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二〇〇一年十二月·綠色早晨

  太陽西下,他蹲坐在小徑旁,烹煮一份簡單的晚餐,一面聆聽柴火劈啪作響,一面將食物送入口中,若有所思地咀嚼著。這一天和之前三十天不同;黎明即起,他就挖掘了許多排列整齊的小洞,撒下種子,灌溉所需的用水來自於映照日光,閃閃發亮的運河。現在,他瘦小的身軀筋疲力竭,只得躺臥地面,仰望天色從昏暗轉為漆黑。

  他的名字叫作班傑明.吉思科,現年三十一歲,最期盼的事就是讓火星長滿翠綠挺拔、枝繁葉茂的大樹。大樹可以製造空氣,更多更多的空氣,每個季節都會長得更高、更大。樹木使得城鎮在盛夏酷暑中涼爽自在;樹木也可抵禦寒冬的強勁風勢。樹木可以做太多事情了:增添色彩、提供樹蔭、生產水果,還能權充兒童的遊樂場,讓孩子們攀爬、吊掛在一個直上雲霄的天地。不過,樹木最重要的功用,莫過於為人們的肺臟淬煉出冰涼的空氣,給耳朵帶來陣陣輕柔的窸窣聲。夜晚安睡在雪白的床榻上,這和緩的音響正好伴你進入夢鄉。

  他躺下聆聽暗沉土壤逕自堆積,靜靜等待明日的朝陽。雨,還未曾落下呢!他將耳朵貼近地面,聽聞歲月的腳步又向前邁進,同時想像他今天播下的種子冒出嫩綠芽體,向上抓住天空,枝枒逐一伸展,直到火星成為午後的森林,成為綠意盎然的果園。

  等到明天清早,小小的、昏黃的太陽剛從山丘間探出頭來,他將起身,花個幾分鐘享用一頓熱騰騰的早餐,將火堆殘餘的灰燼踩熄,然後揹起行囊,準備上路。他會化驗土壤,挖掘坑洞,播下種子或幼苗,輕輕拍實泥土,然後澆水,一邊吹著口哨,一邊持續不這些動作;偶爾擡頭看看萬里無雲、逐漸明朗的天空,不知不覺就到了溫暖的正午。

  「你需要空氣呀!」他對著夜半的營火說道。紅紅的火燄是熱情洋溢的同伴,劈劈啪啪地回應你的招呼;它安睡在你身旁,困倦的粉紅眼神依然為清冽的夜晚帶來幾許暖意。「我們都需要空氣。火星這裡的空氣實在太稀薄,隨便動一動,馬上就累了,就好像生活在南美洲的高地,那長長的安地斯山脈一樣,大口大口地吸著氣,卻吸不到什麼東西。實在無法令人滿足哇!」

  他摸摸自己的肋骨,掂掂看三十天來鍛鍊的成果。為了要吸取更多空氣,人們必須增強肺部的功能,或是要種更多的樹。

  「那就是我到這裡來的目的,」他說。火堆啪地一聲應和著。「以前在學校,我聽過一個名叫『蘋果核強尼』的人步行橫越美國,四處栽種蘋果樹的故事。唔,我會做得更多、更好。我會種橡樹、榆樹、楓樹,每一種樹我都種,山楊、喜馬拉雅杉、栗樹等等都一視同仁。我不只要種出水果,填飽大家的肚子,我要製造空氣,灌滿每個人的肺臟。等到哪一年這些樹都長高了,想想看,它們會釋放多少氧氣!」

  他還記得抵達火星的那一刻。就像其他上千名初來乍到的地球人,他凝視外頭寧靜安詳的早晨風光,心裡盤算著:我要如何適應這個新環境?這裡有工作給我嗎?

  然後他就昏倒了。

  旁人打開一小瓶阿摩尼亞,放在他鼻孔旁邊。咳了幾聲,他才悠悠醒轉。

  「你會沒事的。」醫生說道。

  「我剛剛怎麼了?」

  「空氣太稀薄,有的人會撐不下去。我想你恐怕得回地球了。」

  「不!」他猛然坐直身子,但立刻感覺眼前一片漆黑,整顆火星在他底下轉了兩圈。他把鼻孔撐得老大,強迫空氣灌入肺部,卻什麼也吸不到。「我會好起來的。我要待在這裡!」

  他們讓他躺下,喘息的動作就如同離開水面的魚一樣醜陋。而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空氣、空氣、空氣。因為空氣太稀薄,所以他們要把我送回去。他轉頭遠眺火星的原野和山丘;眼神聚焦看個清楚,此時所察覺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沒有樹木。不管從哪個方向放眼望去,完全不見樹的影蹤。這裡應該曾是綠茵被覆的丘陵,遍地都是黑色沃土,但如今卻光禿禿的一片。空氣,他想著咻咻進出鼻孔的稀薄物質,空氣呀,我要空氣。

  無論是山頂上、背陽的陰影處,甚或小溪旁邊,不但沒有樹,連一片草葉都不見。「當然!」他感覺答覆似乎不是由內心抒發而出,而是來自於肺臟和喉頭。這個念頭就像突如其來的一波純氧,令他活躍、振奮。

  樹木和青草。他低頭看看自己的雙手,隨意翻轉了幾次。他可以種樹植草哇!挺身對抗阻止他在這兒過活的自然障礙,就成了他的使命。他將和火星正面交鋒,引發一場園藝戰爭。外面有的是古老的土壤,上頭的植物因為年代久遠,早已消失殆盡。但如果我能引進新的種類呢?來自地球的林木,還有大金合歡、低吟的柳樹、木蘭,以及挺拔的尤加利。然後呢?不用說,這泥土保留了最完整、豐富的礦物質,因為古代的蕨類、花朵、樹叢、巨木,在多年之前早已衰亡腐化。

  「讓我起來!」他叫道。「我要見主任!」

  他和主任談了一整個上午,講的都是種植與綠化的事。如果要等到有組織計畫的大栽培,恐怕得空耗少說幾個月、多則好幾年的光陰。到目前為止,所有的冷凍食品都是利用飛行冰柱,從地球載運過來;只有少數的社區園圃剛剛才以水耕植物妝點幾分綠意。

  「在此同時,」主任說道:「你就接下這份工作。我們會儘可能供應你種子,還有少部分的工具。火箭上的空間實在過於珍貴,不能帶太多。不過我擔心的是,由於第一波建立的城鎮全都是礦業社區,你的植樹計畫恐怕無法獲得太多的關注──」

  「不過你總會讓我做吧?」

  他們就由他著手進行,所提供的不過是一輛摩托車,行李箱內裝滿種子和幼苗。他將車停在山谷中的荒野,徒步勘查整片大地。

  那是三十天前的事了,他卻從未回頭看過一眼。就算是回身一瞥,也只會讓他心裡更加難過。天氣極度乾燥;令人不禁懷疑是否真有種子能發出細芽。也許整個植樹行動,整整四週不停地彎腰、剷土,到頭來也全都化作泡影。他只能望著前方,頂著驕陽,遠離第一座市鎮,持續沿著這空曠的淺谷走去,就為了等待雨水的降臨。

  乾燥的山嶺上方,雲朵開始堆積;此刻,他正拉起被毯蓋過肩膀。火星這地方,就像時光一樣難以捉摸。他感覺原本熱烘烘的山丘,氣溫慢慢下降,到了深夜,冷得幾乎要結出霜來。他想著那肥沃、黝黑的泥土,又黑又亮,握在手裡幾乎感受得到它的蠕動;這土壤多麼豐饒,彷彿隨時都可能冒出粗大的豆藤;使勁搖一搖,還可以把驚聲尖叫的巨人們拋落地面呢!

  火光搖曳,逐漸休眠成灰。遠方似乎有個巨輪,旋轉擾動著空氣。一陣雷鳴,剎那間傳來水的氣味。今晚,他心裡頭想著,同時伸手體驗雨水的滋潤。就在今晚。

  ☆☆☆

  有個東西輕扣眉間,將他喚醒。

  水,從鼻頭流至雙唇。另一滴恰好命中他的眼睛,四周模糊一片。又來一滴,飛濺潤濕下巴。

  下雨了。

  他坐了起來,任由毛毯掉落地面,藍色棉衫水漬點點。雨滴愈來愈緊實綿密,好似有一頭隱形幻獸舞動於殘火之上,無情地踐踏它,惹得它七竅生煙。雨,就這麼下著。扣住天空的巨大黑色頂蓋,猶如雕有碎花的璀璨琉璃,裂成六塊粉藍碎片,驟然墜落。他親眼目睹億兆顆水漾晶滴,在空中停留良久,足以讓電子屏幕顯出行跡。接著,則是無盡的黑暗與降水。

  他裡裡外外全濕透了,不過依然高高昂首,開懷大笑,任憑水珠直擊眼簾。拍拍手,站起身,漫步在他小小的營帳四周。此時正是凌晨一點。

  雨,下了兩個小時便告停止。星星露出臉來,彷彿剛剛才清洗過,較之以往更顯晶瑩剔透。

  換上從透明防水包取出的乾爽衣物,班傑明.吉思科先生重新躺下,開開心心地進入夢鄉。

  ☆☆☆

  太陽緩緩自山丘間昇起,光芒靜靜籠罩大地,喚醒了吉思科。

  他等了一會兒才爬出被窩。整整一個月辛勤的工作、漫長的等待,如今,他站起身於回首面對先前一步一腳印的來時路。

  這是一個綠色早晨。

  視野所及之處,全都是高大參天的樹木。不僅是單單一棵,也不止兩棵,沒有十來棵那麼少,而是千萬株他之前所栽植的種芽。況且,他所看到的樹一點兒都不小。不!不是幼苗,也不是細小柔嫩的新枝,那是高聳的大樹,參天的大樹!起碼有十個人高,蒼翠蓊鬱,巨大無匹,茂盛完滿。群樹搖擺枝葉,閃閃發亮;它們沙沙低語,排成一列,橫亙山崗:檸檬樹、萊姆樹、紅杉、金合歡、橡樹、榆樹、山楊、櫻桃樹、楓樹、白蠟樹、蘋果樹、柳橙樹、尤加利,統統都被這場驟雨所喚醒,異鄉的神奇泥土滋養著它們。就在他凝神觀看的同時,還不斷抽出枝枒,迸出新開的蓓蕾。

  「不可思議呀!」班傑明.吉思科讚嘆道。

  整個山谷、整個早晨真的全都綠了。

  還有那空氣!

  綠樹釋出純氧;全新的空氣,就如同山間流水、大海潮浪般陣陣湧至。你甚至可以看見晶瑩清亮的粼粼波光。氧氣,新鮮、純淨、青翠、沁涼的氧氣,瞬時將谷地化作河口的三角洲。彈指間,城鎮裡房舍的大門即將完全敞開,人們會飛奔而出,徜徉在這嶄新的氧氣奇蹟之中,細細嗅聞,而後大口大口地將它塞滿自己的胸膛;臉頰因而紅潤,鼻子備感清涼,肺臟喜獲重生,心兒怦怦跳動,憔悴的身影開始振作,翩翩起舞。

  吉思科深深豪飲一口綠意盎然的水氣,隨即昏厥在地。

  當他再度甦醒之前,五千株新生的樹木早已拔高生長,向著金黃色的太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