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民揣著那解不開的鬱結,就這麼渾渾噩噩的穴居度日,一天一天捱下去,似乎總也熬不到頭,起初她還數著日子過,到後來,連白天黑夜也懶得問了。
不知道過了多少天或多少個月,一日,葉衛軍照常送來飯菜,還多帶了一瓶五糧液和兩盒月餅,他把小方桌挪到屋子中間,擺上炒菜和月餅,將白酒分別倒進兩個紙杯裡,請李安民過來坐,把杯子推到她身前,笑著說:「今天是中秋節,來,陪我喝一杯,別像去年那樣一口悶,要慢慢喝。」
李安民兩眼無神地抬頭看屋頂,「噢」了一聲,半天才反應過來,呆滯地說:「已經到中秋啦……暑假都過完了,天又涼了……」她下意識地把外套拉鍊拉上,在洞裡感覺不到氣溫變化,毛衣外套能穿整年。
葉衛軍托起杯子懸在空中晃了晃,邀她一起喝酒,李安民順從的抿了一小口,辣味從舌尖燒向喉嚨,讓已經生銹的頭腦稍微清醒了些。葉衛軍仰頭喝了半杯酒,像是被酒氣嗆到,偏頭咳了幾聲,咳出來的酒就噴在那塊鬆動的石板上,女屍的臉就掩在石板下,葉衛軍彎下腰,拿抹布擦去地上的酒液,動作有一瞬間的停頓。
李安民把這些都看在眼裡,隨口說:「別喝太猛了,小心醉倒,我抬不動你。」
葉衛軍笑:「不用你抬,我就在地上睡,到時借我件外套披著就行。」他把剩下的半杯酒喝完,手指按在額心揉了揉,又倒了一杯,也不吃菜,繼續喝。
李安民看不過去了,拆了塊月餅遞上前,「空腹喝酒對身體不好。」
葉衛軍放下酒杯,支著下巴望她:「這是在關心我?你最近是不是經常這麼想——那傢伙可能不是個人,就算身體爛了,還能再長回來。關心我的身體挺多餘的是吧?」
李安民把月餅放在他手邊,默默扒飯吃,葉衛軍喘了口氣,夾了一筷子肉放到她碗裡,說:「別光吃白飯,多吃點菜,趁熱吃。」然後拿起月餅像應付差事似的咬了兩口,伸手拿過李安民的杯子,把裡面的酒一口氣喝乾。
李安民小聲說:「那是我的酒。」
葉衛軍撐著額頭凝望她,眼睛裡紅紅的,李安民就在這種迫人的緊盯下吃完整碗飯,把空碗和筷子推到一邊,站起來挪了個位置,坐到葉衛軍身邊,見他還想倒酒,一把搶過瓶子放在桌下,皺起眉頭問:「沒你這麼喝的,衛軍哥,你今天心情不好?」
葉衛軍愣了愣,眼裡的紅潮稍褪,問她:「你這算是在關心我嗎?」
李安民被酒氣沖暈了頭,揮手扇風,理所當然地說:「我關心你這不是很正常。」
葉衛軍又問:「不怕我了?這段日子你一直不樂意跟我說話,嗯?」
李安民不敢看他的臉,摳著桌邊說:「你把我關起來,還不許我生氣?」
葉衛軍抓住她的手,用勁往自己身上打,「生氣就要有生氣的樣子,罵我一頓,打我幾拳,我給你解氣,別悶不吭聲地對我使用冷暴力。」
李安民當真在他胸口捶了兩拳,像在捶鐵板,她吃痛地收回手,氣不打一處來:「打你我疼,你什麼都不肯告訴我,想罵也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罵起,我心裡難受,不想說話還不行嗎?你今天是來吃團圓飯還是來找碴的?你莫名其妙啊!」
葉衛軍托起打人的貓爪子吹了吹,把李安民抱進懷裡,拍著她的背說:「好、好,都是我的錯,你有氣就發出來,別悶壞了。」
聽他這麼一說,李安民更是火冒三丈,什麼叫別悶壞?她都被悶在地下多長時間了?現在來說這個不是存心刺激人嗎?
「早就悶壞了,都長黴了,你怕我悶,幹嘛要關我?你說啊!別拿姓宋的女人來忽悠我,你那個好兄弟張良就不是省油的燈,姓宋的搞不過他!你們要做什麼我不管,什麼事我都不想管,我只想出去曬太陽,回家洗澡!」
李安民在葉衛軍懷裡拼命掙扎,拽他的頭髮,撕扯他的衣服,把憋在心裡的怨氣全都發洩出來,再這麼被關下去,她真的要瘋了。葉衛軍坐著不動隨她打,等她鬧騰夠了之後才開口:「過兩天就送你回去。」
李安民愣住了,抬頭問:「真的?」
葉衛軍點頭,李安民還不敢高興得太早,繼續向他討保:「你不是又在騙我吧?」
葉衛軍說:「這事沒必要騙你,回去正好趕上國慶長假,你還能在家裡適應幾天。」
李安民信了七八分,心情大起大落,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她坐在凳子上發呆,過了好半天才嘟噥道:「我以為你打算關我一輩子。」等她死了之後,再把她和那具女屍淹在一起——就是因為有這種顧慮,李安民才沒敢把發現女屍的事說出來。
葉衛軍從桌底下撈出酒瓶,又往紙杯裡倒酒,李安民皺眉:「你還喝?」
「不多,就小半杯,團圓節圖個喜慶。」他自己拿一杯,遞給李安民一杯,笑道:「來,我們都慢些喝,今天要好好過。」
李安民覺得他的表現很反常,但是聽說能重見天日後就寬心了,沒往深處想,腦袋裡也實在塞不下更多雜事了。葉衛軍舉杯送上前,意思是要碰個杯,李安民跟他對了一下,就著菜小口喝酒,這瓶五糧液是度數高的原漿酒,兩口就犯頭暈,小半杯下肚就天旋地轉了。
葉衛軍沒怎麼吃東西,卻一個人灌了半瓶酒,跑出去撒泡尿,連桌子都沒收拾,沾床就睡,李安民暈乎乎地爬到床內側,拉開被子蓋在兩人身上,葉衛軍伸手把她擁進懷裡,夢囈似的低語:「你真暖和,抱著你就不冷了。」
李安民倒是渾身發燙,把手伸進葉衛軍的衣服裡,貼肉摟住他的腰,整個人像八爪魚一樣攀在他身上。
這一晚,她做了個很長的夢,夢到葉衛軍抱著她通過幽暗的密道,走進一座煙水迷蒙的巨型洞府,岩壁根下散落一朵朵半透明的石晶花,平滑如鏡的地面上分佈著蜂窩狀的淺坑,每個坑有拳頭般大小。穹頂呈半弧形,宛如一個鍋蓋倒扣在地面上,鍋蓋中心離地高達近百米。
洞府中央有塊圓形的石壇,面積比四百米的操場略小,整個壇體深嵌在地裡,壇面比地面還低半尺多。四根白石鑄成的穿心柱聳立在石壇周圍,每根石柱上都鑲有一座渾沉古樸的青銅器,圓腹、敞口、圈足,形似酒器,銅面上各刻有夔紋、花藤紋、龍鳥紋以及龜裂紋。
李安民知道,這不是裝酒的器皿,而是裝人的容器,因為她能看見銅器裡裝著四個人,那是四張熟悉的面孔——炮筒、張良、苗晴以及……周坤。
他們筆直地站立著,僵硬如木,森冷的綠光從他們的眼瞳裡迸射出來,那不是人的瞳孔,而像藏身於黑暗中的野獸。鮮血冒著凸,從四人腳底漫溢出來,流入銅器底部的鵝頸管道裡。漸漸的,白石柱上浮現出一道道縱橫交錯的紅色絲線,盤繞著柱體,緩緩朝石壇上蔓延,無數經絡狀的紅絲從石壇邊緣往中心彙聚,在那裡橫臥著一副青銅棺材,棺身埋在壇面下,棺蓋是一張長了三對眼睛的詭怪人面。
黃半仙就站在棺材前,葉衛軍拆開被筒,把李安民放躺進棺中,拿尖錐劃開她手腕和腳跟上的皮膚,這一劃割斷了動脈,鮮血呈柱狀噴出。葉衛軍又用長木條把她的四肢壓進棺底的凹槽裡,粘稠的血液順著凹槽從青銅內壁的洞口流出棺外。李安民沒感到疼痛,只覺得渾身冰冷,生命力正隨著熱血一點一滴地流逝,但她不害怕,她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場夢。
黃半仙推上人面棺蓋,把她禁錮在狹窄幽閉的空間裡。李安民透過人面棺蓋上的六隻眼孔朝外窺視,四條黝黑粗長的鐵鍊從石柱頂部蕩下來,分別繞在葉衛軍的腳踝和手腕上,將他吊上半空。
葉衛軍身體朝下,四肢被鐵鍊拉直,垂頭俯視著青銅棺,專注的凝望與李安民的視線相接,這樣的眼神,就和多次從夢中醒來所對上的目光一樣。
李安民也定定地注視著他,思維無法凝聚,腦海裡一片空白,她看到葉衛軍露出一個溫暖的微笑,光束從他身後的懸浮石內透射出來,那塊倒懸的岩石逐漸變得透明,宛如一座巨大的冰晶體,而被包裹在冰層中的,竟然是一尊盤坐在龜背上的紅手觀音象。穹頂上有無數孔洞,白光透過孔眼透射進這片中空的山腹裡,這些光芒照在冰晶石上,被折射出一道道七彩光暈。
忽然,李安民感到背後的觸感變了,不再是堅硬光滑的銅壁,而是鬆軟的呈粒狀的凸起,那些凸起不斷蠕動著,發出「嘩啦啦」的硬殼摩擦聲——是那些灰白色的甲蟲。它們跟隨著血液,從李安民的傷口中潮湧而出,好像給棺底鋪了一層白色的地毯,數量還在急速增加中,很快,李安民的身體就被這些甲蟲給吞沒。
這時,棺下傳來陣陣轟鳴聲,整個地面都在劇烈震動,李安民感覺眼前的景物越來越近,石壇似乎正在以緩慢的速度上升。白甲蟲像退潮般從棺壁上的洞口躥了出去,灰白色的蟲群一浪緊跟著一浪地蠕動著,從四面八方齊湧上洞頂,重重疊疊地堆在一起,就好像給石壁覆上了一層白色塗裝,這些甲蟲順著洞壁上的小孔朝外爬。
緊跟著又有一群灰鼠順著石壁飛竄上來,這些老鼠體型肥碩,綠豆般的小眼睛中閃爍出貪婪的紅光,它們沖向蟲群,張開尖嘴瘋狂地吞噬白甲蟲,甲殼崩裂聲和刺耳的蟲鳴鼠叫回蕩在洞府上空。
隨著一聲劈裂巨響,石壁上閃現出四面巨大的銅鏡,從東南西北各個方向映照出冰石內部的紅手觀音,鏡中散射出強烈的金光,石壁上暫態浮現出一張張形色各異的人類面孔。鼠群像炸開了鍋似的四處逃竄,它們似乎很懼怕那些人臉,但是洞壁在強光的照射下,處處可見或哭或笑的面孔,鼠群無處可逃,便順著鐵鍊發瘋似朝葉衛軍撲去,順著四肢爬上軀幹,在他身前身後來回竄動,轉眼間就把他的身體變成一個人形的鼠堆。
「吱吱」的叫聲中摻雜了咀嚼和骨骼裂開的清晰聲響,透過鼠群的縫隙,李安民看到葉衛軍的眼睛越瞪越大,眼眶開裂,血水從眼瞼裡噴濺出來,兩顆通紅的眼球滑脫出眼眶,掉落……
灰鼠撕扯著葉衛軍的皮肉,咬碎他的顱骨,掏空腦漿,通過眼部的窟窿和口腔鑽進他的身體裡,李安民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葉衛軍被鼠群咬成一具血肉淋漓的骨骸,殘存的肌肉拖拖掛掛地搭在白骨上,鮮血帶著肉屑一灘一灘地掉落下來,掉在青銅棺上,順著棺蓋上的孔洞滲進李安民的眼睛裡。
她張大嘴,卻發不出聲音,可見的景物被鮮血蒙上一層紅色,光芒不斷往下擴散,將鼠群和屍骸吞沒,棺外水紋流動,金光從縫隙中透射進來,仿佛把她推進了一片金色的海洋裡,浪花在身周翻騰旋動,波濤疊起,如山巒起伏不定,從兩邊撲卷而來,李安民的意識在刹那間就被洶湧的海潮撕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