賜婚不久,皇姑祖母便將李隆基外祖父一家流放。
扶風竇氏,那個自裡李唐開國起,就與高祖比肩而立的大家族自此凋零落敗,太子這一處,再沒有任何可倚仗的勢力。武家賜婚的恩旨,扶風竇氏的打壓,步步為營,步步蠶食,如今還有誰敢公然為李家說話?
難道,真的要趕盡殺絕了?
長壽三年,叔父武承嗣請上尊號「越古金輪聖神皇帝」,皇姑祖母赦天下,改元延載。
次年,皇姑祖母加尊號「慈氏越古金輪聖神皇帝」,赦天下,改元證聖。
上元節,張燈結綵,三日狂歡。
頭日皇姑祖母親去明堂,眾皇子孫、朝臣相隨。到了正月十六,宜喜實在按捺不住,定是要出去賞燈,我熬不住她磨,晚膳後與她出了王府。一路她笑個不停,我被她帶得也有了興致,一路從鬧市走過,直向天津橋去。
走到天津橋下時,她緊盯著盞燈,我看她實在喜歡就走過去近看。
那攤主見我們來,立刻喜笑顏開的,道:「姑娘要買燈?」我點頭,對宜喜道:「快拿吧,你看得人家都不敢做買賣了。」宜喜也不客氣,眨眼道:「謝小姐。」真是個乖丫頭,知道在外換個稱呼。
她提起燈籠時,那攤主忽而道:「姑娘昨日沒來這處?」我搖頭,他又道:「昨夜這天津橋上掛了足有近兩百尺高的佛香,鮮血所繪,堪稱洛陽近年一景了。」我笑了笑,道:「我聽說了,據說是人血所繪呢。」他哼了一聲,輕聲道:「姑娘還真信?白馬寺的薛主持就是流乾了血,也畫不成這整幅的畫。」
那是薛懷義為了爭寵,向皇姑祖母所說的話,今日便被叔父們做了笑話講。說如今皇上是寵愛沈太醫正盛,薛懷義就是再怎麼折騰也難得盛眷了。
我道:「即便是妄語,也是薛主持的忠貞之心。」那攤主撓了下頭,似是很想和我說些市井流傳的面首爭寵,我正想找個藉口趕緊避開時,卻被一隻手輕按住了肩膀:「的確忠心可鑑,赤誠一片,」換音未落,身後人就扔了幾個銅錢到木板上,道,「那個荷花燈,我也要了。」
我聽這聲音熟悉,扭頭看,卻見李隆基一雙彎彎的眼,晶亮亮的都是笑意。
「你怎麼出來了?」我下意識道。
李隆基眯起眼看我,輕聲道:「我以為你會說,夫君,好巧啊。」我心裡暮地一沉,卻只能笑著看他:「別鬧了,我才不信有這麼巧。」李隆基接過燈,遞到我手裡,道:「的確不巧,我和大哥二哥跟了你們一路了。」
我順著他的話,抬頭看,才見他身後不遠就立著李成器和李成義。李成器只笑著看我們,李成義卻有些不快地盯著我。
自賜婚後,父王像是能算到去年的變故一般,早早尋了藉口將我帶出宮,避開了那場扶風竇氏的變故。同時,恆安王府也自長安遷至洛陽,算是全了姨娘的洛陽念想。一晃兩年,東宮諸位郡王被禁足,我在恆安王府內,竟再沒見過。
我呆了一下,才忙收回視線,對李隆基道:「跟著我做什麼?」李隆基笑而不答,退後兩步看著我,連連點頭,道:「窄袖袍,軟棉靴,如今這一身胡服裝扮很配你。」我提著那荷花燈,只能任由她打量,宜喜在我身側卻早已傻住。
李隆基回頭對李成器道:「大哥,我這小夫人越發好看了。」李成器沒有作答,倒是李成義走上前兩步,拍著他的肩道:「我這二弟有了妾,你也有了婚配,大哥卻還是孤單一個,你怎麼好意思說這話?」
我不理會他,只側頭對宜喜道:「這幾位是太子的郡王。」她隨我出宮後,尚未有機會見過,聽了這話嚇了一跳,險些掉了燈,半晌才道:「難怪站在那裡,就和身旁的人不一樣。」
我正要再說話,卻覺腕子一緊,竟被李隆基一把拉住,往前走道:「為夫陪你逛燈節。」我心像被人刺了下,忙推開他的手道:「你都多大了,怎麼還這麼隨便。」他停住腳步,看我笑道:「永安,本王已過十二,你再等我兩年就娶你。」
我被他說得難過,掃過李成器不變的淺笑,才道:「先放開。」
他轉過身,邁向前一步,離我極近,嚴肅道:「永安,你是不是嫌我母系凋零,日後怕沒了依靠?」我嚇了一跳,後退半步,剛想要說什麼,他忽而一笑,璀璨晃眼:「逗你的,當初我快死了,你還不是去看我?我不會這麼想你的。」
我被他折騰的,一時回不過神,最後才明白他是玩笑。
可這玩笑,卻現實的殘酷。
我不敢再說什麼,只快走了兩步,對李成器道:「王爺。」李成器溫和看著我,道:「郡主。」簡單的兩個字,他沒再說什麼,我又看向李成義道:「宜平在你那處可好?」李成義挑了下眉道:「當初就應承你了,我會照顧好她,怎麼郡主不信本王?」
我點點頭,低頭盯著手中燈籠,一時不知道再說什麼。
過了會兒,李隆基才輕咳了一聲,道:「我錯了,你別再擺個受氣的臉了。」我啞然看他,道:「我什麼時候給你擺臉色了?」他拉下臉來,眉眼帶著三分晦氣,道:「上元節本是挺高興的,見你這臉我也高興不起來了。」
我被他逗得笑起來,仍是個大孩子,還是沒變。
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了會兒話,李隆基才拉出始終站在一側安靜的少年,道:「託了我表弟的福,姑姑終於說動皇祖母讓我們出來逛逛了。」我看那個眉眼與太平有幾分像,書卷氣極濃的少年,瞭然道:「郢國公。」太平公主最寵愛的兒子,薛崇簡,沒想到竟和李隆基如此要好。
他紅了下臉,緊著點頭,道:「三嫂。」我愣了一下,沒應聲。
因街上人多,我們便趁勢進了間酒樓,樓內喧鬧非常,早已人滿。
李隆基見沒了空位,正要轉身出樓,就見二樓有人探了頭,高聲道:「李兄。」那人的眼笑眯成一條線,竟是在國子監見過的張九齡。
他這一叫,眾人神色各異,我卻心頭突突,看了一眼李成器。他只笑著對張九齡點頭說:「你那處可空著?」張九齡把玩著茶杯,說:「自然有,我特地要了個靠窗的,看看今天還有沒有餘興節目。」
這人還真是不忌諱。我低下頭,努力讓他別注意到,免得說出什麼麻煩的話。
直到隨著他們上樓坐下,張九齡才掃了我一眼,定了下:「郡主竟也來了。」我抿嘴笑了下:「國子監那一次,也有三年沒見了。」李隆基看我,又看他,忽而反應過來,慢悠悠吟道:「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張九齡並不差異,眯眯笑著點頭道:「這句子,怕是要隨張某一輩子了。」李隆基點頭,道:「我這小夫人曾誇公子是個奇人,沒想到今日竟真有緣見到了。」張九齡掃了一眼我,重複道:「小夫人?」
李隆基斜睨我一眼,道:「此處見過張公子的,除了郡主,該沒有其他人了。」張九齡默了片刻,笑道:「的確。」
不知怎地,場面竟有些安靜。大家各自捏著茶杯,都沒再說話。
我看樓下,天津橋上燈火一片,煞是好看。
過了會兒,李成器才出了聲,詢問張九齡去年科舉,張九齡這才又笑眯眯說著,自己一直留在洛陽就是等著放榜那一日。說到興起時,他摸出一枚銅錢扔到桌上,笑道:「我賭我必會金榜題名。」
眾人一聽立刻熱鬧了,紛紛摸出幾枚銅錢,扔到桌上,竟都押著一邊兒。張九齡看著滿桌子銅錢,捧著杯道:「這沒法子堵了,都押的一處,看樣子諸位王爺對在下倒真是偏愛。」李隆基見他這麼說,也是彎起眸子,道:「錢都摸出來了,總不好拿回去吧?」他說完,看了一眼自己大哥。
李成器平和一笑,道:「不如這樣,一人添碗元宵,也算共渡佳節了。」他說完,淡淡掃了一眼眾人。
李隆基拍了下手,叫上店家,特意囑咐添六道口味,不過片刻就上了六碗模樣差不多的元宵,熱氣騰騰的,看得心裡就暖了不少。店家想是看出這幾人的不凡,特意立在一側細細講解,尤其盯著一碗特意道:「這是從南邊來的秘方,濁酒慢煮。」
李隆基耐心聽著,到此句時才一伸手,將那瓷碗端起,放到我面前道:「這等奇缺的,自然要夫人先嘗才是。」我愣了一下,想說什麼,卻不好當面拒絕讓他下不來台。
就在我猶豫時,李成器才淡淡看了我一眼,道:「姑娘家,總不好隨意吃酒。」李隆基頓了頓,才點頭道:「大哥說的是。」說完,轉手又將那碗撥到了自己面前。
我捂著茶杯,對他笑了笑。原來,他記得。
就在李隆基要給我拿另一碗時,忽然橋下傳來了嘈雜的叫嚷聲,天津橋上突然就亂成了一片。明堂的方向竟然已火光衝天,滿目猩紅,映透了整個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