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我要見他。

  凌茵手一抖,下意識地將手機藏到背後。

  「是……是……」

  她仰頭看向父親,一臉的驚慌失措,不敢說實話,又不想對他撒謊,支支吾吾好半天,說不出第二個字來,認命地等待被訓話。

  熟料他並沒有罵她,而是在她旁邊坐下,語氣和藹地說:「是上次救你的那個男同學媽?叫什麼來著?陸……」

  「陸邵東。」

  凌茵低聲說,算是承認了。

  「對,就是這個名字。」凌於海作恍然大悟狀,隨即感嘆道:「人一上年紀,記憶力就大不如前了。」

  父親的這一聲感嘆,如一根極細的針扎進凌茵的心裡,不疼,但揪心。

  她每長大一歲,父親就老一歲。

  這樣一想,急切想長大的心,忽然開始搖擺了。

  「爸爸還很年輕。」她嘟囔道,心裡悶悶地。

  凌於海哈哈一笑,說:「爸爸不年輕了,頭髮都白了不少,不過曾經也年輕過。」說完,他又將話題繞回照片上,說:「你的這位同學長得很周正,一看就是擁護黨和人民的好同志。」

  「……」

  擁護黨和人民……

  這是當『書記』的職業病嗎?

  不知道陸邵東聽到這個評價會作何感想。

  凌茵好笑地抿了抿嘴,心裡的緊張也去了一半,耐心等待父親給自己上黨|課。

  「這位同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就是性子烈了點,去部隊裡磨練幾年正好。」凌於海繼續說,聲音一平如水:「你很喜歡他?」

  「我……」

  凌茵垂下頭,不敢做答,心裡正糾結,忽聽他又說:

  「你已經十八歲了,能夠獨立思考、明辨是非,爸爸相信你的眼光。」

  凌茵驚詫不已,怔了好久,才不太確定地問:「您的意思是……不反對?」

  凌於海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而是將目光投向窗外,許久,才答非所問:「爸爸年少時也有一個青梅竹馬、感情深厚的同學。」

  語氣略顯沉重,彷彿想起了某些悲傷的往事。

  『同學』應該指的是……戀人吧?

  父親突然跟她提起昔日的戀人,難道是想告訴她,年少時的感情是不會有結果的?

  畢竟他現在娶的,並不是那個『青梅竹馬、感情深厚』的同學,而是母親唐悅。

  可是……在她這個當女兒的面前提舊情人,會不會不太合適?

  凌茵感覺尷尬極了,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這時聽父親又說:「她和你一樣,性格很溫和,也很善良。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從幼兒園開始就是同學,直到讀大學時才分開。我當時選擇去北方念政法大學,而她去了南方一所醫科大學。」

  「因為她覺得醫生是一種很高尚的職業。那時候的通訊技術還不像現在這樣發達,沒有手機和電腦,我們平時只能靠書信來往。大四寒假時,我留在北方實習沒有回家,她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來看我……」

  說到這裡,他的語氣有些哽噎,停了好一會兒,才繼續往下講:「我當時就決定,一畢業就娶她過門。但是沒想到,她回去後一個月,突然給我寄了一封分手信。」

  凌茵心中一驚,『為什麼』三個字差點脫口而出。她疑惑地望向他,聽他繼續講。

  「分手之後,我認識了你媽媽,她陪我走出感情受挫的陰影,讓我重拾信心。可以說如果沒有你媽媽,就不會有現在的我。」

  這翻話裡的信息,給凌茵帶來的震驚是前所未有的。她一直以為父母的關係之所以如此寡淡,多半是因為沒有感情。

  沒想到竟然並非如此。

  她呆呆地望著父親,很想問:既然媽媽對你這麼重要,你為什麼對他這麼冷淡?是因為忘不掉那個拋棄你的初戀嗎?

  糾結許久,她終是什麼也沒有問。因為直覺告訴她,父親今天會告訴她所有的前因後果。

  果不其然——

  他很快又繼續說:「大學畢業後,我回家鄉工作。回去後我才知道,她的父親因貪污腐敗被雙規了,她知道我的理想是從政,不想拖累我,所以才提出分手。你爺爺奶奶知道我在前途和她面前,一定會選擇後者,擔心我自毀前程,所以不僅幫她一起瞞,還騙我說她移情別戀,已經和別人定了親。」

  聽到這裡,凌茵心中唏噓不已,輕聲問:「那您後來見過她嗎?」

  「見過。在醫院見了她最後一面。」

  凌茵大驚,「難道那位已經……病逝了?」

  「難產。」他說,「母女只能保一個,她把生的機會留給了我們的女兒。」

  聞言,凌茵眼眶微熱,心中觸動頗深,同時感到有一絲絲難過,說不出原因的那種莫名傷心。

  幾秒後,她忽然捕捉到父親話裡的幾個關鍵字——

  『我們』的女兒?!

  ---

  軍營。

  陸邵東發送完照片後,便十分爽快地將手機交給班長,然後往跟他的個子差不多長的單人床上一趟,從軍裝內袋裡掏出一張照片,舉在空中看,想起那日在打印店取照片時,傅驍風的話——

  「你打算以後去軍校了,靠著小仙女的照片活啊?」

  一張照片怎麼夠?

  真正能支撐他在軍營活下去的,是與這張照片上的人相關的一切回憶。

  「女朋友啊?」對床的一個老兵忽然問他。

  陸邵東側頭看過去,然後點頭:「嗯。」

  「哎——」老兵深深地一口氣,然後望著床板說:「我剛來時,也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女朋友。」

  陸邵東揚眉,這語氣一聽就知道,對床要講的是個悲傷的故事。

  果然——

  「後來跟我最好的兄弟跑了。」

  ……真不是一般的悲傷。

  陸邵東投過去一個『節哀』的眼神,然後繼續看自己的小姑娘。

  照片上,她穿著藍白色校服,站在操場跑到上,單手撩耳畔碎髮,眉眼低垂,笑得有點害羞。

  那是她第一次換造型出現在操場上時,王連偷拍的。

  「老大,快看我拍的小仙女,美不美?」王連獻寶似地把照片給他看。

  「美。你先發給我,然後刪掉。」

  「OK。已經發了。不過能不刪嗎?」

  「不能。」

  他的小仙女,怎麼能讓別人看了去?

  想起那日的事,陸邵東不禁勾起嘴角。

  她當時那一下眨眼啊。

  可真勾人。

  「兄弟,快別傻笑了。我勸你趕緊給自己裝個GPS,以便女朋友查崗。」對床的老兵又開始搭話。

  陸邵東:「這裡還有GPS?」

  「嘿。這不就是?」

  話音剛落,老兵的手裡忽然多了一部手機。

  「市價三百,我八百賣給你,夠良心價吧?」

  「……」

  「有了這個手機,你就再也不怕女朋友被其他男人拐走了。」

  「……」

  所以剛才講那個悲傷的故事,是為了賣手機?

  陸邵東雖然並不擔心自己的女朋友被拐走,不過有手機在手,確實能方便很多,於是道:

  「成交。」

  ---

  凌家。

  凌於海還在敘述那段深埋在心裡十幾年的傷心往事。

  「她的父親落馬後,她也休學了,再後來又發現自己懷孕,怕遭人閒話,便離開家鄉獨自在一個小鎮上生活。她告訴我,她原想等女兒出生後,再繼續學業,獨自將女兒撫養成人,不會讓我知道她們母女的存在。奈何造化弄人,生產時遇到危險,才不得不在臨終之際,將女兒託付給我。」

  說完,凌於海抹一把濕潤的眼角,神色悲慼,彷彿還沉浸在回憶中。

  凌茵呆呆地僵坐在沙發上,滿臉震驚,許久許久,她才小聲問:「那個女兒……是我嗎?」

  聲音裡帶著明顯的顫抖,手也一樣。

  巴掌大的臉上血色全無。

  凌於海靜靜地望著她,面露不忍,沉默半晌,終是沉重地點了點頭。

  小小的一個動作,卻如一把重鎚,將凌茵心中的最後一絲希望碾的粉碎。

  心中彷彿有什麼東西,在這一刻轟然倒塌,只剩一地廢墟。

  而後,那把重鎚又在這一地廢墟上補了幾下——

  「那個時候你媽媽剛懷孕,胎位不穩,得知這件事情後,傷心過度,導致肚子裡的孩子……也沒了。」

  凌茵猛地倒抽一口涼氣,摀住嘴,淚水在眼圈裡打轉。

  一切都得到瞭解釋。

  唐悅與父親的相敬如冰、對她的冷淡,以及她的從來不慶祝的生日。

  她的出生對他們來說就是災難。

  如果沒有她,他們本該有一個幸福的家庭,真正的一家三口。

  如果沒有她,唐悅不會失去孩子,不會過得這麼絕望。

  一想到唐悅是懷著怎樣的絕望將她養大,凌茵就錐心般的痛。

  盈盈淚水中,忽然出現一抹淡漠身影。

  她連忙扔下手機,不管不顧地撲向那抹身影,用整個生命將人緊緊環在兩臂中,哭著喊道:「對不起,媽媽,對不起……」

  唐悅眼眶一熱,眼裡也泛起淚珠。

  許久,她哽嚥著說:「往後照顧好自己,我……只能養你到這麼大了。」說完,強行抽身,捂著臉快步走進臥室,將門鎖上,癱坐在床邊。

  十幾年的委屈在這一刻決堤。

  她終是過不了自己這一關,不管吃多少齋,念多少佛,依舊無法釋懷。

  對不起。

  以後,不要再喊她『媽媽』了。

  ……

  客廳。

  凌茵的雙臂還保持著抱人的姿勢,目光呆滯,望著空空如也的懷抱,淚如泉湧。

  媽媽……不要她了嗎?

  凌於海長長地嘆一口氣,說:「不要怪你媽媽,她心裡也苦。當年我抱你回家時,答應過她,等你滿十八歲後,就把你送出國。」

  「我已經幫你聯繫好了美國那邊的學校,先讀一年預科,再讀本科。本科唸完後你若還想繼續深造,我也會支持你。」

  「原定的是後天中午的飛機。如果你想晚幾天再走,我可以讓秘書幫你辦裡改簽。」

  ……

  原來他們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只等她滿十八歲。

  凌茵靜靜地聽凌於海講完,然後用衣袖擦乾眼淚,平靜地說:「我後天走。」

  說完,她如赴刑場一般,拖著重重的步子走回臥室,將自己鎖起來,坐在床上抱著大白兔哭了整整一個小時。

  她不怪唐悅。

  如果當年唐悅不接受她,她現在的身份可能就是凌於海的私生女了,永遠見不得光。

  她也能夠理解唐悅想將她送出國的心。見不到,就能假裝心裡的那根刺已經被□□了吧。

  只是不知道,當這根刺被□□時,有沒有人會對它有一絲絲的不捨?

  擦乾淚,凌茵給傅驍風發一條短信:

  【我要見他。】

  然後點開他之前發過來的照片,繼續哭。

  滿十八歲的第二天,她沒有了爸媽,不能再失去他。

  ---

  傅驍風看到凌茵的短信時,剛睡完回籠覺醒來,意識還有點迷迷糊糊的,目光短信內容,瞬間清醒過來。

  不是說好只傳話嗎?

  那貨才剛進去,他哪裡有那麼大的本事把人弄出來?

  搖搖頭,他連忙回撥過去:「喂?小仙女啊,是我,傅驍風。我看到你的短信了,可是我只能往軍營裡打電話,讓他聯繫你,沒辦法把人弄出來啊!」

  電話裡沉默數秒,接著傳來一聲大哭。

  臥槽!怎麼回事啊?!

  傅驍風嚇得亂了陣腳,連忙說:「你先別哭啊。容我想想辦法,我想想……」

  「我後天就要去美國了。」電話裡的人說,帶著哭腔。

  傅驍風一愣,接著帶著電話狂奔到自家老爸書房,喊道:「爸,我要去軍營探望邵東!」

  傅爸:「他才剛進去,探望什麼?胡鬧!」

  「我、我……我這裡有十萬火急啊!見不到他會死人,不,是見不到人他會死。真的!」

  「什麼死不死的,好好說話。」

  傅驍風一想到電話裡還有個哭成淚人的小仙女,就沒法好好組織語言了,破釜沉舟道:「我也想去軍營體驗生活。」

  「你想從軍?」

  不想啊!

  可是——不管了!

  傅驍風心一橫,重重點頭:「對!」

  傅爸當即大喜,「行,我明天就送你去,讓你跟邵東一個班。」

  「謝謝爸!」

  傅驍風狂喜,一陣風奔出書房,對電話裡的人說:「明天早上,我帶你去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