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嘉豫殿前時,正遇上太子妃和德妃,我忙躬身行禮。太子妃笑著對德妃,道:「這是永安郡主,我正想哪日尋個機會和母皇討來做兒媳。」德妃眯起漂亮的眸子,笑道:「姐姐好福氣,隆基還小,若要賜婚還要等上一兩年呢。」
我尷尬起身,太子妃才溫和道:「入殿吧,別讓母皇等太久。」
我隨她二人入了殿,卻覺四下安靜的有些怪異。論理我來得並不晚,卻僅有太子妃和德妃在,並未有其它宮中的人來賀年。行禮問安後,皇姑祖母招手示意我到身前,我忙上前立在了婉兒一側。
皇姑祖母有意看了我一眼,才轉頭去看太子妃和德妃,道:「都起來吧。」
太子妃和德妃起身,卻並未被賜座。
皇上深深打量她二人片刻,才道:「團兒昨日給朕看了些物事,朕頗覺有趣,」她邊說著,韋團兒已托著個玉盤上前幾步,給她二人細看。
玉盤上放了個製作極精巧的木頭人偶,太子妃沒敢拿起,只細看了一眼便臉色瞬間慘白,與德妃對視一眼,沒敢說話。
皇上見她二人神色,道:「此物是東宮內的宮婢發現,交給團兒的。上邊的生辰倒真是朕的,只是不知東宮內是何人如此恨朕,要作蠱行法才能消去心頭怨氣?」她的聲音淡漠平緩,卻透著絲絲陰冷。
我本在猜測此是何物,聽這話才猛地明白過來,韋團兒,韋團兒還是下手了!即便是太子妃親自示好,她還是布下了局!
太子妃和德妃砰然下跪,頭抵地面顫聲道:「母皇明鑑,東宮內絕無人有如此惡毒之心。」
皇上看著她二人,神色出乎意料的平靜。
我不敢想像皇姑祖母會如何說,如何做,只緊閉著眼低下頭,不敢再看。就憑著韋團兒的話,皇姑祖母難道真會相信?沒有半點懷疑?東宮住著的不只是太子,還有諸位郡王和公主,不只是太子妃和德妃,還有諸多女眷。
但無論是哪個,都會牽連到整個東宮!
「婉兒,此事當如何?」皇上忽然道。
婉兒忙回話,道:「遣人徹查東宮,尋出作蠱的真兇,嚴加考訊。」皇上點點頭,道:「若是詛咒的是朕,當以何刑裁製?」婉兒頓了一下,道:「以前例來說,主謀當以剮刑論處,從犯以車裂、腰斬為佳,凡涉案者皆應株連。」
我猛地睜開眼,耳中已是陣陣蜂鳴。韋團兒布下的局,絕對不是針對一兩個下人,只要此事查起,便是整個東宮,無人能脫開干係……我如被人拿刀一下下剜著心口,痛的難以自已,卻不敢動上分毫。
皇上淡淡,道:「東宮乃是太子居所,株連就免了,去查吧。」婉兒忙躬身道:「是。」她接了旨,只看了我一眼就要出殿。
此時,早已軟在地上的太子妃忽然抬起頭,顫聲道:「等等,」她緊咬著嘴唇,眼中已是一片枯死,「母皇無需查了,臣媳認罪,此事與他人無關,是臣媳一人所做。」她說完,頭重重叩地,一聲聲迴蕩在殿中,不消數下就已額間滲血,自眼上滑下。
我盯著她,腦中還記得方才殿前的溫和笑語,豈料入了殿她就走入了死境。此時此刻,只有她認罪才能喚回東宮的生機,她沒的選,只能認罪。不管是剮刑還是狄仁傑獄中那些讓人徹骨懼怕的刑罰,她都只能去受。素來不出東宮的太子妃,與太子朝暮多年,自皇后位退讓到太子妃,仍舊沒有換來皇姑祖母分毫的憐憫,最後還是一死,死在最嚴酷的刑罰下。
皇上冷眼看著她,道:「你與德妃平日總在一處,此事可與她有關?」
太子妃抬頭,白皙臉頰上劃過淒絕的血痕,聲音已澀如飲毒:「全部都是臣媳一人所做,與德妃沒有關係!」她說完,又一重叩頭,背脊挺直,跪立在殿中。德妃跪在一側,從未抬過頭,單薄的背脊深彎著,雙手緊扣著地面,十指泛白。
我看著一心赴死的太子妃,竟像看見去年長生殿外跪著的永平郡王。一樣的目光淡漠,如同看透了自己的命運,坦然平靜。
皇姑祖母冷冷道:「你既已認罪,就是不想牽連太子及朕的皇孫,」她看德妃,道,「德妃,抬起頭。」德妃抬起頭,看著皇姑祖母。
皇姑祖母,道:「朕不想太子知曉今日之事。」
德妃手又扣緊了些,極其重地磕了個頭:「請母皇賜臣媳一死。」她說完,並不像太子妃一般坦然,而是目光灼灼地盯著皇姑祖母,眼中有怨有恨,有不甘亦有諷刺。
皇上靜默了片刻,對婉兒道:「婉兒,命人太子妃與德妃帶走,今日之事不許有任何人再提起,否則一律以剮刑論處。」婉兒忙跪下領命。
二人又同一叩頭,起身隨著婉兒而去,方才站在嘉豫殿前的溫言軟語還在,此時卻已經是生命最後一程。太子妃眼中異常沉靜,倒像前方等著她的不是剮刑,而是在東宮久候的太子殿下,和她那個被眾人稱頌的兒子。
皇上目視著二人的離去,才深嘆了口氣,道:「既為朕之兒媳,又何必想要致朕於死地。」她眼中冷意漸散,倒多了幾分蕭瑟,按揉著太陽穴,接過韋團兒手中的熱茶,道:「永安,你既有心嫁李家人,朕不希望將來你也有如此怨恨。」
我強忍著心中悲痛,低頭回道:「無論將來婚配何人,永安始終是武家人。」
皇姑祖母靜了會兒,才淡淡地道:「是,你和她們不同,你是武家的人。」她說完,便放了茶杯默然而去,我跪地目送她離開後,才發覺身子早已癱軟,沒有了半分力氣。
在今夜之前,我從未如此看著人從生到死。我無法想像那如水墨暈染的太子妃,如何能經歷剮刑的痛苦,被人綁在竹槎之上磨掉皮肉,只剩下淋淋白骨後再杖斃致死,只如此想著,我就已經喘不過氣,手扶著地面屢次想起身,卻沒有半分作用。
那是他的母妃。是我親眼見她的母妃被逼認罪,卻連一句話也不能說。
殿中的宮婢見我如此,想上前扶卻被我一把推開,終於撐起身子站了起來。待回到宮中時,宜平本是笑著迎上來,見我卻瞬間變了臉色,道:「郡主怎麼了?怎麼臉色慘白慘白的?」
我攥緊她的手,汲取著她身上的溫暖,過了很久才緩緩鬆開:「沒什麼,太冷了。」
宜平沒敢多說,扶著我坐到床上。我僅剩了些鎮定,揮手讓她放下幃帳,自己哆嗦著手放了床帳上了床,抱著膝蓋縮成了一團。這裡再沒有外人,只有我一個,可外邊的宮婢還在來回走動,低聲交談著明日早膳。
我緊咬著唇,眼前已一片模糊,卻不敢發出聲音。誰也不能知道,哪怕是宜平,知道只有死路一條。可東宮兩位妃子自大明宮中消失無蹤,又怎麼瞞得住,難道就像太子妃和德妃甘願受死,他們也要當做什麼都沒發生?就任由自己親生母親憑空消失?
我將錦被拉起來,裹在身上,就這樣腦中白茫一片,怔忡著坐到了天亮。
宜平在外輕喚時,我才出聲道:「很累,讓我再睡會兒。」聲音沙啞的不成樣子,宜平顯是已聽出什麼,猶豫了一下,道:「郡主可要喚太醫,聽聲音怕是昨夜凍著了。」我也覺得喉嚨生痛,可不想見任何人,只道:「是太累了,睡會兒就好。」
帳外人影走開,我才漸覺得睏,迷迷糊糊趴在了床上。大片濃郁的黑暗中,只有太子妃溫和的笑容和平靜的目光,漸漸地,這目光添了幾分暖意,遠處永平郡王站在雪地裡看著我,只靜靜地笑著,張口對我說了句話,我卻半句也聽不清,只急著往前邁了一步,問他在說什麼,他卻搖了搖頭沒再繼續。他越不說我越急,就這樣一步步想走近他,腳底冰涼涼的,像是被雪浸濕了鞋,如那夜長生殿前一樣,倉皇地絆了一下,險些摔倒在地。
我忙伸手想扶住什麼,卻什麼也抓不到,猛地叫了一聲就摔在了地上。
「郡主,」宜平在身邊叫我,「郡主,郡主。」
我終於抓住了什麼,睜開眼,從一片模糊到清楚,才見她坐在我面前,被我緊攥著手腕,捏出了一片紫紅。我深喘了幾口氣,鬆開手扶著床坐起來:「沒什麼,是噩夢。」
她點點頭,拿了熱濕巾替我擦臉,低聲道:「三位郡王在外頭。」我心大力一抽,又喘了幾口氣,才鎮定下來:「什麼時候來的?」她輕聲道:「剛來半個時辰,郡主睡了一天,已經過了晚膳時辰了。」
已經一天了?
我又呆了良久,才猛地清醒過來。他們從不曾到我這裡來過,今日今時,肯定是為了昨日的事,已經三十多個時辰了,他們一定知道我昨晚也在嘉豫殿,推測我見過太子妃和德妃,終是顧不得避嫌來問了。
我恍惚著起身,本就是和衣而睡,只是髮髻有些亂,宜平替我理了理,拉開了幃帳,我走出去,明知道他們就在外間,卻不敢走出一步,直到宜平收整完出來,見我還愣著才壓低聲喚我,我茫然看她,恍惚一笑向外間走去。
剛才邁出門,就有個人影衝上來,緊緊攥住了我的手臂,李隆基赤紅著雙眼盯著我,過了很久才說:「告訴我,太子妃和我母妃去哪兒了!」我被他捏得生疼,卻恍惚笑著,說:「郡王怎麼看著這麼憔悴?出了什麼事了?」
他愣了一下,咬著牙看我,竟怒火燒心的說不出話來。
我抬頭看李成義陰著臉坐著,李成器本是在宮門口背對著我,此時也回了頭,他右手緊扣著宮門,像是要深深嵌進去一樣,那雙眼中密佈著蝕骨的悲痛,濃郁的讓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