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萱萱回到屋裡,太子已經披衣起來了,正站在桌前拎著茶壺給自己斟茶。
小宮人想要上前服侍,被他揮手打發了,昏黃燈光下,穿著白色深衣的側影猶如雪後的青松,連那衣紋都似凍住一般。
茶水汩汩流入白瓷杯中,浮現出一點淺淺的青色。
「去哪兒了?」
邵萱萱緊張地嚥了嚥口水:「就……上茅房……啊。」
太子放下茶壺,慢悠悠轉過身,沉著臉看向綠葛。
綠葛心裡發慌,迅速低頭跪下,乾乾脆脆地把她給賣了:「奴婢尋了一路,才在通訓門找著邵公公,旁的,就都不知道了!」
太子長長的哦了一聲,負手踱到邵萱萱面前:「你上茅房,還得出通訓門?」
邵萱萱猜那個「通訊門」就是剛才看到的宮門了,結結巴巴地爭辯:「……我就是迷、迷路了。」
太子只拿眼睛盯著她,那眼神刮骨的鋼刀一樣鋒利,落在臉頰上五官生痛,落在肩膀上汗毛豎立,落到雙腳上兩腿發麻……
他繞著她走了個圈,經過綠葛身邊時,腳步頓了一頓:「這麼晚了,你也下去休息吧。」
綠葛連忙叩謝,貓一樣退了出去。
邵萱萱心裡警鈴大作,正琢磨著這麼找借口睡覺呢,太子突然伸手掐住了她脖子。邵萱萱嗚咽了一聲,伸手就去掰他胳膊。
太子輕而易舉地制住她的掙扎:「說,遇到誰了?」
邵萱萱臉漲得通紅,瞪著眼睛看著他,太子絲毫不為所動:「別跟孤說,你找個茅房還能踩一鞋底的泥巴和樹葉回來,大半夜想出通訓門,恐怕還鬼鬼祟祟往假山堆、小花園裡面藏吧?是也不是!」
邵萱萱被掐得透不過氣來,只好拼了命地點頭。
太子這才鬆開她,邵萱萱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太子伸手想要拉她起來,她飛快地抱住頭,縮成一團。
太子愣了下,不屑地縮回手:「沒出息。」
邵萱萱仍舊維持著那個地瓜一樣的造型,頭頂上的聲音卻響了起來:「剛才遇到什麼人了?」
邵萱萱想起那個女孩抱住自己痛哭的模樣,總是有些不忍:「……蒙著面,天又黑,我也沒看清楚。只聽她喊我師姐,說要、要救……要帶我出去,也不管我同不同意,拉著我就跑……」
「救你出去?孤這裡這麼不好?」
邵萱萱果斷地出賣靈魂,飛速搖頭表忠心:「很好!東西都很好吃!」
就是人不好,一不留神就得挨罵甚至挨打。
太子雖然知道她怕自己,被拍馬屁總還是高興的,蹲下來摸了摸她腦袋:「這裡既然這麼好,你又是借屍還魂來的。」太子也蹲了下來,「她說救你,你就相信了?」
我當然相信,她不打我,也不掐我!難道不信她信你嗎?!
邵萱萱心裡的小人在咆哮,面上一點兒端倪也不敢洩露,繼續小心翼翼地應對:「她抱著我哭得那麼傷心,我、我就想……肯為自己落淚的人,總是不會騙我。」
太子聞言呆了一呆,隨即嗤笑一聲,除掉她腦袋上的帽子:「你倒還有幾分君子之心,可惜這世上,終歸沒那麼多可靠的眼淚。就是流過血結過盟,一樣說翻臉就翻臉。區區幾滴眼淚,值什麼?」
邵萱萱抿著嘴巴,瞅著地上自己的倒影,心道:這小變態不但多疑,居然還有點多愁善感,要是送去少管所,肯定是鐵窗淚之類節目的骨幹演員。
畢竟還小呢,不論古今,少年人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毛病還真都是一樣一樣的。
「一直低著頭幹什麼,」多愁善感完,憂鬱少年的口氣又變得森冷起來了,「撒謊了心虛?」
邵萱萱心裡咯登一下,連忙微微往上挪動了下視線,拿他的手腕上當新的落眼點,小幅度地搖了搖頭。
太子也懶得糾正她了,又問:「就算天黑瞧不清楚人,是男是女總該認出吧?」
這個倒是可以回答的,邵萱萱乾乾脆脆地回道:「女的。」
太子的眉尖蹙了起來,遲鈍如邵萱萱,也覺周圍的空氣都寒了好幾度。
又說錯話了?!
她驚恐地抬頭想要觀察下太子的臉色,對方卻不打算再給她這個機會了。
太子一掌拍在她後背,正落在她被假山石硌到的後背上:「女人壓著你在假山裡親熱?」說著,還刻意抖了抖她的衣服,抖下來不少碎石屑。
那些假山石又陡又鋒利,蒙面女孩壓得又狠,邵萱萱背上的衣服給劃破了好幾道,不但有碎石屑,還有在花木下躲藏時蹭落的一些茶花葉子。
猛一看去,確實很像跟人打完野戰回來。
邵萱萱給他這麼一按,撒了止血藥粉的細碎小傷口登時又開始滲血了,疼得齜牙咧嘴:「真是女的,身上一股……一股很重的蘭花香。」
「蘭花香……」太子沉吟了片刻,盯著她皺成一團的苦瓜臉,「當真不是男人?」
邵萱萱「嗯」了一聲,忍不住眨了兩下眼睛。
太子顯然注意到了,立刻揪著不放:「又眨眼睛,還說沒撒謊!」
邵萱萱趕緊瞪大瞪圓眼睛,一瞬也不敢瞬:「風吹的,剛有、有沙子進去了。」說完,還用力睜大了好幾次,硬是瞪得兩隻眼睛酸脹不已,滾落下來兩大顆淚珠。
那位「師兄」今天來過儲宮呢,沒準還跟太子見過面,一旦說漏嘴,恐怕也就要遭殃了!
邵萱萱承認自己有點小小的愧疚心理,總覺得自己都已經佔用「聶姑娘」的身體了,怎麼也不能再幫著太子這種變態殘害她的朋友。
太子卻以為她是被自己嚇哭的,有些無趣地鬆開手起身:「我又沒打你,你哭什麼?」
邵萱萱打了個嗝:「害、害怕。」
太子起身走了兩步,又俯身來拉她:「起來。」
邵萱萱看著他伸到眼前的手,遲疑了半天才回握住,下一秒就被一股大力拉了起來,被他拉著往帳幔深處行去。
邵萱萱好歹是21世紀新女性,啟蒙性教育學得不錯,孤男寡女同處一室,看到床塌瞬間就能聯想到各種有色鏡頭。
再一結合自己剛穿越過來的場景,慌亂地抓住木雕鏤花的拱門,可憐兮兮地求饒:「殿下,我、我真的沒有騙你,你……你別這樣。」
太子瞪視著她,一字一句道:「松、手。」
邵萱萱眼皮抖了好幾下,才沙啞著從喉嚨裡逼出話來:「她、她跟我說……有個師兄,來看過我。」
太子的眼神瞬間變了,抓著她的手指幾乎要嵌進她胳膊裡:「你果然還是在騙孤!」
邵萱萱「啊」了一聲,這才知道他拉自己上塌並不是威脅的意思。
開弓難有回頭箭,這時候要把話吞回去,也已經來不及了。
「『師兄』又是哪一個?」
邵萱萱真心實意地搖頭:「這我真的不知道了,這兒又沒手機,她又不沒給我看照片。」
「什麼亂七八糟的,」太子打斷她,「我且問你,你口中的那位『師兄』今日可曾來過春熙宮?」
邵萱萱知道他們住的儲宮□□熙宮,立刻就要搖頭,腦袋才微微動了一動,太子就又把手指放到了她頸下:「你別以為孤真不敢殺你。」
她的動作凝固了,好半天才聽到自己說:「是,應當是來過的。」
太子的手放了下去,臉上的神色說不清是震怒還是興奮,眼睛裡倒映著燭火,一簇一簇,像是燃燒著的黑色長河。
水是燒不起來的,須得摻了油,倒入能浮在水上的易燃物,才能叫河水柴禾一樣也燃燒起來。
邵萱萱不知他眼底的那些易燃物是什麼,料想也不過是殘暴和猜忌罷了,捂著喉嚨,驀然一抬頭,卻發現自己正站在銅鏡前。
那清晰度差得甚至都不能稱之為鏡子,穿著灰色衣袍的少女看起來不過十四五歲,頭髮長到了臀下,五官卻有些模糊。
邵萱萱忍不住走近了兩步,抓起衣袖在鏡面上擦拭了幾下。
雖然臉上全是淚痕,嘴唇也蒼白得可怕,但確實是個可以稱得上美麗的女孩子。
她認認真真打量著這張臉,然後又忍不住抬起頭,想看一看脖子是否被掐紅了——鏡子裡,白皙的脖子上赫然有著兩道深淺不一的新舊掐痕。
新的那條顯然是太子剛才掐的,泛著淡淡的紅色,橫亙在血管和喉管之外的肌膚上。
而那條舊傷痕,深得像是長期泡在靛青染料中的烏木,帶著沉沉的死氣。
邵萱萱突然就懂了太子、吳有德甚至張舜抬起她下巴檢查傷口時的那種沉默,這麼深的掐痕,足夠叫人窒息甚至死亡了。
那位聶姑娘,恐怕就是死在這一打擊上。
而下這個毒手的,當然只有身後的那位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