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忽然側頭看我:「可否讓我抱抱他?」我笑著點頭,他這才自我懷中接過嗣恭,溫聲喚了句花奴。嗣恭倒像是真聽得懂,立刻眯著眼睛對他笑,他就這麼逗了會兒嗣恭,才小心遞還給我,進了宴廳。
婉兒看著他們兄弟的背影,輕聲道:「李隆基待嗣恭很特別。」我笑了笑,沒接話。她又默了會兒,才忽然認真道:「永安,若有一日你我為敵,你會如何做?」
我心底一涼,卻無法迴避這樣的問話。
不光是我,今日在太平府上把酒言歡的這些人,日後都有可能刀兵相向。皇位上的那個,甚至是那一脈都太過弱勢,皇祖母雖走了,卻留下了太多虎視眈眈且各有勢力的李家人。
太多了。
嗣恭似有感應,伸手摸著我的臉,我捏住他的手心,這才定神去看婉兒:「若有一日為敵,你落敗日我會拚死保你性命,送你遠避皇權。李成器終歸是李家人,奪權慘敗唯有一死,我與他本就生死相連,若是他敗了,替我守住嗣恭吧。」
這幾年,無論聖上抑或太平,都以子嗣單薄為由,頻往壽春王府送美人。李成器無理由回絕,索性另闢府宅,與我另住他處。
直到嗣恭週歲宴,我才再見了元月。
李成器本堅持不讓府中女眷露面,但元月終是則天大聖皇后所賜婚的正妃,無論如何都當露面。更何況,這一日無論是武家諸王,亦或是相王的幾個子嗣,都是攜妻而來,連父王也親自開了口,讓李成器多少顧及些禮數。
於這件事上,他事先提過幾句,是以在宴席上見到元月時,我倒無過多意外。不管如何說她終歸是李成器的結髮妻,我拿走了太多,總要給她留些顏面。
宴席過半,我抱著嗣恭在房中更衣,忽聽見門口夏至冬陽請安,隱約是在喚王妃。我沒料到她會單獨來找我,回頭看時,她卻只堪堪立在門口,沒有入內。
該來的,終歸躲不掉。我暗自苦笑,將嗣恭的衣裳理好,這才交給奶娘,站起身道:「王妃既是來了,快請進來吧。」
論理我是側妃,終該給她請安,可李成器早在叩請賜婚日立下規矩,我與她早無尊卑之分。平日不見不覺有何,此時相對倒有了些尷尬。
她只靜看著我,過了很久才走進來,忽然躬下身,鄭重行了一禮。
我被她嚇了一跳,剛想命人扶她起身,她卻先開了口:「當日在三陽宮,則天大聖皇后賜婚時,妹妹就曾說過,日後若有幸與縣主共侍郡王,情願以姐姐為尊。」
她這一句話,竟彷彿讓我們都回到了當年。
那夜我眼見李成器不能爭、不能辯,就在石淙會飲上,當著群臣諸王的面,屈膝叩謝皇祖母的賜婚。彼時我痛若剜心刺骨,她卻是得償多年所願,而如今舊事重提,卻是我喜得貴子,她則被冷落在空有女眷的王府,終日孤枕。
若論錯,都無錯。
這其中誰負了誰,誰欠了誰,又怎能說得清楚?
我一時不知如何應對,而她也就那麼躬身垂首,靜默不語。
這片刻的寂靜,被門口夏至東陽的又一次請安打破。
李成器自門而入,略看了元月一眼,轉而對我道:「嗣恭可換好衣裳了?」我頷首道:「換好了。」他走過來,輕握了下我的手,低聲道:「你也進去添些衣裳。」我看他,他只笑著點了下頭。
留在此處也不過是尷尬,我順著他的話,笑了笑:「好,你稍等我片刻。」說完,立刻進了裡屋,有意翻了兩件衣裳出來,慢慢換上。
依稀能聽見外面李成器在說話,卻不大聽得分明。
直到換好出去,才見元月已不在房內,奶娘等人也似乎早被他摒退了。
我猶豫了下,才問他:「她終究是你結髮妻,再如何……」他打斷我,溫聲道:「永安,本王唯一自責的,是今時今日還要讓你如此難堪。」我笑看他:「這麼多年來,生生死死也有多次了,我可還會為這種事而難堪?」
他沒急著接話,走過來細看我,直看到我有些莫名了,才笑道:「府中所有女眷,在入府之日皆會有我休書一封,日後可憑此再嫁。」我啞然看他,過了好一會兒,也沒說出話。他這才喚入夏至冬陽,替我拿來袍帔:「除卻政事,本王每日只會應對兩個女人,太平和你。」
他說的雲淡風輕,可偏就當著夏至東陽的面,弄得我有些臉熱,只得低聲道:「我又沒追問過你這些。」他沒再說話,笑著替我系好了袍帔。
入宴廳時,太平正和相王低語,看到我們進來才抬頭笑道:「可是等了你很久了,永安,」她伸手指了下抓周的木台,「我們都已做了賭局,你要不要加上一注?」
我順著她的話,看了眼檯面上。
寬長的案几上,鋪著大紅的錦緞,堆滿了用來抓周的物事。我略掃了眼,就發現原先準備的木劍卻不見了,卻有人在正中放了塊調兵的魚符。
我看了眼太平,佯裝好奇道:「誰這麼慷慨,竟連魚符都拿出來了?」抓周雖只為博眾人一笑,但依李成器的戰功和嗣恭的身份,這種東西放上去,總歸不妥。
太平笑了笑,抬下巴指向武三思:「是你叔父。」她語氣雖平淡,卻仍帶了些戒備,武三思正是舉了杯,聽這話立刻笑道:「終歸也留著我武家的血,本王自是想嗣恭能抓到兵權,揚我武家之威罷了。」
我笑了笑,沒再接話。
自聖上登基以來,韋氏便一攬大權,偏就恩寵我這叔父武三思。朝中民間口口相傳的宮諱秘事,多是韋氏、婉兒和武三思之間糾纏不清的關係。我雖不願盡信,但眼見他竟在皇祖母過世後,還能有此權勢,又不能不信。
今時今日,武家人只仰仗著武三思一人,敢當著太平還能有膽量說出『武家之威』的,也僅他一人而已。
李成器始終含笑聽著,此時才笑著自懷中拿出玉笛,吩咐身側的何福放了上去:「本王自幼就喜音律,倒更願嗣恭能摸到此笛。」他說完,輕握了下我的手。
夏至遞上熱茶,我轉遞到他手裡,有些忐忑地看了他一眼,低聲道:「今日宴席上雖是叔父放的魚符應景,明日傳到府外就是你有心覬覦兵權了。」
他接過來茶杯,微微一笑:「無需憂心,如今本王的謠言甚多,多此一樁也成不了事。」我微蹙眉,看著奶娘將嗣恭抱出來,方才的歡喜都有些淡了,反倒多了些憂心。
可叔父的話何其冠冕堂皇,當著眾人的面也不好就如此拿走魚符,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嗣恭眼不見俗物,千萬別去碰那燙手的物事。
如此又說笑了會兒,奶娘才將嗣恭抱了出來。
他一被放到案几,就不自在地扭動了兩下,慢悠悠地由爬轉為坐,張望著四周,直到看到我這處才伸手,奶聲奶氣地叫著娘親。
我忙應了,武三思卻輕咳一聲,笑著道:「切莫理他,免得看到娘親,反倒去摸香帕就麻煩了。」太平挑眉,嗤笑道:「香帕有何不好?他父王擔了十幾年的風流名聲,讓給他也好。看他與永安如此像,日後必是我李家又一風流才子,惹萬千佳人相傳慕戀。」
我忙笑著應和了兩句,嗣恭見我不再應他,癟著嘴,又去看李成器,一聲聲喚著父王。李成器倒是不動聲色喝茶,偏就不做聲。這麼一來二去的,他終覺得受了委屈,眼看著兩眼都有些淚花了,卻不知怎地就掃到了遠處的李隆基。
那小臉立刻由悲轉喜,對他依依呀呀的,不知叫什麼,可偏看著就像是相熟一般。
李隆基本是沉默著,看到他的樣子忽而一笑,對奶娘道:「小公子想是怕生,你去用言語逗逗他,抓到了也好抱下去了。」奶娘忙應了,站在案台另一側,一聲聲叫著小公子,終是引得他動了兩下,開始慢悠悠地看著桌上的東西。
他一個孩子哪裡懂得什麼,只覺得這個也有趣,那個也有趣,可都不過伸出手去摸了下,不肯費力拿起來。
我盯著他看,雖旁邊圍著幾個下人,卻還是不放心,生怕他一個不小心跌下來。如此看著倒是忘了看他去抓什麼,直到武三思哈哈一笑,才想起來凝神去看。
嗣恭正停在魚符前,極有興趣地摸著,幾乎已經抓到了一角。
我心頭一冷,正想對李成器說話,就聽見李隆基笑了聲。
眾目睽睽下,他竟就忽然站起身:「本王倒是有了些私心,」話音未落,已幾步走到案几邊,將那魚符拿了起來,「我自幼隨大哥學音律,總覺無以為報。如今這孩子和我有緣,若能日後隨我一道擊鼓作曲,倒也是樁妙事。」
他這意外之舉,連太平和相王都有些啞然。
李隆基倒似未覺,又將李成器的玉笛放在嗣恭手邊,碰了下他的小手。嗣恭被他一碰,倒是笑了,伸手摸摸玉笛,竟直接抱在了懷裡。
圓溜溜的大眼睛,一個勁兒瞅著李隆基,似乎要什麼讚許。
李隆基搖頭一笑,俯下身,用臉碰了下嗣恭的小臉,低聲喃喃了句話。聲音很輕,誰也聽不清他說的內容。我遠看著那一大一小,暗鬆口氣,側頭去看李成器,他亦是眼中暖意漸盛,自唇邊溢出了很淡的笑。
武三思先是一愣,旋即大笑道:「大好男兒,全讓你兄弟兩個當做風流胚去養了。」他說完,眾人才笑著恭賀,太平亦是笑著看李隆基,道:「三郎啊三郎,我們這麼多長輩看著,你就真……」她頓了頓,沒再說下去,只搖頭笑嘆道,「真還是孩子心性。」
李隆基只是笑,將嗣恭自案几上抱起,遞給了奶娘,這才走回去坐下,拿起酒觴,對著李成器遙一拱手,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