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4 章
牡丹花帕(01)

春暖花開的時節,失蹤整年的李安民又回來了。家人報了警,她只能編個遊大山迷路的理由。這不著調的謊言說出來連李安民自己都覺得汗顏,爺爺奶奶見她為難,再三確定她的安全後也就不再多問。

大學課程還要繼續,跟李安民同屆的學生已經快畢業了,她還得跟著學弟學妹們重修一年,還是獨自住在那間死過人宿舍裡。

李安民時常會在洗臉時欣賞鏡中的自己,沒人發現她的身體換了,換成了另一個李安民的軀體,是最初跟靈魂配套的原裝正版貨。她儘量把自己打理得跟以前一樣,從髮型到穿著,但仔細看還是能看出區別來。

返校時正值牡丹花季,學校附近有個專門替人繡牡丹花的阿媽,不是時下流行的十字繡,而是用傳統的刺繡方法,在織物上一針一線地繡出花形,她總是包著一塊花格子布的頭巾,身穿過時的藍色布衣,坐在街角擺地攤,攤子上鋪滿四四方方的繡花手帕。

李安民把她稱作「花阿媽」,花阿媽每天下午五點準時出攤,如果放學晚,李安民在回宿舍的路上總能看見她抬著頭,伸直脖子,用期頤的眼神來回掃視過往的路人。

可是男男女女只是漠然地從攤子前走過,從不低頭看一眼。

是啊,這年頭誰還用手帕,誰還用這種樸實無華的布手帕。

有天系裡聚餐,傍晚回舍時,李安民又看見了花阿媽,她還沒收攤,蜷身坐在一塊黑布上,路燈懸在頭頂正上方,光線昏黃又閃閃爍爍,映照出一個飽經風霜的農婦形象。

李安民看得心酸,就走過去蹲在攤子前,黑布的白手帕很扎眼,布料有些硬,白的泛灰,像病房裡用舊了的床單,手帕邊緣的包邊是手工縫上去的,縫得很細密,牡丹花繡用的是銀絲線,繡在手帕中央,每一朵花形都不同。

就在李安民挑選手帕時,花阿媽還不停手地在布帕上刺繡,用的是細如頭髮絲的紅線,捏針的手指像乾燥的紅蘿蔔,很緩慢地在布料上穿進穿出,不像是個嫺熟的繡花工,但她沒貼紋樣,好似圖形就浮在布面上,從莖部開始一針一線地往上繡。

李安民問好價錢,挑了兩條手帕,花阿媽抬起頭,她的臉上紅彤彤的,比所謂的「農村紅」還要重些,在顏色最深的部位能看到一粒粒細密的小疹子。李安民稍微往後退了一步,正想走,卻見花阿媽拆開繃子將繡好的紅牡丹手帕疊好,塞進布包裡,捧著布包送到李安民身前。

燈光把她的臉映照得黃蠟蠟的,細密的疹子滲出白色的膿點,李安民又往後退了兩步,一隻飛蛾撲騰著翅膀越過李安民的肩膀,穿透花阿媽蠟黃的臉,朝上方的路燈飛去。李安民的心往上提了提,往地面上瞄,黑色的地墊把光全吸了進去,看不出光影,沒有一絲深淺變化,花阿媽的腳下竟然沒有影子,她站起身來,朝前伸出雙手,李安民發現她的手背上也覆蓋著一層尖疣,像是一種皮膚病。

李安民的心「咚咚」跳了起來,轉身就跑,可沒跑幾步又停了下來,她心想:鬼啊怪的見得多了,連自己都是移過魂的怪胎,還有什麼好怕的?那花阿媽好像有什麼事要傳達,不如問清楚再說。

她剛回頭,一陣涼風撲面吹來,把李安民吹得眯起了眼,定睛再看時,路燈下空蕩蕩的,到處都找不到花阿媽的影子,就好像連人帶著攤子一起被風給刮走了。

這件事過去不久,系裡和當地的攝影協會共同組織為期三天的戶外活動,地點在環境清幽的林園,參加活動的除了學生,多是五六十歲的攝影愛好者,主題是「生命之樹」,主拍攝物件是藝東學院的兩名人體模特,主要是通過人體來展現自然的美感。

男模很面生,估計是新人,女模名叫葛雲,是住校模特,李安民曾用三天時間完成了一張以她為參照的水彩作品,李安民對這名裸模印象最深刻的地方不是她的年輕美貌的面龐,也不是緊致勻稱的身材,而是遍佈在她大腿和小臂上的傷疤,像是用小刀片劃出來的痕跡,淺白色的細痕和小麥色的光滑肌膚相映成趣,不顯難看,反而有種異樣的殘缺美。

到了場地後,葛雲頭戴花冠,光裸上身,腰部圍著葉片做成的裙子,與另一名全身赤、裸的男模在草地上擺造型,幾十架長槍短炮圍成一圈,對著他們響個不停。那些老人似乎對拍攝人體投注了極大的熱情,有人甚至把相機從三角架上拿下來,不斷改換方位,從各個角度取景。

學生們不參與到攝影活動中,分散在各處畫風景,也有人湊熱鬧地從旁圍觀。李安民和同班的王妍坐在湖岸邊磨洋工,王妍回頭看了一眼攝影地點,悄悄說:「都是一群老色狼,這叫集體觀、淫。」

李安民微皺眉頭,沒發表意見,她透過人群看向舒展軀體的葛雲,她的動作舒適協調,沒有一絲畏怯,表情也很坦然,旁若無人地展現人體的各種姿態,自得其樂,像在林間玩耍嬉戲的精靈。

相比而言,在她身邊的那個男模反而顯得很局促,每個動作都略顯僵硬,有遊人圍觀時,他還會徒勞得遮遮掩掩。

遠遠觀望時,李安民發現葛雲左肩上的皮膚泛出淡紅色,但是定睛細看,又和平時沒什麼不同。

「葛雲的鏡頭感很好,動作的持久度高,是塊當明星的料。」李安民一般不會把人的裸、體當擺件來欣賞,葛雲是個特例,她的身體就像個精緻的藝術品,三百六十度無死角,怎麼擺都好看。

王妍不以為然地輕哼了一聲,說:「她啊,就身體能看了,人際關係一塌糊塗,還特別愛現,像這次戶外寫生,別的女模都不太願意來,她就願意,死乞白賴也要跟著,聽說她是被潘教授帶到藝東來的,是簽約的模特,潘教授每次到外校上人體課都會帶著她一起去,有人懷疑他倆是那個。」說著,她豎起一根小指在李安民眼前晃了晃,露出邪惡的笑容。

潘教授是美術學系的主任,今年四十五歲,在畫界頗富盛名。李安民只在課上見過他,對該教授的印象就是——不苟言笑、嚴厲死板,他指導模特擺造型的時候總是會磨很久,一點兒不合意也不通過。

但是很奇怪,潘教授對其他模特很嚴厲,卻從來不強求葛雲去擺固定姿勢,只用簡單直觀的話描述要表現的場景,然後放任她自由發揮,大家都猜測這兩人之間有不正當的關係,或者是潘教授有心要老牛吃嫩草。

李安民沒把這些八卦放在心上,中午休息時,她一個人去上廁所,公共廁所離活動地點較遠,隱在山陰處的竹林裡。李安民在蹲坑時聽見細微的呻吟聲從牆外傳來,她以為誰發生了意外,繞過去想看個究竟,沒想到竟看見一幕料想不到的場景。

葛雲穿著前開扣的白色連衣裙,扣子解到腹部,裡面沒穿內衣,露出豐盈的胸部,她的整個背部貼靠在廁所外牆上。社團裡的某老人一手舉著相機湊近拍照,另一隻手不時伸過去揉捏她的身體,葛雲上身往前挺,配合撫觸扭動身軀,仰起頭,發出「啊啊」的叫聲,聽起來似痛苦又歡愉。那老人就趁機按下快門,捕捉她叫歡時的姿態。

這畫面實在是太齷齪了,李安民最噁心這種借藝術為名幹猥瑣事的「藝術愛好者」,一隻腳都踏進棺材了還不學著檢點,她心裡罵髒話,用勁踩了一下腳邊的樹枝,冷聲問:「你們幹什麼?」

老人像被嚇到一樣全身驚跳起來,看到有人來,連忙單手遮臉,丟下葛雲落荒而逃。

葛雲偏頭看向李安民,潮紅的臉上露出一抹天真的笑容,她抬手將汗濕的頭髮撩到耳後,用脆嫩的聲音問:「有事嗎?」她也不把衣服扣好,就這麼袒胸露乳地靠在牆面上喘息,敞開的前襟隨著胸口的起伏波動。

李安民突然泛起一絲奇妙的感覺,她快步走過去,替葛雲把紐扣一粒粒扣上,低聲問:「你怎麼回事?」

葛雲眨了眨眼,歪過頭微笑,回道:「劉老是要給我拍特寫,會加錢的。」

李安民皺起眉頭,葛雲的年紀跟她差不多大,但是說話的語氣卻還有種稚氣未脫的感覺,她想了想,拉住葛雲的雙手說:「離這麼近拍不出漂亮的照片,以後別讓人隨便碰你,那不好。」

葛雲皺起臉,搖頭說:「我叫他幫我擺姿勢,以前很多人都會碰,大家願意碰我才是不嫌棄我,沒什麼。」

李安民給驚到了,葛雲在來藝東之前也是做人體模特的嗎?什麼叫很多人都會碰?他們畫人體的都有一個共識,就是絕對不能觸摸模特,這是最基本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