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盛夏時,陛忽下了一道旨意,改控鶴監為奉宸府,常日於殿內設曲宴,頻繁召武李兩家與張昌宗、張易之飲酒作樂,完全不顧君臣上下的禮數。
李隆基日日酒醉歸來,都會在府內再大肆熱鬧一番,唯恐外人不知他的縱情酒色。他倒是有自知,從不傳我過去陪著,倒是每每醉得深了,才來我這處倒頭就睡。這一日我替他收整好了,他還強撐著,睡眼惺忪,酒意濃郁地看著我。
我莫名看他:「怎麼了?」他忽然攥住我的腕子,拉我坐下:「我記得你這半年來,從未入宮過。」我嗯了聲,依舊不解:「究竟怎麼了?」他手撐著頭,側躺在床上笑了半天,才道:「張昌宗今日和皇祖母說,後日要見見曾在宮中極受寵的永安縣主。」
我愣了下:「他怎會提起我?」他似笑非笑:「所以我才來問你,怎麼和這種人攪在了一起?」我聽他語氣怪,再看他很是不快的神色,不禁嘆氣:「你是問我,還是來審我?我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和皇祖母爭。」他挑眉:「本王是怕有人來搶你。」
我啞然:「你還真當我是傾國傾城了?在宮裡的,哪個不是國色天資?」他意外地默了會兒,才用食指輕劃著我的手背,低聲道:「在我眼裡,你就是當年染了酒刺的模樣,已經勝過萬千佳人。」
我笑了笑,沒說話,想要讓他早睡時,他卻忽然又道:「何況,能讓當年名傳天下的永平郡王傾心十載的人,又怎是那些宮裡人可比的。」我暮地一驚,他卻再沒看我,閉上眼,過了許久,也沒再出聲。
我呆坐在床邊,也不知他是沉睡過去,亦或是不願再說話,終是開口道:「時過境遷,天下已再沒有什麼永平郡王了。」
說完,才起身吹熄燈燭,替他蓋上了錦被。
張昌宗如今一句話,可算是半個聖旨。
自隨李隆基搬出宮後,我就沒再入宮,這一日晨起竟然就開始下雨,雨勢還是越來越大,倘若是平常,我定是在屋中呆著不肯出去,可既是定了今日,即便下了冰也要去,絕無它法。
入奉宸府時,皇祖母還未到,倒是張氏兩兄弟被眾人眾星拱月一般,在其中很是得意。我剛才落座,就有個碧青色的身影閃過來:「永安。」
是婉兒。
我剛才對她笑,她就扣住我的腕子,對李隆基道:「人我帶走了,無妨吧?臨淄郡王?」李隆基哭笑不得,連連拱手:「婉兒姑娘要帶的人,本王怎敢留。」婉兒嗤嗤地笑著,低聲道:「其實郡王的膽子,似乎比天大呢。」李隆基倒不大在意,亦是低聲道:「婉兒姑娘的膽子,也似乎有些駭人,天子的心頭好,也敢妄自動了念頭?」
我聽著婉兒的前半句,琢磨不出意思,可李隆基的話,卻極為明顯……心底不禁蒙了層涼意,不動聲地看了眼婉兒,她是默了一默,攥緊我的腕子:「告退了,郡王。」話音未落,已拉著我急往外走。
雷雨陣陣,終是阻了她的腳步,她停下來,看著簷上落下的雨簾。
我亦沒出聲,此事嚴重,縱再有心思也不敢妄自開口。
默了片刻,我才開口道:「想見我的,是姐姐吧?」她沒有反駁,只牽著我入了偏殿,讓我坐下後,才道:「也是,也不是。」我不解,她又道:「你忘了,那日在洛陽城中你化解過一場干戈?」
我這才恍然,先前沒記起,是因為那場干戈,我其實只為了姚元崇,而不是那個飛揚跋扈的洛陽令。沒想到傳入有心人耳中,卻成了別的目的。如此也好,張昌宗是太平姑姑的人,婉兒的心思,還有那深不可測的太平公主,能對此時如此理解,只有好,沒有壞。
大殿內傳來陣陣歡笑祝酒,這裡卻格外安靜。
「永安,」婉兒細看我,「你不過雙十年華,尚算是最好的年紀,為何眼神卻像是當初心灰意冷的我?」我笑,隨口敷衍:「是昨夜沒睡好。」她明白我不願深說,嘆了口氣:「當年你有什麼,總是先和我說,如今,見了面反而不知說什麼了。」
我被她說得有些愧疚,忙把話轉到別處,和她說了些雜七雜八的趣事。她縱是受寵,也不過被困在這太初宮中,難出宮走動,聽我說到有趣處,立刻笑得歡,漸漸地也化解了剛才的尷尬。
正說到興起,外頭已有人傳話,說陛下來了。
我和婉兒忙起身折返,入殿時,眾人正是行禮。我剛要俯身行禮時,皇祖母已出聲道:「永安,來。奉宸府中無君臣之禮,你們也都落座吧。」我抬頭,她正側臥下來,二張兄弟已分坐左右,亦是笑著看我。
眾人謝恩,紛紛落座。左側是朝臣明俊,右側則是李武兩家人。
一室香薰,絲竹陣陣,果真是愜意非常。
我掛了抹笑,走過去,被她拉著坐在一側:「你怎麼都不入宮請安了?難道還在怪皇祖母當年削了你的封號?」我忙搖頭,道:「皇祖母不宣,永安怎敢擅入。」皇祖母笑著看我,又去看李隆基:「永安雖是沒了封號,卻仍是我最屬意的侄孫兒,隆基你可不能薄待她。」
李隆基起身回話:「孫兒不敢。」皇祖母淡淡地嗯了聲:「你如今有了長子,又是妻妾在側,也該讓永安給朕抱個重孫了。」
李隆基沒回話,只低頭笑,似乎真紅了耳根。或許是這奉宸府中素來如此,身邊人竟然就不顧聖駕,紛紛低聲笑著附和,亦是豔羨看他。我這麼看著,只覺無奈,旁人看著他娶了我真是福氣,可得陛下如此看重叮囑,可落在我這處,卻是一道道無形威壓。
其實,既已決定安心留下,便對此事多少想過。
但如今李家武家局勢不明,他們兄弟幾個又要去奪皇位,讓我如何敢留血脈?難道一出世就如他們兄弟幾個,自幼如履薄冰?更何況,身上同時有武家李家鮮血的孩子,怕是自處更難。
正是一片歡笑時,叔父武三思忽然酒觴,笑道:「陛下這可就是偏心了,臨淄郡王不過十七,便已有長子,壽春郡王卻至今膝下無子,理應更加催促才是。」我驟然一驚,抬頭去看。
叔父就舉著酒觴,說完對身側李成器一笑,當真是笑意暖暖,卻是綿裡藏針。
李成器只微微地笑了笑,並未接話。
氣氛一時有了些微妙,連李隆基都坐下,看了李成器一眼。
皇祖母亦是但笑不語,我怕人多眼雜發覺,忙垂眼,從身後宮婢手中接過茶,遞給了皇祖母。手穩,笑暖,唯恐有半分差錯。
忽然,始終不大開口的父王出了聲音:「梁王啊,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府中無子嗣應該是多多納妾,哪裡有催促男人的說法。」話中故意帶了些隱晦的暗示,極委婉地點破了俗禮。
武三思哈哈一笑,忙道:「正是正是,酒喝得多了,難免說錯話,還請郡王莫怪。」李成器似不大在意,搖頭一笑。皇祖母這才笑了兩聲:「改日從宮裡挑些伶俐的,再賜壽春王府,也算是戰功嘉賞。」
李成器這才起身:「謝皇祖母。」
我暗自苦笑,這麼一來二去的,怕是日後傳出去倒成了壽春郡王身患隱疾,難出子嗣了。想到這兒,不禁草草掃了他一眼,他正是落座,恰好接了我的視線,像是明白我所想,笑著搖了搖頭,亦是無奈。
酒到歡暢處,果真如李隆基往日嘲諷所說,皇祖母又去命二張輪流衣身披羽衣,乘木鶴於殿中吹笙,稱什麼仿似王子晉的道骨風姿,真是荒誕可笑之極。
我看著頭痛,便藉故走出大殿,抱臂在門口怔怔出神。
過了會兒,只見皇祖母走出來,忙行禮時,才發現她眼中怒氣極盛,不禁心中一沉,只覺得要出事。「永安,」皇祖母像是未帶任何宮婢,只看見我,頓了下道:「隨朕來。」
我不敢耽擱,七上八下地跟著她走到偏殿處,隱隱聽著裡處似有男女低語,不禁暗驚,今日如此熱鬧,竟也有宮人敢在此顛鸞倒鳳?偷看了一眼皇祖母,她似乎早已知情,伸手從一側木架上抽出金刀,快步繞過屏風。
我忙跟上去,卻在看到眼前景象時,轟地一聲,腦中一片空白。
是婉兒和張昌宗。
婉兒像是受了大驚嚇,瑟瑟地拉過衣衫,遮住身子。張昌宗已經噗通一聲跪了下來,肩膀也是嚇得不停抖動著,二人竟然都已不敢出聲。
「上官婉兒,你可知罪?」皇祖母已面色發白,舉刀而向。
晃目的刀光,冰冷攝人,我不敢再立,噗通一聲跪在了皇祖母身側。腦中早是亂作一團,卻直覺此事蹊蹺非常,即便婉兒與張昌宗當真偷歡,即便有人故意陷害走露風聲,也絕不該發生在今日!
以婉兒的心思,怎會在酒宴如此熱鬧時,在隨時會被撞見的地方做下此事?
念及至此,我猛抬頭看,婉兒依舊是面色驚恐……卻有了些別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