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期將至,李安民又回到白伏鎮,仍然住在泰興街的職工公寓裡,閣樓沒變,天窗外風景依舊,葉衛軍在她回來之前就先把樓上樓下的衛生全都打掃過了,比她當房客的時候還乾淨。
月頭,黃半仙親自下山跑了一趟,來送推薦信和地圖,讓葉衛軍去湘西找一名穆姓巫師,那巫師精于製作封魂鎖七竅的丹砂,會給他們指條明路。黃半仙這人向來不做無償的好事,給點便利總歸要收回點便利,他新接的一樁生意也在湘西,於是就順理成章地成了葉衛軍的差事。
那兩處還都不是旅遊景區,窩在莽林深谷裡,交通極為不便,葉衛軍規劃好詳細路線後,決定坐火車先到張家界。
傍晚六點,汽笛震響,開往湘西的直達列車准點出發,沒訂到二人間的高級軟臥,李安民他們住的是七號包廂,包廂裡有四張鋪子,李安民和葉衛軍的票是上下鋪,對面住著一對爺兒倆。
年長的看起來有六十多歲,身材高大、面貌醜得驚人,凸眼牛鼻子,臉型上下等寬,乍一看就像古代大戶人家門上的獸面鋪首,他穿著深藍色金錢紋的小立領唐裝套裝,打扮得倒是光鮮齊整,年輕的那個長得眉清目秀,穿長袖長褲,單看面貌像個弱不禁風的文秀少年,身材倒是遺傳了他老子,寬肩大手,像個跑山的粗娃子。
包廂裡冷氣很足,彌散著一股清淡的香氣,似檀香,還帶著絲絲甜味。上鋪的小哥沉默寡言,一直靠在上鋪玩手機,他把襯衫扣到領口,又裹了床被子,看來是個凍骨頭。葉衛軍和老先生隨意聊了幾句,得知他姓田,叫田茂生,是湘西土家族人。
李安民正在翻介紹湘西文化的民俗志,正好看到當地的巫族譜,其中有一門姓田的巫師家族,五代為巫,在懷化一帶相當有名,田家第五代當家人的名字就是田茂生。
李安民來興趣了,把書反過來指著「田茂生」三個字說:「大叔,你就是這田茂生?」
田茂生湊近了一看,哈哈笑道:「這年頭不興祝由科那套了,就是在解放前,老田家也不給人看病耍樂,誰寫的?嘿嘿……懸乎。」
葉衛軍問道:「田師傅走過腳?」
田茂生牛眼一跳,反問:「何以見得?」
葉衛軍說:「不看病不表演的祝由科,那便是走腳的了。」
祝由科是古時治病十三科之一,專治「鬼神病」,屬於巫醫的一種,祝由治病不用藥,而是要用醫師的意念和符咒產生的場來治病,其實就是氣功,大多祝由醫師都得練氣功,單靠畫符能治病的少之又少,除非是像觀花婆那種代職陰差,其餘的大多是騙人把戲。
還有種傳聞,說祝由是人名,居住在湘西辰州,辰州術和辰州符就是由此人發明,祝由精於送屍術,湘西地區的趕屍匠多說自己承祝由科,專為趕屍人設置的「死屍客棧」也多挑著祝由科的黃旗。葉衛軍說的走腳就是趕屍,用「走腳」兩字是避這行的忌諱,一般內行人請師傅去趕屍都會說「麻煩走一回腳」。
幾句話一咂摸,田茂生就知道葉衛軍是個懂行的,無需顧忌太多,便把心放開了,侃侃而談起來,「以前還湘多是因為交通不便利,大清洗運動之後,幹這走腳的多轉行了,我老田也金盆洗手多年,這遭回鄉是給老當家祝壽,順道探親,小夥子,你們要走哪裡?」
葉衛軍回道:「咱們打算把張家界、鳳凰和香爐寨順著走一趟。」
田茂生笑著頷首,又斂起笑,正色道:「看咱有緣,給你們提個醒,湘西有「三不去」,年輕女子不去麻鬥坡山群,容易了滾巴——落魂,年輕男人不去黎村連山寨,長得越乖越去不得,十個去,九個回不來,孝家不走連橋山,夜間絕不能過人,那一帶被稱作屍王谷,太陽一下山就會鬧屍害。」
李安民心說你這一下就敲准兩個點啊,黃半仙委託的生意就在麻鬥坡一帶,他那位穆姓好友住在連橋山斜鬥坪裡,三不去有兩個都必須得去了。葉衛軍只是客氣道謝,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問,李安民知道他心裡都有數。
就在聊天時,田茂生的兒子在上鋪哼唧了起來,呼吸急促,歪著頭「唉唉」地叫喚:「快來,爸,漏出來了……又漏出來了。」
田茂生立馬從行李架上拽出一個布包,爬到上鋪,從包裡掏出一張黃紙,撕碎了,揉成一小團一小團的,又拈出扁盒子,由於他是站在梯子上,背朝外,李安民看不到他在做什麼,一陣悉悉索索之後,就聽王茂生問:「好點兒了沒?」
小田的氣緩了下來,連聲回答:「好了,好了……堵上了。」
田茂生讓兒子躺下休息,替他把被子蓋好才下來,回頭對李安民兩人笑道:「不好意思,我兒小時候溺過水,老覺得耳眼子裡的水沒出乾淨,叫我給他用紙團堵上,時間一長又覺得紙團濕透了,給他換上就成,是個心病。」
列車開了有四十五分鐘,天色已經全黑了,田茂生自己帶了雞蛋和乾餅,就著水吃一口喝一口,葉衛軍領著李安民去餐車吃炒菜,番茄炒雞蛋——25塊錢,就沒有一道菜是低於20的。一頓飯吃下來上百塊,李安民的心在滴血。
「衛軍哥……中轉休息時,我們出去買麵包吧,這麼貴,連盒飯都要35,會吃窮的。」李安民從小不缺錢用,勤儉節約的習慣似乎是與生俱來的,現在想想,應該是過慣苦日子留下來的好習慣。
葉衛軍摸摸她的頭,問:「好吃嗎?」
李安民老實點頭:「好吃。」
「覺得好吃就值了,你就當作是付個體驗價吧。」葉衛軍不心疼錢,只怕有錢沒人花。
兩人手牽手回包廂,葉衛軍讓李安民睡在上鋪,十點多熄燈,田家父子都睡了,田茂生鼾聲大作,像打雷似的。李安民面朝裡閉目養神,被打呼聲吵得心煩意亂,恨不得拿兩團棉花球把耳孔給塞住。
捱了很久,田茂生的呼嚕聲稍弱,李安民翻了個身,卻看見田家兒子正望過來,隨著車身的搖動,眼瞳裡一閃一閃的。李安民心裡咯噔一跳,就這麼定住了。田家兒子並沒有因為別人看過來就移開視線,他平躺在鋪子上,兩手兩腿都繃得直直的,只有頭歪在一邊,雙眼圓睜,眼神一瞬不瞬地盯著李安民。
與其說是盯,不如說是對著正前方,李安民這才發現原來他是睜著眼睛在睡覺,那眼珠子就像魚眼一樣,目光呆滯,眼白上的光斑看起來黏黏的,泛著死灰色。
被人這麼「盯」著,李安民哪還能睡得安穩,她趴在床邊往下看,下鋪的閱讀燈還開著,葉衛軍半靠在床頭,抱著膀子打盹,聽到動靜半睜開眼,抬頭看上去,問道:「怎麼?睡不著?」
李安民點頭如搗蒜,眼睛朝對鋪斜過去,那一抹幽光還在昏暗中閃動,小田的頭幾乎歪成九十度,好像頸子裡沒連骨頭似的,他的眼睛本來就大,睡著了以後更是達到瞠目欲裂的程度,瞳仁還一跳一跳的,做著無意識的抖動。
葉衛軍朝上伸出手,對她拍了拍,「過來。」
李安民躡手躡腳地爬下來,一頭撲進他懷裡,輕聲說:「那娃睜著眼睡覺,兩眼瞪得像牛眼,怪滲人的。」
「我跟你換。」葉衛軍作勢要起身。
李安民按住他,偏頭看向王茂生,他四仰八叉地躺在鋪上,肚子上搭條毯子,嘴巴大張,整體看上去就像一隻人身獅子臉的神獸。
「田大叔那張臉太鬼神辟易了,我……頂不住。」李安民以八爪章魚的姿勢趴在葉衛軍身上,心想能攤上這一對骨骼清奇的父子也算是奇遇了,就算在湘西本土,趕屍匠也不常見,聽說做這行的有個重要的先天條件,那就是要醜,而且還不能是一般的醜,要醜得辟邪,李安民老不明白啥算辟邪的醜法,這回總算是見識到了。
結束了兩天一夜的漫長車程,列車在下午四點四十準時抵達張家界,出站後,葉衛軍和李安民與田家父子分道揚鑣,在市區住了一晚,第二天清晨搭乘班車前往麻鬥坡,入山之後選擇寂靜的林蔭小徑徒步行走,這兒遠離大道,還沒開發成景區,越往裡深入越是路斷人稀。
不停歇地走了大約有兩個小時,轉出一個彎道,前面是片平地,靠山的那邊隱約露出一排矮牆,葉衛軍爬上坡道,轉頭拉了李安民一把,打開黃半仙給的地圖仔細對照。
「前面應該有座寺廟,我們去那兒休息,還走得動嗎?」葉衛軍掏出手帕給李安民擦汗,攤開冰涼的手掌熨帖在她發燙的臉頰上。
「走得動,過去看看吧。」李安民喘口氣,腳往下一蹭,順著坡道哧溜了下去,鞋底碰上石子,顛來顛去,好幾次都把她掀得朝前直栽,滑到坡底後,李安民刹不住腳,又往前沖了十來步才一屁股跌坐下來,幸好有旅行包底緩衝了落地的速度,否則這一撞,沒准會把尾巴骨給撞裂了。
葉衛軍沒想到李安民會突然來這麼一手,趕緊跑下去。
「你在幹啥?」葉衛軍抱她起身,托著後腰扶穩。
「有人說用滑雪的姿勢下山省事,我就試試。」李安民揉了揉屁股,果然是看別人做容易,自己做難,平衡不好掌握。
葉衛軍好氣又好笑,在她腦殼上輕敲一記,拉起她的手繼續往前走。
翻過山坡,前面有座岩洞,洞週邊著一圈土磚牆,零零落落的,破碎坍塌不堪。木板門虛掩著,一推就倒,洞口前散著一堆堆灰燼,岩壁根下還有些稻草。雖然外面是大太陽當頭盛夏天,站在洞口卻感受不到一絲暑氣,從洞裡吹出來的風涼爽濕潤,比空調裡的乾冷風要舒服多了,還帶著股窖子裡特有的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