新的家庭和孩子,對她冷漠極了。生活在這樣的家庭的她,讓周森倍加憐惜。

  

  英雄配美人,這是他們最初結合時大家的想法。徐萌萌是個典型的賢妻良母,每天下班回家,不管周森會不會回來吃飯,她都會做幾道好吃的菜準備好,等他回來了一熱就可以吃。他不用再像以前做單身漢時一樣,廚房常年放著幾箱子桶裝方便麵,半夜回來還要自己煮碗麵吃。

  

  那段日子,應該是周森這輩子過得最幸福、最單純的了,工作時就努力地抓捕犯罪分子,生活上有可愛賢惠的妻子對他體貼入微。他也算是樂極生悲,在跟陳氏集團的初次交鋒中,得罪了當時以心狠手辣出名的副總經理。那人明面上的職位是副總,其實就是個打手,專門負責陳氏在外面的罪惡行徑。後來周森所在的那個位置,恰好和那人當時一樣。

  

  那次抓捕的結果不理想,只抓到了幾個小嘍囉,他們根本就不知道什麼內幕,純粹就是混社會的。周森很不高興,大受打擊,好幾夜連續加班沒回家,還是吳放勸他回家看看,畢竟他老婆懷孕了,不能老讓她一個人在家裡待著。

  

  周森心想也對,自己是有些太著急了,於是便和吳放結伴離開警局。吳放先送他回家,在周森下車準備走時,吳放忽然發現了異常。周森住宅樓下有可疑人員埋伏,見到他們就迅速放了暗號,朝其他方向跑了。

  

  周森立刻反應過來,拿著配槍便追了上去;吳放思索了一下,決定上樓去查看情況。

  

  周森至今仍然記得他抓住了幾個人押回去之後,看見的那幕場景。

  

  吳放跪在地上,抱著渾身是血的徐萌萌。她已經斷了氣,沒有任何生命跡象。吳放痛哭落淚,他說,如果不是他去晚了,萌萌就不會出事;他要是早出手一會兒,襲擊萌萌的槍就可以被他打掉……

  

  想起那一幕,周森就覺得頭疼。他抬手摀住眼睛,半晌,才聲音沙啞地說:「黎寧都告訴你了?」

  

  其實,那根本不能怪吳放,要怪只能怪他。那時的他始終沒有把萌萌放在最重要的位置,連吳放都知道在那種時候馬上去查看萌萌是否安好,可他卻只顧著追捕逃掉的嫌疑人。

  

  他是個天生的警察,從加入警隊的那天開始,領導就一直在跟他強調這一點他自己心裡也一直這麼認為,並熱切地為他熱愛的公安事業奉獻著一切。

  

  萌萌還懷著孩子,她被人殺害的時候正在給他做飯,冰箱裡放著許多沒吃完的菜,是這幾天她給他做的,他卻從來沒回來吃,她本來就飯量小,懷孕後也吃不了多少,幾天下來,菜就還剩下很多。

  

  周森看見廚房案板上切好的胡蘿蔔丁時,心徹底碎了。他跪在地上,抱著身體漸漸冰冷的妻子。她肚子裡的孩子還沒有成型,她才剛剛懷孕,還沒有體會到做媽媽是什麼感受,他們的孩子還沒來得及出世來看看自己的爸爸有多威風,就離開了這個世界。

  

  這一切都怪他!是他不負責任,他根本不具備成為一家之主的責任感,卻匆匆忙忙地結了婚,不但害了這個從小就過得顛沛流離的女孩,還害了那個未能出世的孩子!

  

  那之後,周森自暴自棄了很長一段時間,工作時經常出錯,最後被停職反省。他一個人待在他和妻子曾經的家裡,看著牆上懸掛的婚紗照,心裡越發不是滋味。

  

  他也曾經自殺過,恰巧碰到吳放來看他把他救了下來。

  

  一切,終止於十年前夏季的某一日。那天,吳放帶著一份文件過來,站在門口問他:「想不想給萌萌報仇?」

  

  他清晰地記得自己的反應——爛醉如泥的他立刻清醒地從地上爬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吳放面前,朝他伸出手,陰狠仇怨的眸子盯著吳放說:「拿來!」

  

  「後來呢?」羅零一聽黎寧說起這些時,眼淚便止不住地往下掉,她對徐萌萌沒有一絲嫉妒,有的只是憐惜和深深的愧疚。

  

  這樣的女孩,本該值得周森懷念她一輩子,她不該出現,破壞他們之間乾淨純潔的愛情。

  

  黎寧後來告訴過羅零一,在周森接受了臥底任務之後,他所有的檔案都被消除了,所有見過他的陳氏集團成員全都被依次批捕,害死了徐萌萌的幾個人也都被抓了起來。當時那個呼風喚雨的副總,其實並沒見過周森,只知道有那麼個人很討厭,讓他們折了許多人,便讓手下的人去查周森的事,狠狠地報復他,讓他知道他們的厲害。

  

  那時,陳軍還不是陳氏集團的老大,只是老陳董的乾兒子,在陳氏集團擔任總裁的職位,陳兵則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管理人員。

  

  在一切準備就緒之後,周森的警服和警徽都被鎖在了公安局更衣室最靠近角落的櫃子裡,他換了身衣服,走進了當時由陳軍負責管理的酒吧,開始了他的臥底生涯。

  

  他和徐萌萌曾經的住房也被出售,吳放給周家二老的回應是:周森在一次任務中意外身亡,死無全屍,臨走之前囑咐同事把房子賣了,將錢留給二老養老;囑咐他的兄長好好照顧父母,替他完成自己未盡的孝道。

  

  白髮人送黑髮人之後,周森和許萌萌的婚紗照也被處理掉了。一旦周森真正深入虎穴,那些都將成為可以要他命的證據,它們必須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再也不能有任何周森曾和徐萌萌在一起的痕跡……

  

  「除了那塊墓碑。」羅零一沙啞地開口,低聲說,「我看到了,立碑人刻著你的名字。」

  

  周森扯開嘴角,輕輕地笑著。這麼多年過去了,最可怕的是以前的記憶還是那麼清晰。

  

  「我知道我這樣很不好,」羅零一吸了口氣,看向周森,認真地說,「但我相信,如果她在天有靈,一定會希望你不要再冒險,好好地過安穩的生活,然後……再有另外一個人照顧你。」

  

  周森喉結滑動,看向羅零一,有些慚愧地閉上了眼。

  

  其實,每個人都是自私的,他相信萌萌在離開的那一瞬間一定非常不甘心。她還沒有做母親,還沒來得及跟自己的丈夫好好道別,她一定會想:我是為你而死,你一定不能忘記我,你要記得我一輩子。就算以後有了別的喜歡的人,也不要忘記曾經還有過一個我。

  

  但是,他也相信,萌萌不會真的希望他一生都陷入仇恨中。

  

  十年了,人生有幾個十年?

  

  剩下這些時間,也許,他可以選擇為自己而活。

  

  吳放下葬這天,風和日麗。

  

  想來,老天爺也憐惜這位因公殉職、英年早逝的刑警隊長,既然已經奪走了他年輕的生命,那就讓他下葬時有一個好天氣吧。

  

  黎寧穿著黑色的風衣站在墓園裡,看著丈夫的骨灰被一點點埋進土裡,心如死灰。

  

  她沒讓孩子來,連她都不知道該如何接受這個現實,何必讓孩子也跟著一起難過?

  

  她跟孩子說,爸爸出差了,去了很遠的地方,要等他念了大學才能回來。希望到那個時候,他已經成長到足以接受他一直以來視為英雄的父親已經離開的事實。

  

  周森和同事們穿著制服,安靜地站在黎寧身後,羅零一在最末尾的位置,仍然十分自責。

  

  墓碑立好後,眾人再一次從墓碑上的照片中看見了他們曾經無比熟悉的溫和笑臉。這位刑警隊長從警近二十年,偵破各類刑事案件四十餘件,屢破大案,才華橫溢,曾受到過多次嘉獎,榮立一等功數次……可惜,他走得太早了,他本該在退休之後安享晚年,這樣才不愧於他為人民、為公安事業的付出。

  

  「老吳,你安心地走吧,我會好好帶我們的兒子,就像我們曾經計畫的那樣,讓他也成為一名人民警察,繼承你未竟的事業。」黎寧聲音沙啞低沉,帶著濃濃的不捨,「你在天有靈,如果看我們母子不容易,就回來看看我們吧。我知道你是個心軟的人,你不會拒絕我的,對不對?

  

  時光依稀回到了周森埋葬徐萌萌的時候,恰好她和吳放在同一個墓園,相隔的距離也不遠。

  

  周森站在黎寧身邊,低垂著眼,警帽遮住了他的額頭,打下一層陰影,眾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嫂子,我答應過吳哥,會好好照顧你和侄子。以後,你們是我的家人。」

  

  他的話響在耳側,黎寧輕輕一笑,低下頭說:「謝謝……」我寧願不要這樣的照顧,也不希望我的丈夫就此離開我。

  

  黎寧沒有說出後面的話,她是個明事理的人,知道這件事不能怪任何人。即便那天出事的不是周森、羅零一,換作任何一個毫不相干的人,吳放也會選擇那麼做。

  

  他是警察、是人民公僕,為百姓付出生命,他死得其所。

  

  在送別吳放的最後一刻,在場的所有警察都敬了禮。黎寧撐了很久,還是沒有撐住,跪倒在吳放的墓碑前,哭了很久。

  

  許多年之後,黎寧依然無法釋懷。她知道這個結果無法避免,既然已經發生,就要努力接受,可每次看見他們的婚紗照,她還是會偷偷地躲在房間裡哭泣;每次兒子問起爸爸為什麼過年也不回家,她對兒子撒謊時,心都在滴血……

  

  她想,也許等兒子長大了,可以承受這個結果了,她將這個秘密說出來之後,才能真正地釋懷吧。

  

  ……

  

  周森的生活慢慢步入了正軌。刑警隊長的工作非常繁忙,在繁忙之餘,他也需要安排一下回到父母身邊的事。

  

  十年了,父母一直都當他死了,他也從來沒有給他們打過一個電話、寫過一封信。他應該慶幸自己還有一個兄長,雖然在感情方面不那麼專一,但對父母卻十分孝順,新娶的媳婦也對公公婆婆很好。

  

  其實仔細想想,他們怎麼會對父母不好呢?烈士家庭,老人家都有自己的退休金,安分守己、溫順和藹,不給孩子添麻煩,他們想壞也壞不起來吧?

  

  他們都沒想到,那位他們都以為離世多年的烈士還會有回來的一天,而且,還帶著一個已經懷孕的女孩子。

  

  時隔多年,周森依然清晰地記得家的地址。他和羅零一一起走進老舊的小區,他身上的警察制服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老房子裡住的大多是老人,對他依稀有些印象,卻怎麼都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畢竟已經十年了,老街坊也不敢認他,當時他的葬禮他們都參加過,要是真認了他,豈不是承認自己見了鬼?

  

  「我們是不是先打個電話說一下比較好?」羅零一有些猶豫,「萬一伯父伯母不能接受……」

  

  周森始終微微蹙著眉,沒反駁她的建議,低低沉沉地說:「我已經託人打過招呼了。」

  

  他托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兄長的前妻、羅零一曾經的老闆,王雨。

  

  恰逢過元旦,王雨回家的時候,前夫周鈺和新婚妻子都在。王雨和他們打了個照面,倒也不算尷尬。已經過了幾年,即便曾經怨恨過,如今也淡薄了。如果一直懷恨在心,只能說明她還是放不下對方,還是愛著他。

  

  「你來了?」

  

  周鈺倒是不曾問「你怎麼來了」,他們雖然離婚了,沒有了愛情,卻還有親情,他的父母仍然是她的父母幾年來,逢年過節,他們總要見幾面,她也一直稱呼他的父母為爸媽。

  

  「嗯,爸媽都在吧?」王雨提著東西走進去。兩個老人正在忙活著午飯前婆婆繫著圍裙從廚房走出來,已是滿頭白髮。

  

  「小雨來了?快坐下吧、飯菜一會兒就好,你爸正念叨你呢!」

  

  「知道了媽。」王雨坐下,把東西放到茶几邊上。周母瞧見,嗔怪了她幾句:「你這孩子,都說了多少回了,來就來了,還拿什麼東西?」

  

  「大過年的,不拿東西怎麼行?」王雨斟酌了一下,拉住周母的手,「媽,我有件事要和你說。」

  

  周母不解:「怎麼了?」隨後一臉恍然地亂猜測,「是不是你要再婚了?那太好了!我早就說讓你再找一個,之前是阿鈺對不起你,媽心裡也愧疚……」

  

  周鈺聞言皺起了眉,不著痕跡地打量著王雨他的現任妻子安安從臥室裡出來,懷裡抱著孩子,笑著問:「王姐要結婚了?」

  

  王雨淡淡地否認:「不是。媽,你別亂猜了,不是這件事。」

  

  周母不明白了:「那是什麼事?」

  

  王雨說:「你把爸爸也叫出來吧,這件事他也得有個心理準備。」

  

  見她這架勢,周母開始有點擔心。她慌亂地把周父叫了出來,對方同樣十分疑惑。

  

  「小雨啊,到底什麼事?」周父問道。

  

  王雨沉吟片刻,道:「您二老最好有個心理準備,一會兒有位故人要來。」

  

  「故人?」周母皺起眉,「誰啊?這大元旦的,不在自己家裡過節,上我們這裡來做什麼?」

  

  王雨嘆了口氣,道:「這裡就是他的家!」

  

  周母瞬間愣住了,半晌才顫抖著問:「小雨,你說什麼?你不要亂說話,媽媽年紀大了,承受不住……」

  

  恰好這時門鈴聲響起,周鈺就站在門口,順勢去開了門,一身警服、英俊瀟灑的周森站在外面。時隔十年,他容顏未老,依舊是那副風華正茂的模樣,唯一改變的,是他身上那股氣質。

  

  從前,他總是意氣風發、蔑視一切;而如今,他越發沉穩老練,眼鏡後那雙好看而熟悉的丹鳳眼裡,閃著睿智沉穩的光。他變得更加成熟穩重了,這個男人,是他們最疼愛的小兒子!

  

  周母愣住了,不可思議地看著門口,手慢慢抬起來,指著周森,不斷顫抖著:「你……你.....」

  

  周父也震驚極了,他快步走到門口,抬手拉住周森的胳膊,眼眶一熱,落下淚來:「是熱的……是活的!你是……阿森?」

  

  他話音剛落,周母便號啕大哭起來。王雨馬上上前扶住她,站在她身邊的安安抱著孩子,十分驚訝地打量著這位傳聞中的烈士小叔。

  

  她嫁給周鈺這麼多年,不知道聽他們提起過多少次這個叫周森的小叔。

  

  他們都說他英年早逝,死在了第一線上,沒想到竟然還能有再次見到他的一天。

  

  周森走進來,身後是羅零一。她跟著進去,一屋子的人都在看周森,倒是沒人注意到她。反而是王雨在周森扶住了周母之後,便來到了羅零一身邊,笑著詢問她是否還好。

  

  羅零一還有些反應不過來,王雨便自我介紹說:「你還記得我說過我離過婚嗎?周森的哥哥就是我的前夫。」

  

  「……原來如此。」

  

  羅零一看了一眼屋子裡另外一個年輕男人,他應該有四十歲了,眉眼間與周森有三分相似。

  

  此時此刻,周森已經將周母扶到了沙發上坐下,優雅低沉的聲音沉靜而沙啞:「是我!」他頓了頓,吸了口氣,「媽,我回來了!」

  

  媽,我回來了。

  

  十年前,在得到兒子死訊的時候,周母不止一次在夢中聽到他說這句話。

  

  十年過去了,她沒想到竟然可以夢想成真。

  

  「你真的……真的是阿森?」周母淚流滿面,使勁捶打著周森,「你這個不孝子啊!十年了,你到底去哪裡了?你知不知道爸爸媽媽多想你?你怎麼一走就是十年,一點音訊都沒有?你看看那牆上,我對著你的遺像,上了十年的香,你讓我和你爸可怎麼活……」

  

  周森閉了閉眼,再一次沉聲說:「媽,我回來了!」

  

  周父周母需要好好消化一下目前的消息。

  

  王雨作為這件事情的知情者,雖然知道得不多,但還是言簡意賅地解釋了一下:「阿森是去做臥底,前陣子才徹底剿滅了那個組織,就是在江城特別有名的陳氏集團。」王雨嘆了口氣,「其實,他一直在我們身邊,只是我們一直不知道。」

  

  周母淚眼模糊,哭著說:「冤孽啊!我的兒,十年了,過的都是什麼日子!你別做警察了,把這衣服脫了,媽養你!」

  

  周森知道母親說的都是氣話,但看著母親這樣,他也眼眶發紅,緊抿著唇說不出話來。他擔心自己一開口,就會忍不住掉眼淚。死裡逃生時他沒哭,無能為力時他沒哭,孤獨時他沒哭,甚至吳放下葬的時候他也沒哭,但如今面對著母親的眼淚,這個自以為十分堅強的男人,還是有些忍不住了。

  

  羅零一一直被所有人忽略著,她察覺到了周森的情緒,知道自己不能再袖手旁觀了,於是柔和地開口說:「阿姨,周森現在已經沒事了。他已經恢復了原來的身份,還晉陞成了刑警隊長。以後他就不需要再像過去一樣冒險了,您別擔心……」

  

  周母這才發現了羅零一。她恍惚地看著羅零一,半晌才說:「你是……」

  

  周森慢慢握住周母的手,輕聲說:「她叫羅零一,是我的……女朋友。」

  

  周母恍然,眼前這姑娘長得真水靈,可是在她心裡,唯一有資格做她兒媳婦的人,早就已經離世了。

  

  「你……你真是長大了,有媳婦了,現在才帶回來。」周父適時開了口,緩解了這陣冷場的尷尬。他站起來,給羅零一倒了熱水,羅零一趕忙謝過,她的禮貌讓周父很喜歡。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周母忽然開口問道。她抹掉眼淚,直視著羅零一,那樣子分明是讓羅零一自己回答。

  

  羅零一在來之前就想過,自己可能得不到周森家人的認可,畢竟自己的過去那麼糟糕,根本無法和徐萌萌相比。羅零一很清楚自己需要用耐心和時間來讓周森的家人接受自己。

  

  只是,周森好像並不這麼想。他忽然站了起來,牽著羅零一的手,鄭重地看著父母:「爸,媽,你們現在看見的,是曾經和我一起出生入死的人。她現在懷了我的孩子,我希望在我們結婚的時候,能得到你們的祝福。」他嚴肅而認真,甚至有些莊嚴和虔誠,「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萌萌,我會一直把她記在心裡。我相信,她肯定會同意我現在的選擇。」他深鞠一躬,低聲說,「我知道這些消息你們需要時間來消化,今天我先離開,過段時間再來看你們。」

  

  說罷,他牽著羅零一就要離開周母立刻站起來說:「阿森,別走!媽不讓你走,你們都留下來!今天是元旦,我們一家吃個團圓飯!」

  

  十年了,能再見到兒子已經是夢一樣的事,她哪裡還有心思追究別的事?

  

  至於那個姑娘,既然都已經懷孕了,他們就算再不喜歡,也只能接受。而且,她其實也並沒有很討厭羅零一,她甚至在傷感的同時還有些慶幸:還好,還好兒子沒有徹底陷進去,哪個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一生幸福美滿?

  

  她雖然有些放不下曾經的兒媳婦,但未來始終得由新的人來創造。

  

  羅零一想都沒想過自己會被留下來吃飯。她坐在餐桌前,看著身邊的周森,他摘了警帽,英俊的面容便越發清晰。周母一臉欣慰,傷心過後就是滿心的歡喜,這是老天爺給她最好的元旦禮物!

  

  「來,阿森,哥敬你一杯。」周鈺端起酒杯,惆悵地說,「從小媽就最偏心你,最疼你,我就跟撿來的一樣。你都不知道,你當時……媽有多傷心!好在你回來了,以後你要好好孝順爸媽!」

  

  周森看了看自己杯子裡的酒,理智地說:「我喝水,一會兒要開車。」

  

  羅零一立刻去給他換水,周母有些不高興:「你還要走,不住下?你的房間媽一直都給你收拾著。

  

  周父皺著眉說:「孩子肯定是有事。這次回來又不走了,以後有的是時間,何必急在一時?」

  

  羅零一端了水杯回來,放到周森手邊。他和兄長喝了一杯,羅零一看著,心裡想著,他下午沒事啊,為什麼還要急著離開呢?他應該也很想多陪陪父母吧!

  

  酒過三巡,飯也吃得差不多了,周森與他們道別。周母一直拉著兒子的手,不願意鬆開。周父看著兒子身上的制服,滿臉的驕傲。

  

  「是工作上還有事要處理吧?以前你逢年過節就很少回家。做警察的,可以理解,為人民服務嘛!我的兒子,就該是這種血性!」周父拉開周母說,「別耽誤他,讓他去吧,趕明兒回家住幾天就行了。」

  

  周森也順著答應下來:「我會的。」

  

  周父滿意地笑了:「那就快去吧!路上開車小心點,等你回來了,咱們擺頓酒,讓街坊鄰里的都知道知道,別以後瞧見你跟瞧見鬼一樣。」

  

  周森淺淡一笑。周鈺看著弟弟,他真和以前不一樣了,簡直是脫胎換骨。如今的弟弟真是連他這個哥哥都自愧弗如。他不但做了刑警隊長,而且那份儒雅和睿智,彷彿他站在哪裡,屋子裡的光華就聚集在哪裡。

  

  「工作時小心點,以後有事就跟哥說,別再一個人承擔了,你還有家人。」周鈺低沉地說著,這樣的話,曾在十年來的無數個日夜裡出現在周森的夢中

  

  「我知道。」他抿唇說完,和羅零一一起離開。

  

  安安站在周鈺身邊,等他們都走了,才小聲問:「這就是你弟弟?」

  

  周鈺挑眉,驕傲地說:「對,這就是我弟弟!」

  

  街上。

  

  車裡,很溫暖。

  

  羅零一轉頭望著開車的周森,好奇地問:「下午你還有事要忙嗎?那你把我送回去就去忙吧!」

  

  周森沒回應,將車子開往一個並不是回她住處的方向。

  

  羅零一有些不解,但也沒再追問。車子停在她曾經上班的房產中介門口時,她仍然不清楚他要做什麼。

  

  副駕駛的門被打開,周森站在一側等她下車。羅零一從車上下來時,公司裡的員工正好出來迎接客戶,瞧見是她,瞬間愣住了。

  

  「零一?你怎麼來了?」片刻後,那位前同事又看見了羅零一身邊的周森。她曾和羅零一一起吃過飯,那時在小飯館恰好碰見周森他們,她一直對這個男人記憶猶新。如今瞧見他們出雙入對,她心裡有點不是滋味:「你們……」

  

  「我們來看房子。周森,預約過。」周森惜字如金。

  

  他的話讓羅零一心情振奮。原來,他是帶她來買房子的?

  

  顯然,他察覺到了她的情緒,沉靜說道:「要結婚,總該有個婚房。這些年辛苦攢下來的獎金,倒還算夠用。」

  

  羅零一有些哭笑不得。

  

  出來迎接的前同事也反應了過來,這就是老闆今天特別叮囑的大客戶,據說是老闆的好朋友。她不禁暗想:老闆的警察朋友可真多!

  

  其實,還真的不多,就吳放一個。吳放去世時,那位老闆也去參加了葬禮,這才知道了羅零一和周森的關係,以及周森和吳放的關係。

  

  前同事趕緊將周森和羅零一迎進去,公司老闆正在裡面等著,今天要專門招待他們。

  

  對於有情有義的人,周森也不討厭與對方交際。

  

  巧的是,在他們準備離開公司去看房的時候,在門口遇見了一個熟人。

  

  叢容從出租車上下來,正要進去,就瞧見了手挽著手的周森和羅零一。

  

  叢容想過會再遇見羅零一,但沒想過會是這樣的場面。他都打聽清楚了,陳氏集團倒了,很多人被抓,他想著羅零一那個男人肯定也被抓了。她那麼艱難,說不定還會回原來的地方上班,他就是來碰碰運氣的,哪知道竟然真的碰見了,連那個男人也碰見了。

  

  「你們……」叢容見周森一身警服,瞬間蒙了。這和他打聽到的消息不一樣啊,這人怎麼會是警察呢?

  

  周森想起很久之前的一天,他打電話給羅零一,接電話的卻是叢容。他雖然沒再提起這件事,但一直耿耿於懷。如今正好碰上叢容,他自然沒有離開的道理。

  

  「你在這兒等我。」他放開羅零一的手,讓她站在原地,自己上前和叢容面對面。

  

  「又見面了,第二次讓我猜猜,你是來找零一的?」周森開門見山地問道。

  

  叢容有些噎住,作為一個賭徒,他很畏懼見到警察。

  

  「你不反駁我的猜測,顯然我猜對了。」周森平靜地說,「我知道,你有賭博的惡習,你的妻子因為受不了而跟你離婚。你現在大概想要和零一重

  修舊好。我記得我告訴過你,我們已經結婚了。」他一字一頓道,「她已經懷了我的孩子,我希望你知難而退,不要再來糾纏她,否則的話……」

  

  後面的話他沒說,轉身帶著羅零一走了,陪同他們的,是中介公司的老闆。

  

  叢容看著他們乘車離開,心裡空落落的。而周森最後的話,他完全可以自己在心裡補全。看來,他是真的沒有機會了。為什麼還不死心呢?何必讓自己如今的糟糕來毀掉羅零一心目中哪怕一丁點對他們曾有過的美好時光的懷念?

  

  周森開車載著羅零一到了一個高檔小區,由她的前老闆親自帶著他們去看房子。

  

  周森看中的新婚房在四樓,不高不低,南北通透,採光極好,面積也很大。羅零一不用想都知道,這套房子肯定很貴。

  

  老闆出去接電話的時候,她拉住周森的手說:「真的要買這套房子嗎?」

  

  見她猶豫,周森問她:「你不喜歡?」

  

  羅零一搖搖頭,半晌才說:「不是不喜歡,相反,我很喜歡。只是……」略頓了一下,她嘆氣,「這一定很貴,你沒有多少積蓄,不要全部拿來買它吧!」

  

  周森輕扯嘴角,淡淡地笑著說:「錢的問題你不需要擔心。只要你喜歡,我們就買下來。我知道,你心裡一直很不踏實,從小到大,你一直在不停地搬家,走到哪裡都不安生,沒有一個可以久待的地方。我想給你一個真正的家,不是用之前那些不法收入買下的房子,也不是那種隨時會讓你搬走的家。這套房子買下來,會寫上你跟我的名字從今往後,我們落地生根,這裡就是我們兩個人的家!」

  

  羅零一低下頭,淚水流下來,她心裡又高興又難過沒想到,他一直記著她曾經說過的話,也很瞭解她真正想要什麼。

  

  這輩子,她能遇見這樣一個男人,即便他心中永遠給另一個女人留著一個位置,那又如何?只要他在心裡也給她留有無可替代的位置,那便足夠了,這也是一種選擇。

  

  既然無法看見早晨的日出,那就盡力讓自己能夠看見完整的夕陽。人世間總會有這樣那樣不盡如人意的地方,卻也有幸福快樂的選擇。

  

  他們離開的時候外面颳起了風,羅零一的衣角被吹起,許多回憶湧出來,畫面卻已經不再清晰。

  

  她有些不太記得曾經經歷過什麼,度過了什麼樣的生活。她腦海中只有和周森在一起後那些雖然危險卻美麗的回憶。

  

  那些回憶教會她,當遇見了這輩子命中注定的那個人,最重要的是要珍惜,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你無須為了任何人改變,真正喜歡你的人,不會希望你為他改變你原來的樣子。

  

  做你自己,你便是最好的!

  

  匆匆忙忙、辛辛苦苦地走了那麼久,堅持了那麼久,只要努力不放棄,你就會發現,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事情是必須由你來完成的。

  

  在無邊的黑夜過去後,黎明,終會來臨。

  

  《你是我唯一的星光/愛在天搖地動時》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