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李安民再度醒來時,身在職工公寓六樓的閣樓上,熟悉的天窗,熟悉的傢俱擺設,熟悉的一切,卻讓她產生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感,手腕和腳踝上纏著繃帶,不知道是誰纏的,在手腕內側和腳後跟處各墊了一塊棉紗,李安民輕按下去,隱隱作痛,她拆開繃帶,揭下棉紗,看到皮膚上有道細長凸起的疤痕,色澤鮮紅微皺,外皮像層薄膜,手指順撫過時,能看到血液的流動,這是道已經癒合脫痂的傷口,李安民的思維有瞬間的中斷,她也不知道是怎麼受的傷,直覺跟剛才的夢有關,可是剛作的夢,她居然記不清內容了,試圖回憶夢境的內容,一雙帶血的眼球突兀地浮現在腦海裡,她猛然一驚,凝聚的思維轉瞬消散,再要想,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那場夢徹底變成了一個空殼。
李安民揉揉眉心,起床下樓,樓下的電視開著,沙發上坐了一個女人,長相豔麗,留著波浪卷的長髮,這張面孔很熟悉,李安民記得這女人叫苗晴,曾經一同出去旅遊過,但是印象不深,她喚了聲:「苗姐。」
苗晴沖她微笑,起身迎上前,熱絡地說:「你醒了?肚子餓不餓?」
李安民說還好,問道:「我怎麼會在這兒?我記得我是在……」是在哪裡?她拍了拍腦門,一時間想不起來了。
苗晴把她拉到沙發前坐下,說:「你都回來三天了,還跟老葉吵了一架,怪他把你關在地窖裡。」
李安民聽到「老葉」這名字愣了下,隨口就問:「老葉是誰?」
苗晴伸手摸上她的額頭:「你沒發燒吧,連你房東都不記得了?葉衛軍啊!」
李安民的大腦很自然地對這個名字作出概念化的反應——葉衛軍,身材高大,為人和善,是個不可多得的好男人,除此之外,還能想起一些零碎的片段,貌似他們相處融洽,關係比一般房東房客要親近。
李安民看著苗晴,像看一個陌生來客,木然地問:「那他為什麼要關我?」
苗晴笑笑:「還不是怕宋玉玲那女人捲土重來,好在張良已經把那女人給徹底擺平了。」
經她這麼一提醒,李安民才想起在南順發生的事情,還能記得大致經過,但是具體細節很模糊,她朝周圍看了一圈,又問:「葉衛軍人呢?」
苗晴道:「回老家去了。」她把一個黑色大皮包提到茶几上,對李安民說:「老葉交代過,這包裡的東西都送給你,他短期內回不來。」
李安民心裡隱隱一動,把包打開,裡面裝著羅盤、尋龍套尺、筆記本和十來個鐵盒子,還有些零散雜物,都跟風水勘測有關,葉衛軍的工作裡有替人看風水的專案,她怎麼一時給忘了……
葉衛軍走了之後,炮筒過來接管福百順房產仲介店,苗晴住進樓下的房間裡,留給李安民的,就只有一個黑皮包。那十來個鐵盒裡裝著藥粉和木粒,筆記裡詳細解說了各種藥粉的成分和功效,多是用作驅邪避疫,還記載了一些陣勢符咒的畫法,其餘都是堪輿學的基礎理論和實踐要點,李安民沒有多看,看了也記不住。
她去了一趟地下隧道,到仲介店裡,看見炮筒站在櫃檯後玩電腦遊戲,熟悉的面孔、熟悉的環境,明明認識這人,見過這景,卻有種說不出的疏離感。炮筒眉飛色舞地說了些什麼,李安民沒注意聽,只看到這個平頭小子嘴巴開合,唾沫橫飛,她喝了杯水,沒有多坐就離開了。
走在白伏鎮的街道上,小百花巷、泰興街、曲月橋,每一處都是曾經去過的地方,但每一處給她的感覺都很陌生,好像是經過修飾的數碼照片,鮮明乾淨,陽光把角落裡照得透亮,一眼就能見到底。
這是李安民住了一年多的城鎮,她能記得每條街巷的名稱,走到這個路口就知道下個路口該往哪裡拐,但是,周圍的景物卻無法帶給她任何親切感,好似只是在夢裡來遊玩過,在夢裡遇到了許多人,經歷了許多事,醒來之後,這些人和這些事就烙印在她的心底,成為回憶的一部分。
但每每回顧時,總像是霧裡看花,場景斷斷續續的,無法接連成一段完整的過去,有些影像記憶猶新,有些卻只留下個淺薄的印記,更有些被忽視的,不刻意去想就想不起來。
有沒有什麼被遺忘的事情?
李安民不敢確定,但是很奇怪,她沒有追根尋底的欲望,也沒有產生任何疑惑,好像合該如此,覺得這個狀態挺好的——天還是那片天,人還是那些人,生活一如既往,這樣就夠了。
跳躍輕快的樂聲響起,李安民下意識地拍口袋,手機在口袋裡,掏出來一看,藍色翻蓋的,拴著迷你烏賊娘的掛墜,是她的手機,跟印象裡的一摸一樣。
她翻開手機接聽,從那頭傳來一個咋呼的聲音:「安民啊,是我!我是高涵!好傢伙,你終於接電話了,沒看到我給你發的短信嗎?話說你怎麼回事?兩個月沒來上課,我發消息你也不回,打電話沒人接,嚇人不能這麼嚇啊!我以為你病入膏肓了我!」
李安民一愣,隨即想起來高涵是她的好友,連忙說:「不好意思,你發短信的?我沒看到,最近發生了一些事……」
高涵打斷她:「你回來了沒?現在在哪兒?」
李安民說:「我在白伏鎮,曲月橋這邊。」
那頭傳來拍手的響聲:「太好了,我跟小薇在鮮來居茶餐廳,你趕快過來,我們見面談。」
李安民本能地翻口袋,有些為難:「我身上沒帶錢。」
另一個柔細的嗓音從手機裡傳出來:「今天我請客,你快來吧,我們很擔心你。」
李安民聽過這個聲音,是趙小薇,她的校友,高涵的同班同學,腦海裡立即浮現出一張略顯蒼白的清秀面孔,她回道:「那好,我馬上來。」
掛了手機後,李安民朝街心廣場走去,路過地下林園時不經意朝臺階下掃了一眼,看見一對對情侶散佈在林叢中,你儂我儂,做著過分親密的舉動,她撇撇嘴,移開視線,加快了腳步。
茶餐廳就在廣場斜對面,高涵站在門口朝李安民猛揮手,李安民小跑過去,高涵先把她從上到下、從前到後都看了一遍,張開手臂來了個熊抱,說:「白了瘦了頭髮長了。」
李安民出神地看了她一會兒,高涵三八兮兮的樣子給人感覺很親切,李安民心情轉好,笑著調侃:「你臉上的青春痘少了。」
高涵在她背後拍了一巴掌,兩人你擠我我推你的往裡走,靠窗的沙發椅上坐著一個嬌小纖細的短髮女孩,是趙小薇,李安民剛剛還記起了她的長相,見到真人時,腦袋卻還是空白了兩秒才把人和名字對上號。
一落座,高涵就纏著李安民問東問西,李安民的肚子發出「咕咕」的哀嚎,趙小薇很體貼地說:「快中午了,先吃飯。」招手喚來服務員,三人各自點了份套餐。
高涵用筷子敲著茶杯邊緣,拿出審犯人的架勢:「快交代,你到底是怎麼回事?生了什麼病呀?你被你爸接走以後就沒回來過了,我去葉老闆店裡和你們住的地方找過,都沒人。」
李安民認真回想在南順經歷的事,考慮半天,把責任全推到宋玉玲頭上,就說那女人有黑道背景,炮筒去調查,結果被抓起來了,由於她爸跟宋玉玲在生意上有來往,受到要脅,被迫摻上一腳,把她也給卷了進去。
高涵咋呼著說:「這情節就跟電視劇一樣嘛,後來呢?」
李安民說:「後來?後來葉衛軍帶著另一個朋友來解圍,那人叫……張良吧,好像背後也有勢力,就把這事給搞定了。」
高涵一聽名字就樂了,撐著桌子說:「張良?不是劉太爺的謀士嗎?專職替人解圍的。」她還想深入問細節,李安民卻講不清楚,記憶模糊,對很多事只留存個大概映射,她推說自己一直被關在房裡,沒能參與核心活動,所知有限。
服務小哥端來套餐,李安民聞香流涎,低頭扒肉,高涵說:「如果不知道你個性的人,肯定覺得你是在編故事,我就知道葉老闆不簡單,這下聽來,他的人際關係也挺複雜,你最好跟他保持距離,另外找間房子住,別為了省那點房租,哪天連小命也給賠進去。」
李安民說:「我跟他也沒多親近。」
高涵瞥她:「少來,我看你倆黏黏糊糊的,不是早有一腿了?」
李安民噴笑:「我你個螃蟹腿!怎麼可能?我跟他就是房東房客的關係。」
趙小薇細聲細氣地說:「我倒覺得葉老闆為人實在,對你也很好,我能看得出來。」
李安民有些詫異:「你們怎麼搞得跟他很熟似的?」
高涵酸溜溜地說:「不熟也能看出來,哪次事情不是因為你他才肯幫忙的,你要是沒感覺那真沒救了。」
李安民「喂喂」了兩聲,笑問:「你不是要我跟他保持距離嗎?我對他沒感覺你怎麼還不滿了?」
高涵歎氣說:「我是恨鐵不成鋼啊,照你這遲鈍法,哪天才能交上男朋友?」
李安民斜眼瞟她:「你有?」
高涵實誠地搖頭,歎了口氣,兩人半斤對八兩,大哥別說二哥。李安民提起葉衛軍回老家時,趙小薇插了句嘴:「周老師有好一陣子沒來開講座,據說也是回老家去了。」
李安民沒反應過來,隨嘴問:「哪個周老師?」
高涵勾手給她一肘子,說:「周坤啊,你傻啦,退役員警,以前是刑偵隊的,去竹山縣寫生時不就是她帶的隊?」
李安民「噢」了一聲,眼前浮現出一個面目模糊的人形輪廓,周坤?是有這麼個人,系裡的客座講師,他們去竹山縣寫生,在浣溪鎮發生了一起連環殺人案,李安民記得,第一具屍體是她發現的,當時,從死者的肚子裡蹦出一尊紅手觀音象,但是大腦無法勾勒出對應記憶的畫面,心底湧出一陣沒來由的恐慌,李安民不願多想,既然是殺人事件,能忘掉最好。
三人聚到晚上散會,臨走前,高涵問:「那假期後正常上課吧?」
李安民點頭,跟她擊了個掌,說:「節後見。」
第二天,苗晴去仲介店幫忙,李安民獨自在家休息,樓下臥室的門沒鎖,她鬼使神差地走進去,房內擺設沒變,多了女性化的裝飾品,李安民跪在地上往床肚下窺視,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她站起來,悵然若失,房間裡彌漫著玫瑰花的幽香,是苗晴頭髮上的氣味,很好聞,卻跟這個家格格不入。
李安民走進廚房,打開冰箱,冰箱裡也散發出一股香精味,苗晴把面膜和護膚用品放在最下層的盒子裡,上層有土司和沙拉醬,李安民不喜歡冰冷的西餐,早飯通常都吃熱的——醬油面、水餃、稀飯,熱騰騰的豆漿。
突然之間,李安民覺得有個人站在身後,高大挺拔的身姿,圍著不合身的花邊圍裙,就站在灶台前,她募然回頭,自來水從過濾網上滲下來,滴在不銹鋼水池裡,發出「啪啪」的聲響,灶臺上乾乾淨淨,廚房裡……只有她一個人。
李安民喉頭抽緊,熱氣湧上眼眶,她走回客廳,坐在沙發上發呆,大房子裡空曠寂靜,有些冷,李安民看向衣架,上面掛著三個女式皮包,似乎少了什麼,她抓住衣領,摸到布料下的凸起,有些急切地拉出掛繩,繩子上拴了一個掛墜——招財龍龜。
李安民用力握住龍龜,握到掌心發疼,握到拳頭劇烈顫抖,就在這時,門鈴聲響起,李安民猛然一驚,翻騰的思潮一下子就散了,她把龍龜塞回去,起身走到門前,從貓眼孔朝外看,站在門前的是名穿白襯衣的中年男子,他正偏頭朝樓梯下望,五官深刻,側臉輪廓突出,這長相很眼熟。
李安民大腦又當機了,半天才認出來——這男人竟然是她父親嚴懷德。
李安民不敢置信地打開門確認,不是幻影,是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英俊大叔,她呆呆地叫了聲:「爸?」
嚴懷德頷首,繃緊了面孔,盯著她看了會兒,沉聲問:「你……最近還好吧?」
李安民張口結舌地點點頭,嚴懷德朝裡面看了一眼,「方不方便進去坐?」
李安民這才發現自己把門堵得嚴實,連忙從鞋櫃裡拿出拖鞋放地上,退到一邊,等嚴懷德坐上沙發,她又去廚房倒了杯茶端過來,說:「沒找到茶葉,只有茶包。」
嚴懷德說不忙,叫她坐下,視線掃了一圈,又轉回李安民身上,問:「就你一人在?」
李安民「嗯」了聲,老實交代:「房東回家了,現在跟一個朋友合住,女的,我住閣樓。」
嚴懷德喝了口茶,眼神落在杯子上,沉默很久,說道:「安民,我已經替你辦了轉學。」
李安民愣了下,輕聲問:「你說什麼?」
嚴懷德望向她,拇指輕擦杯口,換上嚴厲的口吻說:「我已經幫你把關係轉好了,今天是來接你走的。」
李安民以為自己會生氣,會不能接受,但是沒有,心情出乎意料的平穩——平穩到麻木的地步,但是她不解:「為什麼?」
嚴懷德揉著眉心說:「換個環境,新學校離你爺爺奶奶家近,什麼時候想回家都方便,爸媽年紀大了,你沒事多去陪陪他們。」
李安民搖頭:「我不是說這個,我問你為什麼不提前先通知我一聲。」
嚴懷德說:「我告訴過你,在南順。」
李安民漠然地說:「不記得了,我只記得你講過……我不是你的種。」
嚴懷德看著她,眼神複雜,隔了很久才道:「不管是誰的種,你現在都是我的女兒,我會負起當父親的責任,這件事到此為止,以後誰也不要提。」
嚴懷德對她的態度從來就沒變過,真要細究,現在反倒還貼心些,至少會說感性話了,以前都愛理不理的,李安民感觸不深,她回了聲「好」就上樓收拾東西,沒帶被褥這些大件,只整理出一箱行李,然後把葉衛軍留下的黑皮包挎上,對嚴懷德說:「我想去店裡跟苗姐和炮筒打個招呼。」
嚴懷德說:「我不太方便跟他們見面。」
李安民想起,在南順時,宋玉玲囚禁謝曉花,嚴懷德也算半個幫兇,於是她留了張紙條壓在塑膠臺布下,把鑰匙擱在紙條上,換鞋走出房間,回頭看了最後一眼,房門合上的那一刹那,她仿佛看到一個人影坐在沙發上,對著閣樓的方向招手——來,小妹,吃飯了。
李安民鼻子發酸,閉上眼睛用力帶緊房門,「砰」的一聲,把她又拉回現實,熱氣還沒湧出眼眶就消褪了。
車子從泰興街駛出,經由北京路拐進地下隧道,李安民坐在後座上,一排排熟悉的店面掠過車窗,福百順房產仲介店的玻璃門敞開著,裡面似乎站著兩名客人,防空洞的入口依舊被木板封死,門閂上的縫隙像一張破損開裂的巨口,嘴角陰森森斜揚著,仿佛在嘲笑每一個從它面前經過的路人,小百花巷熱鬧如昔,城隍廟巍峨聳立在道旁。
這些景漸漸遠去,李安民摸著手腕,回頭趴在後車窗上觀望,對這座城鎮的眷念並不強烈,就像從一場環環相套的夢境中走出來,又回到了屬於自己的世界。當車子駛上高速公路,李安民拿出手機,點開名片夾,在名片夾裡只有兩個需要告別的朋友——高涵和趙小薇。
找不到葉衛軍的號碼,也找不到仲介店和職工公寓的電話。葉衛軍離開了,所有與他相關的存在痕跡也隨之消失,從李安民的身邊,從她的腦海裡被抹消掉,留下一個名字與一段不完整的回憶,成了李安民心裡最難忘的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