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2 章
牡丹花帕(09)

可是這些推測無法從葛雲的嘴裡得到證實,她像個受到驚嚇的孩子,縮在角落裡,無論周坤怎麼問,就是不說話,只用驚恐的眼神看向周圍的一切。勘察人員在下水道裡搜到了斷成兩半的鐵刀,刀口被磨的很鋒利,在葛雲的住處也發現了兩柄經過刻意打磨的油畫刀。

案情明朗後,周坤一行人受潘教授的託付去了趟葛雲的故鄉——大山腳下的猴子溝村,在熱心村民的帶領下,他們來到了農民療養院,葛雲的父親就住在一樓,周坤他們到時,他坐在輪椅上曬太陽,人雖然消瘦,精神卻很好,跟同房的其他老人也相處融洽。

周坤沒有暴露身份,只說是潘教授的朋友,潘教授最近忙,沒時間來探望老葛,托他們來捎個信。

葉衛軍把大包小包的禮品堆在床腳,周坤把兩張信封塞到老葛手上,一張信封裡裝的是錢,另一張是信。

老葛眼神迥然,笑得滿臉褶子,顯得很開心,他說:「潘教授是咱們家的大恩人,小雲也是多虧了他才能去城裡上學,潘教授誇咱家小雲有天分,學習刻苦,說是等畢業後還要留校工作,這會兒……也該畢業了吧?小雲可找到好工作了沒?」

周坤說:「找了,潘教授沒說空話,他把你女兒留在學校裡工作,是不是,小妹?」說著對李安民使了個眼色。

「嗯……嗯,葛雲在我們學校裡工作,平常都住校,忙得轉不過彎來。」李安民如坐針氈,不敢去看老葛欣喜的表情,心裡生起一股罪惡感。

周坤借著閒聊攀談得知一件驚人的事情——葛雲的母親竟然是得愛滋病死的。

李安民不自在地動了動,想起花阿媽臉上和手上紅疹子,心裡發怵,本以為那是皮膚病,沒想到竟會是魔鬼般的愛滋病。

老葛見李安民在凳子上挪來挪去,以為她是害怕被傳染,忙道:「阿萍被查出來後就被隔離了,跟咱分開過日子,我跟小雲都接受過檢查,沒染上,我現在年年體檢,年年健康。」

李安民囁嚅著問:「怎麼會染上那病呢?」

有個大媽端盆進來給老人洗腳,聽到她的問話,高喉嚨大嗓門地說:「染囉,染得多囉,也不怪咱村裡人,大夥只是想糊口飯吃,那會兒苦啊,人都窮餿掉了,聽說有錢賺當然跟著上,咱們山溝人沒文化,提到艾滋都以為是亂搞男女關係整出來的病,上面等到出事了才想到要過來做知識普及,遲啦!你說最該怪誰?」

老葛說:「咱這成地方土地貧瘠,收成差,大夥生活都苦,就有這麼一天,村裡來了個油光滑亮的年輕小夥子,說自個兒是血站的工作人員,動員大夥去獻血,每人能拿三百塊錢補貼,還發大米油鹽。」

大媽端著盆走過來,插嘴說:「三百塊對你們城裡人不算啥,咱們可要苦多久才能賺到?你說有這好處誰不想去!」

村民們不知道那其實是血頭在組織賣血,就算真知道了結果也不會變,有些人還覺得放放血就能拿錢是賺到了,還就樂意去賣。

為了拿補貼,花阿媽跟幾個村民將信將疑地上了小夥的麵包車,被載到信華鄉的輸血點,400毫升的血能換到的就是三百塊錢、一袋米和一桶油。見花阿媽等人滿載而歸,村民歡喜了,都說這下找到了賺錢的門路。

葛爸接著說:「後來那小夥子又來了幾回,阿萍都屁顛屁顛地跟著去獻血,把這當成一份能撈油水的好工作,可過了沒多久,那小夥就不來了,再也沒來過,有領導來視察村子,帶咱們去醫院裡免費做體檢。」

大媽又插嘴:「那會兒大夥還開心著呢,說上級領導終於開始關心咱貧下中農的生活了,等檢查結果一出來,說是有什麼、什麼陽不陽的……」

李安民小聲接話:「HIV病毒……」

大媽一拍手:「對,就是這個毒,說村裡有幾個人染了毒,咱不懂什麼H不H的,一聽說是愛滋病全傻了,那會兒才曉得原來抽血也會被傳染,你說要是早知道會得這個病,誰敢跟去?」

原來動員他們獻血的血頭被抓了起來,供出了血量多的村子,其中就有猴子溝村,還有座百人小村,近半村民因賣血感染了愛滋病,大多是一人患病全家遭殃,事情鬧大了,上面緊張了,趕緊想辦法補救,把攜帶病毒的村民隔離圈養起來。

在計畫獻血政策取消前,相關部門將「獻血指標」由鄉到村層層攤派,有些村委為了完成指標就跟血頭狼狽為奸,花錢雇外地人充數,獻血補償金高達千元,發到村民手上的只有兩百元、三百元不等,剩下的就被大小血頭和村委瓜分了。

信華鄉血站的工作人員大多不是專業院校畢業,要麼是退伍兵,要麼是社會閒散人士,為了省事,抽血前不體檢、不驗血,說是採用觀面相的方法,目測合格就可以撩袖子了,抽完血的針頭還能回收再利用,經由血頭組織的冒名人群來自全國各地,什麼人都有,只要一個帶病,全體完蛋。

老葛擦著眼角說:「潘教授也是好心,送咱孩子去讀鎮上的好學校,可那兒的人啊,心眼兒細,有老師悄悄跟班上其他同學和家長透氣兒,說小雲是愛滋病患者的女兒,叫他們玩的時候注意些,大人一聽可都怕了,叫自家娃別跟小雲玩,一準說小雲媽身上有病、有毒,媽有病,女兒身上鐵定也有病,你說真有病那學校能收麼?可小孩懂個啥?都給當真了。」

「小雲經常哭著問我,爸,班上小朋友怎麼都不帶我玩?他們為啥說我身上有毒啊?你叫我咋說?我只能陪著哭,後來也不曉得是誰在她面前嚼舌頭,小雲跑回來拿刀子割手,說阿媽的血有毒,她身上有阿媽的血,要把血給放掉,把血放了就有人肯跟她玩兒了,你叫我……真……真……」

說到辛酸處,老葛禁不住老淚縱橫,用手捏鼻涕擤出來,大媽趕忙遞給他一條毛巾,安慰道:「老葛,咱村人都知道你苦,有誰斜眼瞧過你嗎?理外頭人做啥!你女兒現在不是出息了,年年寄錢回來,還在城裡找了份好工作,等她忙定了還說要帶你進城玩兒咧,你是苦盡甘來啦,甭哭,該笑!」

老葛被她這麼一提醒,想起還有平安信沒看,把手裡的信封拆開,拿出信來請李安民讀給他聽,李安民接過信一看,字跡工整,大略流覽了一遍,用詞誠摯、語句流暢,她挺訝異的,沒想到葛雲是真人不露相,不僅寫得一手漂亮的鋼筆字,文采還相當不錯。

李安民讀著信,心裡百味陳雜,但至少有一點放心了,葛雲是個孝順的女兒,還惦記著家人,不是自己賺錢自己花,每個月都會寄千把塊錢回來給父親養老,這字裡行間都流露著對親人的關懷之情。

聽周坤說在血頭猖獗的那兩年裡,劉國川就是信華鄉轄下的村委,跟血頭勾結的村委當中肯定有他一份子。

這麼一來,葛雲的殺人動機就有了,也許她早就知道劉國川是害死母親的幫兇,殺人是為了報仇。朱春萍就是為了達成劉國川的指標任務才淪為犧牲品,就算血頭伏法,手裡同樣握著大把人命的村委卻還逍遙自在的活在世上,這叫人怎麼甘心?

李安民一廂情願地認為葛雲是想替死去的母親討回公道,就算嘴裡再怎麼說著不要,媽媽畢竟還是媽媽。

臨別前,老葛捧出一個黑點碎花的布包裹遞給周坤,說道:「這是阿萍留給小雲的遺物,咱家裡苦,從來沒啥好東西給孩子,阿萍就會繡個牡丹花,還大紅大綠的,小雲嫌顏色難看,她就改用白線繡,說潘教授是畫家,用白的繡出來還能拿給他塗顏色,可還沒繡完她就病倒了,阿萍在病房裡接著繡,臨死前還惦記著小雲的生日,說要把花手帕送給她當生日禮物。」

老葛害怕病毒傳染,在當時沒敢把妻子的遺物交給葛雲,一直收到今天,估摸著病毒也死光了,再過個把月就是葛雲的二十歲生日,老葛想替妻子還個願。

出村之後,周坤打開布包,裡面裝滿了繡花手帕,布料是病房的床單,毛邊都被包在密密的線圈裡,方布帕的一角繡著盛放的牡丹花,不是用白線繡的,而是鮮紅的絲線。

李安民想起了花阿媽捧著包裹往前送的場景,不由心裡泛酸,問葉衛軍:「我們看到的花阿媽真的不是葛雲她媽的鬼魂嗎?我親眼看到她用紅絲線在手帕上繡牡丹,那些線都是從葛雲背上拉出來的血線吧?她為什麼要用女兒的血來繡牡丹呢?」

「葛雲之所以會出血也有可能是她自己的心魔造成的,跟她母親沒關係,她想把朱春萍留在身體裡的血放光,她母親就把女兒不要的血變成紅線,一朵朵繡在手帕上,再當成禮物送回她手上。」葉衛軍說鬼魂在世間停留太久難免會被怨氣侵蝕,也有可能被精怪利用,花阿媽屬於後者,那團鬼面黑氣與吸食發中怨氣的食氣鬼類似,都是需要寄生在他人靈魂上才能存活的精怪。

母親的靈魂雖然被吞噬了,對女兒的那份關愛卻獨獨留了下來。

老葛似乎不知道葛雲被人輪、奸的事,始終沉浸在家有孝女的幸福中,李安民問周坤:「你什麼都不對葛大叔說嗎?」

周坤說:「葛雲只要一口咬死傷人是出於自我防衛,以那種傷勢不會重判,潘教授一直在幫葛雲存錢,他說了,就算他進監獄,那筆錢依然屬於葛雲,他的房子也任由葛雲居住使用,如果葛雲是真心掛念著自己的父親,老葛還是有盼頭的。」

「潘教授是出於愧疚還是贖罪心理作祟?感覺他真把葛雲當自家閨女來看待了……」李安民不知道該怎麼看待潘教授的所作所為。

周坤笑了笑,說:「潘教授三年前跟前妻離婚,就是在找到葛雲之後,他有個七歲的女兒,跟著母親去國外居住了。」

李安民這才意會過來,原來潘教授真對葛雲有心,怪不得對她百般呵護,連殺人罪也願意頂,只靠愧疚能做到這步嗎?李安民覺得吧,這兩人將來如果真能走到一起也算是個相對美滿的結局,至少潘教授對葛雲是真心關愛,不會讓她吃虧。

可是葛雲無罪釋放了,根據她幼年時的悲慘遭遇和成年後的一系列反常表現,被鑒定為患有偏執性精神障礙,未被起訴。而潘教授卻因故意殺人罪被判了重刑,等他把牢底坐穿,頭髮也白了。

再見葛雲是在一家酒吧裡,她完全沒變,還是那麼光鮮亮麗,走到哪裡都引人注目,那樁案子和花阿媽的事情似乎沒有對她造成任何不良影響。當周坤把朱春萍的遺物交給葛雲時,她卻仿佛受到了很大的驚嚇,站起來躲在沙發椅後,根本不敢伸手去接,只是一直在問:「你們不是已經把她解決了嗎?難道她還會再來找我?」

「不會了,你永遠也不可能再見到她。」周坤一語雙關地說,把包裹放在桌面上,又將潘教授的家門鑰匙交給葛雲,說道:「潘教授的意思是房子閑著也是閑著,讓你搬過去住,也不用跟其他人擠在一間宿舍裡。」

葛雲鬆了口氣,微微一笑,搖頭說:「我不過去,他總是妨礙我交朋友,我不喜歡他了,我聽說他要被關很長時間,不會再來煩我最好。」

葛雲說她已經辭了美院的工作,有個頗具聲望的攝影師邀請她參加人體藝術大賽,參加比賽能拓寬職業道路,葛雲已經不滿足於在小場合出風頭,她想迎得更多人的追捧,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

李安民看著葛雲神采奕奕的面龐,見她用天真無辜的表情毫不在乎地說出最傷人的話,心裡涼颼颼的,突然升起一股恐懼感,無話可說,只能呆呆地目送葛雲像離巢的雛鳥般,歡快地投入人群中,投進一個陌生男人的懷抱裡。

李安民拽著葉衛軍的衣服下擺,悶聲問:「衛軍哥,你說那些錢真是葛雲寄給她爸的嗎?那些信也是她親筆寫的嗎?她真的還記得她有一個爸?」

葉衛軍揉著她的頭髮說:「你認為是那就是,別想太多。」

李安民點點頭,老葛樸實真誠的笑臉浮現在眼前,想起他萎縮的雙腿和談論女兒時的自豪神情,李安民的心裡很不是滋味。

就在她快淡忘這件事的時候,周坤打來電話,告訴她葛雲死了,死因是急性再生障礙性貧血所引發的敗血症,死前內臟、眼底和顱內均有出血症狀,起病急,進展迅速,沒撐過半個月就因救治無效死在病床上。

!!!

有天傍晚,李安民經過花阿媽擺攤的街角,看到一個小女孩抱膝坐在路燈下,她仰高頭,伸直脖子,用期頤的眼神來回掃視過往的路人,可是男男女女總是漠然地從她面前走過,從不低頭看一眼。

再過一段日子,小女孩身邊多了一個瘦骨嶙峋的老漢,用他黝黑乾枯的手握住女孩的小手,可是那個小女孩依舊把眼光放在來往路人的身上。

終於有一天街角空了,沒有小女孩也沒有乾瘦萎縮的老人,只有一大一小兩隻飛蛾在光束中追逐嬉戲,大飛蛾追在小飛蛾身後,而小飛蛾撲扇著翅膀,朝炙熱的燈泡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