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晅對皇帝是沒有多少感情的。
局外人才能把局勢看得分明,早在他來這裡之初,就看到了囂張跋扈的太子光鮮背景下的巨大危機。
當朝太子,國之儲君,居然在手上攢了那麼多平民女子的命案,寢宮裡的大太監還是別人安插進來的,寢宮的侍衛這麼多還能讓刺客如入無人之境……
少年人犯錯當然沒有問題,但是連續犯這樣多的錯,還是被那麼多雙眼睛看到的錯誤,父母卻仍舊溺愛如常,就有點問題了。
秦晅躺倒下來,在枕頭上翻了個身,看著屏風外已經躺平熟睡的邵萱萱扯了扯嘴角——剛剛被刺殺過,現在卻睡得這麼安穩,也只有她了。
他閉上眼睛,整個房間卻在腦內清楚明白地重現了出來,連被邵萱萱拉到床邊沒有搬回到桌子邊的椅子都記得。
還有聲音,女孩子輕柔的呼吸聲,燈芯燃燒的聲音,風吹到窗戶上引起的輕微震動聲,外面守著的侍衛們將身體重心從一隻腳轉移到另一隻腳上落地的腳步聲,走動時衣料與衣料輕輕摩擦的聲音……
什麼都握在手裡的感覺確實很好,好到像在做夢,只怕夢醒後還只剩下那片黑暗。
這些,本都應該與他無關。
可是,只要努力伸一伸手,抓一抓,便都能夠永遠切切實實落到他身上了。
秦晅翻了個身,手腳的肌腱仍然還沒有完全恢復,遲早是能恢復的,如今他生在他人的眼皮底下,即便死了,也注定有那麼多人會知道。
他有了一個時常被人惦記起來的名字,雖然並不屬於他。
但名字這種東西,就跟山谷裡的低窪處一樣,只要長期為水流侵佔著,自然就會被稱為山澗。
這樣危機四伏的地方,秦晅卻在苦難裡覺察了快樂,有這麼多人,陪著他一起在權勢中掙扎,起碼是不孤單的。
冬夜漫長,這一年的冬雪來得浩蕩而無聲息。
邵萱萱在宮人的幫助下洗漱完後,湊到窗前,看著院中積滿白雪的枯枝感歎:「好大的雪啊。」秦晅也難得來了興趣,裹著厚厚的大氅,在宮人的攙扶下走到門外,甚至還伸手摸了摸冰涼的白色雪塊。
皇后一早就來了,一是探望兒子,二是來看看邵萱萱的傷勢——這兩樁突發事件,倒是把昨晚方硯的事情給壓下去了。
皇帝的怒氣似乎也消散了,如同往常一樣,沒再繼續追究下去。
甚至還來兒子的病床前略坐了一坐,仍舊是父慈子孝的模樣。
邵萱萱在皇后宮裡住了這麼一陣子,又在秦晅那兒得了暗示,這時才注意到一些以往完全沒有留意到的小細節。
作為皇帝,他對太子的要求確實顯得過於「寬鬆」了,甚至達到了「溺愛」的程度。
邵萱萱甚至覺得,老皇帝就像個巨大的鐘擺,一時緊繃得似要蕩到鍾盤的頂部,一時卻又懶洋洋地垂落到底。
秦晅卻沒她這樣多的比喻,只冷笑著說:「虎毒尚不食子,他不過是狠不下罷了。」
邵萱萱覺得他有時候還真不把自己當外人,這話要是傳出去,再誅心沒有了,偏偏他就說得這樣輕鬆。
「要成大事的人,最忌諱這樣猶疑不定。」秦晅道,「難怪老太太一直偏心小兒子。」他也學邵萱萱的語氣,把老太后喊得接地氣意味十足。
邵萱萱拿出聊宮斗片的勁頭,認認真真分析:「其實這個世襲的終身傳位制度就不合理,要是能跟我們那一樣定期選舉,有任期,那就沒那麼多事情了。你行你上,不行就閉嘴,是吧?」
秦晅乜眼看她,邵萱萱把嘴裡的糖糕嚥下去,拍馬屁道:「我覺得你就挺合適當皇帝的,真的。」
心狠手辣,六親不認(這兒就沒他的六親,先天條件得天獨厚),陰險狡詐,毫無節操,完完全全的帝王加點嘛。
秦晅姑且把這些當做讚揚接收了下來。
養了幾天病,溫溫柔柔的三皇子秦昭來探望了——他前腳才進來,皇后那邊就得到了消息,急火燎燎地就往春熙宮這邊加派了好幾個人。
秦昭自己卻像是什麼都不知道,關心過兄長的傷勢,又送了自己珍藏的不少補藥,絮絮叨叨地叮囑秦晅一定要謹遵醫囑,好好休養。
還把他上次提到的尼拘國的香料佛焰草研製的什錦素湯給送了過來。
躲在屏風後面的邵萱萱都聽得有點感動起來,這位小皇子無論是性格還是模樣,都挺討人喜歡的,皇帝要是偏心,其實也挺好理解的嘛。
誰叫皇家選繼承人不考試呢?
也弄幾門功課,從小到大一路考過來,大考小考隨機抽考,最後填報志願,願意當閒散王爺的就寫「藩王頭銜」和自己想要的封地,想當太子的就寫「長大後我想成為爸爸這樣偉大的君王」,再列一列自己的治國之道,搞點技能演示啊畢業作品展覽啊論文答辯啊什麼的。再由民間百姓投票測試人氣,百官投票作為專家組意見,最後計算綜合得分……被pk下去的大不了就參加挑戰賽啊復活賽啊……
邵萱萱打住了狂野發散的思維——越想越腥風血雨的感覺啊,簡直就是皇家版「我是太子」、「尋找繼承人」、「儲君海選」嘛。
娛樂性倒是不錯,應該還能拉動不少相關產業。
她這邊天馬行空地幻想,兩個貴族少年那邊也聊得火熱,三皇子走的就是典型的閒散王爺畫風,就是缺個封號而已。
兩人的話題很快就從美食轉移到了美景,最後還是落在了美人身上。
太子已經十七歲了,要不是欺男霸女的事情幹多了,早到了可以準備大婚的年紀。皇后當然一直留意著大臣們的適齡閨女,蕭謹容的胞妹,就是她心裡十分屬意的一個人選。反倒是皇帝,對這個事情不大著急的樣子。
秦晅耐心地聽著秦昭介紹著各家名媛的品貌性格,突然道:「三弟你屬意哪家姑娘呢?」
秦昭露出了個羞澀的笑容:「愚弟還小,不著急。」
秦晅於是也回了一句:「愚兄也不著急。」
邵萱萱暗暗感慨,就是啊,你們現在都還未成年呢,成天女人女人的,還能不能好好學習了?
說到這個,邵萱萱又蛋疼地想到,自己這具身體,至今都還沒來過例假呢。
古人的發育還真是晚啊——
也幸好發育晚,要不然還得發愁衛生巾的事情……
秦昭說了半天女人的話題,終於有點口乾舌燥,喝完了杯子裡的茶,起身告辭。
秦晅又在弟弟面前裝柔弱,軟綿綿地靠椅子上,讓張舜代自己送客。
一直等他出去了,邵萱萱才從屏風後出來——她因為脖子受了傷,說話聲音都特別小,生怕震裂了傷口:「終於走了哦。」說著,順手就拿眼睛去瞟那盅號稱加了佛焰草的什錦素湯。
她倒不是貪吃,單純就是聽到那個草裡面帶個「焰」字,聯想到了「空花陽焰」,想碰碰運氣罷了。
秦晅看出她的想往,難得沒為難她:「想嘗嘗,那就吃吧。」
邵萱萱衝他笑笑,立馬拿了小碗動手舀湯,喝了一大口之後,她咋舌道:「你們管這個叫佛焰草?這就是香茅吧!」
秦晅「哦?」了一聲,問:「你們那裡也有這種草,叫香茅?」
邵萱萱點頭:「是啊。」
秦晅便問:「那這湯你能做嗎?」
邵萱萱尷尬搖頭,隨即又道:「不過香茅麼,一般泰式菜裡挺多的,泡茶喝喝也行的,就是太難種了,怕凍傷。」
秦晅笑笑:「那可有什麼忌諱的?」
「忌諱?身體比較虛的孕婦少吃吧,我小姑姑以前懷孕時候去泰國菜,就給醫生罵了。」
秦晅「噢」了一聲,「連做成菜也碰不得?是產婦都碰不得,還是體虛身弱的要忌口?」
「我哪兒知道那麼清楚,我又不是醫生,又沒生過。」她隨即又警惕起來,「你問這個幹嗎?不會是想害人吧?」
她記得這皇宮裡還真有幾個皇子皇女年紀很小,正好還有兩位妃嬪是在孕中待產的。
秦晅冷冷反駁:「我何苦跟他們為難,何況我也沒有什麼佛焰、香茅,即便是做了,也是老三做的。」
邵萱萱心裡打了個突,總覺得他這話說得暗示意味十足。
你莫名其妙給你的便宜弟弟打上「謀害幼年弟弟和老爸的小老婆」的可能性,你那便宜爹娘知道嗎?
果然是個不討喜的孩子,邵萱萱忍不住都有點同情老三秦昭同志了。
他其實也什麼大錯,不就是母親王貴妃稍微強勢了點,外公外婆家稍微強大了點——就被皇后和小變態當賊一樣惦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