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既已執手·暗潮(3)

  這件事放在心裡,反覆琢磨了十數天。

  如今李家武家尚未有分曉,李家就已經內鬥連連,縱然李隆基待我再好,他能在區區十七歲就能有如此算計,又何談之後。我承認自己有私心,怕父王親妹日後涉險,也怕他真不顧手足情義……

  窗外春日正好,甚至都有了些悶熱。

  夏至在我旁邊沖茶,我盯了她許久,才道:「夏至,年前永惠高燒不退,我去白馬寺燒香也算是顯了靈,不如趁著這幾日天氣好,去還個願吧?」她替我添了杯,道:「需要先告知老王爺和王妃嗎?」我笑:「不用,自己去輕便些。」

  我說完,靜看了她會兒,才輕聲道:「我想見壽春郡王,你可方便傳話?」她神色未變,把茶壺放在手側:「不是很方便,需要幾日安排。」我點頭,沒再說什麼。

  這件事過了三日,才算定下。

  車一路出府,才行了不久就被攔下來,夏至下去問過後,回到車上臉色極不快:「是洛陽令在清道,說是今日宴客,凡過往車輛均要避讓。」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如今洛陽令是何人,倒是冬陽接了話:「張昌宗的胞弟,張昌儀。」

  我恍然:「原來是他,那就等一等吧。」

  自狄公辭世後,二張勢焰更勝往昔,連李顯一脈都退避三舍,更何況是李隆基兄弟幾個。李成器大勝突厥的功勞,也盡數被打壓下來,倒不如他一個面首的胞弟威風。

  想到此處,我便隨意挑起車簾,掃了一眼。正看到數匹馬飛奔而來,毫不顧忌路旁百姓。

  真是禍國殃民。

  我正要放下車簾,忽聽見嘶鳴陣陣,有匹馬不知怎地受了驚,前蹄高揚,連著踢翻了三四個百姓,眼看就要踏向一個小童,卻不知怎地忽然人仰馬翻,摔出了數丈。

  我正是驚愕,就看見煙塵中,有個人扶起被撞的小童。看著身形姿態分外眼熟,待他轉過身才恍然,原來是姚元崇。那一路疾馳的人都下了馬,忙不迭扶起被摔的人,一面替他探看傷勢,一面大喊著誰人如此大膽。

  「夫人,那不是姚大人嗎?」冬陽也湊過來看,聲音還頗有些緊張。我點頭:「正是你一直推崇的姚大人。」冬陽不好意思笑笑:「夫人怎麼還記得當年比劍的事呢?」我默了片刻,才低聲道:「吳興姚氏的劍法出眾,有幸看過,又怎會說忘就忘了。」

  她應了聲,隨口道:「不過說起來那日,倒是壽春郡王讓奴婢開眼了。」

  我笑了笑,沒再答話。

  這幾句的功夫,張昌儀已經搖晃著爬起來,揮手讓人拿下姚元崇。

  冬陽見此狀,又開始緊張,我看她神色不禁取笑:「怕什麼,姚元崇如今官運正盛,狄公辭世前力推此人為相,怕是不日就要高昇了,一個洛陽令還不敢拿他如何的。」

  冬陽點點頭,繼續偷看。

  我倒是沒再繼續看下去,拿起書卷,只等著路通了好出城。豈料,才翻過一頁,冬陽又啊了聲,忙回頭道:「夫人,姚大人要闖大禍了……」我疑惑看她,她說不出話,一個勁兒指車外。

  車簾再被掀開時,我才明白是什麼讓她嚇成這樣。

  不過一會兒功夫,那正氣凌然的姚大人就已經橫劍,直架在了張昌儀的脖頸旁,看著神情,似是要為民除害的架勢。我倒吸口氣,忙扔下書,下了馬車。

  府裡車伕猛地見我露面,嚇了一跳,低聲道:「夫人快進去吧,怕是要見血了。」就是要見血才跑下來的,我來不及解釋,提起裙子就叫了句姚大人,姚元崇手頓了頓,看向這處,認了會兒才道:「夫人。」

  好在他還認得我。

  此時圍觀的人都已經退出十數步,張昌儀的隨從也不敢妄動,隻虎視眈眈地看著,聽見我這處出聲,立刻都灼灼看過來,凶神惡煞甚為駭人。

  我定了定神,從人群中穿過,恭敬行禮道:「姚大人,洛陽城中人多馬多,這種事情一日總有個幾次,大人何須為此動氣?」他微蹙眉,想要說什麼,我立刻又道:「說起來此事也怪郡王,非要邀洛陽令入府飲酒,張大人這才騎的急了些。」刻意說重了洛陽令三字,唯恐他不明白,說完,便伸手按住了劍鋒。

  手指才碰上,就覺刺痛,真是柄利劍。

  好在沒有見血,沒見血萬事好說。

  那劍鋒下的張昌儀早已面色煞白,這才約莫猜出自己得罪了誰。

  「張大人,」我笑著看他,「受驚了。」

  他呆呆看我,我又笑:「妾是臨淄郡王府裡的,大人若沒有印象,可聽過永惠郡主?那妾的胞妹。」 無論如何,我終是武家人,他聽到總會有所顧忌。

  果不出所料,他怔怔地看我,支吾片刻才道:「永安郡主?」

  我沒答話,再看姚元崇,他倒也沒再堅持,抽回劍道:「原來是張大人,唐突了。」

  他也算機靈,明白自己雖不怕姚元崇,卻也暫時惹不起他,只整了整衣衫,對他躬身道:「原來是姚大人,誤會誤會,我兄弟素來仰慕姚大人,今日一見倒也別有……意境,」他訕訕笑,接著道,「身為男兒就當如姚大人,有怒極揮劍的意氣,改日張某定會到府上拜會——」

  既已是誤會,兩人自然都推就著寒暄了幾句,張昌儀這才上馬而去。

  我看他遠去的背影,對姚元崇抱歉一笑:「姚大人,抱歉。」他搖頭一笑,道:「是姚某該說多謝才是,若不是夫人點破,怕將是一場大禍。」我這才覺得手指痛意上湧,又怕讓他見了再說什麼抱歉的話,忙將手收回袖中,輕聲道:「狄公之後,李姓皇族就要仰仗大人了,所謂十年一劍,終歸會有大人出劍那一日,但絕非是在這小小洛陽城中。」

  他眼中訝然一閃而逝,隨即是漸瞭然的笑意。

  不知怎地,我總覺這笑似曾相識,像極了過世的狄公。

  因路上的耽擱,到白馬寺已近午時。

  上香還願後,夏至藉口讓我小憩,將我帶入事先安排的獨院。院子很清靜,大半被樹影遮了,正中還有口極深的井,我在井邊看了兩眼,幽深幽深的,有些駭人,正收回視線時,身後已走近了人。

  「郡王,」我看著腳下的影子,瞭然轉身。他的視線落在我手上:「傷得深嗎?」我搖頭,笑道:「就是不小心割了個口子。」他只是笑,過了會兒才嘆道:「姚元崇是習武之人,手上的兵刃何其鋒利,你竟真就敢徒手去擋。」

  我抬頭看他,詫異道:「郡王也看到了?」他頷首,道:「沒想到你比我搶先了一步。」我不解:「郡王既是看到了,為何不現身?」他的臉面,總比我要好用不少。他倒似不在意,只道:「姚元崇面有貴相,若能記下今日事,日後或許能在危難時幫到你。」

  我一時恍惚,過了會兒才笑笑道:「多謝大哥。」

  這是我初次這麼叫他,他似乎早料到一樣,面色平靜如常,只笑著轉言道:「你如此急著找我,又避開隆基,可是碰到什麼難事,需要我做什麼?」

  我見他直接問,就沒再猶豫,從我姨娘和當年首富鄒家的關係,一直講到十幾日前見了鄒家親眷,還有王元寶所托之事。他始終靜聽著,直到我停下來,才道:「此事要辦起來並不難,你為何要瞞著隆基?」

  我苦笑看他:「算是我為日後的武家,留條後路。」他沉吟片刻,才道:「以他待你的心思,日後定不會為難你的家人。」我直視他,認真道:「人心難測,海水難量。」

  他亦是看我,漆黑幽深的眼睛中,望不到半分情緒,過了很久才開口道:「若是我插手,你不怕我納他為己用?」我笑:「縱是人心難測,也總有要搏一搏的時候,那麼多年來,除了父王,我只敢盡信你。」

  他沉默不語。

  我又道:「而且此事我來求你,也是將脈門交在你手上,若是我日後以此為難李隆基,你可以斷我後路來幫他。」

  他仍舊不說話,我漸有些摸不準他的意思,只能靜候著。

  不知是不是寺廟的緣故,那些飛鳥竟不怕人,就在我二人不遠處落下,三兩隻湊在一起啄食。我側頭看著,忽然有些羨慕這些飛禽走獸的自在。

  他終究是嘆了口氣:「我只怕他日後知道,才真會對你起疑心。」

  他所說的,也是我所想到的,我雖未有害他的心思,卻仍是存了防他的念頭。

  「救人容易,若是想要掌控商路,你即便有心也難盡力,」他靜看著我,道,「我會幫你救人,也會助你與恆安王重整鄒家商路。倘父王有幸登上皇位,在那之前,隆基若察覺此事,你只管推脫乾淨,在那之後,隆基若有為難你家人時,即便我無力相助,你也會有所倚仗。」

  他就如此說著,到最後,真正入耳的卻是那句『即便我無力相助』。

  我一時發不出聲,只覺心酸上湧,這麼多年走過來,皇權咫尺的是非他早已清楚,雖不及我坦然說出人心難測,竟也是做好了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