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龍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皇姑祖母卒於洛陽上陽宮,年八十二。
皇姑祖母這一生跌宕起伏,我這二十幾年的相伴,恰眼見她從權傾天下到最後被逼讓位。當我給嗣恭換上素服時,仍舊有些難相信,這天下間唯一手掌乾坤的女人就這樣消失了?
「嗣恭,」李成器抱起他,溫聲道,「叫句父王。」我回過神看他:「要能開口,也要先叫母親才對。」他微側頭瞧我,春風和煦地笑著,直笑的我一陣心底發虛,過了會兒才喚來奶娘,將嗣恭交給她:「帶小公子下去。」
我訝然看他:「我剛才等他睡醒,想要好好陪陪他,怎麼就要抱走了?」李成器接過夏至遞上的茶,喝了小半口才道:「永安,你已經足足陪他三夜了。」我不解看他,他倒是不急不緩的,把茶杯遞還給夏至:「前幾日與父王閒聊,說起嗣恭,總覺我這一脈子嗣太過單薄。」
我看他眸色未變,琢磨不透他說此話的意思,想了想才道:「父王想給你納妾?」李成器若有似無看了我一眼,倒是夏至先噗地笑了出來。她素來和我隨便,我倒也從不把她當外人,索性看了她一眼:「你笑什麼?」
夏至替我添了杯茶,才躬身行禮:「奴婢不敢說。」我笑:「你還有什麼不敢說的?說吧,郡王不會怪罪你的。」她佯裝偷瞄了李成器一眼,才道:「無論是則天大聖皇后,或是如今聖上所賜,細算起來長安府中已有二十餘姬妾了,縣主還嫌不夠多嗎?」
她說的倒也不錯,單是這一年所賜就有三五個了。我握著茶杯,看了眼嗣恭,這幾月去看父王,他也是有意無意會提起此事……李成器走過來,抽出我手中茶杯遞給夏至:「在想什麼?」我搖頭:「沒什麼。」
他笑嘆一聲,沒說話,只揮手示意奶娘和夏至退下。
豈料奶娘才走到門口,嗣恭就揮著兩隻胳膊,依依呀呀地叫了聲:「父王。」奶聲奶氣地,倒是嚇得了我一跳,又是喜又是怨。
沒想到這孩子一張口,竟真先學的是父王二字。
他走過去捏住嗣恭的小手,很是滿意地點頭道:「不愧是本王的兒子,孺子可教。」
我啞口無言盯著這對父子,剛想從奶娘手裡接過嗣恭,就被他拉住手:「不急,讓奶娘先陪他。」我詫異看他,直到他們退出去合上門,忽覺腰上一緊,被他就勢橫抱起來:「身為長子,總要為血脈傳承盡些薄力。」我這才把前後的話連起來,明白了他的意思,哭笑不得看他:「兒子第一次開口,還是叫的父王,你竟就如此置之不理了。」
他嘴邊含著笑,拉下帷帳,把我放在床上:「永安,我今日已請旨賜婚,明日就會正式與你父王商定吉日,娶你為妻。」我被他說得一怔,像是有什麼自心底滑過,一時難以置信,就這麼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他也就這麼看著我,過了好一會兒,才低頭輕吻住我的唇,用很低的聲音說問:「怎麼不說話?」我只覺得心跳的很軟,伸手摟住他的脖頸,含淚笑道:「從我十幾歲,你就拿賜婚來哄騙我,一晃十數年,讓我如何信你。」
因天還亮著,屋內並未有燈燭,散下的帷帳幾乎遮住了所有的光。
如此近的距離,唯有那眉目,清晰如舊。
「記得當年在來俊臣大牢裡,你就曾讓我忘記賜婚,」我閉上眼,承接他溫和的吻,喃喃道,「如今真的忘記了,如何是好?」他的笑就在耳邊,帶著稍許哄溺:「好,當真忘了,那我就再問一次,聽說你生辰是正月初八?」我被他問得一怔,才記起這是當年的那句話,不禁笑著嗯了聲。
他眼盛深笑:「到明年就滿二十三了?」
我又點點頭,只覺得他的手滑入衣底,不動聲色地自內挑開的我衣衫,輕嘆道:「不小了。本王也已近而立,尚還有個未滿週歲的孩兒,不知縣主對這門婚事如何看?」我忍不住笑出聲:「婚姻大事豈能兒戲?容我斟酌兩日。」
他忽然停了下來,我睜眼去看他,彼此肌膚的溫熱悄然融合,漸亂了心跳。他卻只那麼靜看著我笑,我被他看得有些發窘,燙著臉想要掙脫開,卻被他一把攬住腰更拉近了些。
「父王的憂心也有道理,如此大的王府,僅有嗣恭一人,也頗有些冷清了,」他終於低下頭,輕吮住我的耳垂,啞聲道,「縣主以為如何?」悄無聲息的酥麻,直抵入心。
隱約聽他叫我的名字,很遠也很近……
模糊間,他卻還低笑著說:「明日去見你父王。」
神龍二年閏正月一日,太平、長寧、安樂、宜城、新都、定安、金城公主並開府,置官屬。同月,我也終於與李成器塵緣落定,正是入了壽春王府。
雖是七公主開府,大肆張揚的唯有安樂一人,可最後府前門庭若市的卻是太平公主。自聖上登基以來,李成器與太平走得越發近,如今開府之宴,自然是要到的。
嗣恭這幾日吃睡不大好,只趴在我懷裡一聲聲喚母親。我聽著就心疼,看四下里杯觥交錯的,就和李成器低聲說去偏廳休息,他頷首道:「去吧,我稍後就來。」我知他要陪太平應對朝中眾臣,也沒多說,只輕點頭抱著嗣恭出了宴廳。
剛才走出兩步,就聽見有人自身後喚我,是婉兒的聲音。還沒等回頭,她就已經走過來,低笑道:「李成器真是待你寸步不離,想看看嗣恭都難。」她說完,仔細看了眼我懷裡的嗣恭,驚喜道:「這孩子長得好像你。」
我笑道:「是啊,凡是見過的都如此說。」婉兒經不住多看了兩眼:「會開口喚人了嗎?」我頷首道:「初次開口竟叫的是『父王』,過了半月才學會叫母親,待過幾個月應該可以叫你姨母了。」婉兒挑眉,道:「罷了罷了,我可不敢讓壽春郡王的長子喚我姨母。」
她的話半是有心,我自然聽得出,只笑了笑,沒接話。
自聖上登基以來,太子位始終懸而未決,朝中竟漸成兩派,李成器與太平有意扶持三皇子李重俊,叔父武三思卻附和韋后,竟有勸立安樂為皇太女的意圖。婉兒與韋后的交情,不必說早已在此事上與李成器相對而立。
可惜無論是李重俊,亦或是安樂,雖貴為公主皇子,卻終是身後人的一步棋而已。我抱著嗣恭,和婉兒閒走著,正碰上李隆基迎面走過來,忙躬身行禮:「郡王。」自上次一面後,他似乎換了個人,不苟言笑中添了幾分沉穩。
他走近兩步,看到嗣恭,先是一怔,才喃喃道:「好像你。」我嗯了聲,笑說:「婉兒方才也如此說。」他輕淺地笑,眼角微微彎成個漂亮的弧度:「若我能有如此漂亮的兒子,此生也無憾了。」我有意避開他的眼睛,只隨口道:「郡王府中姬妾均是仙品,生下的孩子也必是好看。」
他仍舊抿唇笑著,過了會兒才說:「他臉色泛白,似乎在生病?」我頷首:「這幾日吃睡不好,著人看過,並無大礙。」
他又詢問了幾句,似當真是緊張,婉兒在一側看得只是笑,過了好會兒才忍不住打斷道:「郡王待自家孩兒,也不見得如此上心。」李隆基哈哈一笑:「婉兒姑娘說笑了。」
當年我在宮中,他二人從無深交。更是因早年張昌宗之事,一度勢同水火,可今日這兩個卻是神色如常,談笑風生。我如此旁觀,總覺有什麼不妥之處,正細想時,李隆基又低頭,用食指碰了碰嗣恭的臉,神色溫柔:「嗣恭可有乳名?」
我搖頭,他又深看了嗣恭一眼,輕聲道:「他如此像你,日後必是姿容妍美,叫花奴可好?」我一時頓住,正是猶豫時,李成器已在不遠處應了好,對李隆基淡笑道:「姑姑等了你許久,先去請安吧。」
李隆基略彎了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