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二〇二六年四月·漫長的歲月

  每當陣陣涼風拂過天空,他們小小的一家人就會坐在石砌小屋裡,燃起柴火,溫暖雙手。風兒吹動運河河水,幾乎快把星星颳跑;然而哈薩威先生總是心滿意足地坐在那裡和妻子攀談,太太都有所回應。他還會跟兒子與兩個女兒訴說之前在地球上的種種往事,他們也簡單明瞭地應合著。

  大戰結束已有二十個年頭。火星成了陵墓般的星球。地球是否遭受同樣的下場,就成哈薩威和家人在綿長的火星夜晚,默默討論爭辯的話題。

  是夜,一場兇猛的沙塵暴籠罩低矮的火星墓園,掃過古老城鎮,美國人新建的都市也無法倖免;塑膠圍牆被扯開、撕裂,整座城化作沙土,成為不毛之地。

  風暴漸漸平息。哈薩威走出屋外,頂著風,目睹地球在晴朗夜空閃爍著綠色的光輝。他舉起手臂,像是在黯淡的房間裡,伸手調整天花板上朦朧未明的燈泡。他的眼神掃過死寂已久的海床,心想:整顆星球應該沒有其他活生生的個體了。只有我,還有他們。此時視線再回到石屋之內。

  地球現在變得如何了?就算透過他那具三十吋的望遠鏡,也無法觀察出外觀上的任何變化。唔,他想著,假如我夠小心的話,還可以再活個二十年。到時候或許就會有人來了。不論是跨越死海,還是搭乘火箭,拖著一道小小的火紅燄尾,從天而降。

  他對著小屋喊道:「我要出去走走。」

  「好啊。」妻子回應道。

  他靜靜地穿越重重廢墟。「紐約製造,」經過一塊金屬板時,隨口唸出上面的字樣。「這些來自於地球的東西,消失的速度遠比古老的火星市鎮要快呀!」他遠眺聳立於藍山之間,已有五千年歷史的村莊,感嘆地說。

  走著走著,他來到一座僻靜的火星墓園,寂寥的微風輕輕拭過整片小巧的六角石碑。

  他站在那兒,向下望著四座墳墓;墳上插著簡陋的木造十字架,上頭刻有亡者的姓名。淚水並未奪眶而出,因為它們早已流乾。

  「你們能原諒我的所作所為嗎?」他對著十字架問道。「我實在很孤單哪,你們知道的,不是嗎?」

  他走回石屋,就在進門的一剎那,再一次將手擱在眉梢,目光對準黑暗的天空來回搜尋。

  「你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看,」他自言自語道:「或許在某一個夜晚──」

  空中浮現一團小小的紅色火燄。

  他向外走了幾步,避免受到屋內燈光的影響。

  「──現在你又在看了。」他悄聲道。

  那團小小火光還在天上。

  「昨晚沒瞧見這玩意兒啊!」低語嘟囔著。

  哈薩威跌了一跤,連忙起身,跑到小屋後面,轉動望遠鏡,朝天空看去。

  他渴切盼望地凝視著鏡頭,足足有一分鐘。隨後,身影出現在小屋低矮的門口。妻女不約而同轉頭朝向他。良久,他終於得以開口說話。

  「我有個好消息,」他說道:「我剛剛觀測夜空,有架火箭要過來載我們回家。明天清晨就會到了。」

  他放下雙手,將頭埋入掌心,開始輕輕哭泣。

  ☆☆☆

  凌晨三點,哈薩威動手焚燒新紐約殖民地所遺留下來的一切。他手持火把,走進這座人造都市,任由火舌四處吞噬城牆。熊熊火光、陣陣熱氣不斷自城裡蒸騰而上。那是整整一平方哩的照明,就算在太空中也清晰可見,一定能夠引導火箭降落此地,接走哈薩威先生和他的家人。

  他回到小屋,心臟因急速跳動而隱隱作痛。「看到了沒?」他自暗處取出一只沾滿灰塵的瓶子,在燈光下高高舉起。「這是我收藏的酒,就是為了今晚。我早知道總有一天會有人找到我們!我們來喝一杯,好好慶祝一番!」

  他斟滿五杯酒。

  「這段日子還真久,」他看著自己的杯子,語重心長地說:「還記得大戰爆發的那一天嗎?已經是二十年又七個月以前的事了。所有的火箭都被召回,而妳、我,和孩子們,剛好在山裡進行考古工作,研究古代火星人的外科手術法。我們騎馬狂奔,差點就累死牠們,還記得嗎?不過我們晚了一個星期才抵達城裡;所有人都走光了。美國早已被摧毀;火箭全數飛走,連留下一架等候落在後頭的人也不肯,記得嗎,還記得嗎?然後我們就變成唯一留在火星上的人啦?天哪,老天爺呀,這段歲月是怎麼過的啊!要不是你們全都在這兒,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撐下去。不過,跟你們在一起,等得再久也值得。所以現在就來敬我們大家,」他舉起酒杯:「也敬我們這麼長的時間都在一起等待。」隨即一飲而盡。

  他的妻子、兒子和兩個女兒也各自端起杯子沾沾嘴唇。

  可是酒液卻從他們的下巴滴落地面。

  ☆☆☆

  天亮時,城市化為焦黑、輕柔的碎片,在海床之上隨風飄蕩。火已熄滅,但目的早已達成;天空中的紅點愈來愈大。

  石屋裡傳來陣陣烘烤薑餅的濃郁氣息。哈薩威進門時,他的妻子正站在桌邊,準備好剛出爐、還熱騰騰的麵包。兩個女兒手持硬毛掃帚,輕輕刮掃光禿秀的石砌地板;兒子則忙著擦拭銀器。

  「我們要為他們準備一頓豐盛的早餐,」哈薩威笑道:「穿上你們最漂亮的衣服吧!」

  他趕忙穿過自家土地,走到寬廣的鐵棚底下。裡頭擺著他這些年來,憑藉自己一雙神經兮兮但精細靈巧的雙手,所修復的冷凍設備和發電機;他也利用閒暇時光,修好時鐘、電話和錄音機等。棚內滿是他親手打造的物品;還有幾臺機器,現在就算是他自己來看,也摸不清楚它們的功用。

  他從冷凍櫃深處,取出一盒盒足足擺了二十年,早已結霜冰封的豆子和草莓。就跟約翰福音裡,拉撒路從死裡復活一樣啊,他心想,隨後又拉出一隻凍透的雞。

  火箭著陸時,空氣中滿是烹煮食物的香味。

  哈薩威像個小男孩跑下山丘。由於胸口突然發痛,他一度停歇,坐在石頭上調勻呼吸,然後跑完剩下的路程。

  他站在火箭所排放出的熱風之中。一道艙門開啟。有人朝下方張望。

  哈薩威護著眼,打量了一會兒,終於說道:「威爾德艦長!」

  「那是誰?」威爾德艦長發出疑問,於是跳下火箭,站在那兒端詳著這名老人,最後把手伸了出去。「天哪,是哈薩威!」

  「沒錯。」

  兩人注視著彼此的臉龐。

  「哈薩威,第四次探訪那時候的老部屬。」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艦長。」

  「太久了。見到你真好。」

  「我老了。」哈薩威淡淡地說。

  「我自己也不再年輕了啊!二十年來,我去了木星、土星跟海王星。」

  「我聽說他們升了你的官,同時也把你架空,好讓你無法干涉火星上的殖民事務。」老人環顧四周。「你這一去太久了,所以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威爾德道:「我可以料想得到。我們繞了火星整整兩圈,除了你以外,只發現一個人。他名叫華特.葛瑞普,距離這兒大約一萬哩。我們本來給他機會,讓他跟我們走,可是他不肯。我們離開的時候,他還坐在一張擺在公路正中央的搖椅上,抽根菸斗,揮手向我們道別。火星算是死透了,連一個活的火星人都沒瞧見。那地球呢?」

  「我知道的也沒比你多。我偶爾會收到地球發送的無線電,訊號非常微弱。不過它總是說著某種異國的語言。遺憾的是,我只懂拉丁語。有幾個字眼倒一直重複出現。我猜地球上大都已經變成廢墟,可是仗還是繼續在打。你要回去嗎,長官?」

  「是啊,我們當然很好奇。我們到達那麼遙遠的地方,卻一直沒有無線電的接觸。不論如何,我們還是會回地球看看。」

  「你會帶我們一起走嗎?」

  艦長打開話匣子。「那是一定的啊。你老婆我還記得。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不是嗎?火星第一城正式成立,你馬上就辦好退伍,把她帶上火星。還有三個小孩──」

  「我的兒子跟兩個女兒。」

  「是啊,我記起來了。他們也在這裡?」

  「就在山上我的小房子裡。裡頭有一頓豐盛的早餐等著你們哩。要一起來嗎?」

  「這是我們的榮幸啊,哈薩威先生。」威爾德艦長對著火箭叫喚:「棄船!」

  ☆☆☆

  他們步行上山,哈薩威和威爾德艦長在前,其餘二十名船員跟在後面,氣喘吁吁地呼著早晨清涼、稀薄的空氣。太陽昇起,又是一個晴朗的好日子。

  「你還記得史班德嗎,艦長?」

  「我永遠都忘不了他。」

  「大概每一年我都會到他的墳前走走。看來最後他還是達成了心願。他不想讓我們來到這裡。我猜他現在一定很高興,因為人全都走光了。」

  「至於那個誰──叫什麼來著?──帕齊爾,山姆.帕齊爾呢?」

  「他開了一家熱狗攤。」

  「聽起來就像他會做的好事。」

  「然後大戰開始的第二個禮拜,他就回地球了。」哈薩威摀住胸口,驟然坐在一塊大圓石上。「對不起,實在是太激動了。這麼多年來還能再見到你。得休息一下。」他感覺心臟撲通撲通劇烈跳動。他暗自計數,情況很糟糕哇!

  「我們有醫生,」威爾德勸道:「不好意思,哈薩威,我知道你自己就是,不過最好還是由我們的人來為你檢查一下──」

  醫生被叫來了。

  「我還好,」哈薩威堅持道:「這等待,這興奮,」他幾乎不能呼吸,嘴唇都發紫了。「你知道的,」就算醫生把聽診器擺在他的胸口,他還是滔滔不絕:「彷彿我活的這些日子就只是為了今天,如今你們來到這裡,把我帶回地球,我就可以心滿意足,含笑而終了。」

  「藥在這兒,」醫生遞給他一顆黃色藥丸。「我們最好讓你休息一下。」

  「胡說八道。我坐一會兒就好了。能見到你們真好,尤其是再度聽到家人以外的聲音。」

  「藥還有效嗎?」

  「有。我們走吧!」

  他們繼續朝山上走去。

  ☆☆☆

  「愛麗絲,過來看看誰來啦!」

  哈薩威皺起眉頭,彎身進入小屋。「愛麗絲,妳聽到了嗎?」

  他的妻子終於出現。隨後,兩個身材高挑、態度親切的女兒也走了出來,後面跟著個頭更高的兒子。

  「愛麗絲,妳還記得威爾德艦長嗎?」

  她猶豫了一下,看著哈薩威,似乎等待某種指示,然後微笑說道:「當然囉,威爾德艦長!」

  「我記得,在我出發前往木星的前一晚,我們曾經共進晚餐,哈薩威太太。」

  她精神飽滿地握住他的手。「小女瑪格莉特和蘇珊。小犬約翰。想必你們還記得艦長吧?」

  大夥兒握手言歡。

  威爾德艦長聞了聞屋內的氣味。「是薑餅嗎?」

  「想要來一些嗎?」

  每個人都開始動作。折疊桌一張張馬上攤開,熱騰騰的食物迅速端上桌,瓷盤、銀器、飾有花紋的餐巾也一一擺設妥當。

  威爾德艦長站在原地,先是看著哈薩威太太,隨後是她的兒子,以及兩個瘦瘦高高、默默做事的女兒。每當他們飛快地經過他身邊,他便觀察這些毫無皺紋的面容,特別注意臉上的一顰一笑,以及雙手充滿活力的一舉一動。他坐在那兒子帶來的座椅上,開口問道:「約翰,你多大了?」

  約翰回答道:「二十三歲。」威爾德愣了一下,手不由自主地動到桌上的銀製餐具,臉色剎那間變得慘白。坐在旁邊的人悄聲說道:「威爾德艦長,那不可能啊!」

  那兒子走到別處,準備多拿幾張椅子。

  「怎麼說,威廉森?」

  「我自己都四十三歲了,艦長。我跟那位年輕的約翰.哈薩威是同個時間進學校的,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他說他現在只有二十三歲;而且他看起來就只有二十三歲。但那根本就錯了。他應該至少也有四十二歲。那代表什麼,長官?」

  「我不知道。」

  「您看起來像是生病了,長官。」

  「我覺得不舒服。那兩個女兒也是。我大概在二十年前就看過她們;可是她們一點沒變,連條皺紋也沒有。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我要你辦點事情,威廉森。我會跟你說要去哪裡看些什麼。等會兒早餐吃到一半,你就溜出去。只要花你十分鐘的時間。那地方並不遠。登陸時我在火箭上就注意到了。」

  「嘿!你們在談什麼,這麼嚴肅?」哈薩威太太動作靈巧快速,將湯舀進他們的碗裡。「笑一個啊;我們都聚在一起,漫長的路程已經結束,來這兒就像回家一樣!」

  「是啊,」威爾德艦長笑道:「妳看起來的確非常年輕美麗,哈薩威太太。」

  「不愧是男人說的話啊!」

  威爾德看著她漸漸走遠,熱情洋溢的粉紅臉蛋,光滑得就像顆蘋果,光鮮亮麗,全無細紋。一聽到笑話,她就發出悅耳的笑聲;攪拌沙拉的時候,又變得身手俐落,絕不會停下來喘口氣。骨瘦如柴的兒子和婀娜多姿的女兒也都聰明伶俐,像他們的父親一樣;他們口若懸河,訴說這些年來在火星上如同隱士一般的生活,而父親就在旁邊,對著每一位骨肉點頭稱許,態度頗為自豪。

  威廉森偷偷溜下山。

  「他要去哪裡?」哈薩威提出質疑。

  「檢查火箭,」威爾德回答道:「不過,就像我剛剛說的,哈薩威,木星上面什麼都沒有,至少對人類來說是如此。土星、冥王星也一樣。」他只是機械式地動動嘴巴,連自己的話也充耳不聞,心中獨獨掛念威廉森跑下山,然後上來回報所發現到的結果。

  「多謝。」瑪格莉特.哈薩威為他斟滿水杯。由於一時衝動,他碰了她的手臂。女孩完全沒留意到。她的肌膚摸起來溫熱柔軟。

  坐在對面的哈薩威,一段話斷斷續續停了好幾遍,手指觸摸胸口,顯得十分痛苦。於是他只好傾聽時而竊竊私語、時而高聲喋喋不休的對談,眼光則不時注意威爾德;艦長看起來似乎不像在咀嚼薑餅。

  威廉森回來了。他坐下取用食物,直到艦長悄悄地在他耳邊問道:「如何?」

  「我找到了,長官。」

  「然後呢?」

  威廉森的臉都白了,眼睛猛盯著那群有說有笑的人。那兒子說了個笑話,兩個女兒露出端莊的笑容。

  威廉森道:「我去了墓園。」

  「四支十字架在那邊?」

  「那兒的確有四支十字架,長官。上頭還刻著名字。為了確保不會出錯,我還寫了下來。」他拿出一張白紙,照著念出裡面的內容:「愛麗絲、瑪格莉特、蘇珊,及約翰.哈德威。死於某種不知名的病毒。二〇〇七年七月。」

  「謝謝你,威廉森。」威爾德闔上雙眼。

  「那是十九年前哪,長官。」威廉森的手不停地發抖。

  「是啊。」

  「那這些人是誰!」

  「我不知道。」

  「您要怎麼做?」

  「我也不曉得該怎麼做。」

  「我們要通知其他弟兄嗎?」

  「先等等。當作沒事一樣,繼續吃你的飯。」

  「我現在不是很餓,長官。」

  整個餐會以火箭帶來的美酒做為結束。哈薩威起身宣布:「我敬在座各位,實在很高興能和朋友們再度相聚。同時,我也敬我的內人、小孩,假使沒有他們,我就不可能獨自一個人活下去。也只有他們一直無微不至的照顧,我才能活到現在,等到你們抵達的這一天。」

  他舉杯朝向家人,他們不好意思地望著他;到最後每個人開懷暢飲的同時,終於垂下了頭。

  哈薩威喝乾手裡的酒。突然間,他向前傾倒,趴在桌上,隨即滑落地面,整個過程哼都沒哼一聲。幾個人小心安置他的身軀,醫生彎腰傾聽心跳。威爾德碰了碰醫生的肩膀,醫生起身,搖搖頭。威爾德只能跪在老人身旁,握住他的手。

  「威爾德,」哈薩威細小的聲音幾乎無法聽聞。「我搞砸了這頓早餐。」

  「別胡說了。」

  「替我跟愛麗絲和孩子們說再見吧!」

  「再撐一會兒,我去叫他們過來。」

  「不,不,不要!」哈薩威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他們不會懂的。我也不想讓他們瞭解!不要!」

  威爾德並沒有動作。

  哈薩威就這麼死了。

  威爾德等了許久,然後才緩緩起身,自圍繞在哈德威身邊、個個目瞪口呆的人群之中走出。他走向愛麗絲.哈薩威,正對著她的面容,說道:「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

  「和我先生有關?」

  「他剛剛過世了;是因為他的心臟。」威爾德邊說邊注視著她。

  「我很遺憾。」她說。

  「妳有什麼感覺?」他問道。

  「他不想讓我們太過傷心。他跟我們說過,總有一天會發生這種事,而他不希望我們為此哭泣。你可知道,他並沒有教我們要怎麼哭。他不想讓我們學會。他說,一個人所碰上最糟糕的事,莫過於知道自己有多麼孤單,知道如何去感傷落淚。所以我們不知道什麼是哭,也不知道悲傷是什麼樣的感覺。」

  威爾德的眼神掃過她的雙手,那溫暖柔細的手掌、修剪整齊的指甲,以及兩隻纖細的手腕。他看著她修長、光滑的項頸,還有聰明慧黠的眼眸。最後他終於開口說道:「哈薩威先生的確把妳和妳的小孩做得盡善盡美。」

  「聽到你這樣說,他一定會很高興。他真的非常以我們為傲。才沒多久,他就忘了是他自己親手創造我們的。到後來,他深深地疼愛我們,把我們當作真的妻子兒女看待。而,就某方面來說,我們的確也是。」

  「你們給了他很大的慰藉呀!」

  「是的,這麼多年來我們都一直坐著聊天。他真的好喜歡講話。他也喜歡這間石屋和營火。我們本來可以住在城裡正常一點的房子,可是他就喜歡山上這邊,生活要簡樸、要摩登,隨他高興。他跟我提過關於他實驗室的種種,以及他在裡頭所完成的豐功偉業。他把底下死氣沉沉的美式城鎮接上一具又一具的擴音器,只消按一下鈕,整座城就會亮起來,發出各式各樣的聲音,彷彿有一萬人住在那兒。飛機聲、汽車聲,還有人們高談闊論的聲響。他會坐著點燃一根雪茄,和我們聊天,然後城裡的喧囂就會傳到這上頭。還有幾次電話鈴響,會有一段錄好的人聲詢問哈薩威先生科學和醫學方面的問題,他也會一一解答。有了這些電話、這座熱鬧的城市,還有我們跟他的雪茄,哈薩威先生就很快樂了。只有一件事是他無法帶給我們的。」她說:「就是讓我們變老。他一天天老化,可是我們一直都是原來的模樣。我猜他並不在意。我想他就是要我們維持這個樣子。」

  「我們會將他葬在園裡,和其他四座墳墓作伴。我想他應該會喜歡那樣。」

  她輕輕地將手放在威爾德的腕上。「我確定他會喜歡。」

  命令下達。哈薩威全家人也跟隨小小的行列一塊兒下山。兩個人擡起一張擔架,哈薩威的屍身以布覆蓋,躺在上面。一行人經過石屋,以及多年以前,哈薩威就在那兒開始安排獨居生活的儲藏棚。

  威爾德若有所思,在工作坊的門內停下腳步。

  他心中納悶不已:一個人怎麼能夠和一名妻子、三個小孩居住在偌大的星球上,然後他們都死了,只留下自己和清風寂靜相伴。這個人該如何呢?在墓園裡葬下他們,立起十字架,然後回到工作室,憑藉著心靈和記憶的力量,運用巧手匠心,一點一滴,將屬於妻子兒女的一切全部拼湊回來。有著一整座城鎮可以供應所需補給,任何事情都難不倒這個才華橫溢的人。

  沙土裹住了他們的腳步聲。正當他們轉入墓地,兩名弟兄早已挖好新墳。

  ☆☆☆

  日漸西斜,他們回到火箭上面。

  威廉森對著石屋點點頭:「我們要如何處置他們?」

  「我不知道。」艦長答道。

  「您要關掉他們嗎?」

  「關掉?」艦長眉宇間透露出淡淡的驚訝。「我從來沒想過要做這種事。」

  「您該不會想帶他們一起走吧?」

  「不,那沒用的。」

  「您的意思是要留他們在這裡,像那樣子,就像他們現在的情況!」

  艦長遞給威廉森一把槍。「如果你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你就比我還厲害了。」

  五分鐘後,威廉森從石屋處返回,全身汗流浹背。「在這兒,拿回您的槍吧。我現在瞭解您的意思了。我拿著槍走進屋內。其中一個女兒對著我笑。其他人也是一樣。他老婆還倒了杯茶給我。天哪,我如果開槍打下去,就是蓄意謀殺啊!」

  威爾德點頭同意。「再也沒有什麼能比他們更完美的了。他們被創造出來,可以維持十年、五十年,甚至兩百年。沒錯,他們擁有相同的權利──和你、和我,和我們每個人一樣活下去。」他倒乾手中的菸斗。「唔,上去吧。我們要出發了。這座城的生命已經完結們也不可能回過頭來繼續使用它。」

  天色已晚,涼風吹起,人們登上火箭,只有艦長還遲疑不定。威廉森開口道:「別跟我說您要回去向他們說──再見?」

  艦長冷冷地看著威廉森。「不關你的事。」

  威爾德迎著晚風,頂著朦朧的黃昏景色,大步邁向小屋。火箭裡的隊員看著他的身影徘徊在石屋門外。接著看見一個女人的影子,艦長和她握了握手。

  過了不久,他就跑步回到火箭。

  ☆☆☆

  每到夜裡,來自死海海床的清風穿入六角形的墓園,拂過四舊一新,總共五支十字架,那低矮的石砌小屋裡總會點起一盞明燈;當風兒蕭蕭、塵土飛揚、寒星點點的同時,屋內總是有四個人影,一名女子和她兩個女兒、一個兒子,毫無緣由地照料著薪火,有說有笑。

  夜復一夜,年復一年,沒有原因,沒有理由,那女子總會走出屋外看著天空;她揚起手,靠著額間,好長一段時間注視著那個代表地球的綠色光點,渾然不知自己為何要擡頭觀望。然後,她回到屋裡,扔一根柴薪到火堆裡面;此刻晚風吹起,死寂的海洋更顯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