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後天氣轉涼,氣溫說降就降,前兩天還穿著短袖單衣,下了場雨毛衣就上身了。公寓閣樓上特別冷,李安民帶過來的棉被偏薄,捂不住熱氣,導致她常在淩晨被凍醒,好在葉衛軍有條許久不用的單人軍被,舊是舊了點,好歹能禦寒,就慷慨地送給她了,這不,又多了樁雪中送炭的情分。
有天在樓下餵貓時,李安民聽街坊提起小百花巷的大市場,說那兒開了家純手工的棉花作坊,師傅手藝好,價錢也比別的地方公道,她聽了靈光一閃,心想那床軍被太老舊了,裡頭棉絮乾結髮硬,不如把兩條薄的彈成厚被子,一床就足夠過冬了。她是行動派,主意拿定也不耽擱,上樓後手腳麻利把兩條被子打包捆上,吭哧吭哧扛著走。
小百花巷就在地下隧道後面,街市緊鄰城隍廟,多是賣舊貨和古董的小攤子,看起來破破爛爛,巷子倒是挺深,內部四通八達,一眼望不到頭,棉花店就開在這一堆商鋪中,十多個平方的小房子裡放著一張木板檯子和一架彈花機,雜物多得沒處插腳,兩年輕小夥正站在檯子邊上壓棉花,店門前棉絮翻飛。
李安民連打了幾個噴嚏,叫了聲:「老闆。」
從陰暗的角落裡走出來一個老大爺,五六十歲的年紀,瘦瘦的,個子不高,看起來很精幹,老大爺姓陳,幹了幾十年的「彈棉郎」,是個老手藝人,見李安民來照顧生意還挺驚訝,如今被子款式繁多,只有老一輩還堅持用棉被棉胎禦寒,像她這樣扛著棉被巴巴找上門的小年輕可不多。
李安民撓著後腦說:「我就是睡不慣輕被子,身上要蓋得厚重才踏實。」
「要都是你這想法,咱這老行當就有盼頭咯。」
陳師傅看過被子,建議她再加四斤棉花,正好夠做一大一小兩條,大的蓋、小的墊,光做一條有些浪費,李安民覺得有理,也沒意見。
她這趟來得巧,正趕上晚市,四點一過,街邊攤就擺了出來,每個地攤占地不過三五尺見長,攤與攤相連,方氊子上堆滿了貨物,什麼字畫、陶瓷、鼻煙壺、舊時書報……可謂是五花八門,李安民對逛商場是沒什麼興趣,可轉地攤就有趣多了,就這麼走走停停,不知不覺到了黃昏,天上雲層變厚,烏壓壓的連成一片,竟丟下雨點來,看這雨滴像爆豆子似的啪嗒啪嗒打在地上,估計沒一會兒就要變成傾盆之勢。
攤販們忙不及地收攤子散市,李安民沒帶雨傘,正猶豫著是要冒雨回家還是找地方先避避,兩邊一張望,瞧見前面拐角處有家布店,她幾大步跑到巷口,心說既然彈了棉胎不如順便看看被套,到人家店裡避雨也得找個由頭。
這會兒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街角的故障路燈一時亮一時暗,發出嘶嘶的電流聲,路口的風很大,夾著雨直往領口裡灌,李安民攏緊衣服往店裡鑽,跨過門檻後一腳踏空,她趕緊抱住門框才穩住身體,原來這家店開在地下,比外面的街道低出三尺高度,門檻後面就緊連著一條向下的臺階。
李安民暗叫好險,順著臺階朝裡走,這間店門面很小,沒怎麼裝潢,腳下是水泥地,四面牆壁都沒做面層,頂上懸著鎢絲燈泡,燈泡上沾滿了灰塵,發出來的光灰濛濛的,左手邊一條長櫃檯從前牆接到後牆,坑坑窪窪的木板面上放著各式布料,牆上還掛有許多成衣,都是過時的樣式。
店裡只有個老太,頭髮花白,用黑絲網套著髮髻,身穿老式的藍布褂子,布紐扣斜著扣在腰間,她站在櫃檯後面,兩手搭在臺上,十根指頭粗得像蘿蔔,明顯是幹粗活的手,都七八十的人了還要辛苦守店,身邊怎麼也沒個幫襯的親戚?看這情況,店裡生意也不會好到哪兒去。
李安民看到年紀大的老太就會想起奶奶,鼻子微酸,心說自己也幫不上什麼忙,好歹照顧一筆生意,於是走上前問:「婆婆,你這兒定做被套嗎?」
「有,做衣服的,做被子的,什麼布料都有。」老太笑眯眯地應聲,說話的時候腮幫一鼓一鼓,像在吃東西,她踮著腳顫巍巍地挪到一處,指著幾匹佈道,「做被面子呀,這些花樣最走俏。」
李安民一看,全是緞子,她又看了其他面料,不是緞類就是深色的毛料,比較適合老年人,老太可能是把她說的被套和翻被子用的被面給搞混了,也無所謂,說起來比起布袋子似的被套,李安民更喜歡翻得平平整整的被面,怎麼睡都不會跑位,就是拆洗起來麻煩些。
她挑了款綠色牡丹紋的,報了大小尺寸,老太量好裁了,連著被裡子的白棉布一起疊好,又彎腰從櫃子裡拿出一塊方方正正的黑布鋪在櫃檯上,把面料放上去打成個包袱。
李安民奇怪怎麼不用塑膠袋裝,但看她做的細心,也就沒說什麼。外面的雨聲漸息,李安民付了錢道過謝,拎著包袱打算出門,老太一把拉住她,五根手指像鐵棍子似的掐在她膀子上,這老太老歸老,力氣倒是不小呀。
李安民正要問她還有什麼事,就見她慢條斯理地抬手朝後門一指,癟著嘴說:「走錯了、走錯了,該從那兒出去。」
李安民剛想說自己對這兒不熟,那老太就從櫃檯底下鑽了出來,抓著她的手腕朝後走,到了後門口把她往外輕輕一推,掩嘴笑道:「從這兒直走就出去了。」
後門外是條幽暗的窄胡同,胡同口能看到亮光,應該是條近路,李安民轉頭道謝,那老太已經顛啊顛的走回店裡。
李安民拎著黑布包袱往前走,雨是停了,偶爾丟兩滴點下來,空氣中帶著股土腥味,胡同狹窄得只夠三人並行,兩邊牆壁濕漉漉的,李安民儘量往中間走,免得把衣服碰濕。
拐了兩個彎後道路寬敞起來,偶見一兩個穿雨衣的行人踩著自行車匆匆而過,這條胡同沒有岔道,就是七彎八繞的特別長,越往前行人越多,可見離大路不遠了,李安民加快腳步行走,出了胡同口一看,傻眼了,怎麼是片爛泥地?
正好有個女人從身邊擦肩而過,她連忙攔上前問路,那女人穿著灰綠色的雨衣,帽檐壓在眼睛下,把臉遮去了一半,聽完李安民的話後,她咧嘴微笑,輕聲說:「不遠了,就在前面,我帶你過去。」
李安民像找到明燈似的連聲說謝,跟在女人身後繼續朝前走,踩在泥地裡的感覺濕軟黏膩,再怎麼小心,落腳抬腳間也會帶上泥水,李安民的褲腳濕透了,貼在腿上涼涼的很難受,她彎腰把褲腳卷起兩道,就這麼一會兒的工夫,那女人已經走出老遠,李安民跑了兩步跟上前,鞋底踩在泥水裡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在空曠寂靜的荒地上帶著迴響,顯得格外清晰。
寂靜……周圍不時有行人往來,為什麼只能聽見她一人的腳步聲?前面的女人走那麼快,竟然沒發出一點聲音來,這太不合常理了,仔細看,她雖然踩在地上,腳卻沒有陷進爛泥裡,抬起來的時候甚至不帶半滴泥水,像是根本沒沾地似的。
其他行人也一樣,垂著頭安靜地行走著,來去匆匆卻完全聽不到腳步聲,李安民發現他們的臉很白,是那種毫無血色的青白,跟她往同一個方向走的人手裡都拿著個黑包袱,還有個蹬三輪車的,車上蒙了整塊黑布。
李安民渾身冰涼,背脊上竄起一股寒意,她究竟是走到什麼地方來了?現在該怎辦!繼續跟著走?肯定不行!還是趁沒走遠趕緊回去吧!
腳跟剛一轉,手腕就被抓住了,剛才還在十步外的女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冒在眼前,對著咧開大嘴,露出兩排焦黃的牙齒,李安民從她嘴裡聞到一股腐臭的氣味,頓時從頭僵到腳。
那女人歪著脖子露出詭異的笑容,呵著氣一字一頓地說:「馬上就到了。」說著慢慢轉過身。
她轉身的姿勢讓人看了驚駭異常——身體紋絲不動,先把頭硬扭了一百八十度,緊接著再挪動腳步把身體轉正,這根本不是正常人能做到的,好吧,不正常的人也做不到!
女人拽著她飛步往前走,手勁大得出奇,五指像鐵箍子一樣箍在腕上,李安民怎麼也掙脫不開,前面不遠處橫著條小河,照這路線下去肯定是要直接沖進河裡,這女人不會是想把她拖下水淹死吧!
李安民拼命往後強,大聲喊道:「快放開我!」
女人停下腳步,頭朝兩邊來回晃動,幅度大的好像要把腦袋晃下來似的,每搖一下就從頸子裡傳出「蛤喇」「蛤喇」的聲音,這聲音聽的李安民毛骨悚然,就見她刷的扭過頭來,冷森森地說:「別急,就快到了。」雨衣的帽子隨著轉頭的動作被甩落,整張臉露了出來,這女人沒有眼珠子,死白的臉上赫然多出兩個血窟窿。
李安民倒抽了口氣,恨不得立時暈死過去,她相信就算她暈了,這女鬼還是會鍥而不捨地拖著她走,李安民想她會說話,指不定交流一下還有活路,忙低聲下氣地哀求:「大姐,我還有事沒做完,不能跟你去,你就發發善心放開我吧。」
「別急,馬上就到了。」女鬼還是那句話,這根本就是雞同鴨講,她是真聽不懂還是鐵了心要拉人作伴?
眼見著就要到河邊了,李安民刹不住腳,腦袋裡嗡的閃過三個字——死定了!就在她即將放棄掙扎,準備給這女鬼一拳做了結的緊要關頭,身後傳來震耳欲聾的馬達轟鳴聲,兩束探照燈光打過來,女鬼「唧」的發出一聲尖叫,縮回爪子倉皇逃竄,跑到河邊一下就失去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