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邵東的話讓車內陷入片刻的死寂。大家都在等待凌茵的反應。
凌茵低頭掰手指,默不作聲。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讓她怎麼好意思點頭……
這對大家來說——就是同意了。
於是王嘉琳非常自覺的吩咐助理西可,將車開到陸邵東的新居的小區門口,把人放下,然後又非常自覺的將大電燈泡王連和自己送走,留給兩人獨處的空間。
陸邵東的房子買在沿江路,高高的樓宇臨江而立,小區內的樹木被江風枝葉亂顫,沙沙作響。
凌茵默默地跟著他走進小區,再走進電梯,最後走進二十一層的一戶套房。
房子很大,進門是客廳,正對面是超大的陽台,透過落地窗能看到江面上的大橋,燈火通明,像一條長長的串燈點綴黑夜。不過客廳內空蕩蕩地,什麼傢俱也沒有,可能是長期無人居住的原因,地上染了薄薄一層灰。
凌茵有點囧,這房子真夠新的,什麼東西也沒有,怎麼住人?
「要不……我還是住酒店吧。」她弱弱地說。
陸邵東側頭看她一眼,然後說:「臥室裡有床。」
「哦……」
有床就好,她本來也不是特別挑剔的人。
只是……照屋子裡『極簡』的裝修風格來看,不知道會有幾張床?
帶著這個疑惑,她的視線依次從次臥晃到主臥,發現兩間次臥裡跟客廳一樣,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主臥裡確實如他所說有一張床,罩著白色防塵罩,看起來還挺大,應該是……Kingsize?
為什麼家裡什麼也不買,唯獨買一張這麼大的床?
忽然,凌茵想起那年他去美國找她時,在她租住的公寓裡,兩人擠在一張單人床上暢想未來。
「你覺得以後家裡放多大的床合適?」他忽然問。
她以為他是嫌床太小覺得擠,便說:「越大越好。Kingsize吧。」
「越大越好?」
「嗯。」
「要求還挺高。」
「耶?」
「看來對我不滿意。」
「……我指床。」
那個時候的他啊,不正經起來真讓她有點招架不住。
想起往事,凌茵的臉頰不禁微微發燙。
「熱?」
他的聲音冷不丁響起,嚇了她一跳。
「有一點……」
她連忙低下頭,生怕他察覺自己的異樣。
好在他並沒有起疑心,逕自走向陽台,將落地窗打開。晚風頓時一陣陣灌進屋內,吹得人神清氣爽。
「吃過晚飯嗎?」他背對著她問。
聲音和在機場時一樣,一如既往的清冷。
她連忙回答:「吃過飛機餐。」隔了幾秒又問:「你呢?」
「我也在飛機上吃過。」
「噢。」
沒話題了。
正尷尬著,門鈴忽然響起,不等她有所反應,他已大步走過來,將門打開。
「是陸先生嗎?」
「我是。」
「陸先生您好,我們是美心家政公司的。是您叫的保潔服務嗎?」
「您好。是的。請進。」
一連幾個二字短句,言簡意賅。
家政公司一共來了三個人,都是阿姨級別的年紀,手裡拿著各種專業的保潔工具,進門後看到家裡有女主人,喊了一聲『陸太太』,便開始幹活。
這聲『陸太太』聽得凌茵臉又有點熱了,當下便想解釋,但轉念一想,她和這些人不過是萍水相逢,以後就算再見面恐怕也不一定能認得出對方,沒必要浪費口舌解釋太多,便作罷了。
「陸先生,陸太太,我們要打掃客廳,你們先去陽台上休息一會兒吧。」一個阿姨說。
……這人還叫上癮了。
凌茵摸了摸發燙的臉,朝『陸先生』偷瞄一眼,他倒是一臉坦然,彷彿他們本來就是先生和太太一般。
可能他的臉皮比較厚吧。
她這樣想,然後跟在他身後走向陽台。
陽台上的風比屋內還大,兩人並肩站在陽台上,面朝江面,都不說話。
空氣中除了尷尬還是尷尬。
靜默幾分鐘,凌茵主動找話題。
「這套房子的地段真好。住在這裡一定很舒服。」
身旁的人始終望著前方,過了幾秒才接話:「喜歡?」
「啊?嗯。挺喜歡。謝謝你收留我。」
她笑著說,語氣裡明顯帶著討好。
但並沒有成功。
他只側頭給了她一個意味深長地眼神,什麼也沒說,幾秒後又轉過頭,將視線重新投向遠方。
於是——
兩人再一次非常默契地把天聊死了。
凌茵:「……」
又吹了幾分鐘冷風後,她繼續找話題。
「部隊裡待遇不錯吧?這麼快就買了房。」玩笑似地口吻。
這一次是秒回:「沒有美國的醫生待遇好。」
「……」
他這是反諷,她聽出來了。
正想解釋,卻聽他又說:「向我媽借的錢。」
「三年前,等不及賺夠錢後再買了,所以先向她借了錢。」
「在部隊裡花不了什麼錢,靠工資也還得差不多了。」
他一口氣說完。
「噢。」凌茵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問:「因為怕房價上漲嗎?」
「……」
陸邵東的嘴角抽了兩下。
美國常青籐名校的醫學博士就這麼點想像力?
黑眸微沉,他答話的語氣有些自暴自棄:「嗯,怕房價上漲,沒有什麼別的原因。」
說完,轉頭,不想再多說,單方面宣佈結束這場尬聊。
「……」
凌茵抿了抿嘴,在心裡默默地嘆氣。
她本來就不擅長聊天,他還這麼不配合,不是成心給她難堪麼?
沉吟半晌,她組織了一下語言,解釋留美工作的事:「我當時不知道畢業的事會傳到國內……」
「陸先生,已經打掃乾淨了,請您驗收一下。」一個阿姨忽然打斷她的話。
「這麼快?」她下意識地問。
保潔阿姨:「房子本來就很乾淨,只有一些灰塵,又沒有什麼傢俱,打掃起來很方便。」
這倒是。
凌茵瞭然地點點頭,決定等下次再找機會解釋工作的事。
「多少錢?」陸邵東大致掃一眼屋內,然後問。
保潔阿姨:「我們按人頭計時收費,每人每小時五十元,不滿一百按一百收費,所以一共是三百。」
陸邵東沒有異議,從軍裝內袋裡掏出錢包,取出三張毛爺爺遞過去。
「謝謝。」阿姨接過錢,抬頭時不小心看到他錢包裡的照片,再看一眼女主人,讚揚道:「那是陸太太當學生時候的照片吧?真漂亮。」
陸邵東微怔,不自然地點了點頭,送三人出門。
關門,回頭,撞上一雙彎成小月牙的眼。
她在衝他笑,帶著滿心歡喜的那種。
莫名地,心裡的那股子彆扭勁沒了。
「你什麼時候有我的照片?」她笑問。
一張照片而已。看把你得瑟的。
他在心裡哼一聲,嘴角不自覺也跟著勾了起來,說:「你不是也有我的?」
「……」
答非所問。
該不會是以前念高中時偷拍的吧?
凌茵在心裡偷著樂了起來,嘴角的笑容甜甜:「你是不是太想我了,所以隨身帶著我的照片,以解相思之苦?」
「……」
在美國呆了幾年,膽子變大了,懂得調戲他了。
陸邵東移開眼,幽深黑眸裡閃現幾許光。他對著空氣哼笑道:「傻子才這麼幹。」
「……」
凌茵努了努嘴,小聲嘀咕:「你是在說我傻咯。」
「什麼?」
「沒什麼。」
「我聽到了。」
「……」那還問?
「不是在說你。」
「???」這裡還有第三個人不成?
陸邵東見她不懂,也不打算解釋,好心情地勾起唇,轉移話題:「不是要倒時差?浴室裡有熱水,洗完早點休息。」
「噢。」
凌茵乖乖點頭,蹲下身開行李箱拿洗漱用品,心裡有點小害羞。
雖然在美國時也在一起住過,但畢竟隔了這麼多年沒見面,多少會有點彆扭。
為什麼他那麼坦然?
他沒有發現屋裡只有一張床嗎?
很快,凌茵發現了一個很尷尬的問題——
箱子的密碼不對,打不開。
仔細一看,行李牌上是空的,什麼字也沒有。
她記得自己明明有在行李牌上寫姓名和電話號碼。
「難道是拿錯了?」
她小聲嘀咕道,隨後猛然記起,在機場時好像和人撞到過,那個少年的箱子也是黑色,她當時就感覺不太對勁,想查看時,正好王嘉琳出現,一激動就把這件事給忘了。
再後來,又碰到了陸邵東,更加沒心思管行李的事了。
「箱子拿錯了?」陸邵東問。
「好像是。」她訥訥地點頭。
這時手機忽然響起。她連忙起身接聽。
「您好,請問是凌茵小姐嗎?」
「我是。」
「凌小姐您好,這裡是南市公|安|局。我們今天在機場抓獲一個詐騙團夥,繳獲的贓物中有一個寫有您的姓名和電話號碼的行李箱,請您盡快過來認領。」
「啊?噢。好。謝謝!」
掛斷電話,凌茵還有點懵,看看手機,再看看陸邵東,然後說:「行李箱在公安局。那邊通知我去認領。」
「我陪你去。」陸邵東拿起鑰匙就要走。
凌茵連忙說:「不著急,明天再去。你今天也累了,就不折騰了。」
「你確定?」嘴角勾著意味不明的笑。
「……嗯。」
怎麼感覺有陰謀的味道?
半秒後,凌茵反應過來。
——不拿行李箱,她連換洗的衣物都沒有。
「呃……那個……要不還是去一趟?」
陸邵東雙手抱胸,往門框上一靠,一派淡定:「今天有點累。」
「……」
默了一會兒,凌茵索性把本來就不厚的臉皮往九霄雲外一拋,拉過他的行李箱,拍兩下,說:「打開。」
陸邵東劍眉一挑:「做什麼?」
「拿衣服。」
「……」
「我沒有衣服,只能穿你的了。」
「……」
還挺理直氣壯。
陸邵東哼笑一聲,懶洋洋地將箱子打開,扔她挑選。
凌茵蹲在他的行李箱前,視線在裡面各個方方正正的豆腐塊之間移來移去,最後定格在一件迷彩T恤上,然後看向他,用眼神詢問:可以嗎?
「那件不行。」
「……」
「有規定。」
陸邵東簡單解釋一句,然後取出一件純白色襯衫遞過去。
凌茵滿心歡喜的抱著他的白襯衫,轉身要去浴室,隨後又想起來只有一張床的大難題還沒有解決。
糾結了一小小會兒,她支支吾吾地問:「你今晚打算……睡哪裡?」
「這裡。」
「可是……這裡只有一張床。」
「又不是沒在一張床上睡過。」
「但是現在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
最後一句反問,語氣明顯冷了好幾度。
凌茵心一顫,默不作聲地低下頭。
八年沒見面,怎麼能還和當初一樣?
兩人相對無言數秒,陸邵東將房門鑰匙往行李箱旁一扔,說:「我去睡酒店。」然後轉身出門。
望著緊閉的大門,凌茵挫敗地嘆一口氣,心事重重地走向浴室。
---
陸邵東冷著一張臉到小區旁邊的酒店辦理入住。他板起臉來的樣子本來就異常威嚴,此時又穿著軍裝,嚇得前台不敢直視他,全程低著頭辦完手續。
等他上樓後,前台才長長地籲一口氣,拍著胸腹嘀咕道:「當兵的就是不一樣,隨便一個冷臉就像要殺人似地。」
……
酒店客房內。
陸邵東確實有點想殺人,憋了一肚子的火無處發洩。
他都已經決定不去計較她晚回來三年的事了,只要她回來就好,結果她說了些什麼?
——但是現在不一樣。
呵。
她還真敢說。
他鬱悶地扯一把領帶,讓自己透透氣。
這時手機忽然響起,接著叮咚叮咚地響個不停,一連好幾條信息進來。
【傅驍風:如果一個妹紙在朋友圈發了一條類似思春的狀態,這代表什麼?在線等,急。】
【石宇:代表思春。】
【傅驍風:……】
【傅驍風:說點有用的行嗎?】
【傅驍風:算了,想必你也說不出來啥有用的,畢竟你和周大牛一直順風順水,沒經歷啥波折。】
【石宇:謝謝誇獎。我幫你@有波折的人。@陸邵東。】
【傅驍風:……他在西藏,有沒有網還不一定。】
【石宇:他在沿江路。】
【傅驍風:沿江路?我們市的那個沿江路?他三年前為小仙女買婚房的那個沿江路?臥槽!真的假的?你咋知道的這麼清楚?】
【石宇:小仙女今天回國,我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不回來,所以定位了他的手機。】
【傅驍風:……算你狠。@陸邵東別窺屏了,趕緊冒個泡。】
陸邵東沒心情跟他們侃大山,將手機扔到床上,走到陽台上點一根菸,讓一肚子的郁氣隨煙圈吐出去。
所有人都知道,他婚房都買好了。
她卻跟他說,現在不一樣。
……
與此同時,傅驍風正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他沒有收到回覆,猜想陸邵東估計在跟小仙女敘舊,便不再打擾,重新點進王嘉琳的朋友圈,發現最新動態是一個星期前的。
可是幾分鐘前,他明明看到她發了這樣一條朋友圈——
【王嘉琳:即使再生氣,也不願讓你淋雨。羨慕這樣的愛情。】
配圖是一個生氣的老人在給老伴打傘,而自己則淋著雨。
他又刷新了幾次,依然沒有看到這條狀態。
難道刪了?
既然發了,為什麼又刪?
想起王嘉琳的那條狀態,傅驍風的心裡跟撓癢癢似地,靜不下來,在床上趟成大字型,望著天花板絞盡腦汁,試圖解讀這條狀態的深層含義。
該不會真的思春了吧?
可是那丫頭當初明明說想過單身的日子,不想談戀愛了,他才暫時同意分手的。
難道她只是不想和他談戀愛?
她為什麼羨慕別人?難道他們的愛情不好嗎?
---
沿江路,陸邵東的新居內。
凌茵也在反思。她此時已經洗完澡,穿著陸邵東的白襯衫,站在陽台上讓江風吹乾頭髮,手裡捧著手機,腦子裡從頭開始回放重逢後的這幾個小時的畫面,試圖理清點頭緒來。
他一開始應該在氣她回國晚了,還氣她回來沒有第一時間通知他,所以在機場才會那麼冷漠。
但儘管很生氣,他還是來接她了。
回到這裡後,雖然一直在尬聊,但他並沒有無視她,還完全不覺得兩個人睡同一張床有什麼不妥,尤其是那一句『有什麼不一樣』,彷彿八年的分別並不存在,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
忽然,凌茵一下子想通了。
他還是原來的他,他們也還是原來的男女朋友。
雖然有誤會,有情緒,但並沒有什麼不一樣,他待她依然如初。
反倒是她,因為太害怕八年的分隔讓感情發生變化,對待鬧情緒的他太過小心翼翼,以至於不歡而散。
他說得對,沒有什麼不一樣。
她做錯了事,讓他鬧情緒了,她哄就是了。
頃刻間,凌茵心中的沉重感消失的無影無蹤。抬頭看一眼江上的夜景,她打開手機,給他發出一條短信。
---
陸邵東已經重新穿戴好軍裝,站在小區樓下自我反省。
他就不該出來住什麼酒店。
她是他的女朋友,這件事可是組織認同過的。
就算是中間隔一條被子,劃一道三八線,也應該強行睡一張床。
可是如果現在上去,萬一又被她氣出來……這完全有可能。
他發現她去美國這幾年,氣他的本事長進了不少。
算了。
明天再說。
一轉身,胸口忽然震了一下。他停下腳步掏出手機,屏幕上顯示收到一條來自陌生號碼的信息。
點開一看,腦中頓時如爆了煙花般閃耀——
【東哥,明天去約會吧。】
漆黑的夜裡,簡短的幾個字閃著光,從眼裡一路照進心底最深處,點亮兩千多個日夜的孤寂,退散所有的黑與冷。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倒流,耳畔再次響起小姑娘輕輕柔柔的那一聲『東哥』。
那是讓他甘願俯首稱臣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