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民給自己取了個外號,叫「尖子」,不是因為她的學習成績總在班裡年列前茅,而是由於油子哥的外號叫「油子」,為了對仗,她靈機一閃,諢名就這麼定了下來。
初見油子哥是在局長家樓下,那時候安民還是幼稚園的小朋友,油子已經上了初中,一般大小孩都不願意帶小小孩玩,油子哥卻是個孩子王,每天一放學就帶著大院裡的小鬼爬樹上牆,像捅了猢猻窩。
李安民跟在他屁股後面學了很多調皮搗蛋的玩法,比如鏈條火藥槍、穿水泥管子、灌空心炮等等,以至於後來對女孩子愛玩的跳皮筋、踢毽子完全提不起興致。
安民認為生活經歷能決定一個人的未來走向,「油子哥」陪她渡過了最寂寞的那段日子,是她生活經歷上的重要組成部分,命運則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人的性格,而成就她性格的無疑是她的父母。
李爸在政府機關任職,李媽是文工團的團花,兩人結婚時上了報紙,辦得沸沸揚揚,還曾被引為一段佳話,表面上如此,私底下卻不見得有多風光。
文革後恢復高考,李媽積極回應國家號召,想要報考大學,由於家裡條件不夠,李爸對李媽有意,表示願意幫忙,但必須有個能使得上力的身份。這麼一說李媽就明白啦,他是在拐彎抹角地求婚呢!
李家有家底,李爸也是出了名的帥小夥,李媽家當然沒意見,事情敲定後,李爸說到做到,托關係硬是擠掉了某高幹子弟的名額,讓李媽跨進醫科大學的門檻,為此還得罪了單位領導。
若是結婚以後安安穩穩過日子也就罷了,事實證明靠利益換來的婚姻長久不了,李爸這人特別大男子主義,俗稱家裡霸,在外面十全十美,對老婆卻很苛刻,經常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發火找茬,而且他找茬的方式還跟一般人不同。
有天李媽在醫院加晚班,到家後發現門打不開,原來是被李爸從裡面插了起來,李媽拍了半天的門沒人反應,只能隔門喊:「志同啊,這天寒地凍的,你不讓我進去不是存心要把我凍死嗎?」
絕的來了,窗戶被推開,李爸從鐵欄縫裡面塞了床棉被出來,不說話也就是不肯開門,李媽這個人也特別好面子,其實她只要放低姿態軟下來求幾句,李爸大概也就算了,但是夫妻倆一個比一個倔,那天晚上,李媽還就真裹著被子在外面坐了整夜,第二天照去上班,晚上乾脆就睡在值班房裡不回來了,這可把李爸氣得半死,小夫妻倆賭氣賭了半個多月,後來還是老婆婆出面調解才總算把這件事平息下來。
李安民覺得,她爸媽的內部矛盾是文化人之間的冷鬥,不吵不鬧,拼的是骨氣和尊嚴,這也是後來為什麼李媽堅決要和丈夫離婚的根本原因,當一個有事業有思想的女性在家裡無法得到該有的尊重時,對這個女人來說,家庭就沒有再繼續經營下去的價值。
李爸卻從來沒有真正瞭解過妻子,在李媽把離婚協議書擺在他面前的時候,李爸毫不猶豫地簽上自己的大名,他認為李媽只是慪氣,不相信她敢真離,在那個年代,離婚不僅僅是兩個人之間的私事,還牽扯到個人作風問題,更會影響工作和人際關係。
李爸千料萬料都沒料到李媽不僅敢於跟他離婚,還在一年之內火速再婚,再婚對象是個從農村回歸的知青,全家靠曬鵝毛維持生計,條件跟李家相比簡直一個天一個地,但李媽在醫院工作,工資拿得高呀,有了物質基礎之後,她更需要精神層面的伴侶,在旁人聽來或許有點人心不足蛇吞象的意思,至少李媽從沒為她的選擇後悔過。
由於這場婚變,讓曾經被李爸得罪過的人找到了報復的機會,導致他被開除黨籍,連降幾級,還牽扯到其他同事和領導,李爸迫不得已,只好放棄公職,下海去幹個體戶。
父母離婚時,李安民還不到五歲,李爸生意繁忙,李媽有了新的家庭,她只能跟外婆相依為命,成了別人口中「有娘養沒娘教」的野種,鄰居親戚都在背後嚼舌根,小孩子更是口無遮攔,把從大人嘴裡聽到的難聽話當著她的面複述出來。
記得拆遷過渡時期,外婆帶著安民寄宿在大兒子家裡,有天大人都不在家,中午吃飯時,安民剛坐上桌就被表哥哄下去,當時說的話她一輩子也忘不了——「野種沒資格在我家桌上吃飯。」
這句話在安民幼小的心靈裡劃下了一道難以癒合的傷痕,在此之前,她每晚睡覺都抱著枕頭想媽媽,在此之後,思念的心情逐漸被怨恨所取代,人生觀和價值取向也都隨之產生了巨大的變化。後來想想,也許只是李媽那種破釜沉舟的極端個性在她身上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
若說李媽是脾氣倔強,那李爸就是屬於衝動派,動手能力極強,腦袋發熱時從不考慮後果,朋友開玩笑時經常用一句話來戲謔李爸——「靜如處子動如野馬」,踩到底線之前,他都能笑臉迎人甚至逢迎拍馬,一旦觸到逆鱗就會發瘋,天王老子也擋不住。
這一生最讓李爸抹不下面子的是什麼事?不消說,肯定就是離婚,在他面前最不能提的也就是這事兒。李爸管拆遷那會兒曾被釘子戶指著鼻子破口大駡,不管人家怎麼罵他都笑呵呵地耐心講道理。
結果那人不識相,從國家政府一路罵到私人生活方面,據目擊者稱,當時那人是這麼叫囂的:「你媽/逼老婆偷漢子,還偷個下放到農村的黑戶,你的J/巴/蛋真他媽管用……」
沒等罵完,李爸就搬起燒煤機的爐子往他頭上扣,扣一下不解氣,他索性提著爐子把手掄過去,帶著火星的煤屑四處亂濺,把同行的人都給嚇呆了,李安民相信,如果當時手邊有菜刀,她爸一定會直接拿菜刀砍,根據後來多起事件表明,李爸爆起來的特點就是手邊有什麼就用什麼,諸如熱水瓶、爐管、椅子、辦公桌,都被他隨手撈來行過凶。
在這方面,李安民完完全全繼承了李爸的特色,連引爆點都一般無二。
李安民在上初中時曾遭人圍堵,攔路的五個男生是經常堵截低年級學生要錢的渣滓,帶頭那個人長得還算人模狗樣,同夥稱他為高能,李安民最瞧不起這種人,自動把他的名字從「高能」轉換成「低能」。
把人帶到偏僻的地方後,低能賊笑著要李安民陪他們玩「抓小美人」,這遊戲在當年很是流行,玩法很簡單,就是一群人玩躲貓貓,女孩當鬼,男孩來捉,哪個先抓到,就能摸摸親親,這種遊戲小學生也在玩,但是小孩也就只能有樣學樣,換做初中生那就沒數了,很多女孩子都在大院的車棚裡被小色狼們占過便宜。
李安民一口回絕,她不去,低能就不放她走,還把書包搶走,其他幾個男生上來拉她,李安民一邊打開他們的手一邊往後強。
拉拉扯扯的過程中,低能講了一句話:「我大姑說你媽是個婊/子,這個男人睡過那個男人睡,你是婊/子的女兒,將來就跟她一樣。」
他說這個話時李安民正好背對公廁外牆,牆根下堆著紅磚,她順手抄起來就往低能頭上蓋,還拉住他的胳膊不讓他躲。
要說李爸涵養高,只打不罵人,那李安民就是屬於歇斯底里型的,罵人不帶髒字,但是罵的很難聽,父母離婚讓她產生自卑心理,平時都很隱忍,對於別人的指指戳戳也當作沒看到,越是這樣就越憋得慌,一旦找到發洩口,那就是洪水決堤,一發不可收拾。
用板磚蓋低能的時候就是這樣,她一邊砸一邊大吼,就像瘋子似的,低能那幾個兄弟哪見過這麼兇悍的女生,都被嚇傻了,反應過來要去拉,李安民卻砸紅了眼,死活就不鬆手,砸得還不解氣,還像換用磚頭角死磕,要不是被路過的大叔強行拉開,低能性命堪憂。
這件事過後,李安民的名聲好壞對半開,有同學說她殘暴,有同學說她為民除害,安民還美滋滋的,覺得自己挺英雄,結果沒多久李爸就在生意場上被人戳了小刀子,進局子裡呆了半年之久,被捕入獄的罪名是行賄,這影響實在是太差,遭到國家組織以及社會人士的嚴厲批鬥。
媽再嫁,爸又坐過牢,親戚鄰里嚼出來的話更是不堪入耳,連班上的同學也開始排擠李安民,隨著年紀增長,安民對這些事也就越敏感。
在閒言碎語與有色眼光的注視之下,李安民幾乎長成為一棵病態扭曲的樹苗,人情貧瘠的土壤無法為她再提供更多養分,只有得到灌溉才能繼續開枝散葉。
李爸暗暗做下決定,在女兒讀完初中以後就讓她去外地念高中。
畢業那年的初夏,李安民獨自乘上去N市的列車,行李就兩樣,一個超大雙肩背包,一個挎包,這個時段的乘客很少,車廂裡空空蕩蕩,她按票找到座位,卸下背包往行李架上托,由於太矮,不管她怎麼墊腳,大包都搭不上去。
這時後面有人幫忙,李安民只看到一雙大手撐住包底往上輕輕一掀,背包就穩當地橫躺在鐵架子上。
李安民回頭道謝,幫她的人是個高個子青年,穿著背心和軍褲,肩上背把吉他,臉長得挺正,有塊很明顯的傷疤從左邊眉角一直延伸到耳後,不難看,反倒更添了幾分氣勢,此人正好跟李安民坐一排,李安民靠窗,他坐在外面,除了一把吉他就再沒有別的行李,他也沒把吉他放在行李架上,而是小心翼翼地靠在腿邊。
李安民發現他的坐姿很端正,腰板挺得特直,忍不住搭話:「你當過兵?」
「恩。」那人笑得很和善,還有點靦腆,偏頭看了她一會兒,又問,「就你一個人?」
「就我一個人,你打算到哪裡?」李安民呼吸著車窗外的新鮮空氣,有種說不出的輕鬆愉快,跟退伍兵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
「我?剛復員沒多久,打算去跟戰友會合,你呢?」
「我叫李安民,到外地讀書,你怎麼稱呼?」
退伍兵愣了一下,又盯著她瞧半天才開口,「我叫葉衛軍。」
李安民總覺得這名字有點耳熟,退伍兵的臉也有點眼熟,但耳熟臉熟的人太多了,當時也沒多往心裡去,李安民對當兵的很有好感,葉衛軍身上有種穩健寬和的氣質,讓人倍覺親切可靠,兩人聊了半天就熟絡起來。
就李安民所知,葉衛軍初中沒畢業就應徵入伍,第一年就被選去當偵察兵,出來被分配在機關當勤務員,據說是跟領導關係不和才主動辭職,這是當時的說法,在很久之後,李安民才曉得那個所謂的「不和」其實是程度極其嚴重的暴力事件,他是迫不得已才離鄉背井,跟李安民雛鳥離巢的歡快新奇完全是兩種心情。
葉衛軍不單是得罪了領導,還得罪了盼子成龍的父親,由於他是帶傷復員,腳趾在執行任務時被砸碎兩根,在單位裡又因為不懂交際而受了很多窩囊氣,本來指望家人多少能體諒些,結果他老爸在氣頭上說要趕他出門,葉衛軍嘴上不頂撞,等他老爸罵完以後,拎起吉他帶齊證件掉頭就走,而且是毫不遲疑地直奔火車站。
這不叫跟長輩慪氣,而是為了維護一個成年男人的尊嚴/面子,葉衛軍決定要自力更生,闖出屬於自己的一片天下,當兵的,連命都能豁出去不要,在這個社會上連自己都養不活不是白吃了國家那麼多米糧?
不過在那趟火車上,夢想還沒實現的葉衛軍依然落魄到要靠別人來周全溫飽,因為他身上帶的錢大部分都花費在車票上了,為了應付突發狀況,剩下的那點他不敢用,於是從早到晚,正常人吃了三頓,他卻連一頓飯的錢都沒捨得花。
李安民留意到這點,坐長途火車不帶行李就一個解釋——他是出來流浪的,於是在中途停站時,安民跑下車買了汽水和麵包遞給他,葉衛軍有點不好意思,估計是餓狠了,也沒多客氣,接過來就吃,狼吞虎嚥,沒半分鐘就把麵包啃得乾乾淨淨。
「多少錢?我以後還你。」一個大男人要小姑娘買吃的也實在夠丟人。
「忘了,等下次問到了再告訴你。」李安民笑嘻嘻地說話,頭往外探,伸手摸上吉他,「你會彈吉他?」
「恩。」葉衛軍點頭。
經歷動盪後的年代充滿了焦慮和迷惘,也就在那時,搖滾這個概念從歐美傳到中國,隨著一支支老牌樂隊的撅起,吉他這樣樂器越來越受年輕人的喜愛,在部隊裡也不例外,葉衛軍的吉他是在營區跟老兵學的,難得清閒時就拿起來,對著遠處城市的萬家燈火輕輕吟唱,聊以慰藉思鄉之情。
「能不能彈給我聽聽?」李安民半是無聊半是新奇。
葉衛軍看天還沒黑透,為了回報她的慷慨接濟,橫抱起吉他彈了首崔健的《流浪的歌手》:
[ 我是一個漂泊流浪的歌手
依在大樹旁唱出憂鬱的鄉愁
想找回往日我的夢
找回童年的歌謠和我的小時侯
可人們告訴過我這時光一去不回頭 不回頭
我是一個浪跡天涯的歌手歌手
無名的痛苦收緊了我的眉頭 我的眉頭
我不懂生活為什麼
為什麼充滿了相聚和離愁
可人們告訴過我你莫要猶豫向前走向前走]
吉他弦聲婉轉,葉衛軍的嗓音透出一股粗實純樸的土味,整個車廂都靜了下來,每個乘客都認真專注地聆聽。
未來會怎麼樣,那時的葉衛軍不清楚,那時的李安民更是沒有考慮過,他們只能跟著腳下延展的路,跟著看不到盡頭的這條路,不停朝前邁進。
炮筒和張良
火車站是人群混雜的地方,N市素有「流民避難所」的招牌頭銜,其火車站更是前所未見的混亂不堪,甚至有人把車站所在的那條馬路戲稱為「搶劫一條街」。李安民肩背行李,挎著手提包,剛出車站還沒走幾步路就遭遇了搶包事件。
一個長毛小子迎面跨過來,毫無預兆地拽掉她的挎包,隨後往人群裡瘋狂逃竄,李安民還特意把帶子系在肘彎上,也不知道是那傢伙勁大,還是包的品質太差,被他一扯竟然把包帶給扯斷了。
李安民當時的反應是——撒下沉重的行李全力追趕,她長跑相當了得,還有股不達目的死不甘休的韌勁,追人的路上逮到什麼就抓起什麼朝前面砸,硬是趕著搶包的小子狂奔過三條長巷,一直追到死胡同裡。
長毛背靠牆壁無路可退,李安民彎腰喘氣,兩眼死死瞪過去,她當時想的是:終於逮到你了,看我怎麼收拾你!
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根本是處於劣勢——在暗巷中,一個搶包惡賊,一個初中剛畢業的花季少女,就算是單打獨鬥,她也必然是吃虧的一方,更何況車站搶劫通常都是團體作案。
沒等她把氣喘完,後面又走進來三個同夥,個個都是社會青年,此時李安民的處境可說是前有狼後有虎,把生路堵得死死的。
該怎麼辦?她腦中只有一個念頭——搶包!趁黃毛鬆懈的時候,她一把拽過挎包,兩手攥緊包帶,掄起來就往黃毛頭上砸,長毛沒躲開,如果他知道包裡裝了些什麼,他一定不敢不躲,就是這麼一大意,腦袋中標,竟然被砸倒下來了。李安民全然不管後面的同夥,從包裡拿出一塊大紅磚頭就往黃毛頭上猛蓋,自從低能事件發生後,她走到哪裡都要帶塊磚頭,大有成為「板磚專業戶」的意向。
除了蓋磚,李安民還喜歡用腳踩,而且不踩別的地方,專踩人命根子,長毛被她踩的直嚎,戰鬥力徹底報廢,就在她踩第三腳的時候,後面的同夥趕上來拽住她的頭髮,李安民是逮到哪邊就咬哪邊,手上板磚亂揮,兩腳更是往雞窩子裡猛踹。
說到底,女人天生在力氣上就比不上男人,更別提李安民還只是個小丫頭,她算是可以的了,又踹中一個人才被面朝下按在地上,即便是被按住了她還能死命掙扎。
「操/你/媽!毛沒長齊就敢跟老子發邪?」有個人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李安民被打歪過臉,低著頭,眼睛從下往上翻著白眼看人,她就是那種事後會害怕,但是被人惹到的時候就只會想著怎麼收拾對方的類型。
她要是服軟,可能被打過也就算了,但她就是不服,眼神還特別挑釁,把那幫人惹火了,扇她巴掌的人對後面的人叫:「棍子!去巷口看著,老子要幹死她!」
被喊作棍子的瘦竹竿有點抖豁:「柱哥,這……不太好吧?」
「叫你去你就去!這小逼欠操!」
糞剛噴完,葉衛軍就拖著被李安民扔掉的行李包從巷口竄進來,二話不說,沖上前揪住棍子的頭髮,一膝蓋就把他頂翻過去,再一腳踢在二虎的後頸上,李安民反應奇快,爬起來撈過磚頭就往二虎臉上拍,一邊拍一邊罵:「我叫你操!我叫你操!!」
二虎吃了一重腳,頓時暈頭轉向,連站起來都困難,被李安民幾磚下去,砸得鼻血狂飆。葉衛軍被嚇得不輕,連忙拉住她的手。
「行了行了!」他從來沒見過這麼瘋的丫頭,簡直像頭發狂的小獅子。
李安民大喘了幾口氣,撿起包把磚頭又放回去,搶包四人幫全都趴在地上,二虎雖然被打得滿臉是血,但作為四人幫的大哥,他還不能求爺爺告奶奶,只能端著膽子繼續發狠:「你們兩個!有種報上名,老子見一次幹你一次!」
李安民沒打算報名字,但是打算再上去狠踩他一頓,如果把李安民的性格放在葉衛軍身上,那二虎肯定要吃不完兜著走,不過那時的葉衛軍相對比較純良,或者說他不屑與二混子動手,所以他做的是把李安民這頭小瘋獅子拖出巷子,一步沒停,直跑到大馬路上才敢鬆手。
「你不要命啦!」人家是有本事才敢打,葉衛軍看不出李安民哪裡有本事,雖然她拍板磚的技術是真不錯。
「是他們先搶我的包。」李安民也有正當理由。
「是包重要還是安全重要?」能把行李丟掉去追強盜的人,葉衛軍估計他這輩子不會再見到第二個,要不是他一直跟在後面,就算她僥倖拿回包,行李也別想找回來了。
對於葉衛軍的問題,李安民認真思考,回想起剛才的情景,那真是驚險萬分,如果這位大哥沒趕過來,後果不堪設想,她不僅會失財很可能還會失身,於是她老實回答:「安全重要。」
「我再問你,你把磚頭放進包裡要幹什麼?」
「下次再遇到這種事,有個準備。」
言下之意就是說,她在明知道安全重要的情況下還是決定要動用極端的暴力方式來解決問題。
「老實跟你講,遇到這種事,一塊板磚根本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只會惹更多麻煩。」
「那你說遇到這種事我要怎麼辦!任他們搶?就讓自己白吃虧?」
「在無論怎麼做都會吃虧的前提下,吃小虧總比吃大虧好!你一個人能打得過他們四個?」
「我只想著要怎麼拍死他們,能拍一個是一個。」李安民是說真話,雖然她現在是後悔前面的莽撞行為,但在脾氣上來的當口根本控制不住,這是個壞毛病,而且隨著年齡增長,這毛病也越來越嚴重,大概是到了叛逆期。
葉衛軍覺得她當女孩兒太可惜了,她適合當前線兵綁光榮彈,不計生死,只求多殺一個敵人,戰場上就需要這種獻身精神,但獻身也要有獻身的資本,她是吃了雄心豹子膽還是腦子不正常,面對四個高壯的男人還敢上去蓋板磚?
他當然不知道,對李安民來說這不是敢不敢的問題,完全是條件反射,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
「你在哪個學校讀書?我送你過去。」葉衛軍實在放心不下。
「工大附屬高中,但是我現在不打算到學校,還要找房子住。」
「你不住宿?」
「費用太高,想找間便宜的房子,我打聽過,泰興街的房租低,離學校就兩站路,我打算省錢下來買輛自行車,來去都方便。」
除了省錢,李安民也考慮到宿舍門禁可能會影響她半工半讀,雖然存摺裡的錢綽綽有餘,但出來打拼,不就是為了自謀出路嗎?她不單純是為了讀書才大老遠跑到這裡來,實際上她出來後就沒打算再回去,既然決定要落地生根,就必須儘快熟悉N市的生存環境。
泰興街是條老街,人流量極旺,窄道兩旁全是面鋪,門面後的住民區暗巷縱橫,帶院子的小二樓和平房棋布星羅,街北緊鄰市區最亂的207地道,一到夜晚流民四竄,什麼偷搶扒拿的都來了。
葉衛軍的兩名戰友就在泰興街南段開修車鋪子,一人叫謝曉花,當炮兵的,人稱炮筒,個頭比葉衛軍略矮些,有張愛笑的娃娃臉,嘴巴特能說,另一個叫張良,跟葉衛軍是一個連隊的鐵哥們兒,看起來斯文白淨,普通話講的很標準。
炮筒是本地人士,張良也跟葉衛軍一樣,從部隊下來後沒服從分配,獨自跑出來闖蕩。葉衛軍帶著李安民找到兩人的時候,他們正坐在謝記車行門口的臺階上抽煙閑侃,一見到熟人來了,立馬蹦起來迎上前。
炮筒叫葉衛軍「衛軍哥」,張良則親熱地叫「油子」,李安民聽到這稱呼時愣住了,心想怎麼跟油子哥的外號一樣?誠然,她對油子哥的映射還停留在托兒所時期,但是孩子王的地位在小朋友心中不亞于領袖之于人民大眾。
對於李安民而言,油子哥就是精神領袖,為什麼不記得他的長相?那是因為每次回想起來的時候,油子哥總是以身披彩霞、光芒萬丈的形象出現在腦海中,光太閃了,哪能看得清楚?
如果李安民把自己定義為凡夫俗子,那油子哥就是絕對的神人,經過昇華的形象跟窮困潦倒的退伍兵自然是劃不上等號。
但是葉衛軍一早就認出了李安民,當炮筒問起她的時候,直接介紹說:「是鄰居家的小妹,到這兒來上學。」
李安民這才勃然醒悟,原來自己有眼不識油子哥,又從下到上來回打量幾番,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覺得有些……平凡?回想前不久在巷子裡的打鬥,安民認定他是在平凡的外表下裹了一顆不平凡的心,至於怎麼才叫不平凡,未成年的安民還沒琢磨透,這時候她想的只是早點熬完三年出來工作賺錢。
當晚,炮筒在大排檔開了一桌,圍桌吃飯的共有六個人,除了張良、葉衛軍和李安民,還有兩個在車行打工的小弟,一名王武一名王勇,兄弟倆是這一帶的慣偷,謝記車行剛開沒多久,這兩人就趁夜作案,撬開鐵皮門,結果偷雞不成蝕把米,被守在車行裡的炮筒逮了個現行,一頓痛毆之後,兩人被打服了,從此留在車行裡當小弟,炮筒每月付給他們工錢,吃喝樣樣都不落下,只有一點,就是不許他們再出去當賊。
「炮筒,你對泰興街最熟,小妹想找便宜的租房。」葉衛軍自己好打發,車行都能睡。
炮筒對張良抬了抬下巴:「良哥住的那片是本市最便宜的地段,平房單間,一個月六十塊錢。」
「油子跟我住還湊合,那地方門都不帶鎖的,上個茅房要跑二裡路,你叫一小姑娘家住那裡?」張良覺得炮筒的腦子是卡彈殼了。
「小妹,你覺得多少錢房租適合?」葉衛軍也覺得獨門獨間的平房不大安全。
「最多一百二,我原來是打算找間套房跟人合租。」李安民吃飯時很秀氣,但一點也不客氣,想吃什麼菜就夾什麼菜,處於男人堆中毫無壓力,很顯然,她還沒把自己當女人看待。
「行!明天我幫你去找。」炮筒拍著胸脯作擔保,衛軍哥的小妹就是他的小妹。
吃完飯後,李安民在車行斜對面的招待所過度了一晚上,葉衛軍跟炮筒、張良睡在車行裡,久別重逢,當然有一肚子的話要說。
「良哥也就算了,那看大門的工作不做也罷,衛軍哥,你怎麼也跟著跑過來?這又不是什麼好地方。」炮筒是農村兵,退了就是退了,沒分配到工作只能自己幹,沒聽過有好單位不要,偏出來當無業遊民的。
「不是說好男兒志在四方嗎,總是靠老子算什麼出息?」葉衛軍剛出家門時有點衝動,但出都出了,他是沒臉再折回去,機關部門那些複雜的人際關係他搞不定,再出差錯,不僅影響自己,還會影響他爸的名聲。
「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麼幹?需要錢說一聲。」張良帶出來的家當比葉衛軍多,大不了全貼。
「衛軍哥就留我車行裡,有床有鋪的多好?良哥還嫌擠,非要去租房子住。」
「得,就你這小車鋪子?養兩小弟都緊巴。」張良拍開炮筒的臭腳丫,對葉衛軍說,「你住我那兒吧,雙層鋼板床,跟部隊裡差不了多少,還帶間小灶房,條件不錯了。」
「都成,張良,你現在幹什麼?」葉衛軍本來還以為他跟炮筒一起開車行,聽起來似乎不是那麼回事。
「當小販唄,賣磁帶,糊兩頓飯錢還湊合。」
這時期,張良的老家正掀起一股搖滾熱,大批量的打口貨被塑膠垃圾進口者賣給小販,再由打口販子轉運到各地銷售。
207地道的阿冰哥就在做打口生意,張良以批發價拿貨,再單張轉賣,從中賺取差價,收益甚微。
「這貨來頭不正,做了不心慌?衛軍哥,你勸勸他,找個正經活又不難。」對炮筒來講,但凡跟「走私」掛上邊的都叫壞事。
「你懂什麼?這按塑膠廢品來賣誰能管得著?等我把進貨路子都摸清了自個兒去撈。」靠這二手貨源只夠勉強吃得上飯,如果像阿冰那樣,以廢品價回收貨物,賺得就多了。
葉衛軍當時也沒往更遠的層次考慮,眼前最大的難關就是維持生活,炮筒一個車行養三口,本錢沒扳回來,混口飯吃也不容易,張良賣打口貨的窩點就是他租的救難房,屋裡橫著拉塊布簾做隔門,前面吃喝拉撒,後面全是帶子,偷偷摸摸不說,生意還不穩定,有時幾天下來一盒都賣不出去。
葉衛軍當然想安穩地拿固定工資,於是他每天晚上跟張良睡上下鋪,白天卯足勁出去找活幹,起先他不明白,為啥張良不正正經經找份工作來做,非要跑去賣磁帶,等他在市里繞了半個月下來才發現,沒學歷的退伍兵找工作那叫一個難,他們最擅長的技能就是深入敵營、刺探軍情,六年軍營生活讓他們與社會完全脫節。
也不是沒有合適的工作——保安、管場、看大門的。
不過他們連隊裡有句話叫做:甯當乞丐、不做保安。
管場都是些不務正業的流氓在做,葉衛軍連想都沒想過,看大門的……他拉不下面子,張良就是不想給人看門才大老遠跑來N市賣垃圾,其實都好不到哪裡去,只不過看大門是為別人看,賣廢品是給自己幹,相較之下,還是後者自在,雖然沒有門面也算是個體經營了,還走在潮流尖端呢,別看張良像個白面書生,骨子裡的叛逆勁兒比誰都大。
葉衛軍連倒賣打口貨都幹不了,尤其在知道所謂的打口只不過是國外的垃圾之後,低價高賣在良心上更是過不去,不靠家族關係,想找份踏實又體面的工作確實難如登天。
無頭蒼蠅的日子持續了將近兩個月之久,直到有一天,李安民帶著新認識的朋友到泰興街吃飯,順道路過謝記車行時聽炮筒提起這件事,她隨口說了句:「唉?北京路上不是剛開了家小武館嗎?正在招人呢,怎麼不叫油子哥去試試?」
因為這無心的一句話,葉衛軍不僅找到了紮根點,更結識了一號神人:毛禿。
毛禿是小武館的老闆,成年頂著個光溜溜的青皮頭,據說他曾是少林弟子,十八羅漢手舞得出神入化,同輩中有人靠開武館發家,他也帶著小徒弟空明下海撈魚,還能順道弘揚中國傳統武術,經過幾個月的考察,他發現N市的治安狀況差到極點,北京路靠近流氓群聚的207地道,毛禿經常能在附近目睹打架鬥毆的現場。
依他考量,比起花架子,市民們大概更願意學習有實用價值的防身術,所以他最需要的就是像葉衛軍這樣有實戰經驗的退伍兵。
應聘時,葉衛軍還順帶推薦了張良,可惜武館只有兩個場地,毛禿沒有更多的錢再請個教練,連葉衛軍的工資都是從他自己嘴裡摳出來的,很多行業在起步階段,老闆的生活條件不一定比員工好,更何況毛禿為了開武館欠了一屁股的錢債和人情債,他得慢慢還。
李安民的新朋友
再回頭說說李安民,她只在招待所呆了一個晚上,炮筒辦事很有效率,第二天下午她的住處就有了著落,泰興街中山橋一帶有棟六層樓房,頂樓的雙人間套房住著個音樂老師,正在找合租的人。
李安民去看了房,也見到了那個音樂老師,她叫苗晴,長得不能說多漂亮,但是舉手投足間很有風情,特別有女人味的那種風情。
「房租是每個月三百,你還是學生,交一百就行。」苗晴撥著卷髮,把鑰匙給她。
李安民打開門一看,房間不大,靠牆放了張上下鋪的鋼絲床,床對面是單門衣櫃,據苗晴說這棟樓是化工廠的員工樓,下面幾層樓都是八個人或十個人擠著住,一般不租給外人,她是認識房主才破例住進來。
套房裡有獨立的廁所和廚房,苗晴還買了電視,一百能住上這麼好的條件,李安民覺得值了。
苗晴為人很豪爽,也跟葉衛軍一樣稱呼安民為「小妹」,沒住多久,兩人就熱乎到在一張床上打滾。苗晴有個帶架子的電子琴,比普通電子琴要長,暑假期間,她白天就窩在家裡睡覺彈琴,晚上出門,直到淩晨才回來。
「苗姐,你晚上究竟都上哪兒去了呢?」李安民對她的夜生活很好奇。
「感興趣?再等兩年就帶你去玩。」苗晴點燃一根煙夾在指間。
「非要兩年後?到底是哪兒?」她越是這麼吊著不說清楚,李安民就越想追根究底。
「歌舞廳,你現在能去麼?」苗晴的主業是小學音樂老師,副業則是在常青藤歌舞廳演出,專門在後場彈琴,賣藝不賣身。
「有什麼不能去,還要查身份證呀?」李安民沒去過歌舞廳,從名字上聽,不就是唱歌跳舞的地方嗎?
「你呀,呵呵,不用查,一看就是個胎毛沒乾的。」苗晴輕笑,用打火機敲了敲李安民的頭,吸了口煙,又從嘴角把煙氣一絲絲放出來。
李安民覺得女人抽煙很難看,在未來的漫長歲月中,這個觀念始終未變,只有兩個女人是例外,一個就是苗晴,她抽煙的神態和姿勢很優雅,使男性迷戀,更讓同性欽羨,李安民時常也會被她的風情煙給熏醉,醉的時候她總會想:也許最愛看女人的不是男人,而是女人本身。
還有一個例外是周草,她跟李安民同校,比安民大兩屆,周草的個子在同齡女生中算是鶴立雞群,平時只穿學校發的運動服,剪了頭俐落的短髮,如果不是校服顏色,安民肯定會認為她是個男生,實際上也差不了多少,除了性別,她的興趣愛好都跟男孩子一模一樣——打籃球、踢足球,樣樣會、樣樣精,當她升上三年級後,可以說大部分男生在體育運動上都比不上她。
女孩兒太出風頭極易惹上麻煩,有天放學,周草和青梅竹馬的林玲一起回家,在小巷子裡遭到三個高年級男生圍堵,為首的名叫高陽,在工高非常出名,是個敢於痛毆教務處主任的狠角頭,由於他爸是公安局副處,學校沒人敢動他。
周草知道有這號名人的存在,立即就把林玲擋在身後。
「你們有事嗎?」她很有禮貌地問。
「沒事兒,就是想找你後面的女生出去玩玩,你先走就行了。」林玲是工高三朵金花之一,高陽早就想泡她。
「不好意思,她不願意。」周草知道好友膽子小,遇到這種事她都直接充當代言人。
「我要跟她玩兒,關你屁事!」高陽一把推開周草,伸手要去拉林玲。
周草趕緊又擋回去,林玲縮在她背後不敢動。
「操!你跟老子跳?讓不讓?不讓老子抽你!」高陽火了,指著周草的鼻子罵。
「我給你抽,抽完了讓我們走。」周草既沒生氣也沒害怕,表情還是平平淡淡的。
女生主動伸臉給他打,高陽還真打不出手,但是就這麼無功而退,他又不甘心。
「張三、李四!把林玲帶到老地方!」高陽抓住周草的胳膊拖到旁邊。
另外兩狗腿上去就要拽人,林玲嚇的抱頭往後躲,周草火了,她怎麼樣無所謂,就算被打兩下也死不了,就是不能動她的朋友。
就在高陽得意的時候,周草一腳踢上他的肚子,眼光瞄向靠在巷子盡頭的自來水管,在高陽鬆手之後,飛奔過去抄了鐵管又折回來。
「我看你他媽敢打?」高陽硬得很,梗著脖子站在原地。
周草不說廢話,舉起鐵管朝他頭上夯,張三呆住了,李四也呆住了,高陽挨了兩下後也愣了小半會兒,他沒想到有女生能悍到這種程度,而且她連打人的時候都沒有表情,高陽幾次想抓鐵管都沒抓到,可見周草在打架的過程中還能保持冷靜,並且能分析出對方將會採取什麼行動,然後及時回避,再做出更有力的打擊。
張三、李四見老大被打,也沉不住氣了,放開林玲,沖過去要幫忙。
「三個男生打一個女生丟不丟人?」林玲尖叫,想找人來幫忙,又怕事情鬧大對周草不好,急得在原地團團轉。
「你們都不准動手!」高陽喝住狗腿,也不擋鐵管,撲上前揪住周草的衣領,對著她的臉就是一拳,把她打跌在地上,順手搶過鐵管子甩了甩,臉色很難看。
「好,打也打過了,高陽,你要還是個男人,這事情就算了!」周草從地上爬起來,左臉頰腫了一大塊,但她還是沒什麼表情,好像感覺不到疼痛,她不疼,林玲看的都疼,還沒跑到她身邊眼淚就下來了。
「周草,我勸你他媽最好不要太跳,看在我們同校的份上,今天我不跟你計較。」高陽一摸頭,出血了,罵了聲「操」,帶著張三、李四火速閃人。
第二天他就在班上宣佈——以後誰敢再找周草的麻煩,就是找他高陽的麻煩。
看來那幾棍子不僅打在他的頭上,也抽進了他的心裡,就是因為這通宣告,周草在別人眼裡就成了工高的大姐,也有些人覺得她做了高陽的馬子,實際上,兩人根本沒說過幾句話。
高陽畢業的那天特意到周草班上找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打了你以後,我就下決心這輩子不再打第二個女人。」
「這是好事,打女人的男人不是東西。」
「那時候我沒把你當女的。」高陽的臉有點紅。
「最好,以後你也可以繼續這麼認為。」周草知道自己像男孩,覺得挺好,自從發育以後,她還特意用繃帶把胸口纏平,這麼一來,做任何事都不用顧忌。
「但說到底,你還是個女人,那天我要是來真的,你會吃大虧。」
「我知道,如果你不對我朋友動手,我自己倒是無所謂。」
「我不是要你承我的情,那天錯不在你,下次再遇到類似的事情,不要自己處理,我人在工大,以後遇到什麼麻煩,你就來找我。」高陽一邊說話一邊用手撓臉。
周草沉默了半天,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他的好意,只能說:「多謝。」
高陽把手插在褲兜裡,又拿出來抓抓頭,沒一會兒又插回去,神態有點局促。
「你看我們……以後還能做個朋友啊?就是普通朋友那種。」高陽喜歡泡馬子,但是對周草,他泡不下手又總是念念不忘,想來想去還是當朋友最好。
周草沒多想,大方地笑笑:「好啊,這叫不打不相識對吧。」她對高陽談不上有好感,只是別人友好她也習慣性地報以友好的態度,完全沒想過將來會有需要人家幫忙的地方。
李安民是在高陽畢業以後才進入工高,對周草和高陽的事情略有耳聞,就在入學後的第一個國慶長假之前,李安民騎著從謝記車行低價買來的二手自行車,背著書包哼著小曲,悠哉悠哉地穿梭在羊腸小巷裡,然後被外校的三名男生攔了下來,擋路的人是五中混混,目的是要過節錢。
五中和工高只隔了兩條街區,就學生條件上來講,後者遠勝前者,五中聚集了很多農村上來的學生,好的極好,差的極差,這兩所學校可說是勢同水火,兩邊小團夥照面非動手不可。高陽在的時候,他們不敢搶到工高門口來,現在高陽走了,財路也就通了,二流子們成群結夥大搖大擺組團出來打獵,堵住李安民的只是其中一個小分支。
「我身上沒帶錢。」李安民先把自行車靠在牆上,還上了鎖,免得他們搶不到錢把她的車子推走。
「你說沒帶就沒帶啦?讓我們搜搜就知道。」領頭的大齙牙伸手去拽她的書包。
「沒有就是沒有,有了也不會給!」李安民把身子一偏,兩手插進褲兜裡。
大齙牙使了眼色,另外兩個人一左一右圍住李安民,這時旁邊有幾個工高學生路過,李安民本來還想喊人幫忙,結果他們低著頭急匆匆地跑出巷子,顯然沒打算管閒事。
李安民很失望,工高那麼多學生,一人吐一口唾沫就能把搶錢的混混淹死,但是大部分人都是麻煩不惹到自己身上就冷眼旁觀。
大齙牙猥瑣地笑了兩聲,威脅說:「要麼自己掏出來,不然,就把你衣服脫了搜身。」
據說這一招用在女生身上百試不爽,尤其是一年級新生,但是李安民不吃這套,她在褲子口袋裡揣了把短頭刀,這時已經抓在手上,只要對方先動手,她就展開自衛反擊戰,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就在大齙牙要去掀她衣服時,周草從巷子外走進來,身後還跟著另外兩個高年級女生,一個叫范方,一個叫汪惠,都是校籃球隊的隊員。
「大嘴,讓她走。」周草的口氣還是那麼客氣。
「又是你?周草!不要以為有姓高的罩你我就會怕。」齙牙一看來了三個人,立馬擺出一字橫排的陣仗,把路口堵得死死的。
周草往他面前一站,還高出他半個頭,身後的兩個女生也是大個子,雙方身高差距懸殊。
齙牙退了半步,落地時腳還不穩地歪了兩下,李安民從後面看得很清楚,知道他縮了,以周草那個時候的身手,真幹上也不會吃虧,但是她遞給齙牙的是三根煙。
「我知道你有膽子,搶女生傳出去總是不太好聽,你搶男的我不管,不要對我們學校的女孩兒出手。」
齙牙還是挺忌憚她的,放了幾句狠話,順著臺階就下了,他們走了以後,周草走過去拍拍李安民的肩膀。
「沒事兒吧?以後回家最好跟班上同學一起走。」
「沒關係,我帶了這個,他敢動我就捅。」李安民掏出短頭刀比劃了兩下。
周草驚訝了,這新生看起來小不隆冬的,想法竟然這麼兇殘。
「你這一刀下去事就鬧大了。」
「不會,是他先動手,我這叫正當防衛,而且這把刀刃短,只要不捅肩部以上就捅不死人,只是給他放點血,你要不要?我還能再弄兩把來。」
謝記車行的王家兄弟在被炮筒抓到之前也在社會上混,群毆沒少參與過,李安民到車行去玩的時候經常聽到他們談論這些事情,耳濡目染久了也學會一些道上用語。
「你挺懂的麼,那你也該曉得,為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犯不著動刀。」
李安民老實地點頭,把短頭刀揣回去,「我叫李安民,小名尖子,走,我請你們吃飯!」
能不能交上朋友就取決於能否相互看對眼,李安民對周草懷有感激之情,周草覺得李安民很有趣,蛤蟆看綠豆,越看越順眼,一下子就產生了姐妹兒相惜的感覺。
四人七轉八繞,來到北京路,毛禿的小武館就開在路口,牆上貼著招人的紅紙告示,安明穿著僧服坐在門檻上嗑瓜子,李安民沒怎麼見過和尚,停下來多張望了幾眼,就是那天,她帶周草去車行對面吃大排檔,恰巧聽到炮筒提起葉衛軍在找工作,隨嘴一溜,就解決了葉衛軍的溫飽問題。
也正是在那天,李安民交上了人生中第一個能稱得上死黨的朋友,兩人在飯桌上談得投機,一個是單親,一個是父母離異,家庭有問題的小孩總是特別有共同話題。周草在知道李安民是單獨到外地來讀高中後,對她更加照顧,由於兩人住的地方很近,來回竄門子成了家常便飯。
李安民第一次帶周草去住處的時候還被苗晴誤會了,誤會安民交了男朋友,結果鬧出一場笑話來。
在知道周草是女孩子後,苗晴別提有多驚訝了,「你這裡怎麼一點肉都沒有?」她伸手去摸,怎麼摸都平板一片,還硬梆梆的。
「我綁起來了。」周草把衣服掀開,從胸口到腰緊緊地裹上了繃帶。
「阿草跟男生打籃球時會碰碰擦擦的,綁起來方便。」李安民打開電視調台,下意識地瞟了眼苗晴的胸部,那裡就算綁也綁不平,去澡堂洗澡時安民還摸過,綿綿軟軟有彈性,跟自己兩粒花生米比起來那真是山東大饅頭的境界。
「這倒好,省了買胸罩的錢。」苗晴靠在沙發上,丟了根煙給周草,「不過你這一層層纏的不麻煩?」
「是挺煩,纏不好還會掉下來。」周草接過煙,就著苗晴的煙頭點燃,吸了一口,「苗姐,你這煙什麼牌子?」
「國外的牌子,客人送的,喜歡的話拿去抽著玩。」苗晴笑笑,把剩下的一小條從櫃子裡拿出來丟在桌上。
「原來是老外的,我說咋這麼淡,還是咱中國煙有勁道。」周草象徵性地拿了一包,眯著眼睛吐出口煙氣,周老爹開麻將單,煙就放在檯子上,她沒事順兩根抽抽,就這麼抽上了癮。
李安民坐得遠遠的看兩人靠在沙發上噴雲吐霧,有種男女在調情的錯覺,若說苗晴是女人中的女人,那周草就是女人中的男人,如果哪天說有個女人愛上了周草,那她一點也不會意外。
「阿草,油子哥在武館教防身術,我打算去學兩手,要不要一起去?」由於李安民的關係,周草也結識了那幫兵大哥。
「是該學著點,省得老是被那些臭男人佔便宜。」苗晴最有體會,在歌舞廳上班,被吃豆腐是常事。
「苗姐也有興趣?」
「我就算了,一把老骨頭,吃不了那個苦,你們聊你們的,我去睡會兒,晚上還要開工。」苗晴撩著頭髮站起來,扭著腰肢進房補覺。
她走後,李安民才坐到周草身邊,「怎麼樣?跟我一起去吧,油子哥厲害得很,對了,你那朋友林玲,膽兒忒小了,不如連她也叫上。」
「她不行,家裡管得嚴,我陪你去,不過學歸學,你別學了以後用到歪地方去。」周草屈起食指在她額頭上輕輕抵了一下。
「不會,阿勇哥上次去找五中的人談過話,他們不敢再惹我。」李安民開心一笑,什麼叫有人罩?這就叫有人罩,校內有周草罩,校外有哥們兒罩,她也希望有一天能罩別人,最低限度也要能自己罩自己,所以學習拳腳功夫很有必要。
磨練\打口帶
葉衛軍掛牌上崗的頭一天,李安民帶著周草,周草帶著范方和汪惠兩個好姐們兒去武館捧場,除了她們之外,還有十來個學生,大部分是沖著實戰搏擊術去的,只有兩人要跟安明小哥學武術,毛禿老闆當場流了一把辛酸淚。
武館的場地不大,有圍欄和諸如沙袋之類的簡單器械,整體看上去非常簡陋,無照黑店麼,沒條件擺排場,能用就將就了,好歹是男女分班,老師也都有真材實料。
帶學員跟帶新兵不同,葉衛軍以擒敵拳為主,先加強基礎體能訓練,再教授擊打術與防擊打技巧,四人當中以周草的體能和爆發力最好,學得也最快,沒多長時間,她就可以幫忙指導新學員。
李安民學得最用功,雖然先天條件不足,但是她肯鑽研,上課時還認真做筆記,把人體要害部位、擊打哪處容易造成什麼影響都記得清清楚楚。
有天上完課,其他學員都回去了,只有李安民留下來摸著沙袋發呆。
「怎麼樣?辛不辛苦?」葉衛軍倒了杯水遞過去,他一直把李安民當成親妹妹來照顧,在教課上也特別留心。
「不辛苦,全是技巧性的,沒什麼強度。」李安民喝了口水,用拳頭輕輕捶沙袋,「油子哥,你教的這些方法是不錯,單挑好用,萬一遇到群毆怎辦?」
「你老實地上學放學,咋會碰到群毆?」葉衛軍時常跟不上李安民的思路。
「像上次在火車站被好幾個人圍堵的情況,我在學校外面也被圍過,你說要怎麼辦?」李安民的短頭刀被葉衛軍沒收了,而且還不允許王勇再提供方便的小工具,光靠肉搏能打得過誰?她又不像周草人高馬大,光用身高就能壓死人。
「怕什麼?叫你油子哥去接你就是了,你放學他也差不多下班了。」毛禿在拿著兩個橘子顛進房裡,一人丟了一個。
「這行,以後我去接你。」
「不要,哪有高中生上下課還要家長接送,難看死了。」
毛禿嘿嘿的笑著又顛了出去,自從葉衛軍帶過來兩盒打卡帶子,他就聽入迷了,天天把隨身聽揣在身上,像打擺子似的搖頭晃腦,還跟著葉衛軍學起吉他來,他堅持做和尚打扮,安明看他那個樣子就直搖頭,說他簡直是在敗壞門風。
葉衛軍拉安民坐在後院的臺階上,覺得有必要跟她好好談次心,「你除了周草還有沒有別的朋友?我怎麼從來沒看到你跟同班同學一起玩過。」
「同學是同學,朋友是朋友,同學在學校玩就行了。」李安民說的老氣橫秋,班上也有幾個關係不錯的,但是她分得賊清,出了校門就是點頭笑的交情。
「除了學習,你都喜歡玩什麼?」
「沒啥好玩的,挺無聊,天天都一個樣,上學放學回家寫作業,刷牙洗臉上床睡大覺,就到武館練拳還有點意思。」李安民剝橘子吃,眼神游離,「油子哥,你們男的真好,我爸不肯讓我到部隊,要是也能像你一樣當兵就好了。」
「你爸是不想讓你吃苦。」六年兵當下來落了一身傷,葉衛軍的腳趾到現在還會抽疼,尤其變天的時候更嚴重,就算李安民能吃得來這個苦,她的身長、體重都不達標,部隊也不是想進就能進的。
「我知道,女的在體力上就是比不上男的,好多事做不來,像你,能一個打好幾個,我連單挑都危險。」說到這裡,李安民還表現地挺傷感。
「不靠蠻力,以少打多也能做得到,過來,我示範給你看。」
看她這麼熱衷於搏擊戰,葉衛軍決定教她幾個適合矮個子運用的訣竅,講解完以後又陪她進行實地演練,對手勢當中有個屈肘突擊的動作,李安民走步錯位,被葉衛軍的手肘杠到正在發育中的胸部,當場「哎喲」了一聲,頭上直冒冷汗。
「沒事吧?撞到哪邊了?」葉衛軍連忙收勢。
「胸。」李安民捂著被杠疼的地方。
葉衛軍也看出來了,臉一下子變成大紅蝦,扶她到凳子上先坐下,緊張地說,「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的,你……」
「沒事,最近經常疼,恨不得用刀把那兩團肉割下來!」李安民也覺得難堪,但不是害羞的難堪,而是心煩氣躁,覺得當女人什麼都不好。
葉衛軍被她說的話嚇一跳,又不知道該怎麼接話,憋了半天才悻悻地說道,「你不要衝動,等長大就好了。」
他指的是年紀增長,李安民直接誤會成某重點部位的體積縮放。
「這麼小都會疼,再大還得了?跑個步都會晃來晃去,累贅。」看來她不僅沒把自己當女人,還沒把葉衛軍當男人。
「這些話你千萬不要在外面講。」葉衛軍壓低聲音,神情從窘迫變成嚴肅,他覺得這小妹可能欠缺點常識,想法又特別偏激,讓人不禁為她的將來憂慮。
當晚,葉衛軍把李安民送回公寓,下樓時正巧遇到苗晴,便有了如下一番對談——
「安民從小是外婆帶大的,可能對那方面的事情不太懂,你幫忙多開導開導,我覺得她心態不好。」
「又怎麼了?」
「……我不小心把她撞疼了,她說要把兩團肉割下來,我擔心她想不開。」
「噗……她真這樣跟你說的啊?不服不行,放心,我會跟她溝通的,難為你了。」
「應該的。」
葉衛軍把李安民當作他的責任,一方面是從小看到大的同鄉情分,另一方面有感恩心理,錦上添花的人很多,雪中送炭的又能有幾個?火車上的那頓飯值得他記一輩子。
苗晴進屋時見李安民坐在沙發上看書,一手還摸著胸口,聽到聲音抬頭打了個招呼,氣悶悶的。
「誰惹你啦?」苗晴把手裡的箱子放在地上,坐過去掐李安民的臉頰。
「沒,就是嫌煩,苗姐,你不嫌難過?這裡。」李安民輕輕拍了下胸口。
「有什麼難過?女人沒這個還叫女人嗎?」苗晴點了根煙,用手托起半邊胸脯。
「那做女人還真是不好,最近這邊碰著點都疼,跑步的時候衣服擦的難受,我看我也學阿草那樣找卷繃帶纏了算了。」
「你還在長,纏起來影響發育,去買個胸罩吧。」苗晴掀起上衣,露出裡面帶花邊的黑內衣,「穿了這個就不會磨著疼了。」
「我穿著呢,還是不舒服。」
苗晴把她的領口拉開來一看,是布胸罩,全都皺巴巴地擠在胸前,「碼太大了,穿了跟沒穿一樣,你沒先試試再買?」
「大市場裡面人太多了,不好意思。」李安民這倒覺得害羞起來,去買文胸的時候跟做賊似的,抓了就跑,生怕被瞧見。
其他女孩兒大概在上初中就有媽陪著去挑內衣了,苗晴理解地拍拍她的頭,「抽空跟你一起去看看,先不談這個,看我帶了什麼東西回來。」
她把剛才放在地上的箱子抬上桌,從裡面搬出一台唱片答錄機,「店裡面多配了幾台,老闆願意低價出售,我就拿了台回來,張良那兒不是進了碟子賣不出去嗎?咱去照顧他的生意。」
跟著苗晴住就是有這個好處,什麼都走在時代尖端,別人都在用收音機聽磁帶的時候,苗晴就弄回來一台既能放磁帶又能放唱片的答錄機,可惜有機子沒盤,白白落了很長時間的灰。
自從賣打口貨之後,修帶子成了張良每天必做的活,在阿冰店裡拿到的都是繳斷帶子的盤,最便宜的也要10塊錢,修好了以後能抬價,但是這買賣畢竟不能當份正經工作,看著兩個兄弟都有個固定飯碗,張良心裡也很著急,沒生意時,他就一個人呆房裡聽歌,把音量調到最大,躺在床上閉眼感受嘶吼和宣洩的快感,雖然他不知道歌手嘰裡呱啦在唱些什麼,但是音樂無國界,他聽著聽著就不知不覺迷上了搖滾樂,自己攢錢買了把木吉他,沒事就跟葉衛軍來個雙人彈唱,連帶炮筒也跟著狂熱起來。
沒多久,張良就探聽到阿冰是在市南郊的宋萬全介紹下幹起這個活,宋萬全以前在福建臨海回收進口廢品,有這方面的管道,張良也想走這條道,於是帶了條軟中華蹬上自行車一路狂飆向宋萬全的廢品站。
人到的時候,幾個夥計正在從卡車上卸貨,張良飛身下車,把腳蹬子一踩,上前就問:「你們老闆宋萬全在哪?我找他有事。」
卸貨的人當中有個三十來歲的黑瘦男子,斜叼著煙懶洋洋地說:「有什麼事等會兒再講,沒看正在忙嗎?」
張良二話不說,把煙往門口的矮桌上一擺,撩起袖子幫忙,他勁大動作快,一個頂仨,黑瘦男也不客氣,把貨下完後又使喚他搬到院子後面分裝,折騰了大半天,直到日落西山才總算忙定下來。
黑瘦男打了盆水洗手,把濕毛巾丟給張良,笑著說:「小子不錯,我就是宋萬全,你叫什麼?」
「張良。」張良拿毛巾擦手,跟著宋萬全走到大門外。
「你想收洋垃圾?」宋萬全往矮桌前一坐,拿起中華煙托在手上墊了墊。
「是。」他是明白人,張良也不拐彎抹角。
「你知道上次阿冰來找我的時候帶什麼來的嗎?」宋萬全把煙丟在桌上。
「他送什麼我不管,這條煙是我的吃飯錢。」張良說的直白,他是勒緊褲腰帶才擠出買煙的錢來。
宋萬全哈哈一笑,隨即又板起臉,「我是有朋友在倒騰洋垃圾,想去收,我替你跟他說一聲也不過就是磨個嘴皮子,要是不怕阿冰找你麻煩,想去儘管去。」
「我幹我的,他幹他的,有什麼麻煩?」
「話不是這麼說,在你之前也不是沒人找過我,你知道為啥到現在還是他一根獨苗苗?都被整怕了。」
「他有勢力是他的事,找麻煩我也不怕。」
「噢,那你曉得打口帶子是怎麼來的嗎?」
「不曉得就不來找你了。」
這時,從歐美吹來的搖滾風還沒有在N市形成氣候,宋萬全雖然看不慣阿冰霸市的作為,但至少此人是真喜歡搖滾樂,比起什麼都不懂的小攤販好多了,一般那些想發天外財的人來找他,他是不搭理的。
但是張良又不同,宋萬全看這小夥子挺順眼,隨口聊了幾句,發現他對打口貨還真能說出些門道,包括國外有哪些樂隊是什麼風格都能摸出一二來,宋萬全在北京混社會時看過演出,接觸過玩樂團的人,算是老一批搖滾愛好者,跟張良一對話就知道小夥子有想法,他樂意幫這樣的年輕人行個方便,於是在紙上抄了個號碼。
「這是我朋友阿建的電話,他人在汕頭,知道怎麼走貨嗎?」
「知道。」
「那我就不多說了,回頭自己跟他聯繫,還有,這事兒別說是我給你找的。」宋萬全不把阿冰放在眼裡,就是怕有人會煩他。
張良點了點頭,「萬全哥,這個人情我記下了。」
「事沒做成先別急著談人情,對了,你等會兒。」宋萬全走回房裡,沒多久又折出來,手裡多拎了一捆書,「這是我從北京帶回來的一些音樂雜誌,有些是國外的,一直沒捨得處理掉,有興趣你拿去看吧。」
張良道了聲謝,把雜誌綁在自行車後座上,又一路飆回市區,在回程途中天色漸暗,盞盞昏黃的路燈依次亮起,就像他此刻的心情,雖然前路仍然渾濁,卻總算有了個拼搏的方向。
宋萬全認識不少懂行的朋友,其中關係最鐵的就是阿建,此人的本業是漁民,在打口還沒成為買賣之前,他就負責運送洋垃圾到當地的塑膠加工廠,從他手裡進貨的都是潮陽地區的批發商,那些人按重量買進廢品自行整理,再按張賣給各地的打口販。
就連阿冰也是從當地的批發商手裡進貨,在當時,能從廢品裡直接挑卡帶的零售商少之又少,張良卻憑著宋萬全的關係做了這極少數人之中的一員,從那時起他就漸漸瞭解到人面比錢更為重要。
第一筆進貨的資金還是葉衛軍和炮筒兩人傾囊湊出來的,張良得到阿建的許可,以略高於廢品批發的價格,從廢品堆中現挑現買,再通過火車把貨運到N市,由於張良住的房子太小,他都直接把貨堆在謝記車行的後院,整理過後才成箱搬回住處。
李安民時常跟著打下手,她不僅幫忙修帶子,還要進行分類,按樂隊名字分、按風格分、按價位分,剛開始那段時期,她連睡覺都能夢見一堆英文字母在身邊跳舞,托這個福,她的單詞量突飛猛漲,對英語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沒事兒就會扒著漢英詞典查歌詞,如此鑽研的學習精神使得她的英語成績在年級裡始終名列前茅。
有天進完貨,李安民放學以後還像往常一樣幫張良挑帶子,葉衛軍下班也照例來車行聚頭,跟炮筒兩人坐臺階上閑嘮,王家兄弟正在檢查一輛帶邊的摩托車。
有一撥子留齊肩卷髮的二混子從對街走過來圍在車行門口,打頭的人上來就對著摩托車踢了一腳,王勇連忙扶住車子。
「阿冰哥,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兄弟倆已經不在207混了,最近沒得罪你吧。」王武站起來擋在摩托車前面。
「誰他媽說我來找你們?姓張的在吧!叫他出來,老子找他問話!」
葉衛軍一聽王武喊「阿冰哥」就知道這群人是來找張良麻煩的,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就算他們不說,買磁帶的人肯定也會四處傳,張良不在阿冰手裡拿貨卻還能繼續做生意,甚至生意做的更紅火,那當然是另有門路。
按說這很正常,做生意本來就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就算那些有路子的大老闆,他們也無權壞別人家的飯碗,頂多控制一部分貨源,提前截走好的,把殘次品留給下家。
阿冰顯然不懂這個道理,他一人占著滿桌肥肉吃慣了,就以為全店的肥肉都該是他的,就算他吃不下,別人也不許動,誰敢跟他在一家店吃飯,那就是搶他的口糧。
「姓張的,再不出來我就把店給砸了!」阿冰手上攥著根鐵管子,在地上敲得當當作響,旁邊的店家知道要鬧事,全都躲得遠遠的。
「我看你敢砸!」炮筒噌的跳了起來,被葉衛軍一把拉住。
「我是阿良的朋友,有什麼事你跟我講。」
「你他媽算老幾?滾!」阿冰看都不看葉衛軍一眼,仰著脖子大叫,「姓張的!老子知道你在後頭,有種就出來!」
剛喊完,張良就從店裡跑了出來,「你找我什麼事?」
「你他媽懂不懂規矩?我告訴你,在這地頭上,不從老子手裡拿貨就甭想做這塊生意,不然我他媽讓你吃不完兜著走。」說著對身邊的人使了個眼色,就見有兩個人舉起手上的鐵管就往摩托車上砸。
「我/操/你媽!」炮筒沖上去一腳一個把兩人踹翻,順手繳下鐵管,王家兄弟緊跟著上去一陣猛踢。
阿冰一揮手,「上!把他家鋪子給老子砸!」
十幾個人提著鐵管就往店裡沖,葉衛軍把鐵皮門拉下一大半,站在臺階前來一個打一個,來兩個打一雙,他在部隊裡身手就算好的,使出擒拿手搶鐵管一搶一個准。
張良就盯著阿冰一個人打,沖上去先揪頭髮,再用膝蓋頂,當場把阿冰的兩顆門牙給頂掉下來。炮筒打起來沒什麼招式,但是特別狠,他臂力大,很少有人吃他一肘還能爬得起來。王家兄弟雖然比不上退伍兵,跟著炮筒混久了,都養成一股不要命的牛勁,隨地抄起扳手、錘子就往人頭上夯。
阿冰只是想來給張良一個下馬威,哪想到對方人馬這麼彪悍,他自己一時大意,被張良掀翻在地,手裡鐵管也被搶走,腳板鐵管直沖頭上招呼去,他被打得還不了手,只能抱著頭大喊,「不打了!不打了!」
張良又抽了他一棍子才停手,「你什麼時候要打就說一聲,我陪你打,以後再到車行來,我就幹死你!」
阿冰被兩個同夥扶著站起來,吐掉滿嘴血,惡狠狠地說:「好!今天算你狠,以後別讓我在路上撞到你!還有你們也是!」他指向葉衛軍、炮筒和王家兄弟,落完狠話以後灰溜溜的跑了。
這場架,除了王家兄弟挨了幾管子,其他人都毫髮無損,李安民趴在鐵皮門後親睹了全場鬥毆過程,據她觀察,最遊刃有餘的是油子哥,收放自如,下手也比較有數,以放倒為主,不會窮追猛打,張良出手狠准,喜歡攻擊頭部,逮著一個往死裡整,他跟葉衛軍經常用到腿部攻擊,只要踹出去肯定有人要倒地,炮筒則是以拳頭為主,抓到誰就打誰,跟坦克過境似的,勢頭迅猛無人能擋,比起三名退伍兵,王家兄弟在攻擊力和命中度上要差不少,純粹是流氓打鬥的架勢,地上有什麼就抄什麼上,拳腳無章法,拼的是膽氣。
李安民個人比較喜歡炮筒的風格,對王家兄弟隨手抄傢伙上的習慣也感到無比親切,葉衛軍和張良打起來雖然好看,一招一式乾淨俐落,夠狠也夠威風,但是那種方法正常人不適用。
看過這一戰,李安民終於領會到什麼叫另一個世界,再怎麼熱血沸騰、再怎麼心癢,她都無法插足到那個世界裡,如果她是男的,哪怕再弱小,也肯定會沖進去一起混戰,被打傷打殘那叫講義氣,但她不是,所以葉衛軍拉下鐵皮門把她隔絕在外,雖然這是一種保護措施,卻也讓李安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男女之間的區別——她更加覺得自己投錯了胎。
鬥毆過後,眾人餘興未消,索性聚在大排檔裡開戰後總結大會,張良心裡有些歉疚,對炮筒說,「連累你了,兄弟,呆會兒我就把貨拖走,免得他再來找麻煩。」
「良哥,你瞧不起我呀,貨就放這兒!怕他我就不姓謝!」炮筒喝了口水,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
「他們認死了車行,你把貨拖哪兒都一樣,在這泰興街上,那幫人應該不敢大動干戈,一旦有人報警,咱們占理他們遭殃,倒是出去要注意,儘量別落單。」葉衛軍笑笑,想來阿冰那夥人砸場子砸順了,即便小有反抗,恐怕也沒經受過如此敗仗,肯定會琢磨著怎麼報復。
「阿冰在207地道有些號召力,良哥,你自己要小心。」王勇在207地道呆過一陣子,他原來的大哥就跟阿冰不對盤。
「我會怕他?」張良斜嘴一笑,「小嘍囉再來一打也沒啥,把我惹急了,我就去把他老窩給操/掉!」
李安民坐在旁邊看的清楚,張良說這話時的眼神非常陰狠,他是真的一點也不怕,他最怕的就是牽連到兄弟,可是他的兄弟似乎也完全不在乎自己被牽累,可能還覺得日子太無聊想找點刺激,尤其是炮筒,自從哥倆迷上搖滾以後,骨子裡那股瘋勁就被挑動起來,雖然葉衛軍也聽,但別人都是越聽越興奮,他卻能聽睡著,老神在在的態度在打架上也可窺見一斑。
「阿冰那夥人打架會動傢伙,這次沒用上手多半是被打懵了。」王武提醒說。
「傢伙我有,明天帶過來。」王勇對鬥毆器械很有研究。
「這段時間出門都帶著堤防吧。」葉衛軍笑著建議。
「那你先把短頭刀還給我……」李安民小聲咕噥。
葉衛軍敲了她一下,「跟你沒關係,吃飯。」
「有關係吧,萬一他們找薄弱環節下手怎辦?」李安民謙虛地說。
王勇哈哈一笑,「打女的沒出息,除非他不想混了,放心,不會找你麻煩的。」
李安民皺起眉頭,繼續夾牛肉吃,嚼了一會兒後突然開口:「良哥,明天我就不過來了。」
「恩,這段時間辛苦你了,好好歇著吧。」張良也正有這個意思。
李安民卻搖了搖頭:「我就明天有事,後天繼續。」
「這麼積極?不如以後按小時付給你勞工費好了。」張良早有此想法,李安民認識英文,分類工作做得特別細緻,賺了錢也理應有她的功勞。
「我幫你是自願的,你給我錢就是瞧不起我,咱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兄弟之間相互幫忙是應該的,別跟我客氣。」
這番話說的眾人一愣一愣的,半天鬧不明白什麼時候又多了個「兄弟」。
李安民說這話時是打定主意要向周草學習了,越是跟這幫兄弟走得近,她就越覺得男女之間有代溝,不就是性別嗎?有什麼不能搞定的!她抽出半天空到理髮店把齊腰的長髮剪成男孩頭,身材方面也好弄,她在雜貨鋪裡發現一種束腹帶,跟海綿胸罩的布料摸起來很相似,買回來後縫上兩根背帶就可以當背心穿,能把胸部裹得平整結實,比繃帶好用。
李安民骨架小肉也少,裹平了以後從上直到下,倒真像小男孩的身材,就是臉太穿幫,周草的臉型長、嘴唇寬而薄,不用特意打扮都能唬到人,李安民是標準的瓜子臉,眼睛大嘴巴小,皮膚還是白裡透紅的那種,剪了頭髮只會讓人覺得真可愛,於是她買了頂深藍色的鴨舌帽卡在頭頂,在打口帶封面上也看到過老外帶類似的帽子,李安民覺得挺有味道。
葉衛軍在車行見到她的時候差點認不出來,炮筒和張良等人早就驚訝過了。
「你打扮成這樣子要幹啥?」葉衛軍坐到後院幫忙挑帶子。
「不幹啥,就是不想被人當女的。」李安民一本正經的說。
葉衛軍實在不能理解她的大腦構造,啞了半天沒說出話來,然後轉頭問張良:「你說,是我們小妹的想法與眾不同,還是現在的女孩兒都這麼想?」
「油子哥,以後別叫我小妹了,叫尖子。」那段時間李安民對稱呼特別在意,凡是有人叫小妹她都會糾正,順便普及「尖子」這個小名,她自己覺得這外號取得很有派頭,為此沒少得瑟過。
張良這個人的思想比較前衛,也就驚訝了一會兒,笑著說:「我看不奇怪,國外也有女子樂隊,穿男人衣服,憋出男人的嗓子唱歌,現在不正提倡男女平等嗎?小妹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咋?咱哥幾個對你還不夠平等啊?」葉衛軍瞪大眼睛問。
「你不懂。」李安民不想解釋,或者說她也理不清自己的心情。
「沒事,開心就行。」張良對葉衛軍擠擠眼。
晚上回住處,葉衛軍爬到上鋪一躺,嘟噥道:「你說好好一個丫頭,打扮成那種樣子還像話麼?」
「周草不也是那樣子嗎?我看沒啥不好。」張良無所謂的說。
「那不同,人周草的生活態度比她端正,走到哪兒都能交上朋友,人緣好的沒話說,小妹不行,我看她有點孤僻。」
「知心朋友一兩個就夠了,人緣要那麼好幹啥?她又不要混社會。」
「這跟混不混社會沒關係……嘖,你說那丫頭夠忍心的,那麼長的頭髮也捨得剪。」葉衛軍把手攤在眼前,眉頭越蹙越緊。
張良失笑,「丫頭大了總有自己的想法,就算是親爸媽也管不了一輩子,你就別煩神了。」
「她家人都不在身邊,我不煩還有哪個煩呢?」葉衛軍把李安民當成組織上派給他的革命任務,很早以前,葉局長就叮囑他要多照顧鄰院的小妹,葉衛軍是可憐李安民沒媽才帶著她一起玩,要不然哪個上初中的大男孩願意拖著幼稚園小朋友跑來跑去?
就算是現在,葉衛軍對李安民還帶著點同情心理,認為她是個缺人關愛的小孩,會打扮成怪樣子無非是想引起別人注意。
不久之後,苗晴也把大波浪長髮給剪成了江青式的齊耳短髮,炮筒哀嚎著從理髮店外的垃圾桶裡把她的頭髮一縷縷挑出來帶回家收藏。
「這頭髮有什麼好收的?又賣不了幾個錢。」張良廢品收多了,總是把翻垃圾堆跟做生意掛上鉤。
「你別說,街口阿花的大辮子還真賣了五十塊錢。」葉衛軍實心眼地說。
炮筒倚在門邊上,對著天空吐煙圈,很有江湖味地講了一句話,「哥,你們不懂,當一個男人在意起某個女人的頭髮時,那他肯定是愛上了那個女人。」
衝突/防空洞
阿冰砸場子不成反遭痛毆,去醫院補了兩顆牙,心裡面老大不舒暢,在小黑屋裡整理卡帶,越想越窩囊,現在全207地道的人都知道他被張良給修理了,這個仇不報,往後還有什麼臉混下去!
「嘿嘿,當時誰說要把張良當條狗來養?被自己的狗咬了也真他媽夠衰的,你前門兩顆牙真是給姓張的小子幹掉的?」大元翹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吱嘎吱嘎地搖晃,此人是阿冰的拜把兄弟,那天去謝記車行砸場子的時候他正好去拖貨,沒跟葉衛軍等人照上面,但是張良他見過幾次,小白臉一個,說話挺客氣,真看不出是個能打的人。
「那幾個傢伙都是硬底子,會打!原來在老龜底下的王家兄弟也跟他們泡在一起。」阿冰憤憤的說。
「別跟我講你怕了。」大元咧嘴一笑,露出滿口大黃牙。
「怕個雞/巴!老子非砸死他!」阿冰的兩眼泛出紅光。
「這回我跟你一起去,砍到他服為止!」
有兄弟撐腰,阿冰的膽子也大了起來,召集兄弟帶上砍刀、鐵棍子,大步流星地殺向謝記車行。
他們有準備,炮筒也有防範,把貴重傢伙全部挪到後院,店門前只放要修的自行車,雙方二度對上是在一個中午,葉衛軍上班,張良在家窩著,車行裡只有炮筒和王家兄弟。
阿冰到場以後二話不說,手一擺:「兄弟們,砸!」
炮筒三人還坐在臺階上吃麵條,就見十來個人抄著傢伙往店裡沖,手上的大鐵棍不分青紅皂白一陣亂夯。
炮筒站起來連鍋帶面往混混群裡面砸過去,哐!正中其中一人的腦袋,王家兄弟也扔了碗,從口袋裡掏出軍匕一左一右擋在門前。
阿冰站在馬路邊上用鐵管指著旁邊的人大喊:「兄弟我今天是來找謝記車行解決私怨,跟其他人不相干,你們都是懂規矩的人,哪個他媽的敢管閒事,別讓我阿冰知道,不然,下一次哼哼!輪著辦!」
左鄰右舍都縮進自家店裡,往來的路人更是躲得老遠。大元刷的扯下報紙,露出明晃晃的砍刀,朝炮筒砍過去,炮筒還來不及拿傢伙,只能左右閃避,這時後面又有人砍上來,他本能地抬手一擋,小臂上頓時被劃出一道血口。
王家兄弟寡不敵眾,被連砍好幾刀,讓人突破封鎖跑到店裡一通打砸,那邊炮筒被五六個人纏著脫不開身,幸好他多長了個心眼,在院子和門面之間加了一道鐵門,這幫人就是來砸店的,看到什麼就砸什麼,把鋪子裡攪得亂七八糟,目的達到後飛速閃人,他們什麼都不怕,就怕有人吃飽了撐的去報警,臨走之前大元還報上名字:「你爺爺我,大元,記清楚了!」
這一場打下來,阿冰團夥裡僅有六人受傷,大元被炮筒捶了兩拳,阿冰沒有參與鬥毆,所以毫髮無傷,炮筒手臂上挨了三刀,王家兄弟手上腿上被砍了六七刀,刀刀見血,由於衣服穿得厚,身上倒還好。
炮筒把一口窩囊氣憋在肚子裡,關了店門,先帶王家兩兄弟到工人醫院處理傷口。
阿冰等人砸了車行之後不急著回地道,繞到北京路上吃中飯,他們去的那家面店就在武館斜對門的小巷子裡,說來也巧,葉衛軍和毛禿平常都在大馬路上買速食,偏就那天心血來潮想吃面。
阿冰一跨進店門就大聲嚷嚷:「人呢?給我拼兩張桌子。」
顧老闆一看到他臉色都變了,「阿冰啊,你看人都坐滿了,我幫你們在外面搭個大的吧。」
「快點快點。」大元不耐煩地催促。
顧老闆連忙叫夥計到廚房裡把包餃子的大圓桌抬出來,正好夠阿冰的小團夥圍坐成一圈,看顧老闆應對之快,收桌子之利索,看來不是第一次招待這些煞神了。
葉衛軍坐在店裡,一眼就認出阿冰來,他不動聲色,該吃面就吃面,該聊天就聊天,本來應該是相安無事,但大元是個大喇叭,砸完店砍完人自然要得瑟一番。
「今兒不就把車行給砸乾淨了嗎?阿冰你真他媽沒種,面錢和醫藥費你掏。」他知道阿冰站在後頭沒動手。
「我不是在把風嗎?再說硬的你還沒碰到呢。」阿冰嘿嘿冷笑。
「怕什麼?來一個我砍一個。」
大元這句話剛說完,一碗熱騰騰的醬油湯就從頭頂上澆下來,還夾帶著幾根麵條,爛幹這事的人是毛禿,因為葉衛軍的關係,他跟炮筒等人也有來往,所謂臭氣相投,一拍即合。
聽大元說砸了車行,當即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沒等葉衛軍反應就端著湯碗顛啊顛的走到大元身後兜頭倒下,另一手還豎掌當胸,默念了句「阿彌陀佛」。
「誰他媽找死!」大元抹了把頭,呼喇跳起來。
「上好的麵湯餵了長毛狗,可惜可惜。」毛禿用一根手指頭頂著碗底滴溜溜地轉。
這時葉衛軍也走了上來,阿冰一看到他立馬拍桌子起身,「大元!他們是謝記車行的。」
「操!」大元伸手從報紙裡抽出砍刀往毛禿身上劈。
毛禿不愧是學過少林功夫的,身體一偏,輕鬆避開了刀刃,葉衛軍沖上來斜飛一腳,正好踢在大元的手腕上,砍刀脫手彈出,大元愣住了,他拿了這麼多年刀,還從來沒有被人一腳就踢掉過。
葉衛軍沒給他太多驚訝的時間,一腳落地另一腳緊跟著踢中他的下巴,當場把大元踢翻在桌上。
旁邊的兄弟愣了會兒神,拿刀的拿刀,拿棍的拿棍,也一窩蜂沖上來,毛禿接過大元脫手的砍刀,「呔」一聲竄進敵群大展身手,誰拿刀他就沖著誰去,別看他身材矮小,耍起大刀來虎虎生風,對方光看刀光劍影就眼花繚亂,往往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砍翻在地。
葉衛軍踹倒大元後又連著放翻好幾個混混,他打人專攻擊關節部位,出手狠准,這是在實戰中積累出來的經驗,連荷槍實彈的武裝分子都正面迎敵過,這些小流氓,葉衛軍根本就沒放在眼裡,所以他打歸打,還是保留了幾分力道,只瓦解對方的戰鬥力,沒有朝死裡整,否則剛才那一下就不會踢在大元的下巴上,而是直接往他腦門上掃。
毛禿打起架來特別漂亮,走上竄下,像在看武俠片,不過他練的主要就是用於表演的招式,殺傷力不大,可不管是葉衛軍還是毛禿都有個共通點——無所畏懼,砍刀和鐵棍還不是要用手操縱,只要身手能跟得上眼力,那些冷兵器就跟玩具似的。
他們不怕,對方卻被兩人的勇猛勢頭給嚇住了,尤其是阿冰,被葉衛軍一拳搗在臉上,剛補的牙還沒用幾天又被打掉了,他捂著嘴巴週邊兜遊著不敢上前,帶頭大哥發軟,其他兄弟們自然跟著畏怯。
「你倆……有種報上名來!」一撥子人當中就屬大元最有膽氣,被兩兄弟架著還不忘發狠。
「葉、衛、軍。」葉衛軍氣定神閑地說。
「貧僧法號毛禿~長毛大傻逼的毛,凸你屁、眼的凸。」毛禿嬉皮笑臉地造口孽,阿冰一夥人大多留長髮,就是黑豹樂隊早期的那種速食麵髮型,毛禿自己喜歡剃頭,對燙長毛的怎麼看都看不順眼。
「好!老子記住了,咱們走著瞧!」大元落下狠話,跟兄弟們相互攙扶著,罵罵咧咧地退了場。
顧老闆見煞星走了才敢把門打開,店裡的顧客紛紛奔走逃竄。
「對不起啊小老闆,給你添麻煩了。」葉衛軍把面錢塞到顧老闆手裡。
「你倆要小心呐,那夥人不好惹,咱這條路上有很多店家都被他們找過麻煩。」顧老闆看他們吃癟還挺解氣的。
「嘿,我倒是怕他們不來找麻煩。」毛禿就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主,反正他光杆一條闖江湖,可說是天不怕地不怕。
葉衛軍笑笑沒說話,他在打鬥當中還能分心觀察每個人的動作,小嘍囉忽略不計,阿冰就是個軟蛋不足畏懼,真正得堤防的人是大元,那傢伙臨走時的眼神很毒,肯定還留有後手。
他認為大元還會去車行找麻煩,可那幫人根本沒把心思放在謝記車行上面,實在是因為泰興街離公安局太近,動靜太大怕引來員警,人少了又不是對手,於是選擇逐個擊破。
首先被襲擊的是王家兄弟,兩人在回家的路上遭到圍堵,用的武器就是王勇曾經給李安民用作防身的短頭匕首,紮不死人,所以可以放開來捅,兄弟倆身上至少給開了十七八道血口,那些人上來一頓亂捅,捅完就跑,來得快去得更快,顯然是來踩過點。
接著倒楣的是張良,因為阿冰知道他住哪裡,把地址告訴了大元,張良本人倒是沒怎麼樣,可是住的地方被抄了,那幾日他都陪在炮筒身邊,讓大元闖了個空門,沒找到人就例行抄家,除了藏在灶房裡的打口帶倖免於難,其他東西都被搗了個稀巴爛。
最戲劇性的當屬毛禿的武館,大元只帶了五個兄弟去抄張良的家,阿冰是帶了五十多個兄弟直沖武館,當時葉衛軍和空明都在上課,連毛禿在內,館中共有二十個人,除了李安民和周草等四個女孩,其他學員的成分大多跟地痞混混沾邊,還都是屬於家境比較好的那種。
毛禿之所以在北京路上開武館,就是想賺這撥人的錢,他們在進武館之前都有各自的小團體,只要其中一個人感興趣必然會帶動整個群體,好玩的是有些人找上門來的動機不是為了報名學習,僅僅只是想找茬,受過教訓之後才願意花錢上課。
血氣方剛的小毛頭不曉得什麼叫害怕,又仗著學了幾天功夫,跟五十多個真正的流氓比起來一點都不遜色。葉衛軍主要對付那些手裡有傢伙的人,空明的身手雖然不如師父,誓死抗敵的決心卻不比任何人少,腿上被軍刺紮了個眼兒後還帶傷堅持奮戰。毛禿拿著砍柴刀跟在阿冰身後追砍了兩條街,最後在雙方各有傷患的情況下散場。
這一架李安民也有參與,當時其他人都沖到外面加入混戰,阿冰手下有兩人趁機闖進來想砸場子,周草和李安民早有準備,掄起折凳一人掄倒一個,范方和汪惠也不甘示弱,抄起開水瓶就潑,由於潑得範圍太廣,把自己人也給燙到了。
等葉衛軍折回來援救時,兩個流氓已經被砸得鼻青臉腫,周草跟李安民舉著折凳像鋤地似的一下又一下繼續努力,范方和汪惠提著水瓶猛踩流氓的下半身,這一幕不僅讓葉衛軍大受震撼,也給隨後趕到的空明留下了深刻的陰影,從此以後,他對女性同胞產生了無法抹滅的恐懼感,並決定將吃齋念佛進行到底。
大多情況下男人打男人都以打趴對手為主,踹蛋太不人道,大家在拼鬥時都會有意無意地避開某個部位,女人就不同了,專盯著重點攻擊,尤其是有底子的女人,下腳更是狠辣無比。
事情結束後,葉衛軍把四個女學員挨個訓了一頓,他可不希望自己教出四個混世女魔頭出來,一再警告她們斷子絕孫腳要慎用。李安民嘴上不說話,心裡爽翻了,有種說不出的成就感,簡直就是激情澎湃,一開心起來,聯手上的燙傷都忘了及時處理,虎口處鼓起兩個大水泡,足足疼了一個禮拜,典型的樂極生悲。
這一架把阿冰打怕了,他再也不敢到武館踢場子,他怕再被毛禿追殺。這一次把張良徹底惹火了——你他媽不是想找我的岔嗎?老子送到你面前讓你找!
207地道的中段有座防空洞,洞道深處的大房間租給服裝廠做工,靠近洞口的小房間仍有閒置,由於租期是三年一簽,張良一直沒捨得大放血,這回倒是幫他下了決心,他不僅把貨全都移進防空洞,還在地道裡擺起了磁帶攤,棉被一床早晚留守,你阿冰不是牛嗎?我就偏在你眼皮子底下搶生意。
不過阿冰和大元沒工夫理他,因為兩人在鬧內訌,大元罵阿冰孬種,阿冰說大元嘴賤,窩裡鬥,兄弟們還都不好插手,要分家,總有一方認為錢財分配不均,張良還奇怪怎麼等了幾天都沒動靜。
有天收了攤在屋裡整理貨品,突然門被敲響,張良渾身一激靈,心說太好了,終於來了,抄起軍刺想大幹一場。門一開,就見葉衛軍、炮筒一干人等站在外面。
「你們怎麼都來了?」張良吐了口氣,把軍刺插進皮套裡。
「來看你過得怎麼樣。」葉衛軍往他身後一看,笑著對炮筒說,「我沒說錯吧,這小子捨不得買床,肯定是順地躺。」
李安民從葉衛軍身後探出腦袋,沖著張良嘻嘻笑,「良哥,這裡面真暖和,連爐子都不用升。」
「喲!借過借過!」王家兄弟抬著雙層床晃晃悠悠走進洞裡,靠牆邊上放穩。
張良一看,這不是原來那張鋼板床嗎?
「這啥意思?床給我,你睡哪?」他就是不想讓葉衛軍再多花錢才把床留下來的。
葉衛軍在房間裡兜了一圈,笑著說:「這地方挺大,冬暖夏涼,很好,阿良,我要跟你合租。」
「油子,不是我不想跟你住,這兒房租不低,又容易鬧事,你現在班上的好好的,何必跑這地方來……」對於車行和武館被人踢場子的事,張良一直都很自責,不希望因為他的事再害到朋友。
「大哥,你咋變得這麼墨蹟?咱什麼交情,還要分你我他?」炮筒往床上一坐,對著床柱子捶了下,充分表達內心的不滿。
「租金我都帶來了,這回是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我也住定了。」葉衛軍把裝錢的信封拍在張良手上,付了租金以後他連生活都成問題,哪兒還有閒錢進貨。
「油子,我……」
「我今天回去把東西收拾好,明天就搬過來。」葉衛軍拍拍他的肩膀。
「良哥,咱以後就到這兒來聚頭了。」炮筒靠在牆上咧嘴一笑。
李安民舉起手:「我也……」
「你不行。」張良沒等她說完就打斷。
「我會修磁帶,還會分類整理,你一個人忙不過來吧,去進貨的時候我還能幫忙做生意。」李安民拍著胸口,說的很豪氣。
「她要幫忙你就讓她幫吧,今天不帶她過來,她還說我們排擠她,呵呵,我來回接送就是。」葉衛軍摸摸李安民的頭。
「地道裡面什麼人都有,她一個姑娘……」張良看著李安民的樣子,總覺得「姑娘家」這三個字很難說得出口,她現在的說話方式和行為模式越來越像男孩——還沒發育完全的小男孩。
「人尖子可厲害了,你沒聽空明說嗎?四個女同胞就能組成一門大炮,乖……聽的我都渾身發毛。」炮筒裝模作樣地抱著膀子打哆嗦。
李安民撓著後腦嘿嘿笑起來,葉衛軍打趣:「不能多誇,本來就像輕屁似的,再誇她就要上天了。」
兄弟們聊天時,李安民就坐在紙箱前修磁帶兼旁聽,除了拉家常,話題果然還是圍繞在阿冰等人身上打轉,207地道可以說是孕育一代地痞無賴的溫床,有以攤販組成的小團體,有純粹混社會的無業遊民,有沿街賣藝乞討的流民團夥,一條飄滿食物殘渣的陰溝貫穿地道中心,垃圾堆處處可見,陰暗的空間裡充滿骯髒腥臭的腐敗氣味,正如這條地道的別稱——「耗子洞」,基本上算是個三不管地帶,持械群毆司空見慣,只要不鬧出人命來,員警都睜隻眼閉隻眼。
這個地方在葉衛軍等人看來是極其危險的,對李安民來說卻非常新奇,剛才一路走過來,陰溝兩旁排列著形形色色的人群,各自為營,為身邊事忙忙碌碌,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不一樣,眼神卻神似地泛著渾濁的灰白色,跟整個地道的頹喪氣息融為一體。
或許在這個地道裡不搞出點動靜來就沒法證明自己還在生存,用暴力燃燒青春才能感受體內的血液還是熱的,還能再度沸騰。
「打架也沒什麼不好吧?」在回家的路上,李安民突發感慨。
葉衛軍愣了一下,反問:「打架有什麼好的呢?」
「打贏了就說明自己很強,不是沒有用的人。」李安民走出地道,視線突然開闊,她卻有了瞬間的茫然。
「有沒有用不是靠打架來做標準。」葉衛軍很小心地與她對談,生怕自己那句話說錯會引她誤入歧途。
「人活著太無聊,不如趁有勁痛快一把,有力氣是老天給你們男人的恩賜,我們不行,四個才能打兩個,換成是你,一個能打一群,說實話,我經常會感到不服氣。」李安民一邊走一邊踢石子。
「你過的很無聊?」
「跟你們在一起比較有趣,有吃有玩有架打,但是我還要天天去上學。」李安民一腳把石子踢到街中心,跳上人行道,長長歎了口氣,把帽檐挪到腦後,「阿草就快畢業了,她一走,學校更沒意思。」
「你沒有別的朋友嗎?班上女同學不少啊。」
「有幾個關係還不錯的,但是跟她們在一起沒話聊,她們喜歡的我也不喜歡。」
李安民把手插在褲子口袋裡,走路時腳是外八字,從背後看跟男孩沒兩樣,經過街心花園時,葉衛軍把她拉到母子雕像前坐下。
「你那些同學都喜歡些什麼?跟我說說看。」葉衛軍自認落伍了,他實在不知道如今的女孩會有哪些愛好,他唯一接觸比較多的就是武館四個女學員和苗晴,似乎……她們有點與眾不同。
「她們喜歡聊天,聊的話題……東家長西家短的挺無趣,要麼就是聊哪個男孩兒好看,嘁,無聊吧。」李安民無奈的攤手,還加了句,「聽你們聊天好玩,良哥喜歡說搖滾,有勁,勇哥對刀啊、槍刺啊這些玩意兒很瞭解,對了,那把短頭刀你什麼時候還給我?」
「你用刀片就行了,削鉛筆!」葉衛軍又往她頭上敲了敲,不想打擊她,其實她不在場的時候,兄弟們在一起聊天也總是脫不了女人,還經常說黃段子,當然不能給她聽到,「小妹,你在學校裡……有沒有覺得哪個男孩兒長得不錯的?」
「沒有,他們長得都沒阿草好看。」一提起周草,李安民的雙眼就隱隱發光。
「周草是女孩。」
李安民皺起眉頭,「有什麼不一樣嗎?她個子高,長得又好,比男的還厲害,是男是女不重要。」
葉衛軍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對性別問題這麼敏感,還非要打扮成男孩的樣子,最近張良向他介紹一個國外的女子樂隊,據說裡面的主唱和吉他手是對情侶,女人和女人相愛,這在他聽來絕對是駭人聽聞,他覺得這種事情不會發生在身邊,至少……不會發生在李安民身上,現在,他不確定了。
「我是說……你有沒有喜歡的男孩?」
「有啊。」李安民一笑,葉衛軍一喜,又聽她接著說,「我喜歡你,油子哥。」
葉衛軍猛然一震,像遭雷擊似的怔怔盯著她,心裡泛出一種奇妙的感覺,由於天色太暗,李安民沒注意到他的異狀,笑容不改,繼續往下說:「還有良哥、炮筒哥、勇哥、阿武、毛禿、空明……我都喜歡,我要是男的就好了,就能跟你們當真兄弟!」
葉衛軍的心往下沉了沉,同時鬆口氣,試探地問:「你想當男孩是為了跟我們做兄弟?」
「一部分,當女的太麻煩,胸疼肚子疼,勁小還會被人強/奸,男的跟男的不合頂多是對拳腳,最壞也就賠一條命,男的跟女的對上,首先就會想怎麼去抓女人的胸,摸女人的屁股,哼,這是苗姐跟我說的,比起那個來,我寧願被打臉。」
葉衛軍聽這一席話真是勝吞十枚炸彈,你說她沒理吧,她說的頭頭是道,似乎是這麼回事,可說有理吧,身為男人的葉衛軍聽了很不是滋味。
「不是每個男人都像你想的那麼糟糕,大部分人還是很……很正常的。」
李安民一本正經地說:「是我運氣好,碰上你們了,運氣不好,在車站我可能就會被那幾個流氓強/奸掉。」
「小妹,強……這兩個字不要隨便說,女孩兒……不管是女孩還是男孩都要慎重用詞。」葉衛軍澀澀地糾正。
「我知道,我只對你直話直說,對其他人不會亂講的,你比我爸還親,我把你當真大哥,可惜我們這輩子不能當兄弟。」李安民憂傷地垂下臉。
「……不當兄弟當兄妹也好,我是也是把你當真小妹。」葉衛軍強顏歡笑,這哪是在跟小妹說話,簡直就在教女兒,他轉頭瞟向身後的母子象——還是母親教養孩子的方法,他爸對女兒和對兒子一樣,只要不聽話就上皮帶炒肉絲,頓頓麻辣。
「恩,下輩子當小弟。」李安民雙手撐在花壇上,抬頭對著葉衛軍展顏一笑。
「先把這輩子過好再說吧。」葉衛軍習慣性地摸上她的頭,覺得手感不對,揭下帽子又用力揉了揉她軟滑的短髮。
「說起來,我打算找份兼工幹,油子哥,你要是看到合適的別忘了告訴我一聲。」
被她這麼一提,葉衛軍倒是記起一件事來:「你不如把幫阿良理帶子當一份兼工,他以前也說過一個人忙不過來,想找個打雜的,按月付工錢。」
「我都說了,朋友相互幫忙不談錢。」
「不一樣,親兄弟也要明算帳,你辦實事拿酬勞天經地義,阿良說你要是還想繼續去防空洞,就乖乖收下工資,否則他白用童工,自覺愧對父老鄉親,叫你也甭找他玩了。」葉衛軍笑著說。
「怎麼這樣……」李安民的臉皺成了一團苦瓜。
「不要把幹活想得太簡單,一旦拿人工錢就要負責到底,不能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每天固定上崗下班,如果有事情必須提前請假,你堅持得了嗎?不行的話,我幫你跟阿良說個情,讓你進洞裡當觀光的得了。」葉衛軍挑起眉毛。
「我能,當然能堅持!」李安民拍著胸脯擔保,沒一會兒又拍掌說道,「油子哥,你是在激我呀。」
「這不叫激,不是你自個兒樂意的麼?我明天就搬過去,有閑還能教你彈吉他。」
李安民的雙眼變得更亮,在昏暗的光線下也閃閃發光,她老早就想學一樣樂器,苗姐說要教她彈琴,可李安民不喜歡按鍵盤,吉他最好,能抱著跑跳,撥出來的弦聲餘韻綿長,掃弦的動作看起來爽利舒暢,她就喜歡那種隨意方便的樂器,張良、炮筒和毛禿都能彈出一兩首歌來,每次看他們美滋滋的又彈又唱,李安民的心裡就如同被貓抓般癢得慌,學成之後她也要不客氣地顯擺一番。
有了短期目標以後心中的陰霾一掃而空,從地道裡帶出來的頹喪氣息也隨之消散,李安民還不明白這種情緒是因何而起又是因何轉變,跟男同胞們處久了,她逐漸混亂了自身的定位,是男是女,似乎也沒那麼重要了。
抄家/合作
阿冰的團夥分裂在即,因為大元在激烈的對罵當中爆出一句話:「沒我大元你阿冰這慫人能幹得成什麼事?」
話撂出來之後阿冰登時就變了臉色,默默的不說話,只是用很陰沉的目光瞅著大元猛瞧,大元還笑得出來:「不爽啊,來,動手啊!你敢打嗎?老子對你知根知底,你他媽就是一軟/蛋,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怕姓張的報復,連大門都不敢走出來一步,以前是有老子幫你撐腰你才能橫得起來!」
阿冰隨便他怎麼罵,一句話都沒回,往常大元嘴巴犯賤他也大多陪著笑臉,只是那時他覺得大元對他還有用處,也願意繼續給他錢,但最近這人越來越不知足,還總是一副大哥派頭,忘了他是在靠誰吃喝。
阿冰知道不能再養他了,這條狗已經在往藏獒的體型逐漸膨脹,口糧要的越來越多,卻越來越不聽話,大有將主人一口吞掉的勢頭。
在小團夥中,真正屬於大元勢力的只有三人,這三人就是跟大元去抄張良住處的小四、駝子和小進,他們是從小玩到大的鐵哥們兒,幾乎不可能被分化,這四人隨便拉出去一個都能鬧得雞飛狗跳,真拼鬥起來敢於玩命,聚在一起更是如虎添翼,普通混混不敢輕犯。
阿冰手下良莠不齊,優點在於人多,也有幾個賣力的猛人,他們就是把王家兄弟刺傷的主凶,於是這次也依樣畫葫蘆,守在大元回家的路上,等四兄弟散了之後,先從後面套上麻袋,再用削尖的鐵管和軍刺對著胳膊和大腿一通猛戳,待他反抗時各自逃竄,這是有組織有計劃的作戰,專選在月朦朧景朦朧的夜晚,捅人地點要保證四通八達,以便能及時閃人。
被捅的那天,大元喝了酒,本來就暈頭轉向,等掀開麻袋,周圍連鬼影子都沒有,他自己一人歪歪倒倒地去了醫院,渾身披血,連棉襖棉褲都被染成紅色,好在沒有傷及要害,第二天又生龍活虎地把另外三兄弟召集到家裡開大會。
「到底會是誰幹的這事兒?」小四搓著下巴琢磨,就算想報仇也得有個明確的目標。
「你說這陣子咱們惹了誰?八成是謝記車行那夥人!」駝子猛拍桌面,氣得臉紅脖子粗,立馬跳起來要往外沖。
「別,別急,那那那個,我看不、不像。」小進是個結巴子,嘴巴不靈光,卻比其他三兄弟多長了個心眼。
「怎麼不像?別忘了王家兄弟倆原來在老龜手下幹過,老龜那廝最喜歡半路堵截!」駝子沉不住氣,一心想要為大元報仇。
「有可能,你想啊,姓張的搬到207也有段日子了,屁大點動靜沒整出來,沒准就是在找機會,畢竟咱們沖了他的家,不可能就這麼算了的。」職業流氓有條準則就是——有仇不報非君子,小四很顯然在拿自己的標準估量張良,其實張良、葉衛軍包括炮筒在內,都是屬於自己吃點虧不會計較的類型。
「嘿……嘿嘿,你、你們別忘了,還、還有個人也經經經常在、在背後搗鬼,阿-冰!」小進從來就沒看阿冰順眼過,打不過就暗地裡動手腳,是流氓中的敗類,人渣中的渣滓。
「不可能,咱倆還沒真掰,就算散了也好歹做過兄弟。」大元完全沒懷疑到阿冰頭上,他這人橫歸橫,心眼還挺實。
小四遲疑了會兒,最後還是站在大元這邊,「應該不會,那傢伙沒多大膽子。」
「嘿、嘿……」小進冷笑,有膽子會想到要套麻袋嗎?不過他口頭表達能力不好,索性不發表意見。
駝子義憤填膺嚷著要報仇,大元一拍板:「現在就走!找姓張的小比樣去,在地道裡跟我大元作對的,要麼服軟要麼滾蛋!」
「還是先把傷養好再說吧。」小四看他一身繃帶,真怕打著打著血會迸出來。
這點小進和駝子都沒意見,遲算早算總是要把這筆賬算清楚。
隔了三天,四人幫各持器械直沖防空洞,這時在洞裡的就三人,老闆張良、勤雜工李安民和閑著沒事幫忙理貨的葉衛軍,四人幫從洞口走進來的時候,葉衛軍正好送李安民往外走,雙方迎頭碰上。
駝子二話不說舉刀就砍,李安民站的比葉衛軍近些,看到刀來直覺地雙手抱頭後退,葉衛軍搶上前徒手抓住刀刃,血從虎口濺出來。
李安民見狀掉臉往回跑,那邊小四要追過去,被葉衛軍橫出一腳攔腰踢退數步。
「她是女孩兒,誰敢碰她一下我宰了誰!」說這話時另一隻手往駝子握刀的手腕上一搗一推。
駝子只覺得手臂一陣軟麻,眨眼間刀就被奪了去。
「好!」大元暴吼一聲,手持槍刺沖上來,駝子又從屁股後面拔出一把匕首,小進和小四都各拿鐵棍緊跟著湧上,端的是一股不怕死的狠勁。
張良得到李安民的通報,從房裡竄出來,防空洞的洞道很窄,兩人並排就擠得滿滿的,葉衛軍和張良一前一後,動作施展不開,尤其是張良,他怕傷到葉衛軍,乾脆不用武器徒手肉搏。
葉衛軍也索性把砍刀朝後遠遠拋開,狹窄的空間內用長武器反而發揮不了作用,李安民機靈地把砍刀拾回房間,扒在門邊繼續觀戰。
張良偷了個空檔鑽到四人幫的背後,飛出一腳踢上駝子的後頸,他可不像葉衛軍那麼仁慈,下腳極重,一下就把駝子給踹倒在地。
小進舉著鐵棍朝張良頭上砸,張良根本懶得躲,站著一動不動,在鐵棍砸上頭頂之前一把握住,往回一扯,把小進拽到面前,起腳朝他膝蓋上猛蹬,小進轟然倒地,張良又在他背上狠踩了兩腳。
葉衛軍也搶過小四的鐵棍,橫過來往牆上一搗,竟然把棍頭給插進了牆裡,小四呆住了,葉衛軍還對他笑了笑,單手按住鐵棍,膝蓋往上猛地一頂,哐的一聲,竟然把鐵棍折成了兩段,大元也愣住了。
這是明明白白的威赫,並且起到了預期的效果,葉衛軍把斷掉的棍子往後隨手一拋,客氣地問:「還要再打下去嗎?」
大元瞪起眼睛,剛吼了聲「打」,張良就按住小四的後腦往牆上摁去,屈起膝蓋抵住他的腰部,把兩條胳膊扭到身後,扳起拇指往後一拉,小四發出淒慘的哀嚎聲,大元剛一動,張良立刻扣住小四的手腕,「要不要兄弟的手了?」
葉衛軍又問了一遍:「還要再繼續嗎?」
「你們……他媽的卑鄙!」大元不敢動了,張良的眼神是認真的,他真的會卸了小四的胳膊。
就算不制住小四,以葉衛軍和張良的身手,這場架是穩贏不輸,可下次他們會再找上門,說不準還要去車行、武館鬧事,必須要從心理上壓迫,讓他們真正認識到自己的失敗。
「我打你兄弟叫卑鄙,你打我兄弟算什麼?半路劫道暗算就不卑鄙?」葉衛軍對張良抬了抬下巴。
張良立即把小四的手往後上方輕輕一扳,喀喇,是骨頭脫節的聲音,小四又發出刺耳的慘嚎。大元臉色白了,冷汗順著額頭淌下來,把手中的槍刺往地上一丟,「行!我服了,我他媽服了你們!先放開我兄弟!」
「阿良,放了他吧。」葉衛軍覺著也差不多起到效果了。
「等等,我問幾個問題。」張良眼神陰暗,隱隱泛著血紅色的幽光,「砍傷車行老闆的是哪個?」
「是我!」大元回得毫不遲疑。
「你用哪只手砍的就自己把那只手廢了!否則我下你兄弟兩條胳膊。」張良作勢那小四另一條手臂往下拽,這回小四憋著不喊疼了。
「阿良……」
「油子,你什麼都別說,他找我麻煩可以,動我兄弟就不行,這個仇我要幫炮筒討回來!」張良拉緊小四的手,狠狠瞪向大元,「快動手!」
大元被他震住了,這哪是人的眼神?根本是隨時準備撕扯獵物的野獸,兇狠暴戾,並且沒有絲毫轉圜餘地,當初怎麼會把這種人當做是百無一用的懦弱小白臉?他咬咬牙,拾起地上的槍刺猛地刺向右手手掌,從手心直透手背,他低吼了一聲,抬起多了個血窟窿的手給張良看,「可以了吧!放開他。」
「好,你是條漢子,我再問你,刺傷王家兄弟的人是不是你們?」張良眼中的冰冷沒有絲毫褪卻。
「夠了!」葉衛軍走上去一把拽開張良,小四捂著胳膊癱倒在地上。
「油子……」
「我說夠了就是他媽的夠了。」葉衛軍難得說話帶髒字,聲音雖然不大,語氣卻很重,眼神裡帶著警告地看向張良。
趴在地上的小進結結巴巴地說:「王、王家兄弟跟、跟我們沒關係,是、是阿冰那夥人幹、幹幹的。」
「你們不是一夥?現在想撇清也太遲了。」葉衛軍冷笑。
「撇不撇清都給你們報復過了,這次我認栽,以後咱各走各的路,井水不犯河水。」大元一手駕著小四一手拽起駝子,葉衛軍下手比較輕,小進還能自己行走。
四人豪氣干雲地找上來門來,被打得如落水狗般狼狽,一點報復心也給驅散了,這兩個人,他們惹不起。
大元他們走了以後,葉衛軍和張良又回到房間裡,李安民拿出繃帶和消毒水給葉衛軍處理傷口。
「阿良,你太較勁了,賺錢要緊,如果他們三天兩頭來鬧一場,生意也別做了。」葉衛軍不是怕打,他是怕張良吃虧,那些混子要麼遊手好閒要麼吃家裡面的,頂多受點皮肉傷,張良為了進貨可是砸下不少本錢,經不住這麼瞎折騰。
「放心,油子,聽說大元跟阿冰最近正在鬧分家,我就打算一撥子一撥子地把他們整服帖。」張良拿起李安民撿回來的砍刀往蛇皮口袋裡一丟,發出金屬撞擊的清脆聲音,估計袋子裡面還有其他傢伙。
「我看那個大元還算上道。」
依葉衛軍來評判,大元就有點像水滸裡面的李逵,而且他還比李逵好一點,李逵對無辜的小衙內也忍心下毒手,葉衛軍一說李安民是女孩兒,大元那幫人就不追了,而且他對兄弟是沒話說,同是流氓,如果說阿冰是流氓中的小人,那大元就是流氓中的漢子。
「上的是流氓的道,所以解決他就要用橫手段,只有比他強他才會服。」張良也不是白擺攤子的,跟周圍一些小販混熟了,自然能從他們嘴裡面知道207地道的生存法則。
葉衛軍不跟他辯,看看時間不早,拿了外套送李安民回家,防空洞離公寓大約是兩站路的距離,兩人不騎車、不坐車,通常都是徒步來回。每天放學後李安民會把車騎回住處,然後坐公車去207地道,只要沒什麼特殊情況,不論颳風下雨她都這麼堅持。
至於為什麼,李安民也說不上來,也許跟油子哥一起散步談心是她一天中最輕鬆快樂的時候。
「最近學習怎麼樣?沒耽誤吧?」葉衛軍最關心的就是李安民的學習生活。
「沒有,我都在學校把作業寫完,回去複習預習就成了。」李安民是個很刻苦的學生,如果她成績下滑,別人可能會認為是她交上不良朋友的關係,她經常跟幾個大哥出去吃飯,被認識的人看見了少不了要說閒話,所以她比其他學生抓得更緊,下課也好,午休也好,只要有時間她就會拼命做作業。
「就好,你油子哥沒上過高中,半文盲一個,你可得給我爭口氣。」葉衛軍知道李安民成績很好,每次看她的試卷都會深感欣慰。
「學那些東西不實用,混社會靠的是經驗和手段,你今天跟良哥兩人不就把大元給制伏了嗎?」李安民還沉浸在兩哥們兒的英武神姿當中。
「你懂什麼叫混社會?將來是文化人的天下,我跟阿良就是虧在沒好好讀書上面,連份像樣的工作都找不到,你可別跟我們學。」葉衛軍拿下她的帽子搓腦袋。
「我想學也學不來,頂多跟在後面看熱鬧。」說起這個,李安民不無惋惜。
「你還看熱鬧?今兒差點就被砍倒,算了,以後由我把磁帶送到公寓給你,你弄好了我再拿回去。」
「這叫重複勞動,油子哥,我已經很老實了,你要是連我這點樂趣都剝奪掉,我就自己去找樂子。」
葉衛軍瞠目,這丫頭竟然敢威脅他,「你倒說說在你眼裡什麼才算是樂趣?」
「看你們打架和開作戰會咯,還有聽音樂彈吉他。」李安民跟著學了幾天吉他,已經會撥和絃了,沒事兒就梆梆梆的掃來掃去,樂和得很。
「打架有什麼好看的?」葉衛軍又好氣又好笑,她就不能來點正常女孩會有的樂趣?
「熱血沸騰。」李安民簡單的以四個字來概括。
「還熱血沸騰?等血沫橫飛起來就不沸了,仗著有點小本事去欺負別人這不是好事。」
李安民微微一笑,「我知道,欺負人當然不好,但你們不會主動欺負人,都是別人先來找碴,以牙還牙沒有錯。」
葉衛軍沉默了半天才開口:「小妹,除了這些,你就沒有別的感興趣的事兒嗎?比如買幾條裙子打扮打扮。」
「我才不穿裙子,我們班有男生專門瞅機會掀女生裙子。」安民露出嫌惡的表情,又低頭想了想,「其他興趣,看書唄。」
工高校門口開了個書攤,對於看場電影都嫌奢侈的無產階級來說,各色小人書就成了打發時間的不二選擇,李安民喜歡看的書基本上跟戰爭鬥毆脫不了干係,比如三國演義和水滸傳的連環畫,當時流行的故事大王也深受她的喜愛,不過班裡其他女孩子似乎更喜歡看童話大王。
閱讀不僅能夠增加見識還能修身養性,李安民從書中學到了很多東西,她不僅看故事,還總是喜歡琢磨故事裡的情節和內容,為什麼會是這種發展?為什麼要這麼做?其中有什麼道理,她都會仔細推敲。
她也喜歡觀察身邊人的行為舉止,就拿對大元一夥人的態度來說,葉衛軍比張良要寬容多了,前者是給過教訓就好,後者則非要一筆賬一筆賬的算清楚,葉衛軍打架時還能保持理智,力道收放自如,張良出手極重,對弱者和傷者一視同仁,只要被他當作敵人,他就不會留絲毫情面。
不過這兩人又有一個共通點,絕對不會沒事找事,只不過葉衛軍的引爆點比張良高出許多,想事情的方向也比較發散,張良看大元,只看到他是個來踢場子的流氓,是必須擊敗的敵人,葉衛軍看大元那是全方位多視角,這可能跟他帶過兵有關,就算是在武館培訓學員也少不了要先進行一番評估。
令李安民嘆服的是,葉衛軍雖然發狠時用鐵管在牆面上紮了個洞,但是他很快就弄來水泥把洞給修補好了,還用剩下的水泥把其他破損的地方也填上了。
「這牆又髒又破,反正沒人看到,就算不管它也沒什麼。」張良如是說。
「沒人看見我心裡有數,每天來回經過都能瞧見自己的紮出來的洞多難受。」葉衛軍半開玩笑的說。
他就是這種人,住在哪裡就會把哪裡當成自己的家來愛護,生活習慣那真不是普通的好,只要有他在的地方都被打理得乾乾淨淨,李安民也去別的洞觀摩過,裡面蛛絲成網,蟑螂滿地爬,葉衛軍和張良住的房間整潔乾淨得完全不像兩個單身漢住的地方。
張良跟葉衛軍一個連隊出來,也差不了多少,成堆的打口帶都一盒盒碼在箱子裡,修理過的裝一個箱子,新貨裝一個箱子,沒有一盤散亂的,李安民跟他們處久了,也養成了隨手收拾東西的良好習慣。
跟大元衝突後沒多久學校就放寒假,為了抵禦寒冷健康過冬,李安民開始實行晨跑計畫,天剛朦朦亮就爬起來,穿上深藍色的運動服,在剔骨的寒風中慢跑,這年的冬天異常寒冷,街道兩邊從早到晚都結著厚厚的霜凍,每家住戶的房檐下都掛著晶瑩剔透的冰錐子,李安民一路跑一路朝兩邊觀望。
經過胡同口的垃圾場時,她瞧見一個巨大的麻袋在地上蠕動,看那形狀大小,不是裝了頭豬就是裝了個人,麻袋上還有一塊塊汙紫的血斑,李安民走近了些,果然聽見麻袋裡傳出人聲,還在罵髒話呢。她趕緊蹲過去把袋口的麻繩解開,一團渾身是血的碩大身軀從裡面滾了出來,李安民認出了那頭標誌性的速食麵髮型,翻過來一看,不正是惡霸大元嗎?
他身上少說被捅了十幾刀,出了麻袋後只能躺在地上喘氣罵人,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正巧那頭過來一個蹬三輪車的,李安民當即攔下車把大元送進了工人醫院。聽醫生說,這十幾刀雖然沒有紮到內臟,但是傷口很深,如果再遲點,說不定會因為失血過多有生命危險。
如此一來,李安民竟然成了大元的救命恩人。
「小兄弟,謝謝你,你叫什麼名字?」被繃帶纏成木乃伊的大元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只有頭能動。
李安民走到床頭前嘻嘻一笑:「你不記得我啦,前幾天才在防空洞照過面。」
聽出是女孩的聲音後大元愣了愣,猛然回想起來:「你是張良那邊的……幹嘛要幫我?」他瞪起雙眼。
「噢……張良哥說你大元是條漢子,雖然你找過咱們的麻煩,但見死不救這事我尖子做不出來。」李安民揉了揉鼻子,說的很有江湖氣。
這效果好,大棒加糖放到哪個年代都適用,尤其是對大元這種渾不怕的大老粗,說他是條漢子比什麼都受用。
「嘿!我大元頭一回對人服氣,那兩哥們兒夠牛逼。」大元的口氣登時緩了下來。
「說起來,你怎麼會被人塞進麻袋裡?」李安民好奇地問。
「媽的!遭人暗算了!」大元臉色刷的漲紅,在同一個地方連著被人套了兩次布袋,說出去怕會笑掉人家大牙。
「傷這麼重,我勸你最好去報案。」
「報了案我就甭在道上混了。」大元拍了下床板,不小心扯動傷口,疼得齜牙咧嘴,過了會兒,他抬眼看向李安民,「小……妹子,幫我個忙。」
「你說。」
「找我幾個兄弟過來。」大元報了結巴小進家的電話號碼,李安民借醫院的電話打了過去,把大致的情況簡單告之。
首先到場的人是駝子,他沒工作,在家門口擺了兩桌檯球賺錢,平常跟老子兩人輪流看顧,時間最充裕。
「元哥,是誰幹的?」他看到大元的慘狀眼睛登時就紅了。
「天太晚,沒看清,跟上次放黑刀子的估計是同一夥人。」大元見到兄弟以後明顯放鬆了許多。
「那個,你兄弟既然來了,我就先走了。」李安民早飯還沒吃,肚子餓得咕咕叫。
「這不是張良那邊的嗎?她怎麼在這兒?」那天下手砍李安民的就是駝子,他一眼就認出來這個從上桶到下的乾癟豆苗。
「是這小妹送我來醫院的,沒她,你就準備給我抬棺材板兒吧。」大元對李安民是真心感激。
駝子對大元最是敬佩,一聽說這事立馬肅然起敬,「原來是大哥的恩人,之前是咱不對,今兒這人情,駝子記下了。」他說的記下就是指來日必將回報,混混說話也是很講究藝術性的。
李安民追求的就是這種人在江湖混的漂泊感,於是她很豁達地表示:「沒什麼,古語有雲,昨天的敵人就是今天的朋友,過去的恩怨就讓它過去吧,我幫你是道義,不要放在心上。」
這番藝術感爆棚的話把大元和駝子聽得一愣一愣的,這話要是從葉衛軍嘴裡講出來那肯定是極有說服力,換做李安民就顯得格外滑稽,但是這其中的善意是傳達到位了,在大元看來,李安民就是跟班級別的,她說的話肯定是在傳達大哥的意思,於是出院以後在顧老闆的飯店擺了一桌,把葉衛軍、張良、車行三人組、毛禿師徒都請到位,用道上的話來說,這就叫一杯酒泯恩仇,矛盾從什麼地方開始就在什麼地方結束。
這個結局是意外的也是眾人樂見其成的,因為句點劃得太漂亮了,李安民沒少受葉衛軍誇獎,那段時間走路都飄飄然。
大元始終不相信是阿冰放的黑刀子,但是阿冰對大元的態度是一天比一天差,兩人不久就徹底鬧崩了,張良知道情況後立即就去找大元,大元有輛貨車,張良只有輛三輪車,想把生意做大,人力物力一樣都不可少。
「我付的工錢肯定沒有阿冰高,但是我能保證,只要有我一口飯吃,就不會少了你大元的。」張良說得極為誠懇。
「良哥,我大元不是看中錢的人,你不來找我,我也要找你,就算不給我錢,我也打算跟著你幹。」大元從來沒當過誰的小弟,他從小就打架王,阿冰跟他是合作關係,是平級的,他曾經把阿冰當兄弟,但沒服過他。
本來他只是佩服張良的狠勁,在一件事過後,他就徹底對張良死心塌地了。阿冰鬧分家是指望讓大元滾出207地道,沒想到他竟然會去幫死對頭,大元雖然粗暴,辦事效率卻沒話說,阿冰重新找的合夥人聽話是聽話,在動手能力上差大元一大截。
阿冰很不爽,他忘了自己對大元做過的缺德事,反而覺得大元這個人太不夠意思,阿冰不敢跟他正面衝突,前面兩次下黑手也沒用臉熟的夥計,那些敢於截路捅刀子的人都是阿冰花錢找來的亡命之徒。
這回,他把目標對準了張良的攤子,阿冰雖然很早就認識了張良,但是他還沒真正見識過張良的手段,道上混的人就算被抓到警察局也不會咬住其他同夥,阿冰不怕那些人會出賣他。
打手一共七人,為首的叫瘊子,曾因流氓罪被捕入獄,其他六個人是他的獄友,流氓如大元等人,也只是靠打架鬥毆來維護面子,除了駝子,其他人好壞都有份糊口的活幹,瘊子團體則是為了錢什麼下流事都願意幹,雖然他們有案底,但正是因為有前科才更有經驗,這些人下起手來既黑又小心翼翼,而且沒品。
大元威脅人時喜歡說:「老子見你一次打一次!」
瘊子威脅人時經常說:「小心老子操/你全家!」
大元最不想沾惹的就是瘊子那種老不要臉,他不怕人家操他,就算被人捅成重傷他也硬挺得很,但是他怕人操他全家。瘊子沒有動他全家的主意,但是帶人把他工作的地方砸了,也就是堆貨的防空洞,那天張良正好領大元去運貨,洞裡面一個人也沒有,瘊子拿板斧把鎖給敲了,闖進去後把三箱打口帶砸得乾乾淨淨,沒一盤是好的,然後對在洞口擺攤的小販放話:「告訴張良個□,抄家的是瘊子,讓他叫大元滾蛋,否則進一次貨我砸一次!」
這次損失慘重,大元心裡面很過意不去,苦笑著說:「不好意思良哥,帶累你了,我把車子留給你抵損失的錢。」
「跟你沒關係,別在意。」張良拍拍他的肩膀,大元自從用軍刺紮了自己的手以後留下了後遺症,右手不能用勁握拳,這個以拳頭打出名氣的人再也無法隨心所欲的幹架,連握刀都握不牢。
張良在知道那天的事是場誤會之後追悔莫及,但是幹都已經幹了,他是絕對不會認錯的,他跟大元一樣,相信以暴制暴是解決問題的最快捷方法。
在大元看來,張良似乎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收拾殘渣後該幹嘛就幹嘛,他越是鎮定,葉衛軍就越擔心,他瞭解張良絕不是那種能吃得了悶虧的人,果不其然,張良在打聽到瘊子團夥的落腳處之後,單人匹馬提了把軍刺蹬上他的老舊自行車一陣風狂飆過去。
N市的夜晚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張良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盈盈綠光,他像頭夜晚出來的覓食的狼,在湖邊的老房區找到瘊子的窩點,悄聲無息地站在門外,直到聽見裡面傳出談笑聲才輕輕敲門。
「誰啊?」
「老王家的。」他隨口胡謅。
「你誰?啥事?」有個兄弟出來開門,他們雖然砸了張良的帶子,卻根本沒見過張良本人。
「瘊子在嗎?我是來給他送禮的。」張良客客氣氣地說。
「大哥,鄰居找你,說是老王家的,來給你送禮。」開門的人回頭通報,一點也沒懷疑,不怪他大意,實在是因為張良的外表太具有欺騙性。
瘊子走出來了,「送啥禮?你是哪個老王家的,咋沒見過你?」他也沒懷疑,聽口氣,住在隔壁叫老王的人還不止一個。
「你就是瘊子?」張良又確認了一遍。
「是啊,幹……」
話沒說完,張良就拔出軍刺朝他腹部猛捅了一刀,接下來是肩膀、兩腿,出手又快又狠,等其他人反應過來以後,瘊子已經頹然倒地。
在捅人方面,張良比瘊子更專業,下手重但是不致命,瘊子雖然爬不起來,意識卻很清醒,這時其他人也抄起傢伙,張良不進屋,死死堵在門口,誰先上就踹誰,沒有一個人能沖得出來。
這時,不知道是哪個人拿出一把獵槍抵住張良的頭,「不許動!動一下我崩了你。」
「你敢嗎?」張良冷笑。
「先把刀丟了,抱頭蹲下來」 哢!是子彈上膛的聲音。
「你他媽敢嗎!?」張良突然咆哮一聲,抓住槍管子往上舉。
砰!槍嘴子火星一冒,子彈打在外簷上。
張良沒放手,抬腳蹬上那人的胸口,手腕一轉把槍給搶到手上,毫不遲疑地扣下扳機,一槍打在那人的肩膀上,等了大約四五秒之後又是一槍打在小腿上,然後用槍管子搗住瘊子的背脊,淡淡地問了一句:「你們是想死還是想活?」
瘊子連忙喊停,他被嚇傻了,哪有人二話不說就開槍的?他動刀子這麼多年,從沒見過這號渾人,而且以射擊的精准度來看,該小白臉肯定是專幹這行的。
「你是誰?有種報上名來。」
張良又給了瘊子一腳:「還敢狠?是誰叫你砸我場子的?」
這下瘊子等人全明白,面前這個外表俊秀下手狠辣的牛人正是張良,所有人都在心裡面罵:操/阿冰他祖宗的,怎麼沒提過張良是個硬腿子?
阿冰很無辜,他只知道張良夠厲害,哪裡想到此人能狠的抓到槍就開火?他們那群人當中,阿冰最怕的其實是毛禿。
「沒人叫我砸,是我看你不順眼!」瘊子雖然混蛋,道上規矩比誰遵守的都要嚴謹,寧死不招供,但是當大哥的流氓素質高不代表底下兄弟也有這麼高的覺悟。
「你們當中有個人的弟弟在農工一小上三年級是吧,等我有空就去接他放學。」張良知道也就這麼多了,他也不可能真去幹挾持小弟那樣沒品的事,提這個無非是為了給人施加壓力。
猴子團夥要脅別人要脅慣了,遭人恐嚇還真是打出獄來的頭一回,有人沉不住氣了:「姓張的,你不要太下作!你得罪過誰自己心裡清楚!」
「是阿冰?」張良眯起眼睛,他早就猜到了,只是缺個映證。
一屋子全都沉默不語,張良的猜測得到了明確的答案,他對瘊子放話:「我張良孤家寡人一個,老子活不下去了——你!你們!一個都別想跑!」說完扛著槍揚長而去,沒有一個人敢攔。
瘊子怕了,他怕的就是張良說的四個字——孤家寡人,明明白白地告訴在場所有人,他一條命無所顧忌,惹急了什麼事都能幹得出來。對於瘊子這種經常拿別人的家人當威脅的惡徒來說,最怕的就是像張良這樣有硬底子敢豁出去的光杆棍子。
住院期間,瘊子叫手下兄弟去跟張良講和,雖然張良也損失了不少錢,但還遠遠比不上瘊子那夥人的醫藥費,據說被槍打中的人可能會落下殘疾,那天的槍響沒人在意,都以為是在放炮,瘊子不敢報案,意思就是讓張良出點錢算私了。
張良不肯,別說他身上沒錢,就算有錢也不會給,葉衛軍幫他掏了,為這事張良還跟葉衛軍起了口角。
「你這不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嗎?就這麼服軟還怎麼在道上混下去?」張良知道葉衛軍付了錢之後氣得七竅生煙,他工資不多,這一出手不知道又要瘦幾斤。
「咱們跟他們不是一條道上的。」葉衛軍只說了這句話,他不喜歡跟兄弟爭辯。
當時地道裡的人都說張良是條硬漢子,他哥們兒葉衛軍不行,是個軟腿子,李安民知道不是那麼回事,只要對葉衛軍稍有瞭解的人都清楚他不是沒膽,找上門來的架他從來都是正面迎敵。
葉衛軍跟張良不同的地方在於他慣於分辨什麼時候該動手,什麼時候該講道理,只要能達到最終目的,不局限於用一種方法。
跟瘊子談攏後,葉衛軍認為講道理的時候到了,因為此時的阿冰已經成了驚弓之鳥,地道的人都知道張良敢動槍子兒,在錢和命之間做選擇,相信大部分人還是會果斷選擇後者,沒人肯再替阿冰賣命。
阿冰聽聞瘊子找張良講和後嚇個半死,生怕張良報復,退掉207的倉庫,拖著一車子貨躲到他叔家去了,張良確實要找他,被砸掉的損失必須有人買單,那段時間,大元的任務就是帶著三個兄弟滿大街亂晃,到處打聽阿冰的消息,這回大元打從心底認了張良這位大哥,從沒服過誰的惡漢真正拜倒在張良的軍褲下——此生不悔。
而阿冰的兄弟幾乎都是用利益換來的,沒幾個過命的硬腿子,有錢沒命享——誰願意幫他幹事?最後他自己受不了了,想要講和,又不敢找張良,聽說葉衛軍比較好講話,只能硬著頭皮去武館,這也是做了一番心理掙扎後才下的決心,因為武館裡有個追著他砍三條街的毛禿,權衡之下,砍人的總比槍人的要好應付。
葉衛軍估計他會找過來,先交給毛禿打頭陣,毛禿不管三七二十一拎著阿冰一頓胖揍,空明拿了柄耍把式必備的鐵環刀,將阿冰帶來的人全都堵在外面,擺明瞭就是一副誰敢上來幫手就砍誰的架勢。
別看他年紀輕輕,從小追隨毛禿走南闖北的和尚棍子哪有可能是善茬?他師徒倆就是密教裡的怒目金剛,斬妖除魔毫不手軟,雖然鐵環刀只是擺設,基本上沒什麼殺傷力,不過空明那股氣勢一出來,就算是擺設也成了能夠震攝人的兇器。
阿冰的兄弟都在武館大戰中吃過虧,沒人敢亂動,直打到阿冰大聲討饒,葉衛軍才從場館裡走出來,「毛禿,算了。」
毛禿打夠本了,葉衛軍一說他就停手,阿冰被打得滿臉掛花,連哀嚎的力氣都沒有,葉衛軍很有禮貌地「請」他到場館裡面開座談會,與會人員大多都是參與過武館鬥毆的學員,由於那次鬥毆事件把女學生給嚇跑了,只剩周草和李安民兩人,汪慧和范方是因為家裡經濟條件不好,武館生意穩定了以後,周草就讓她們退了,女學員雖然減少,相對的,男學員卻呼啦啦來了一堆。
原本兩個班加起來才二十多個人,現在光葉衛軍一個班就三十人,有些人是沖著油子哥的名頭來的,有些人是沖著毛禿來的,所以毛禿現在也不能只當老闆不幹活,每個星期至少要在空明班上帶兩節課,不然人家不交學費,這事可把空明給氣壞了,總想著什麼時候再來個大戰,他也要好好出次風頭。
三十來個學員圍成一圈,鼻青臉腫的阿冰蹲在中間,形成了狼多肉少的搞笑局面,李安民和周草坐在葉衛軍身邊觀摩學習。
「葉哥,你幫我問問阿良,要怎麼樣他才肯罷手。」阿冰的兄弟全都被堵在武館外面,他整個脊樑骨都直不起來,少了別人撐腰,鼠輩的本質一覽無遺。
「這可不是我說了算,阿良要辦人,誰也攔不住他,誰攔他削誰。」葉衛軍笑著說。
阿冰一聽更抖了,「葉哥啊……你不是他兄弟麼?你說的話他至少還會聽聽吧。」
「那你想要我跟他說什麼?現在他攤子被砸,一肚子火沒地方出,天皇老子來說他也不會聽,我葉衛軍算哪根蔥。」
李安民在旁邊聽得津津有味,葉衛軍說話的水準那叫一個高,把張良抬得跟黑煞魔王似的。其實阿冰還真找對人了,張良向來很有主見,只要他下了決心去幹什麼事就非幹成不可,十頭牛也拉不住,唯一能勸得動他的是葉衛軍,不過葉衛軍通常都很尊重他的個人意見,只要沒什麼大方針上的錯誤,他會無條件力挺到底。
就拿賣打口帶來講,葉衛軍自己不會幹,但他不反對張良做生意,甚至還出錢大力支持,對炮筒他也是這個態度,說起來朋友就是這麼回事。
此刻葉衛軍說張良不聽勸也只是在給阿冰製造壓力,並且有意無意地點出引發矛盾的癥結點,他之所以還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談是因為阿冰找人捅的不是他兩個兄弟,這種親疏分明的態度也跟炮筒和張良不一樣。
炮筒是面熱心熱,張良是面冷心熱,葉衛軍的心外麵包著凍土層,王家兄弟和大元被捅對他來說都是不必動真格就能解決的事件,但是聽到炮筒被砍,他直接就動上了手,因為炮筒是穿過凍土層,被葉衛軍放在心尖子上的好兄弟。
李安民回想起葉衛軍在防空洞對著大元等人吼過的話:「誰敢碰她一下我宰了誰」,不知道是在放狠話還是說真的,冷靜過人的油子哥會說出這種話著實讓李安民痛快了一把,因為這句話,她也覺得自己在葉衛軍的心裡應該能跟炮筒、張良兩人平起平坐,怎能不開心?
最後談判的結果是,阿冰願意賠付張良的全部損失並承擔瘊子等人部分醫藥費,張良開高價,而且命令阿冰滾出地道,這事才總算告一段落。
阿冰出了地道以後沒有再做打口帶生意,在二叔的資助下規規矩矩開了家賣磁帶的店,那家店名叫「雙冰」,後來成為了市里第一家正規的碟片店,生意紅紅火火,也算是因禍得福了。
「油子哥,地道的人都說你軟,用錢就能打發,你無所謂?」李安民看到那些傳小話的就一肚子憋屈。
「你覺得我軟嗎?」葉衛軍不答反問。
「當然不覺得。」李安民回的太急切,差點咬到舌頭。
「那不就行了,你管別人怎麼說?」葉衛軍的口氣很隨意。
「可他們說的明明就不對啊!」李安民覺得被人這麼議論是件很難看的事,她就是受不了別人的閒言碎語才決定離鄉去外地,在她認識的人當中,不管是張良也好還是炮筒也好都愛面子,還極其注重名聲,張良的名氣越大,跟他住在一起的葉衛軍就越受關注,經常有人把他倆放在一塊兒作比較。
張良心裡有數,葉衛軍是為了幫他才自願去當那個被人說軟蛋的和事佬,如果有人敢在他面前講葉衛軍半個字壞話,他會當場動拳頭,兄弟們都為葉衛軍感到不平,他本人卻是一點兒也不在意。
「小妹,你記住,面子始終是貼給別人看的,有需要的時候可以換一百張面子,但是做任何事你都要對得起自個兒的臉,懂嗎?」每次提到這個話題,葉衛軍總是揉著她的頭這麼說。
李安民一知半解,跟苗晴和周草聊天時談起這個,周草評價說:「你油子哥是個清醒的人。」
苗晴笑的有些曖昧:「葉衛軍是男人中的男人,小妹,你可要加油當個女人中的女人。」
「苗姐,女人中的女人不就指你自己嗎?我覺得你跟油子哥挺配的。」李安民知道炮筒喜歡苗晴,可惜苗晴把他當小弟,就外形上來看也是葉衛軍跟苗晴更登對,一個帥氣穩重,一個風情萬種。
聽她這麼說,正在喝茶的苗晴差點沒嗆到:「你就這麼大方?油子哥被搶走了也沒關係?」
「都是自己人有什麼搶不搶的?你們不是挺有話題的麼,真在一起也挺美呀,雖然對炮筒哥有點說不過去。」李安民心裡坦蕩蕩。
苗晴敲著桌子笑,「你知道每次葉衛軍都找我談什麼嗎?小妹最近學習怎樣,生活怎樣,有沒有什麼需要值得注意的地方,唉……就是親兄妹也沒這樣的。」
「油子哥當了六年兵,部隊裡可不像社會上人情淡薄。」李安民沒有覺得哪裡不對勁。
「苗姐,這你就搞錯了,油子哥不是拿尖子當小妹,是直接把她當女兒來對待了,能不著緊嗎?」周草笑著打趣,李安民離開竅還早得很,照她這麼發展下去,就算一輩子不開竅或者開錯方向,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苗晴想想也是,這兩人之間的關係更像是親人,完全不來電,說起來葉衛軍跟張良都老大不小了,沒對象也挺稀奇,他們又不像大元那樣長得五大三粗,女人看了就逃命。
李安民倒覺得正常,水滸裡面的好漢,諸如武松、晁蓋、史進之流,不都沒老婆嗎?成天打熬筋骨肯定比成天搞對象有趣,葉衛軍會談戀愛?李安民壓根連想都沒想過,她對油子哥的感情世界沒多大興趣,看他和他那幫兄弟朋友應付各種突發狀況才叫有意思。
巡演/年夜飯
春節前期,巡演到N市的「萬王樂隊」受邀參加工大的迎新春晚會,這支組建於外國語學院的樂隊在當代初期掀起了一股西方搖滾的浪潮,以模仿開道,輾轉各地高校、大學進行現場表演,每到一個地方,都能在當地的學生和青年中間引起轟動。
在那時,北京的搖滾圈已初具規模,樂隊也正在從第一代向第二代過渡,但在N市,搖滾這個概念還只是甫現雛形,市里的搖滾愛好者大多在自娛自樂,諸如張良、毛禿等人,或者像阿冰那樣每日汲汲營營而遺忘了最初的感動,就算有人組成樂團,也只是在校內進行小規模的表演,沒什麼太大的影響力。
即便是萬王樂隊的演出,也只是校內匯演的一部分,對於資訊遲滯的城市來講,大部分社會人士對所謂潮流並不會報以過多關注,新事物的蓬勃發展大多依靠當代年輕人向前推動,正應了那句「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
首先得知這個消息的人是周草,高陽上了工大之後與同學組成了一支名叫「兄弟」的三人樂團,他在團隊裡當鼓手,當然,他們不玩搖滾,專唱國內的流行歌曲,高陽之所以請周草去參觀,只是想讓她親睹自己在舞臺上的風采。
「我們兄弟樂團會先上臺給萬王樂隊做暖場表演。」高陽特意到周草家的麻將單等了她半個小時。
「萬王樂隊?」周草總覺得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
「搞搖滾的,唱的都是外文歌,據說他們挺紅,正在全國各地巡迴演出,看來咱們校長這回算是下了血本。」高陽玩樂隊不是因為喜歡音樂,純粹是為了出風頭,偶爾會去瞭解一下相關訊息也只是想積累談資。
「噢……萬王,聽良哥提過,北京第一撥冒上尖子的樂隊。」周草想起來了。
「良哥是誰?」高陽皺起眉頭。
「朋友的朋友,特喜歡搖滾。」周草抬頭看向街對面,沒注意他糾結的表情。
「過來吧,我給你多弄幾張票,你可以帶人一起參觀。」高陽滿心期待。
「不是工大的也能進?」周草在心裡數了一下——尖子、苗晴、退伍兵三人組、王家兄弟、毛禿師徒,大元兄弟,「十五張票行麼?」
「沒問題。」周草女性朋友眾多,十五個不足為奇,周草手裡閑票多得是,全是從沒空參加晚會的學生手裡搜刮到的。
「高陽,你說我該怎麼謝你?」除了幾個死黨,周草通常是有人情必還。
「把你閨蜜介紹給我認識,林玲,我想跟她談物件。」高陽沒正經地開玩笑,也想看看周草的反應。
「不行。」周草想都沒想,閉著眼睛就拒絕了。
「為啥?就算她是千金小姐,跟著我也不丟面子吧。」高陽樂了。
「林玲家人反對她早戀,而且她要出國念大學,開春就出發,如果你能在她回來之前不亂搞物件,我倒是可以考慮……」周草靠在牆上遙望天上的白雲,這裡的天空不是藍色,而是呈現出渾濁的灰白,與老舊的牆壁很相似,走到哪裡都像是被蒙了一層化不開的灰塵。不知道加拿大的天空是否與這兒相同,還是更加廣闊澄澈?
「你對我的事兒瞭解的挺清楚的嘛。」高陽不否認自己換物件如換衣服,其實他現在正談著一個女孩。
「全校都清楚,你是到哪裡都能出名。」周草輕笑。
「呵……別光說我,你不打算交個男朋友嗎?」高陽微偏過頭,拿眼角餘光斜瞥她。
「我爸說,如果我在上學期間找對象,他就打斷我的腿。」周草在心裡對周爸說了聲抱歉,他老人家從來沒對獨生女粗過脖子,更不可能說出這麼狂暴的話來。
「是這樣啊……哈,那你豈不是還要再熬幾年?」高陽此刻的心情不知道是慶倖還是失望,以朋友的立場而言,這兩種情緒好像都不該出現在他身上。
「恩……是吧,反正短期內不考慮。」周草心不在焉地說,其實高中畢業後她不想再繼續讀下去。
沒隔兩天高陽就把票送到周草手裡,周草一通電話打給李安民,李安民一通電話打到武館,由於防空洞沒法接電話,離那裡最近的武館就成了業務集中營,毛禿接到電話以後興奮過度,蹬上自行車跑去通知張良。
中午,有史以來最全的成員聚會在顧老闆家的飯店盛大召開,桌上的飯菜並不豐盛,顧老闆還很熱心地多加了幾道菜,張良是北京路上的救星,自從他收了大元之後,沿街的店鋪都少了份額外開銷——永欠不還的賒帳,為此大夥都很感激他,也願意在保本的前提下多付出點。
參加聚會的除了尋常混在一起的兄弟,還多了苗晴、周草兩人,炮筒擠在苗晴身邊猛獻殷勤,單從表面上來看,苗晴可說是萬草叢中一點紅,把大元等人和飯店的夥計都震了,他們幾時見過這樣要長相有長相、要氣質有氣質的大美女?
周草把票一張張發到眾人手裡,最高興的當屬張良,炮筒老是開玩笑,說他擁有一顆火熱的少男心,別看他平常酷酷的不怎麼愛開玩笑,提到搖滾樂那是一套跟著一套,還能結合馬克思主義哲學和毛澤東思想大談音樂之道,大家都很佩服他這點,覺得此人思想境界甚高,因為他說的話誰也聽不懂。
聚會完了以後,苗晴拿出相機留影紀念,大家在飯店門前排排坐,請顧老闆按下了快門,許多年後,已經成為大酒樓董事的顧老闆指著牆上的全家福萬分感慨地說:「當年飯店生意不好,就是這幫年輕人每月一次的家庭聚餐支撐著我幹上規模直奔小康。」
演出當天,十五個人組成打狼隊,浩浩蕩蕩地殺向工大禮堂,大元那夥竟然把速食麵頭給剪短了,標準的二八分,梳的光滑油亮,結巴小進還戴了副黑框眼鏡假扮知識份子,把毛禿和炮筒笑得滿地亂爬。
檢票時,穿著僧服的毛禿被攔住了,只見他豎掌當胸,文縐縐地說:「貧僧乃東山佛教協會成員,受邀前來參觀演出,阿彌陀佛,罪過罪過。」說著露出慈悲的微笑將票亮出。
有個聽起來玄乎的身份,還特別把語氣加重在「受邀」兩字上,最後的內部門票是殺招,一忽悠一個准,檢票的同學還以為他是哪裡來的大師,趕緊恭恭敬敬地讓道。
「出家人不是不打誑語嗎?東山佛教協會,虧你能扯得出來。」葉衛軍調侃他。
「我師傅他是破戒僧,五大戒都破全了,這就是人在江湖混的悲哀啊!」空明要麼不裝逼,裝逼起來無人敵。
為了能深入陣地,大元建議眾人分散開來自由行動,反正座位隨便坐,機會難得,當然要坐在女大學生中間享受,狼入羊群,大家當然擔心,張良決定跟過去控場,免得鬧出什麼風波來,他這個決定讓擔心不減反增,張良能控場?他不跟著一起失控就謝天謝地了。
王家兄弟到哪都不分開,哥倆好的坐在最後排,炮筒跟在苗晴屁股後面打轉,甩都甩不開。葉衛軍想找個好視角,帶著李安民和周草兩學生往前走,在過道上撞見了滿頭大汗的高陽。
「你怎麼了?」周草關心地問。
「小龍他媽臨時住院,他來不了,我們正急著找會彈吉他的人頂替。」小龍是兄弟樂隊的吉他手,高陽這會兒急得抓耳撓腮,連說話都語無倫次。
「會彈吉他的這裡就有一個,彈得還很好呢。」李安民笑著拉拉葉衛軍,她永遠忘不了火車上的那一幕,整個車廂的人都被震住了,再搞定一個禮堂應該不是大問題。
「他們是?」高陽這才發現她身邊還站了兩個人。
周草把手攤向李安民:「我的朋友……」又攤向葉衛軍,「的朋友。」
「你會彈吉他?」高陽現在最關心是這個。
「恩,不過……」
「流浪者的獨白、小茉莉、明天會更好、去何方、艱難行……你會彈嗎?」高陽不帶停頓一口氣報出幾首歌的歌名,報完以後小喘氣,李安民在旁邊為他鼓鼓掌。
「後面兩首會,不過……」也虧葉衛軍能在突發狀況中處驚不變,但是他的話還沒說完就再度被打斷。
「太好了!就要兩首!只要兩首!這位同學,快跟我到後臺,咱出演前先合一下。」高陽好不容易找到救星,管他是誰,就算是死馬也能當活馬醫。
自從當了兵,葉衛軍已經有好幾年沒被人叫過「同學」,以他的年紀,如果還在上學的話,應該是大學三年級。
高陽這聲「同學」叫得葉衛軍內心千回百轉,一個不留神就被高陽拽跑了,李安民在後面打氣:「加油啊,油子哥,我跟阿草就坐在前邊第二排看你。」
葉衛軍被拉到後臺以後還沒來得及說上話就被高陽掛上一把電吉他,葉衛軍冷靜地說:「這位同學,我只彈過木吉他。」
「沒關係,一樣用沒差別,我幫你把效果器調好,你只管彈就成。」高陽絮絮叨叨地說著話,對著不遠處在調弦的另一名同伴喊道:「劉濤!找到人了,快過來,你倆先對一下。」
劉濤連忙端著琴跑過來,高陽拉著他介紹道:「這是樂隊的主音吉他,彈主要旋律的,劉濤,他是……呃,請問你叫啥?」他才想起來還沒問人家的名字。
「葉衛軍。」
「好,葉衛軍,劉濤,你跟他講解一下怎麼分配。」高陽是鼓手,對吉他瞭解不多。
兄弟樂隊就只有兩個吉他手和一個鼓手,劉濤還兼職主唱,整個編制不全,排練的歌曲也很簡單,節奏吉他手只要負責在後面掃和絃就行了,劉濤演示了一遍,葉衛軍音樂天分很高又有基礎,很快就能彈得上手,其實他一開始想要拒絕的,可高陽說風就是雨,根本沒給他說話的機會,就這麼趕鴨子上架配合上了。
傳統節目過後,簾幕拉開,兄弟樂隊集體亮相,高陽居後坐在架子鼓前,劉濤站在舞臺中央,葉衛軍站在劉濤旁邊,他上穿土灰色的圓領毛衣,下套萬年不變的國防綠軍褲,挺拔的站姿像蒼勁的古松,由於他個頭很高,穿著跟另外兩個學生差別很大,一站在舞臺就成了聚光的焦點。
「我/操!那不是油子嗎?」張良揉了揉眼睛,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操!衛軍哥怎麼蹦臺上去了?」炮筒看了好一會兒才確定不是眼花。
苗晴托起腮,著迷地讚歎:「男人就是跟小毛頭不一樣,炮筒,你多跟你衛軍哥學學,別沒事追在女人屁股後頭轉。」
「苗姐,我也是男人呀,我喜歡你才追在你屁股後頭轉,你看我追過別的女人嗎?」炮筒可委屈了。
「那你就去追唄,需要我替你介紹幾個嗎?」
「苗姐——你明知道我喜歡的人是你。」炮筒拖長的聲音裡充滿怨懟。
「那是你還沒遇到合適的。」苗晴當他是小孩子要糖吃,要不到就軟磨硬泡,炮筒個性不錯,可惜不是她喜歡的類型,只能當朋友,找物件的話,她更中意成熟的男人。
「苗姐……」
炮筒還想傾述衷腸,被苗晴一巴掌拍在背上,「別吵,看你衛軍哥表演。」
王家兄弟無緣目睹葉衛軍的風采,他們看歌舞表演看的太無聊,在座位上呼著了,大元四人幫吹著口哨幫葉老哥造勢,旁邊也有學生跟著起哄,看來兄弟樂團在工大有一定的號召力。
周草的視線定在架子鼓上,這種打擊樂器她只在打口帶封面上見到過,沒想到實際操演起來這麼爽快,高陽打得很陶醉,雖然歌曲節奏感不算太強,他卻擺出各種誇張的造型,頭還跟著甩來甩去。
李安民看完演出後只有一個感覺:還是打架鬥毆時的油子哥最帥。
葉衛軍從上臺到下臺一步都沒有移動,雖然應該沒彈錯,但他的姿勢從頭到尾都沒變過,不管曲調是哀愁還是亢奮,他都只是面無表情地抱著琴——梆梆梆、梆梆梆,身姿依舊挺拔,如古松巋然不動,淡然鎮定地令台下觀眾汗顏。
兄弟樂團之所以出場是為了替接下來出場萬王樂隊暖場,葉衛軍的表演起到了完全相反的作用,偏偏他的感染力又十分強大,樂團上臺時,觀眾席上還一片騷動,等到樂團下臺時,全場肅然,鴉雀無聲,估計在候場的萬王樂隊也很無語,不過老牌樂隊就是有經驗,上場後先由主音吉他手飆了一段SOLO,跟前面唱民歌的校園樂團完全不是一個段數,氣氛立馬被帶動上來。
萬王樂隊總共有五名成員——主唱、主音吉他手、節奏吉他手、貝斯手和鼓手,配製齊全,技術老練,彈奏的全是國外的搖滾樂,以重金屬風格為主,節奏感強,吉他失真的效果高亢激昂,他們演奏的是美國搖滾樂隊MTC的歌曲。
這是張良和毛禿最愛的樂隊沒有之一,兩人聽到激動處都忍不住跳起來振臂高呼,場內其他觀眾也都坐不住了,尤其是男同學,有的甚至跑到過道上跟著音樂搖擺。
這時葉衛軍已經回到李安民身邊,聽了一會兒後,喃喃自語道:「這不是我每天睡覺時聽的催眠曲嗎?」
李安民心想天天聽,就算不催眠也變得催眠了。
萬王樂隊的演出讓原本對搖滾感觸不深的苗晴和周草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苗晴愛上了最後那首抒情歌曲,並且一直在糾結為什麼樂隊裡只有弦樂和打擊樂而沒有鍵盤。
周草是對架子鼓感興趣,高陽聽說了以後自告奮勇要當她的老師,歡樂地表示願意手把手傳授秘技,被周草不給面子的拒絕了。
散會後,一行人按照約定在校門口碰頭,再過不久就是春節,張良、苗晴和毛禿師徒都要回老家過年,炮筒也收拾好行李準備下農村探親,李安民拉著葉衛軍的手說:「油子哥,過兩天我們一起走吧。」
「噢……我今年不回去了。」葉衛軍故作輕鬆地笑著說。
「為啥?」李安民還不知道葉衛軍跟局長鬧翻了。
葉衛軍笑了笑:「沒什麼,懶得跑。」
張良和炮筒心裡有數,也不好多說什麼,葉衛軍平常好說話,固執起來卻誰也沒辦法,李安民看出了葉衛軍不想多談,也就沒再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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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前期,街道上張燈結綵,炮仗攤子順溜排,207地道卻變得冷冷清清,就算是流氓地痞也要回家過年。
武館關門,張良跟炮筒都趕早上路,葉衛軍獨自躺在防空洞裡,還真有那麼點獨飲孤獨的蕭瑟感。正在暗自感歎時,厚重的房門被推開一條縫,李安民探出半顆腦袋來。
「油子哥,你不去換點儲備糧嗎?等店家都關門就來不及了。」
葉衛軍從上鋪跳下來,驚訝地問:「你還沒走?」
「走什麼?我跟我爸說了,今年不回去過年。」李安民側身從門縫擠進房裡,跳著跑到葉衛軍面前,臉上被凍得通紅。
「不回去?為啥?」
「我爸生意忙,沒時間陪我過年,回不回去都沒差的。」李安民淡淡一笑。
葉衛軍知道她沒說實話,就算生意再忙,也不可能忙到沒時間吃年夜飯。
「小妹,一年一次的團圓節,你還是回去吧。」他認為李安民是為了陪他才留下來,事實也的確如此。
「沒關係,就算我爸有空,也只有兩個人,在這裡也是兩個人,都一樣,跑來跑去反而麻煩。」李安民脫下手套搓搓臉,外面都結凍了,防空洞裡卻很溫暖。
葉衛軍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能依著習慣揉了揉她的頭髮。
「走!我們去買吃的和鞭炮,路上已經有人放起來了。」
李安民又把手套戴了起來,興奮地跑到門邊對著裡面招手,葉衛軍套上軍大衣,把自己的棉帽戴在她頭上。
這兩人原本家境很好,小時候過年,鞭炮焰火都是滿抽屜的裝,今年在外地過節,為了省錢只是象徵性地買了一小袋。
年三十下午,李安民就把葉衛軍拖到公寓裡,廚房裡放著麵粉、肉和白菜,他們的年夜飯就是水餃和幾盤鹹貨,當然少不了用來當擺設的魚,這實在是寒酸到了一個境界,兩個天涯獨行客都在心裡為自己鞠了一把同情的淚水。
李安民把肉攤在砧板上,手握菜刀像劈柴似的往下砍,勢頭之猛令葉衛軍當場傻眼,他連忙阻止:「小妹,你要做什麼?」
「我來做肉餡,油子哥,你會和麵嗎?」
葉衛軍自然比她懂行,在部隊呆了那麼久,到廚房輪班的次數也比別人要多,更何況葉衛軍還當過灶頭兵,手藝沒話說。
「沒你這麼切肉的,抓刀的姿勢也不對。」葉衛軍把李安民拉到旁邊,接過她手裡的菜刀,先把肉橫向縱向各劃一刀分成四份,先把其中一份切成薄片,再將肉片切成肉絲,然後才開始李安民剛才的工序——剁肉。
「你照著我的步驟做,一大塊肉直接剁要剁到什麼時候?」
李安民受教地接過刀,抓起肉往砧板上鋪平,葉衛軍站在她身後,一手握住她拿刀的手腕,另一手將她平按在肉上的五指往裡推,邊替她調整姿勢邊耐心講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