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樓內亦是混亂成一片,眾人均已起身擠向窗口,看著明堂方向議論紛紛。
我被李隆基護在身前,靠著窗口,他低聲喃喃了一句,道:「這回真出事了。」我只下意識向前靠著避開他,幾乎探出了半個身子,卻又被他一把拉了回來:「看熱鬧不是這麼看的,小心掉下去,不摔死也被人踩個半死。」他說完,將我拉到了身後。
此時,張九齡卻端著杯茶,正對李成器笑道:「算是讓我不幸言中了,今夜才是大熱鬧,比昨夜什麼血佛要有看頭。」李成器搖頭一笑,沒接話。
聽這幾句話,我才曉得他們說的是什麼。昨夜薛懷義擺出大陣勢為皇上賀佳節,卻被一笑置之,莫非他真的爭寵到如此地步?不惜火燒明堂引起注意?我看了李成器一眼,他微微笑著,看明堂的方向沉思著,並未留意到我。
這一事該與他們幾兄弟沒有牽扯才好。兩年前那接二連三的事,如今想起仍是心有餘悸,彷彿太初宮中,洛陽城中發生任何事都能與他們扯上關係,稍有不慎就是生死大事。
我正想著出神,他忽而看向我,眉目間的思慮漸化去,只剩下了眼底的溫柔。在紛亂吵鬧的聲音中,他皎如明月般,翩然立於眾人之中,如此坦然地看著我,一如狄仁傑拜相宴席上的初相識。
我正想走過去,卻被李隆基回身拉住了手:「別亂走。」
二月初一,我依例隨父王入宮問安。
皇姑祖母靠在塌上,似乎神色極疲倦,身側婉兒正低頭說著重修明堂的工程,她細細聽了會兒,才抬頭對我道:「這兩年有幾個公主嫁出宮,長生殿不大熱鬧了,你父王身子若好些了,就回宮陪朕吧。」
我忙應了是。
皇姑祖母又淡淡掃了一眼叔父武三思,道:「承嗣這一年都不大進宮了,身子還是不好嗎?」武三思忙道:「周國公去年九月自馬上不慎摔下來,至今還養在床上。」皇姑祖母似乎並不大關心,只淡淡嗯了一聲,沒再追問。
我靜聽著,不禁感嘆那個自巔峰走到落魄的叔父。
他當年距太子位只有一步,卻因逼得太緊,終是引來了皇姑祖母的不滿和猜忌。在被罷了相後,仍仗著自己是皇姑祖母至親的侄兒,計計針對東宮,以至於謀逆案後徹底惹怒了皇姑祖母,如今只能鬱鬱府中,連平日覲見都能免則免了。
當年我隨在皇姑祖母身邊時,他日日被召入宮伴駕,連偶有傷寒,皇姑祖母也會遣太醫親自診治。而如今落馬摔傷,養了大半年仍不見起色,皇姑祖母卻也不過淡淡應了一聲,再沒有下文。
如今大明宮中的瓊花如初,那獻花的人卻與帝位再無緣了。
過了會兒,武三思才忽然道:「侄兒前幾日奏請的事,不知皇上可有主意了?」皇姑祖母笑了一下,看他道:「你那三陽宮自修建好了就空置著,如今急不可待了?」
武三思賠笑道:「侄兒的確急不可待。當初怕皇上在太初宮太過無趣,急急催著趕工,如今已完工有半年了,皇上卻依舊沒有去過,侄兒日日想著就寢食難安,深怕皇上不滿意。」
皇姑祖母被他逗得笑了幾聲,道:「不必忐忑了,我已吩咐成器來辦此事,你若有什麼只管和他商議,待二月曲江賜宴後,就去三陽宮住上一個月,也算是了卻你的心事。」武三思忙接口道:「若是郡王來辦此事,侄兒就放心了。」他言語中的讚譽溢於言表,像是極欣賞永平郡王。
皇姑祖母笑著看他,道:「成器經驗不足,還需要你多指點。」武三思搖頭,笑道:「皇上這話就錯了,永平郡王雖年紀尚輕,卻行事極穩,在諸位皇孫中也算是拔尖的了。」
我心頭一跳,掃了一眼笑意盈盈的叔父。
皇姑祖母卻笑而不語,似乎因他這話,心情越發好起來。
待隨父王出了長生殿,眾人向宮門處而去。身側幾位郡主都有說有笑的,唯有我因早年不在武家,後又進了宮,和她們不大相熟。倒是叔父們偶問我幾句話,引得她們不住看我。
我正想著方才殿中的談話時,叔父武三思忽然爽朗一笑,對遠處道:「永平郡王。」
聽這一聲,我才回過神,正見他迎著日光走來,對武三思點頭道:「梁王。」我忙隨著幾個郡主躬身行禮。
李成器先後又與幾個叔父寒暄了數句,才與武三思並肩而行:「皇祖母欲三月至嵩山三陽宮小住,遣本王與梁王細商。」武三思點頭,道:「本王正要擇日約郡王,不如今日先擬定隨行官員,郡王意下如何?」李成器微微笑道:「正有此意。」
武三思忽而看向我父王,道:「恆安王不如一道同行?」父王似是有猶豫,終還是頷首,道:「好。」
父王並未讓我先行離開,我也只能隨著他們幾個一路而行。我盯著腳下石磚的刻畫,聽著他們熱絡的言語,想不透他是何時能與武三思如此投緣,看著竟大有忘年的交情。約莫走了會兒,至登春閣前,早有十數個內侍宮婢候著,見我們忙躬身行禮。
他們議的是三陽宮之行,我尋了個藉口沒有隨著進去,只在閣旁的水邊獨坐著。因是入殿覲見,沒有帶貼身的宮婢,那些宮內的都小心謹慎地在不遠處立著,既不敢走近也不敢遠離,倒也安靜。
二月初,水面還有些薄冰浮著,透著絲絲寒氣。
我用腳尖踢下去一塊碎石,薄冰被砸了個窟窿,咕咚一聲,石頭沉了下去。隨著那石頭沉沒,心底的涼意已越發濃烈。
諸位叔父中,武承嗣和武三思最為討好皇姑祖母,自武承嗣失寵後,武三思這幾年不停在各地修建行宮,越來越得了皇姑祖母的歡心。而這三陽宮就是叔父親為皇姑祖母所建,頗得聖贊。此時叔父正是順風順水時,絕不該與太子一脈如此融洽。
「坐一會兒就進去吧,湖邊寒氣太重。」我聽見這聲音,嚇了一跳,竟沒敢回頭。
李成器走近兩步,立在我身旁,盯著湖面沒有再說什麼。
過了一會兒,我才收了心思,站起身走到他身旁,道:「不是在議三陽宮之行嗎?怎麼忽然出來了?」他側頭看我,溫聲道:「若要議三陽宮,何必急在這一時半刻。我是想見見你,才特意尋了這個藉口。」他說的坦然,我倒不知道拿什麼話接了。
我想了想,總壓不下心中的疑問,索性認真看他,道:「我有些事想不明白。」他點頭,道:「問吧。」我低聲道:「你和我叔父這麼親近,不怕引火上身?」他搖頭,道:「有些禍,既躲不開,就無需再躲了。」
我琢磨了會兒,道:「周國公如今已失了寵,我這個叔父已是武家最有聲勢的人了,他若有心——」我看他,沒再繼續。
他笑著看我,道:「他若有心,就更不能將我如何。周國公是武氏嫡族,內有來俊臣等人相助,外有朝中大權在握,卻還是犯了皇祖母的猜忌。梁王深知此中尺度,所以才一味向李家示好,以此化解皇祖母的忌憚之心。」
他邊說著,閣中不時傳來叔父的笑聲,似是和父王聊得極歡快。
我被他幾句話點透,心頭迷霧豁然開朗。叔父武三思是眼看著他從盛極走到落魄,又怎會重蹈覆轍?可是,相較於武承嗣的張揚,頻頻示好的叔父更讓人覺得不安。
我心中忐忑,繞到他身前,緊盯著他的眼睛,他卻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道:「怎麼這麼看我?」我看著他溫柔的目光,心中的不安漸被化開,只笑道:「沒什麼,只是忽然想明白了。」他笑著嘆道:「我倒寧可你不明白。」
他說完,伸手撫了下我的臉,道:「你是武家的郡主,有些事站得遠些才好。」我心中一沉,猶豫了一下,才道:「如果有一日,我為了武家求你,你可會答應?」
因為叔父的陷害,先是失去母妃,後又險些喪命,他與武家暗中早已勢同水火。即便能放下之前的種種,那之後的呢?只要皇姑祖母在的一日,一切只會越走越糟,絕不會有好轉的一日。我早已不敢想像這一場爭鬥的結果,武家得天下,那麼李姓皇室必然會被趕盡殺絕,李家得天下,武姓諸王又怎會有存活的機會。
他沒有回答,只溫柔地看著我。
我也回視著他,隨著這沉默,剛才那一刻的放鬆盡數消退。想著那必然有一脈消亡的結局,心中早已滿是悲傷。他在生死邊緣之時,我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隻眼看著一切發生。可若是日後當父王陷入死局時,我難道也只能眼看著,什麼也不做嗎?
過了好一會兒,我終於軟下了心,不想再繼續這難堪的話題。
他卻忽然嘆了口氣,溫聲道:「我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