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3 章
共生

李安民再度醒來時已經被移到一座寬敞的四方石窖裡,氣溫很低,地面上白氣氤氳,她躺在符陣裡,一道血線從她手下延伸出去,延伸到靠在石壁前的高臺上。李安民坐起身,驚見那檯子上睡著的竟然是她自己。

李安民跳了起來,手臂上一陣刺痛,她看下去,發現手肘部位被包紮過,手腳俱全,捏著肉會疼,腳下也有影子,她不是鬼,那檯子上的又是誰?

李安民走近了看,發現「自己」的脖子上有道傷口,是被折疊斧砍出來的,她還記得在祭壇裡發生的事,她本來希望不能同生就一起死,一起超脫,可就在意識模糊時,黃半仙出現了,她那時說不出話來,卻打從心底渴望面前的神人能伸手拉他們一把,就這麼各自投胎,怎麼想怎麼不甘心。

念頭閃過之後,出現在周圍的古人化作團團白光射入葉衛軍殘破不堪的身體裡,再然後,金光把所有的景物都吞沒了,她也隨之失去意識,再度睜開眼睛後人就到了這裡。

正在疑惑時,一個小身影撲到李安民身上,抱住她的腿,抬起頭,甜甜喚道:「媽媽,你醒了?」

是麗麗,李安民順應本能地摸上她白嫩的小臉蛋,蹲下來問:「麗麗,這是哪裡?黃半仙呢?」

「他在替葉哥回魂。」

張良從暗處走出來,快步跨到李安民面前,揪起她的衣領,惡狠狠地罵道:「你他媽是我見過最殘忍的女人,為什麼就不能放他安息?上一次也是,這一回也是,你讓葉哥的心血全白費了!」

上一回,李安民拖著葉衛軍的屍體闖進地道裡,黃半仙給她出了一道選擇題:是要一起被祭壇吸收,還是共同活在這個世上。

這一回,黃半仙又出了一道選擇題:是要一起超生還是共同活下去。

其實李安民心裡很清楚葉衛軍渴望解脫,他活得累,別人看得也累,但她還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這在張良看來就是不顧他人意願的自私做法,任誰看到葉衛軍那副血肉伶仃的殘軀都會認為他生不如死。

張良說,原本該在地下吃老鼠的不是葉衛軍,而是她李安民,是她與黃半仙定下的協議,最後卻讓葉衛軍承擔了惡果,葉衛軍自願替李安民攬下責任,只希望她能過回普通人的生活。

黃半仙用炮筒等人的靈魂挾制葉衛軍,讓他把李安民送到祭壇上,只要能讓觀音顯像,他們的使命就算完成了,李安民原本可以回去繼續當學生過好日子,葉衛軍也可以在縛靈術解除後得到超脫。

但是李安民又讓所有的事情都回歸了原點,又走回了以前的老路。

就在張良氣沖如牛時,黃半仙和小商從裡面的房間裡走出來,小商替高臺上的那具身體縫合傷口,黃半仙遞給李安民一面鏡子。

李安民看著鏡中人:沒有血色的皮膚,白裡透青,細瘦的瓜子臉,眼下有兩顆紅痣,黑亮的頭髮披散在肩上。

這竟然是葉衛軍藏在石板下的那個女人,葉衛軍是個滿口謊言的大騙子,騙她說那只是一具蠟像。

李安民捏臉拍手,除了體溫稍涼,並沒有任何異樣的感受,她看向黃半仙:「是借屍還魂?」

黃半仙推了推眼鏡,笑眯眯地告訴她:「這只是物歸原主,我把你的靈魂還回你最初的身體裡,作為交換……」他指向高臺,「那具經過培育的軀殼要替代被火化的李懷安成為我的私有財產。」

「李懷安又是怎麼回事!她不是我媽?我爸又是誰?」

黃半仙並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先向她普及了一個詞——「感生」。

古有「感生」一說,是指女性接受瑤光之精自孕成形,顓頊帝和漢高祖劉邦都被記載為感生而育。傳說在遠古時期就有類似的交神儀式,挑選處女為祭品獻給神明,女人與神明交合後所生下的孩子通常會在祭禮中擔當重要角色。

而事實上並沒有所謂的神明,而是在經過不斷嘗試之後發現了一種以精養魄,育生胎體的自生法,作為母體的媒介只是用來存放靈魂和聚合魂氣的血肉容器。

李懷安的身體就是這樣一具特殊的魂器,承納了李安民的精氣和靈魂,再育生出另一個傳承了自身體質的生命體。但是育生法的成功率很低,靈魂與軀殼必須具備高度的融合性,一旦產生排斥,就會出現胎死腹中或早夭的悲劇。

據黃半仙說,李懷安生於民末清初時期,曾被挑選為宮廷驅儺式的降壇振女,她的體質是自然天長的雙陰體,死後屍體就被黃家收養。黃半仙期望能在李家後人中找到與這具軀體匹配的靈魂,之所以會盯上李安民,是因為在她身上出現了返祖現象。

黃半仙將死靈的魂氣融入李安民的靈魂,再轉移到李懷安這個媒介上,借此培育出的生命體不僅遺傳了李懷安的特殊體質,也具備常人所沒有的巨大魄容度,能夠容納更多魂氣,讓祭壇上的符陣發揮應有的效用。

李安民花了很長時間才把黃半仙的話消化完,說了那麼多都是廢話啊,搞了半天李懷安就相當於是體外受精的培養皿,李安民的靈魂是胚胎,死靈的魂氣是胎盤,在她體內融合增生,產生了變異過後李安民-二代。

二代小李同志回過神來的第一句話就是:「這不科學!」

小商噗嗤笑了出來,娘聲娘氣地道:「要講科學呀,你就不在這兒了。」

又是那種尾音上揚的腔調,李安民總算記起來第一次聽到這聲音是在哪裡了,是在大舟山的千龍洞裡,被附身的導遊就發出了小商的聲音。

李安民把鏡子還給黃半仙,喃喃道:「我以為是轉世投胎……」

黃半仙輕輕搖頭:「只是一種移魂再生術,沒經輪迴怎麼能叫轉世。」

「那李懷安到底算我的什麼!祖先?老媽?」

「葉衛軍遇到的李懷安,身體雖然是你的祖輩,軀殼內的靈魂卻是你的,感情、記憶都只屬於你一個人,你是不是經常會想起一些似曾相識的場景,那不是幻覺,而是殘留在靈魂深處的記憶。」黃半仙指了指李安民。

李安民戒備地盯著他:「你這樣折騰到底有什麼目的?」

黃半仙用鄙視的眼神瞟她一眼:「真是好心被當作驢肝肺,你跟小葉淵源匪淺,我借你們來用用,再給你們點好處,這不是理所當然的麼?我這人一向很有愛心。」他抬手摸小鬍子,笑得像只成精的老狐狸。

李安民直接把他的話當放氣,問道:「葉衛軍怎樣了?還要靠甲蟲來復原嗎?」

「有人願意將魂氣借生在他體內,那些持戈揚盾的古人是歷代祭祀的振子振女,和李懷安一樣,他們死後,靈魂沉眠於辟邪臉譜內,這是對你喚醒他們的一點謝禮。」

黃半仙說五靈祭的祭祀系統是根據大儺——[四夫平神]演化而來,具體過程是由住持祭祀的「方相氏」帶領四狂夫,駕方良,率百隸驅逐疫病神的一種祭祀儀式,所有參與祭祀的儺巫都是經過嚴格篩選,只要有一個環節出錯,祭禮就會失敗。

鯀時期,在如今的嵩山一帶鼠災成患,有人懷疑是疫鬼作祟,當時鯀伯派出一名帶黃金面具的巫師築水上祭壇,領數百勇士協力驅逐疫病,之後就形成了一種祭祀傳統,主持祭禮的人被稱作「老司」,到周朝時,宮廷祭禮逐漸完善,這才出現了方相氏、四狂夫等分工明確的職位。

這種祭禮的發源於原始民族的自然崇拜,隨著人類歷史的發展,由群體祭祀變成宮廷儀式,到漢代以後才又通過娛樂形式逐漸回歸民間,各種形式的祭祀活動被統稱為儺,主持祭祀的人要帶上方相面具,通過扮演驅鬼神來達到驅疫逐鬼的目的。李安民所持的儺神面具野史一種通靈的巫器,與祭壇裡的驅邪臉譜作用相近。

黃半仙說的那段歷史,與宋玉玲所說的「瘧鬼鬧三江」很像,李安民問黃半仙知不知道宋玉玲的下落,黃半仙領她進入一個陰暗的房間裡,房內陳列著許多靈牌,佈置得像個靈堂,供桌下橫著一副棺材。

黃半仙推開一半,甲殼摩挲的聲響傳出來,李安民上前一看,驚叫一聲,往後退開,棺材裡裝的是甲蟲。

黃半仙回頭瞟了她一眼,捏著鬍鬚笑道:「怕什麼?你當初不也是這麼過來的麼?」

李安民定了定心,往前邁上一步,又朝棺材裡看,蟲群上有個人形凸起,黃半仙輕叩棺蓋,白甲蟲朝兩邊散開,隨著蟲群的分散,一張熟悉的面孔展現在眼前——是宋玉玲。

棺材裡竟然躺著宋玉玲,她的口鼻和耳孔裡還塞著一簇簇甲蟲團,正在擺動著細小的腿腳往裡面使勁鑽。

李安民看得頭皮陣陣發麻,拍著心口退遠,黃半仙緩緩推上棺蓋,李安民問:「她死了?」

「還活著,能不能繼續活下去,要看她自己。」

黃半仙說白甲蟲是魂氣的化體,當年他就是利用這些死靈的魂氣融入李安民的靈魂裡,宋玉玲自願獻出靈魂和軀體,想通過這種方法跳脫人生的框架,以死亡重生的形式周而復始地生存下去。

但是宋玉玲不像李安民,她既沒有特殊體質也沒有老祖宗的本錢,成功的幾率可說是微乎其微,最有可能出現的結果就是——靈魂被死靈的魂氣撕裂,化成一窩子白甲蟲,加入蟲群的大部隊中。

李安民怔怔地發不出聲音來,好半天才瞪向黃半仙:「你就答應了?」

黃半仙攤手道:「我可是把最壞的後果都告訴她了,她卻拿出八方邪禁符來恐嚇我,你說,我能不答應麼。」

「你……你們到底是什麼人?屍販子?養屍的?」

「屍?別說得這麼難聽,管屍的跟咱同道不同行,咱們這邊的行話叫空魄,簡而言之就是存放靈魂的容器,空魄跟屍體不同,一旦遇到融合度高的靈魂,魂氣就能帶動體內的陰陽迴圈,不需要縛靈就能讓人起死回生。」

「說來說去還不是借屍還魂?」

黃半仙揚起手指搖了搖,說:「你這不叫借屍還魂,是移魂術的一種,小葉那也不叫借屍還魂,叫縛靈,他生前的體質與常人無異,不適合製成空魄。」

黃半仙說不是每個人死了,那身體都能用的,死屍不能自生魂氣,就會出現像葉衛軍那樣的陰噬現象,需要靠外力輔助才能維持身體機能。

雖然百隸顯形將魂氣借生在葉衛軍身上,但日子久了,魂氣還是會散,需要靠一種特殊的朱砂來封住七竅,這種朱砂比李安民的體質還稀有,黃半仙手裡沒有,他讓李安民先回家報平安,等葉衛軍醒了以後自然會告訴他們該怎麼做。

有張良作保,李安民才敢安心回去,從石窖裡出來就是黃半仙的別墅,地窖入口竟然在供奉黃仙的祠堂後面。這個曾一度消失的建築又出現在小常山裡,李安民順著臺階往上找,沒找到山神廟,只找到了一尊泥塑雕像,塑像的服飾顏色與那日帶她巡山的廟祝很像。

臨行前,小商悄悄給李安民透風:你不是第一次到那間地窖,還記得小葉帶你來別墅的那次嗎?半仙不是說要給你身上的那只小狐狸另找一處更好的巢穴……

黃半仙在小商身後輕咳了一聲,麗麗從半仙身後探出腦袋,沖著李安民燦然一笑,李安民頓時悟了,怪不得張良說她第一次見到麗麗不是在別墅,原來是在曲月橋的地下林園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