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既已執手·暗潮(1)

  久視元年,狄仁傑終是病危。

  按身份,我本無資格前往探望,李隆基卻仍是隨了我的願。

  待車行至相府時,已是深夜,卻仍是燈火通明。我放了車簾,看李隆基:「沈秋在?」李隆基伸手拿起袍帔,替我仔細繫上:「是,已在此四五個晝夜了,」他手頓了一頓,才又道,「大哥也在。」

  我沒說話,只點頭。一個簡單的結,他弄了半天也沒系好,我笑了下,拍了拍他的手,示意讓我自己來,他卻沒鬆手。

  「永安,」他終是弄好,手指擦過我的臉,「下車吧。」

  府門前,停了不少車馬,我剛才腳落地,才見另一輛馬車上也下來了一位貴人。

  眼帶淺笑,舉止有度。

  她再不是當年初見時,險些落了茶杯的婢女,不再是賜婚時,手足無措的人。今時今日,她已是壽春王妃,抹去一切狼狽經歷,乾乾淨淨的北魏元氏,壽春王妃。

  此時,她正也看到我,愣了下,才莞爾一笑。

  我對她點點頭,見她始終不挪動腳步,便走過去行禮道:「妾身見過王妃。」她點點頭,伸手拉住我,道:「既然來了,便一起進去吧。」我笑:「王妃先請入吧。」她疑惑看我,我側頭看李隆基,她這才留意到不遠處的少年。

  李隆基這才笑吟吟走過來,叫了句大嫂。

  她忙行禮說:「原來郡王在這裡,那妾身就先一步進去了。」

  「大嫂不必多禮。」

  他說完,卻不期然地握住我的腕子。

  王元低頭笑,告退而入。

  我看他,他也看我,就這麼僵了會兒,才低聲道:「李隆基,你娶了一個又一個,如今再做這情深意重的樣子,似乎不大妥吧。」

  他低低一笑:「我待你如何,無需做給別人看。」

  我無奈,只能就這樣任由他拉著我,進了相府。據說今日險情頻傳,連皇祖母都親自來探看過,自然親王貴胄都不敢怠慢,一路上碰了不少,到狄相房外時更是立了不少人,有當真痛心疾首者,亦有不過敷衍了事者。

  直到父王走過來,我才抽開手腕,叫了聲父王。這一句,不少人回了頭。當初在大明宮中常伴陛下左右,這些個王孫貴胄哪個不是待我極善,如今即便是身份一退再退,逃不過他們暗中的閒言碎語,但見面了也終要做足禮數。

  就在我一一行禮時,房內已走出兩個人,立刻引得眾人圍了上去。

  「各位郡王親王,就無需在此久候了,」沈秋挽著袖子,面色早已熬得蒼白,「請都回去休息吧,若狄相緩醒,小人自會遣人去稟告。」

  他就隔著我十步之遙,我卻聽得分神,只因那門邊立著的人。

  整整一年,我從未出過王府,而他也從未再出現。突厥叛亂,邊境一路兵敗如山倒,陛下不得已以皇嗣李旦為帥,徵兵天下,可李旦身為皇嗣又怎會親自出兵征戰,最後這麼個力挽狂瀾的險位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金戈鐵馬,征戰邊疆,我無法想像那連連險境。

  而此刻,只看他右臂纏著白布,環繞於脖頸之上時,就已痛的喘不上氣。

  他面色極沉,眼中似乎已有了血絲,只是靜立在沈秋身側。此時,王元忽然自一側走上前,低聲詢問著是否要吃些東西,他搖頭,微微地笑了下,沒有說話。

  我聽在耳中,只盯著他,不敢動上分毫。

  他剛要返身而回,卻突然頓住腳步,緩緩看向了這裡。

  那雙眼,清潤依舊,只蒙了層殺戮決絕後的淡然。

  我眼眶一酸,險些躲開。太多的過去紛湧而至,從狄仁傑拜相到如今這病危臥床,整整十年,血雨腥風,到如今卻只能隔著眾人,在這紛擾中靜看著對方。

  難以靠近,連最平實的話都不能多說。

  沈秋正要轉身而回,看到他如此樣子,才順著目光看過來,似也是泛起了些苦苦的笑意。我低下頭,正要隨著眾人離開,沈秋卻先出了聲:「夫人留步。」

  我僵了下,回身看他。

  他大步走下台階,先對李隆基行禮,才對我道:「狄相曾說,若是夫人來了儘管入內,他還有些話想對你說。」

  我掃過他袖口的點點血跡,默了會兒才道:「狄相如今還沒醒來,我留下也沒什麼用,還是待相爺好轉再來探望。」

  沈秋緊繃著臉,壓低聲音:「這幾日極為凶險,永安你還是留下的好。」

  我心頭一緊,認真看他,他又點了點頭。

  既已如此,即便狄公不再緩醒,我也該留下送他最後一程。我沒再多話,徵詢地看了一眼李隆基,他只笑了笑,說:「我陪你。」說完,先一步走上石階,對李成器道:「大哥在此已經三日了,是否要回去休息一晚?」

  李成器搖頭:「今夜正是凶險難測,還是侯在此處安心。」

  夜深露重,我裹緊袍帔,緊跟著進了屋子。

  內室是狄公的家眷子嗣,我們幾個就在外堂相對坐著,唯有沈秋守在床前,每隔半個時辰才出來一趟,喝口水,或是低聲和李成器交談著,看神色似乎始終沒有起色。

  我捧著茶杯,一口口喝著,想起了很多。

  狄仁傑幾番大起大落,卻均是對李家忠心不二,就連李旦重回洛陽,亦是託了這位相爺的福。不知為什麼,腦中竟記起當初李成器被囚於宮中,不惜當眾提醒狄仁傑有難的那一日。

  那一日講解瓊花的句句都還清晰,他的淺笑注視,狄公的玩笑提點。

  那個嘆『郡主好眼光』的老者,亦是勸散我二人的人,彼時今時,江山依舊是風雨飄搖,這個始終守護李家的人卻終是年邁病衰,怕已要走到最後了。

  約莫到了後半夜,裡間忽然傳來些吵鬧,我不禁放下杯,李成器卻已經站起身,徑直走了進去。過了會兒,沈秋才出來,走到我面前:「你怕是武家最後一個見狄公的人了。」我起身走了兩步,才想起李隆基,還未轉身他已經先低聲開口:「我在外堂等你。」

  我頓了下,沒有回頭,直接走了進去。

  內室的家眷都已退了出來,只剩我和沈秋,還有李成器。

  燈燭搖曳,拖長了人的影子,我走到床邊蹲下,看狄公微微在笑著,不禁濕了眼眶。他緩緩伸出手,我立刻伸手握住了,等著他。

  過了很久,他叫了一聲:「郡主。」

  我努力笑:「狄公又玩笑了,永安已不再是什麼武家郡主,而是臨淄郡王的妾室。」

  「本相,還記得,」他眼中亦是帶笑,卻不同於我的強裝,只是淡淡地,帶著老者的瞭然與釋然,「和郡主的幾次私下交談。」

  我點頭:「永安也記得。」

  他看了一眼李成器,笑著搖頭:「至今,本相仍舊認為,郡主的眼光極好。」

  我心頭陣陣痠痛,不敢回頭去看他,也不敢看狄公的眼睛。

  他休息了會兒,又笑著補了一句:「有句話,本相始終未曾說,李家這些皇子皇孫,壽春郡王的眼光也算是最好的。」

  我沒想到,他特地要我見我,只是為了說這些。不知怎麼地,臉上就已經被眼淚打濕,眼前模糊成了一片,忙用袖口擦了一下。

  狄仁傑笑著搖頭,示意我靠近些,我忙又湊近。

  他的聲音很輕,也有些費力:「武家與李家的爭鬥,李家男人與女人的爭鬥,尚會有許多變數,郡主切記,置身事外才是最好的應對。」我點頭,他才笑著鬆開我的手,對李成器道:「當初郡主為我二人講過瓊花之法,老朽至今仍舊記得清楚,郡王可還記得。」

  這話,唯有我三人聽得懂。

  不論這話是提點李成器記得我當日相助,亦或是別的什麼,這為天下為李家耗盡一生的賢相,此時只不過是個看著我二人自幼成長,到如今感慨萬千的老者而已。

  心頭一時亦苦亦酸,我終是回頭看他。

  他只靜看著我,過了好一會兒,才對狄仁傑道:「本王不會忘,亦不敢忘。」

  我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眼淚止不住地掉,一年前笑著相對的勇氣盡數打碎。

  他金戈鐵馬的那些日子,我從未有一日安枕,卻不能問任何人他的消息,今時今日,他安然回返,立在我面前,我亦不敢走上前一步,看一眼他的傷口。

  狄公咳了兩聲,沈秋忙上前探看。

  他笑著擺手,對我道:「夜深露重,郡主早些回去休息吧,日後若不嫌就多來本相府上走一走,陪我這老人家弈棋品茶,也不枉忘年相交的情誼。」

  我含淚點頭,笑著說:「永安告退了。」

  而這句話,也成了我和狄公的最後一句話。

  久視元年,狄仁傑病故,舉國同悲。連皇祖母亦是拒朝數日,連連悲嘆狄公一去,朝堂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