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這個突如其來的小生命打亂了顧廉的作息規律,他從未真正為人父親過,對著懷孕的美人難免有些無措,哪怕他略通醫術,此刻對自己所學也不自信起來。書房裡那些帶著凶煞之氣的兵書兵器的都被放到別處,滿架子都是他專程挑出來的醫書,得空了便將懶洋洋的柳真真抱到膝上,一同看書。而柳真真,雖然隔得時間有些久,但生孩子這事也算熟門熟路了,最初的驚喜過去後,便十分安心地靜靜養胎,還得不時安撫一下顧廉。

  柳真真出閣前到底還是皇室郡主,加上素女府裡網羅世間名家,對這位長老院欽點的主母自然是傾囊相授,令柳真真在琴棋書畫上可謂無一不精,而女紅烹飪亦是不居人下的。只是出嫁後,一來深得顧風寵溺,兩人濃情蜜意時還琴瑟和鳴,書畫一番,只是嬌慣之下愈發懶散貪歡,二來日後除了照顧孩子,多數時日也是讓數個男人連哄帶騙地抱去床上,親膩膩光溜溜地纏綿上一整晚,哪裡還勻得出精神力氣來練習。

  反倒是現下在太極殿裡養胎,才想起重拾那風雅之物,柳真真的棋藝退步得最多的,只能挑了自己最擅長的琴來練習。得了空,柳真真便在竹廊裡照著曲譜彈琴,素手纖纖撥著古箏琴弦,顧廉亦席地而坐,手裡捏著書卷靠在廊柱上安靜地看著。若是琴彈膩了,顧廉便會領她去練練字。男人自背後抱住美人兒,大掌握著她執筆的手,手把手地教她一筆一劃地臨摹自己的字。有時,顧廉也會做些木工活,柳真真十分新奇地挨著他坐著,看著男人拿著刻刀把一大塊木頭一點點雕琢成小馬,小鳥之類的小玩具,然後拋光打磨後都放進一口小箱子裡,那把鑰匙則是柳真真的一隻簪子。

  顧廉一面低頭認真刻著手裡的兔子,一面問依偎在身旁的柳真真:「他會喜歡這種木頭塊麼?我好想只會做這個了。」

  「什麼木頭塊呀,是小兔子,你看小兔子多可愛,我喜歡的寶寶一定也喜歡。」柳真真嬌嗔道,心裡卻是無來由的一痛,他們誰都不說,但也都清楚的知道顧家的局勢愈發緊張了。顧廉最近停了手邊很多事,只是陪著柳真真,或者是做些小東西給未出生的孩子。顧廉縱橫沙場十幾年,幾番出生入死,本是對生死看得很淡的。顧家這一戰可謂破釜沈舟,他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這麼多個年頭過去,曾經的戰友兄弟都一一故去,他甚至時常覺得自己已經活夠了,能死得轟轟烈烈,也不枉此生。偏偏老天見不得他這般無所牽掛,如今美人在懷,孕有幼子,他怎麼捨得拋下他們離開。這時的顧廉才知道自己有多貪心,他想看著心上人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也想聽見孩子的第一聲啼哭,甚至想和他們一直一直在一起。現實何其殘忍,他所能做的,只有盡力把後事安頓好,才能安心離開。

  顧廉已經不午睡了,他剩下的時間太少太少,得趁著現下多看看她才好。於是柳真真午睡時,顧廉便坐在一旁翻翻字典,又看看她。他沒有打算給孩子取名,但還是想給孩子一個乳名,可是翻了很久都找不到中意的。這日,他翻厭了字典隨手拿了本書看,卻是本詩集,只是信手一翻卻看見了先人的《留別妻》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歡娛在今夕,嫣婉及良時。

  征夫懷遠路,起視夜何其?

  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

  行役在戰場,相見未有期。

  握手一長歡,淚為生別滋。

  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此情此景他們何其相似,饒是顧廉鐵骨錚錚也會忍不住紅了眼圈,他把書丟到一旁閉眼躺下來,將熟睡的柳真真抱入懷裡,心裡反反覆復唸著那最後兩句,只覺得肝腸寸斷。而之後,顧廉便為那遺腹子取了一個「歡」字。

  時隔不到兩個月,顧家風雲突變,顧廉讓柳真真去找到寧瑤瑤和寧遠,帶他們一起躲入密室。在柳真真離開前,顧廉擁她入懷,反覆地同她纏吻,而後半跪下去親吻她已經微微隆起的小腹,在心裡低語:「歡兒乖,爹爹等會再來看你。」

  他們是料想到又不願相信的,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了。柳真真和瑤瑤躲在那密室裡度日如年,不知過了多久,門才從外面打開,那一刻兩人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還好,是柳真真聽出了顧風的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喜悅撲入了夫君的懷裡。站在顧風身後的顧至禮,不想打擾父母的團聚,過來把小妻子領走。

  顧風低頭吻著心心唸唸的嬌妻,小心的攬著她的腰,低聲道:「我們出去吧,這兒血氣重,別衝了孩子。」

  柳真真輕輕問他:「你,你知道了?我……」

  顧風低頭再次吻住了她,安慰道:「莫怕,小心身子。」

  「嗯,那,那……」柳真真對著夫君卻一時不知該如何講出顧廉的名字才好,顧風僵了僵,將她橫抱起來。柳真真藉著外面的微光看見了夫君眼角的晶瑩,咬著帕子,在他懷裡低低哭泣起來。

  看到大哥抱著美人兒出來,顧林他們也圍了上來,走進了聽見小人兒哭的那般傷心,眾人的眼圈再次紅了。燈火通明的正殿大廳裡,一片血污,樑柱門扉皆是一片猩紅,可見那一場惡戰何其激烈。

  因為顧風在激戰中右臂負傷,草草包紮過就去找柳真真了。他現下這般抱著柳真真,傷口崩裂,一股股血不住地流出來,順著他的手肘滴到地上,可顧風卻好像無知無覺一般,只是抱著美人兒低聲安慰著,哄著。發現大哥臉色蒼白的顧山給了顧海眼色,讓他抱過了柳真真,送離這裡。自己則趕緊過來給大哥重新上藥,包紮。眾人倒是為柳真真沒有堅持要去看顧廉而在心裡鬆了口氣,他們很擔心這個柔弱的小人兒會傷心過渡,乃至動了胎氣。

  他們知道顧廉是多麼看重那個孩子,他臨終之際緊緊抓著顧風的手,在他手背下費力寫下一個歡字,才肯撒手歸去。顧廉跪在祖父身邊,感覺到自己似有淚水流下來,臉上的傷口刺刺地痛著,他心裡已將那孩子歸入自己名下,歡,叫顧至歡可好。

  眾人徹夜忙碌直到次日東方破曉才告一段落,顧風神色疲憊地回到屋裡先去看了看柳真真。老三顧山一直守在邊上,見顧風進來,輕聲告訴他,因為柳真真傷心不止,唯恐她傷心過度動了胎氣所以為她針灸了幾針後正睡著。

  「孩子呢?」顧風站在床邊看著帶著淚痕睡去的美人,偏臉問弟弟,顧山道:「暫時沒有大礙,但還是靜養的好些,娘親的情緒還是會感染到胎兒的。」

  顧風點點頭,去浴室裡衝了個澡後,再來接替弟弟。他輕手輕腳上了床,把小人兒摟入懷裡,一閉眼便沈沈睡去。期間,顧林等人也陸續過來,得知大哥睡下了,便不再打擾問了問柳真真的情況就各自休息去了。

  因為知道孩子來之不易,柳真真很聽話地一直臥床休息,顧風等人忙著料理顧廉後事,清除餘黨,還要招呼前來憑弔唁的客人,忙得不可開交。內院裡有蘇鳴蘇徵父子坐鎮負責女眷的安全,寧瑤瑤則抱著小寧遠陪柳真真解悶。

  一直到顧廉頭七這晚,顧風等人都在靈堂裡守靈,蘇徵的突然闖入讓眾人都是一驚,他無暇顧及別人,徑直躍上一旁高台去拉正在誦經的顧山:「扶搖夫人見紅了!」

  因為安全起見,瑤瑤和柳真真都睡在一間屋子裡,她帶著寧遠睡的軟榻,柳真真則睡在臨窗的床上。這晚夜深時,原本會乖乖一覺睡到早上的小寧遠突然醒了,在娘親懷裡哼哼唧唧起來,寧瑤瑤迷迷糊糊睜眼想要哄寶寶,卻在朦朧間瞧見一個高大的男子站在扶搖夫人床邊,停了片刻後俯身向那熟睡的女子伸出了雙手。那人有些眼熟可是又記不到是誰,他在月光下好像泛著光,臉,手,頭髮都是一片銀色,看不清容貌。她只當是旁系的人混進來了,不由得屏住呼吸,抱緊了寧遠一動也不敢動,她不知是裝睡好還是叫蘇徵好。按理蘇徵守在外面不可能讓外人進來的,難道是蘇他們也出了意外麼?若是驚動了壞人,她的寧遠該藏去哪兒才好?

  正這般胡思亂想著,只見那人好像抱起了什麼東西,小心翼翼護著就出門了,不,是穿門而過了。眼見人沒了,寧瑤瑤才放開嗓子喊蘇徵,可因為害怕而帶上了哭音,她的聲音啞啞得也很輕,可是隻這麼一聲,外面的男人們就衝進來了。蘇徵抱住了小妻子問她怎麼了,蘇鳴則先去看了柳真真,不等寧瑤瑤回答,蘇鳴就厲聲讓蘇徵去叫顧山來,說是柳真真見紅了。

  在蘇徵去找顧山時,蘇鳴努力用內力護著柳真真腹裡的孩子,同時溫和地安撫著手足無措的寧瑤瑤,問她方才發生了什麼事?

  寧瑤瑤抱著小寧遠,一面拍著小寶寶的背安撫著孩子,一面努力把自己看到的都說清楚。聽見是個高大的銀髮男人時,蘇鳴不由得暗自嘆息一聲,在得知那人好似抱了什麼東西離開時,心裡便已經有了答案。果然,即便顧山用盡渾身解數也沒能保住柳真真腹裡的孩子,顧風抱住安靜淌淚的柳真真,低頭吻著她的髮頂:「真兒,真兒不哭了,是祖父放心不下那孩子才來帶走的,他大概是在那兒覺得太孤單了,恩?」

  柳真真眨著眼,一顆顆淚珠滾落下來,只是不說話。這時已經能開口說一些的小寧遠趴在娘親的懷裡,努力想要幫柳真真擦眼淚,兩隻胖乎乎的小手努力比劃著:「弟,弟弟,跟爹,爹爹,去玩了。是遠兒看到的。」說完還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想要她相信。

  聽了寧遠的話,柳真真才有些反應,她看著小糰子一樣的寧遠,伸手捏了捏他的臉,鼓起勇氣問顧山:「那,我還會再有孩子嗎?」

  顧山很肯定地點頭:「好好養上半年就沒有問題的。」

  這句話也讓屋裡的人都不由得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