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萱萱又失眠了。
糖糕是下肚了,晚餐也下肚了,明天早上的早飯,可還沒著落呢。
她扭頭看了眼不遠處帷幔深垂的床榻,想起太子那張陰冷的漂亮臉龐,就覺得小腿肚子抽筋。
她翻來覆去半天,忍不住躡手躡腳地爬了起來。
腳尖才碰到地呢,就聽到太子問:「去哪兒?」
邵萱萱全身一哆嗦,結結巴巴道:「……去……去廁……茅房……」
太子於是沒聲息了。
她小心翼翼地站起來,他仍舊沒阻止。
她又大著膽子往前走了兩步,他還是沒說話。
邵萱萱拉開門,走得太急,腿上又有傷,跨過門檻時差點被長長的袍子絆到,侍衛門猶豫著互相看了一眼,就聽到裡頭說:「讓她去吧。」
邵萱萱顯然也聽到了,一步一回頭,最後一瘸一拐,小跑著往宮人內侍專用的淨房跑去。
邵萱萱其實特別能理解少年太子三番兩次追問自己抽水馬桶的事,看看這個破地方,盆啊罐啊壺啊的一大堆,用完就得倒就得洗,不洗就發臭……邵萱萱吭哧吭哧洗完了器具,又洗乾淨手,慢騰騰地往回挪。
夜風吹得院子裡的花香氣飄蕩,邵萱萱聳聳鼻子,隱約聞到了點桂花的香氣。走廊上懸著八角的宮燈,纓絡隨風晃動,遙遙望去,像是隨波晃動的水草。
在邵萱萱看來,這裡的各種照明總是昏沉沉的,透著股死寂。
她縮著脖子,正要踏上台階,胳膊突然被人從後面拽住,使勁往後拖去,她張嘴想要呼救,嘴巴也馬上被摀住了。
她被連拖帶抱著拉進了草木茂盛的假山深處,一路上只瞅見急速往後掠去的紅色宮燈流蘇和飛起的簷角。
禁錮住她的人渾身一股馥郁的幽蘭香氣,比空氣裡的桂花香還要醉人。
她雖然沒當過人質,但也聽法制節目說過「不要讓歹徒覺得你記住了他的臉」,所以一直老老實實的目視前方。
那人卻絲毫不介意,把她拖到假山裡壓住之後,迅速就把臉湊了過來,還非常迅速地拉開蒙面的布巾,故意讓天光照到白皙的臉上。
「聶師姐,你果然還活著!」說著一把撲抱住她。
邵萱萱全身僵硬,一時間竟然不知道做什麼反應好。
又是「聶」,上次吳有德也稱呼她為「聶姑娘」!
這個身體的主人有名有姓,被那麼多人惦記著。
恐懼、心虛、愧疚、慌亂一齊湧上心頭,她聞著蒙面女孩身上的香氣,不知要作何應答。告訴她自己不是,還是……裝傻求她帶自己出去?
但是,這裡是皇宮,出的去嗎?
出去了,是不是就永遠失去了可能回到自己那個社會的契機?
女孩的臉圓圓的,眼睛也圓溜溜的,左眼下一顆淚珠,眼中淚光閃閃,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
她見邵萱萱一直不吭聲,抬手捧住她臉龐:「你怎麼不說話,那個……那個混蛋當真欺負你了?」
說著,伸手扣住她手腕,略一試探後低聲道:「他居然還廢了你的功夫……」
她的聲音低低的,帶著哭腔,在彷彿嗚咽的風聲。
邵萱萱想到的卻是更加悲涼的事情——她要找的那位聶姑娘早已經不在這具身體裡,而她邵萱萱自己的父母,恐怕也正為發生在女兒身上的巨大災難而悲慟不已。
沒有了靈魂的人會怎麼樣呢?直接死亡?變成植物人?
還是……會有像她一樣的人穿越到那具身體裡,頂替自己,接收剩餘的人生?
面對女孩一顆顆落下的淚珠,她覺得背脊上彷彿有尖銳的針芒扎入。
假如真的有那麼一個人,代替了自己,頂著自己的臉,稱呼自己的父母為爸媽,與自己的親友嬉笑交際……
光只是想像,心裡就又抑制不住的慶幸和落寞。
她當然不想父母失去至親人的照顧,可為什麼偏偏要代替自己呢?
人死了尚且有墓碑,被人這樣頂替了位置,不就等於完全被抹殺了?
「我……」邵萱萱艱難地張開口,「我不姓聶,也……也不是你的師姐……」
女孩臉上的神情先是詫異,然後是震驚,最後又轉為巨大的悲慟。她更緊的抱住自己,呢喃一樣的細語:「不要這樣,不要這樣,我不想的,師兄也不想的,大家都不想的……師兄他……師兄他今日見了你那樣,回去就病倒了……他也是在自責呀……你不要怪他,你要怪,就怪我吧!都是我不好,都是我、都是我!」
邵萱萱被她攬得幾乎窒息,背脊一下一下硌在假山石上,痛得她的臉都要扭曲了。
雖然我不是你師姐,但這個軀體確確實實是她的呀!
就當這是個遺物吧,也得好好保存不是,再這麼磕巴下去就真的要壞掉了!
邵萱萱陡然覺得,自己就跟防腐劑似的,又吃又喝,維持著這個身體的正常機能運轉……壞處大約是有思想,性格也不夠硬氣,動不動就吃人的虧,被人拖來抱去,抽來打去的。
她於是小聲表達了自己的真實想法:「師、師妹啊,你硌到我的背了,好疼啊。」
女孩又晃了她好幾分鐘,這才怔怔地去檢查她後背,隨後就是一聲滿是懊惱的歎息:「哎呀,都流血了,我果然是個喪門星,我真該死!」
說著,還抬手在自己臉上抽了一下。
邵萱萱簡直要懷疑,這到底還是不是太子儲宮,自己是不是又一次穿越,被帶到別的什麼地方去了——做刺客還做得跟拍電視劇似的這麼多台詞,居然還真的沒人發現,太子被刺似乎也是很平常的事情了。
女孩從懷裡摸了只瓶子,從她後頸附近的衣襟處伸進去,胡亂的灑了些粉末,扶著她肩膀道:「師姐你別怕,這裡不少侍衛都是我爹爹的舊部,我來帶你出去。」
邵萱萱被她說動了,被人當防腐劑也好,起碼先從這個可怕的地方逃出去吧。
這麼跟著她一跑動,腿上的傷口就烈烈的疼起來。
女孩也發現了,語氣裡全是憤然:「你的腿也受傷了?肯定又是那混蛋干的!」
邵萱萱十分贊同這一點,確實是被太子捅的,他也千真萬確就是個混蛋。
女孩顯然對這裡的路線和侍衛巡邏規律十分熟悉——也可能只是因為有了「舊部」的配合——她拉著邵萱萱走走停停,有時在一簇小灌木突然蹲下,有時明明走廊上還沒有出現任何人,猛地就拉著她閃到了欄外的假山堆裡。
邵萱萱自從穿越來之後,走到過最遠的地方就是淨房,看到最多的建築就是裝著各種復古的木質窗欞古式房子,看到幽暗天光下明顯有別於別的地方的高大圍牆,心跳也不由加快了幾分。
這大約,就是隔絕外部世界的宮牆了吧?
邵萱萱去過北京,讀書時候也會追星跑過影視城,但親眼見到真正使用著,有軍隊駐守的巍然高聳著的宮牆,還是被震撼到了。
又是敬畏,又是難以征服的感覺。
「來人了,小心!」女孩低聲警示,四下一看,鑽進了半人高的灌木裡。
邵萱萱反應不夠及時,只好眼睜睜看著她消失在紅紫綠相間的花木從中,裝著一副獨自在溜躂的模樣。
「邵公公,小邵公公!」那人越奔越近,竟然是太子儲宮的宮女綠葛,「可算找到您了!太子正傳喚您呢!」
邵萱萱目瞪口呆,下意識就往那位便宜師妹藏身的地方看去。
綠葛奇怪,循著她的目光往那邊看去:「邵公公,您看什麼呢?」
邵萱萱眼皮跳了一下,含糊道:「我看這個大麗花……呃木芙蓉開得這樣好,看著喜歡。」
綠葛「噗嗤」笑出聲:「邵公公逗奴婢玩呢,這是茶花呀。」
邵萱萱「哦」了一聲,綠葛著急要尋他回去,又知她是被太子軟禁起來女扮男裝的主,乾脆趁著夜色,拖著她胳膊往前走。
「咱們快回去吧,別讓殿下久等了。」
邵萱萱不敢回頭,亦步亦趨跟著,直覺那股幽蘭一點點離自己遠去,眼前的道路都有些模糊了。
依舊是繞宮牆、過迴廊、穿假山,這一次卻不再需要避讓巡邏禁軍,較之前要快上不少。
邵萱萱無不懷戀地想到她向自己描述的那句「帶你出去」,想起她哭泣的模樣時,又因為心虛而鬆了口氣。
都忘了問她叫什麼名字了,還有那位師兄也是……居然會想到要來太子的寢宮救人,他們跟這位聶姑娘的關係,一定好的不得了吧。
她決心隱瞞住這個屬於自己和聶姑娘的小秘密,用了人家的身體,總不能再害她的朋友。
不過,女孩說巡邏的禁軍裡有她爹爹的舊部,那不就是管轄內廷軍隊的……將軍?統領?還是什麼十夫長百夫長呀?
邵萱萱對古代軍制,還真是不熟悉。
邁上台階的瞬間,她突然頓住了腳,綠葛奇怪地回頭看她:「怎麼了?」
邵萱萱搖頭,彎腰撫了撫有些酸脹的腳踝。
那女孩說,「師兄他今日見了你那樣,回去就病了」——那位師兄,竟然來過太子寢宮?!
她今天見過的陌生面孔屈指可數,是哪個一個?
是那位面相溫柔的王爺,還是嘮嘮叨叨說個沒完的皇子,還是一本正經的太傅?
又或者,是哪個躲在人群中中的侍衛甚至內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