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舟山奇行(09)

葉衛軍輕撫她的臉頰,嘴角浮起一絲淺淺的微笑:「嗯……別怕,我會帶你出去,過會兒就走。」

李安民發現他的掌心比地上的冰凍還要冷,手背上的創面擴大到腕部,連頸子上都出現大片破皮,這要再說是擦傷就明顯是忽悠人了,她心裡七上八下的直打鼓,剛想問話,眼前募然發黑,意識像突然從腦中抽離,陷入一片混沌中。她感到身體飄起,打著轉朝上空盤旋,好似在作夢一樣,卻又具有真實的感覺。

暈眩過後,模糊的色塊逐漸在眼前凝聚成景,首先看到的是凸凹不平的岩壁,再一轉身卻發現自己高高懸浮在空中,這個位置正好處在葉衛軍的後上方,她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地面,視線所及像是被蒙上了一層薄紗,泛著老舊的黃綠色,灰濛濛的似真似幻。

李安民的目光依次掃過葉衛軍、苗晴和炮筒,最後定在一張熟悉的面孔上——是她自己,李安民看見自己正緊閉雙眼躺在地上,那麼這個浮在空中的又是誰?

很玄妙,明知道這種情況不合常理,但是李安民的內心卻很平靜,她沒有任何想法,疑問浮現在腦海中就如同一滴水沫,轉瞬就被巨浪撲滅,她混混濛濛的,沒有清晰的思維,只能夠麻木地將景象映在眼中。

李安民看見葉衛軍抱住她的頭抬高,俯身下去,背部將她的上半身擋住,不知道在做些什麼,過了會兒,他直起身,對苗晴與炮筒說了幾句話,兩人站起來走到油車前,一人抬腳一人抬頭,把奄奄一息的老滿從車肚子裡拽了出來,平放在爛泥地上。

兩人四肢蜷曲,匍匐在老滿身上,頭顱來回晃動、忽高忽低,李安民無法分辨這個動作有什麼意義,她聽不到聲音也不能思考,仿佛置身於夢境,五感變得極其遲鈍。

葉衛軍打橫抱起地上的她,拖著傷腿往洞道深處走去,每走一步,地上就留下一個鮮紅的腳印,炮筒與苗晴尾隨其後,而在屍群互食中殘存下來的謝家兄弟爬向老滿,身前身後的打轉,老滿的四肢彎成奇怪的形狀,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看到這裡,暈眩感又像潮水一樣席捲上來,眼前的景物像映在毛玻璃上的霜花,模糊成花花綠綠的光暈,越來越暗,本就微薄的意識也隨之消散。

不知過了多久,冰涼的身體逐漸暖和起來,一道光線透過眼皮的縫隙透射進來,李安民眨了眨眼睛,緩緩睜開——天空澄澈,流雲飛瀉,絢爛的夕陽將觸目所及映照成一片金海。她躺在石壇上,山壁呈弧形從圓壇周圍向上環抱,四面巨大的銅鏡鑲在石縫裡,將陽光折射出千萬道耀眼的光束。

在她的周圍站著許多人和動物,那些人穿著古樸的服飾,肩披麻布,頭帶方巾,手持長柄橫刃,或騎在獸上,或筆直地站立,李安民看不清他們的長相,卻清楚的意識到所有視線全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最前排的幾個人嘴巴不停開合,似乎在對她說話,可是她什麼也聽不見,全身上下綿軟無力,像被雲團包裹,完全使不上勁來。圍聚的人群和獸群逐漸變得虛無飄渺,一排排融入浩瀚的光海中,她的身體也隨之被光芒所籠罩,溫暖祥和,猶如奶奶的懷抱一樣,說不出的舒適安寧。

就在李安民打算閉眼享受的時候,指尖傳來刺痛,一股寒氣在右手的掌心彌漫開來,體內的熱氣像被那股寒氣所吸引,從四肢百骸往右臂上彙聚,有點像掛水時的感覺,不過掛水是冷液從針孔輸入靜脈,眼下恰巧相反,更似血液和熱氣從身體裡被抽了出來。

李安民轉動頭部看向右邊,赫然瞧見一個血肉模糊的人蹲在身側,她的右手手指正被此人含在嘴裡吸吮,嵌在爛肉中的雙眼一瞬不瞬地注視過來,眼眶裡竟然滲出鮮血,順著開裂的眼角漫溢出來。

「啊!」

李安民忍不住驚呼出聲,突然感到一陣劇烈的搖晃,四周暫態漆黑下來,心猛然一沉,背部的支撐感消失了,腳下空懸,身體不斷往下墜落,像要墮入無底的深淵。

在黑暗中她什麼也看不到,本能地伸出雙手,當掌心觸碰到某樣東西時驟然收緊雙臂,就像掉進山崖的人抓住了救命的樹枝,自然是抱得死死的,生怕一脫手就再也沒活路了。

「小妹,我的脖子要給你勒斷了。」

促狹的聲音傳進耳中,李安民再度張開眼睛,首先看到的是棕紅色的卷髮,好聞的香氣飄進鼻子裡,嗯……是玫瑰香型的洗髮水?

念頭在腦子裡一轉,李安民這才發現她正把苗晴的脖子當救命樹枝大力的勾住,連忙撒開手:「抱歉苗姐,沒事吧?」

「該是問你有沒有事才對,你可把我們給嚇壞了。」苗晴把胸前的卷髮撩到耳後,轉頭瞟向身後,揚聲問:「你該放心了,老葉。」

李安民坐起來朝她身後看去,就見葉衛軍半靠在床上,炮筒則坐在床尾。

「這是哪裡?」四面脫皮的白牆,鐵窗框和床欄刷著淡綠色的漆,有點像十年前的病房。

苗晴解釋說:「醫院啊,你在洞裡突然暈過去了,怎麼喊也喊不醒,我們只好打道回府,就近找了家診所,正好連老葉的傷一併處理了,他抱著你走了大半天,幸好有輛下巴經過,不然他那條傷腿一準報廢。」

李安民愣了半天,腦袋裡亂哄哄的,她看向葉衛軍,見他頭上纏著繃帶,在洞裡的見聞一下子全都想了起來,「衛軍哥,你的傷沒事兒吧?老滿怎麼樣了?咱要不要報警啊?」她沒怎麼動腦筋,問題就像連珠炮一樣蹦出來。

「咱祖宗八代都被員警盤問過了,就你睡得不醒人事。」炮筒說昨天他們被送到醫院時已經是晚上了,李安民愣是昏迷了一夜,其間雖然醒過幾次,但都處在無意識狀態,值班醫生查不出毛病,只能象徵性的掛了兩瓶葡萄糖,如果她今天再不醒,估計就要轉到大醫院去了。

這時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苗晴叫來當班的醫生替李安民做檢查,自己拉著炮筒出去買盒飯。檢查結果各項正常,醫生認為是緊張缺氧導致的疲勞綜合症,開了藥說沒事。

醫務人員走後,小病房裡就剩下葉衛軍和李安民兩人,李安民果斷掀被子下床,撲到葉衛軍床前噓寒問暖,順便探問她昏迷之後發生的事情,由於各種場景的跳躍度太大,她不禁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到底哪些是真實的,哪些只是作夢……似乎有些分不清了。

葉衛軍說他們是遇到另一隊旅行團之後才報的警,他借用了老滿身上的路線圖,根據來時做的標記摸索出山,警員也依據路線圖在千龍洞裡找到了重傷的老滿和王老等十來具旅客的屍骨,老滿雖然精神錯亂,卻下意識地吐露了部分真相,三名被留在老江村的女遊客得救,但是那裡的村民很有共識地對買妻囚奴一事守口如瓶,殺人罪全推到老滿和大奎身上,這兩人一死一瘋,不可能再把秘密洩露出去。

把旅客帶到這兒來的司機和導遊失蹤了,葉衛軍的確是中了獎沒錯,據說他還特地到福彩管理站確認過,沒想到陰錯陽差上了黑車,彩友團組織者打他手機打不通,以為他放棄了行程,到點了就自行發車,說來也巧,兩車的目的地都是浙西峽谷,參觀景點也都有龍井峽一線,葉衛軍也沒怎麼在意,直到進入大舟山以後才察覺到不對勁,但那時察覺到也晚了。

這是葉衛軍親口說的,就算很多疑點沒法解釋,平安無事就比什麼都重要,李安民便把他的話照單全收了,好馬也有失蹄的時候,行事謹慎的人難免會在小地方出現疏漏,她能體諒,不過有件事一定要確認清楚:「我們就這麼出來了,沒再往裡深入了對吧?」

「那當然,你都昏了,我們還敢繼續走嗎?」葉衛軍喘了口氣,把枕頭立起來靠上去,臉上表情很閒適。

李安民湊近了打量他,頸子上並沒有破皮,手背上的擦傷已經結痂了,那……被他抱進洞裡果然只是大頭夢嗎?仔細想想,她當時恨不得馬上就離開山洞,最怕也應該就是繼續往洞道深處走,會做反夢也不奇怪。

「這樣啊……那真是不好意思了,姓宋的還托我們幫忙,沒想到我就這麼不濟事啊,希望日後能出現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給他們超度升天。」李安民說的有點心虛,她可壓根沒打算幫忙,反倒慶倖起自己的不濟事來了,說是不濟事,也許跟洞裡空氣稀薄有關,再往下深入沒准還有毒氣,早昏倒早好,等到「煤氣中毒」才發現情況不妙就完蛋啦。

葉衛軍笑笑沒說話,李安民劫後餘生,早把夢裡的幻景全拋到九霄雲外去了,等苗晴兩人提來速食盒就狗腿地伺候葉衛軍吃飯,她就像蒼蠅似的在病床邊上繞來繞去,感動啊,就算這次災難的始作俑者是葉老哥,但救命恩情比什麼都大,受了槍傷還抱著個大活人跑了半天山路,換誰誰不感動?也虧他能吃得消……

苗晴掐著李安民的臉調侃:「有你這麼殷勤服侍,我看老葉斷腿也值了。」

葉衛軍咳了兩聲,李安民火速撲上去拍背遞水,葉衛軍誠惶誠恐地接過水杯,笑著說:「你快別忙了,我這兒罪惡感滔天啊,雇傭童工良心不安。」

苗晴啃著拇指指甲小聲嘀咕:「就裝吧,分明心裡早爽歪歪了。」

炮筒包著滿嘴飯湊到她面前,嬉皮笑臉地說:「別酸了,我不是你的童工嗎?你啥時候給我爽一個?」

苗晴夾了一筷子肥肉戳進他嘴裡,呵呵笑道:「爽吧?姐最相信填鴨式養育法,來,多揣幾口,改明兒你就能趕上姚明瞭。」

炮筒滿臉慘綠色,他最怕吃肥肉,見苗晴笑眯眯地挑起大肉送上來,立馬轉了個圈溜到床對面。

李安民打開飯盒,見白飯上擺著一隻雞腿,不由想到在老江村吃的鮮美雞湯,感歎道:「村民表面上那麼熱情,原來暗地裡早就準備好砧板菜刀了,衛軍哥,那村……就不管了嗎?我們……還有那些被救出來的人不都可以當證據?」

「……放心,會整頓的。」葉衛軍輕描淡寫地一語帶過,似乎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又悶頭劃飯。

李安民看他消極的反應,知道要整頓這些邊角料的盲區沒想像中那麼簡單,心想回家後上網發個帖子提醒大家多留心,沒本事當正義使者也至少做點力所能及的努力。她掰開一次性筷子,不慎被木刺紮在指頭上,頓時冒出一滴血珠子來。

葉衛軍抓過她的手指含在嘴裡止血,李安民心頭微動,有那麼一瞬間,竟然把他的面孔和夢裡的血人重疊在一起。

苗晴問護士借來碘伏給李安民消毒,李安民出神地看著右手,中指上除了剛才被木刺挑破的小孔還有一道細長的血痕,像是被尖銳的刀片劃過,傷口周圍微微腫起,苗晴嘀咕道:「爬山就是這點不好,動不動就擦著碰著,連怎麼傷的都不知道。」

李安民下意識地看向葉衛軍,卻迎上他的目光,深沉專注的眼神與那雙嵌在爛肉裡的瞳孔

何其相似,她心神不寧地別開臉,耳朵尖子直發熱,心裡暗罵自己孬種,洞裡那麼多具屍體,為什麼就偏偏記住了那雙充血的眼睛……不過是個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