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訣別

「呵呵呵,」邵萱萱僵硬地笑了兩聲,手還掛在他脖子上,有些徒勞地解釋,「太冷了。」

出乎她的意料,秦晅竟然真的重新閉上了眼睛,順勢還將手搭在了她腰上。

那根銀針,就在距他臉頰數厘米的地方躺著。

邵萱萱咬牙,側臉將銀針咬住,慢慢向著他的頸項靠了過去。

秦晅一動不動躺著,感受著近在咫尺的少女貓咪一樣挨近,銀針扎破皮膚,最後是柔軟的嘴唇蹭過脖子的觸感。

這算是他從她那裡得到的,唯一一個小心翼翼到近乎可以用虔誠來形容的擁抱和吻。

稍縱即逝,還帶著致命的劇毒。

他睜開了眼睛,邵萱萱因為習慣性的恐懼往後退了很遠。

方硯說這毒能瞬間發作,麻痺全身,叫人連舌頭都動不了。

秦晅卻仍然自如地移動著眼珠子,身體其他部位倒是沒有動靜。邵萱萱急匆匆望了外面一眼,將腰帶裡藏著的銀針又在他手上、腳上紮了好幾針,爬起來在她自己觀察過的幾個地方搜尋起來。

籐蟲顯然並不在這些地方。

她把那些小瓶子塞了一衣兜,重新回到床邊:「你把籐蟲放在哪裡了?這毒藥性極強,晚了就是解藥也救不了你!」

秦晅盯著她看了半天,緩慢地朝著外面挪了挪眼珠子。

外面?

籐蟲居然是……放養的?

邵萱萱稍微一想就知道不合理了,走到窗戶邊,捅破窗戶紙望外瞧了瞧——之前她並不曾注意過對面的屋簷,這時被提醒了,再看過去,就留意到被積雪覆蓋著的瓦楞間那點紅潤的顏色。

那條老籐蟲像是苔蘚植物一樣,安安靜靜地趴在瓦片堆裡。

邵萱萱又瞥了他一眼,尋了大小趁手的盒子,推開窗出去。在她開窗的瞬間,一個人影從床榻內側的帳幔間垂落下來,聲音輕若蚊吶:「殿下。」

秦晅幾不可查地搖了搖頭,輕聲道:「無妨。」

須臾間,邵萱萱已經奔到簷下了——趁著門外的侍衛都還沒反應過來,她直接就抬手擲了只飛爪上去,正好勾住籐蟲,稍一使力,便將其勾了下來。

那蟲子似乎是冬眠了,身上的草葉仍然密密麻麻的,身體卻一動不動。物似主人,跟屋裡躺得秦晅一副模樣。

邵萱萱將籐蟲裝進盒子裡,身體接觸到盒子的瞬間,它懶洋洋地睜了下眼睛,然後又懶洋洋地閉上了。

邵萱萱心裡疑惑,正想再檢查一遍,已經有侍衛按耐不住,過來問了:「聶姑娘,這是什麼?」

邵萱萱迅速蓋緊蓋子:「沒什麼,太子殿下養的一個小東西跑出來了。」

一聽說是太子的東西,那侍衛就閉嘴了。

邵萱萱強作鎮定地站起身,抱著盒子開門回屋。

她已經做好了各種準備,譬如秦晅就埋伏在門後,譬如被暗衛包圍……但這解藥,也不是這麼好找的,總還是有點籌碼的。

太子仍舊老老實實地在床上躺著,甚至連動作都沒換過。

邵萱萱隱約覺得不對,但如今已然騎虎難下。

倒是秦晅先開口了:「你又不知道煉製陽焰草的辦法,縱然拿到了它,又有什麼用?」

邵萱萱嚇了一跳,隨即恍然,抿唇道:「你果然有解藥。」

秦晅扯了扯嘴角:「我派出去的人,我給的藥,我不備解藥,難道等死?」邵萱萱四下掃了一圈,試圖找出隱遁在暗處的人:「那怎麼阻止我,看我小丑一樣的折騰很好玩嗎?」

秦晅掀被坐了起來,滿不在乎地抬手將脖子上、腿上、胳膊上的銀針拔掉,正想要出言譏諷,臉色驀然變了。

手指碰觸過的地方涼得有些過分,像被寒冰凍傷了一般。

一直沒出聲地小艾也落到了邵萱萱身後,一腳將人撂倒制住。

邵萱萱趴在地上,到底沒忍住得意的表情,勉力抬頭去看秦晅。秦晅視線在那幾根銀針的針屁股上走了一圈,臉色難看地問:「你在上面抹了什麼?」

邵萱萱緊閉著嘴巴不吭聲,眼神雪亮。

這是她唯一一次的勝利了,從被吳有德下毒的時候她就開始幻想了,有沒有那麼一種毒,不能夠徹底把人殺死,又不像空花陽焰這樣的霸道。

或者要求再具體一點,如同武俠片裡的蠱蟲一樣,寄存在身上,不但能害人,還能因為與被下毒者同生共死而不被報復。

她在京城的藥鋪裡找過,沒有。

在秦晅那些藏藥瓶的小格子裡搜尋過,也不曾有什麼發現。

甚至在瓷安寺、在呈歧雪山上、在風沙城……邵萱萱能感受提前放入體內的小小的蟲子甦醒了過來,在血管裡爬行,想必秦晅也是一樣的。

這一次,確確實實要多謝他刻意放水——她本來,是完全沒有機會的。

按她的原計劃,沒準要出賣下色相,挑個更加曖昧的時間去做。

在她生活的那個年代,大家總喜歡嘮叨一句「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她準備了那麼久,雖然沒有一擊必殺,結果倒也並不十分的壞。

秦晅發怒時雖然會打人,也並不是不顧三七二十一,上來就動粗的。他把情緒擺在臉上時,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像蛇,陰鷙、冷血,冷不丁就把毒液注入人血液裡。

被這雙冷靜得可怕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邵萱萱要一直維持著剛才那個挑釁的笑容才不至於徹底敗下陣來。

其實,也並沒有那麼可怕。

最壞的打算,就是她被殺死——她有足夠的把握相信他也活不了。

最好的結果,就是搶到一次談判的機會。秦晅當然是不可信的,可是身上蟲子卻能夠叫他屈服。

對,他這樣偏激的性格,也可能並不願意像她這樣低頭的。

一切又回到起點,她被殺死,他也一樣不得安寧。

那蟲子似乎爬進胸腔裡了,又或者在多如牛毛的血管裡迷路了,跌跌撞撞,疼得她臉上的表情都要裂了。

秦晅留意到了她的痛苦,臉上的表情終於開始崩塌:「你到底在銀針上抹了什麼?」

邵萱萱往後靠在牆壁上:「就是一些吸引蠱蟲的草汁啊,你這麼厲害,要是有毒,不早就被你發現了?」說完,她忍不住又炫耀了一下:「蟲子可不是今天下的,你想掐我那天就放進你衣服裡了,我可不知道它們是怎麼爬血管裡去的。」

她自己體內的是母蠱,秦晅身體裡的那些卻是子蠱。

母死子亡,死掉的蠱蟲是會在身體裡的腐爛的,那些腐蝕性液體足夠把內臟爛出好幾個洞來。

這些草汁,便如潘多拉魔盒的鑰匙一般,一朝打開,再不能關緊。

身體裡養條蠱蟲雖然可怕,卻總好過一直被他的空花陽焰控制。

小艾一直冷靜地在一邊站著,刀刃出鞘,只要秦晅肯下命令,幾秒鐘之內就能叫邵萱萱人頭落地。

秦晅選擇了忍耐,甚至還認真地聽邵萱萱講起了條件。

「你不是說合作嘛,我現在願意了,」邵萱萱似乎把積壓多月的勇氣都用在了這裡,「你當皇帝,我做皇后,完全沒問題。」

「不過,你得幫我把方硯找回來。別人我不放心,他得跟在我申榜保護我。」

她這句「放心」說的小艾臉色都變了,幾乎不敢去看秦晅的臉色。

邵萱萱卻毫不顧忌地催促:「你答不答應?」

秦晅冷笑:「你到底是為了自己動手,還是為了他?」

「不能都是?」邵萱萱熬過那一波痛苦,膽子又大了一些,「我又不像你那麼聰明。」

秦晅面上沒什麼表情,手卻一直緊攥著,想必也不好受,思忖半晌道:「那萬一,他是真回不來了呢?」

邵萱萱看著他不說話。

「生死天命,誰也做不主,我可沒要他去追什麼刺客——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

邵萱萱被這一擊擊中,一點反駁的餘地都沒有。

秦晅接著道:「合作確實需要誠意,如今你我都有把柄在手裡,也算兩不相欠了。」

邵萱萱強忍著不安點了點頭,這便算是談妥了。

秦晅動了動胳膊,將那幾枚銀針掃落在地上,喚小艾上前扶他。

小艾不疑有他,收了兵刃上前。邵萱萱也鬆了口氣,剛把裝空花籐的盒子放到空桌上,床側驀然傳來一聲悶哼。

她訝異地轉過身,就見秦晅將匕首自小艾頸項處挪開,隨手一推,滿是鮮血的屍體就重重地躺倒在地上。

「你——」邵萱萱完全不知怎麼形容自己的心情,簡直像第一次看到倉鼠撕咬爭鬥一般。

秦晅冷靜地將匕首扔到地上:「他知道的太多了。」

知道的太多了,這話她在影視劇裡聽到過無數次了,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來得震撼和深刻。

因為知道的太多了,就直接捅死活生生的人!

「來人,去把張舜叫來。」

張舜當晚不輪值,半夜被召喚,以為是邵萱萱又鬧脾氣「恃寵而驕」了,衣服都沒穿整理就狂奔過來。

看到小艾的屍體,反倒冷靜下來,準備了新的客房,找了人來處理屍體,再按秦晅的意思,把劉簡給請過來了。

劉簡是先瞧過了小艾的屍體再過來的,對秦晅仍然是恭恭敬敬的,偶爾看向邵萱萱的眼神,卻刀子一樣的鋒利。

秦晅似乎也沒有解釋一下自己行為的意思,只是問起方硯的事情。

劉簡對邵萱萱的印象更壞,之前研製火藥帶來的那點好感已經完全消失殆盡了。

「千金之子,不坐危堂,這種事情殿下交給我們去辦就好了,何必非要親自跑一趟?」

秦晅還沒開口,邵萱萱先打斷了他:「不行,他一定要去!」

毒蛇要是藏匿在暗處,比盤在胳膊上還可怕。

劉簡看也不看她,只向秦晅勸諫:「殿下!」

秦晅擺手:「我意已決,不必再勸了。你再挑幾個人,叫劉三的人做外應,不論生死,總是要找一找的。」

說完,趁著邵萱萱轉開視線的瞬間,露出個不明所以的笑容。

與虎謀皮,當然是要付出代價的。

.

邵萱萱有些麻木的坐在馬上,背脊緊靠著的,就是剛剛把手上的鮮血清洗乾淨的秦晅。

劉簡和小多等人的馬匹都有些分散,隱隱在兩翼護衛。

雪夜騎馬,漫漫荒原上只有清脆的馬蹄聲得得作響。

一行人將一路上可能的地方都搜了個遍,最後還是不得不篤定地推測,方硯應該確實是被抓了。

若是脫身了,無論如何應該能得到消息的。

邵萱萱抓著韁繩,凍得胳膊都快僵硬了,偶爾碰到袖子內袋裡的那把匕首,直覺冰涼徹骨。

她想起舉弓冷冷凝視著自己的齊王,想起溫柔地擁抱自己的俞嫣初,想起在人群中拽住自己手掌的方硯……

雪地上的白光都彷彿化作了銀刃,鋒利無比。

她猶豫了片刻,終於向著身後的秦晅開口道:「我之前,拿到了張字條。」

秦晅「嗯?」了一聲,又聽她道:「那字條就在院子裡,說方硯是在風沙城。」

風沙城?

秦晅沒說話,隔了好一會兒才說:「字條拿來我看看。」

邵萱萱遲疑著沒有動,秦晅又催促了一聲,她才將字條拿出來。秦晅只看了一眼,便還回到她手裡,飛快地瞥了跟在劉簡身後的小多一眼,揮鞭道:「去風沙城。」

劉簡怔了怔,餘光瞥了小多一眼,也跟了上去。

小多鬆了口氣,不遠不近地跟在隊伍中段,心道,總算還是有點希望的。

暨州到風沙城便是一刻不停地趕路,也需好幾個時辰。那幾尊臥倒在地的佛像出現在眼前時,天已經濛濛亮了。

秦晅提韁勒馬,兀自跳下馬背。

邵萱萱沒好意思喊他幫忙,姿勢狼狽地從側便滑了下去,落地時一個趔趄,幾乎跌倒。

「伽雲寺早就被燒掉了,哪裡來的人?」秦晅四下打量了一圈,劉簡也一臉不解。

邵萱萱拍去膝蓋上、胳膊上的積雪,也望著茫茫的雪原發呆。

被騙了?

還是……

隊伍中的一人突然開口道:「殿下您看,這裡有方硯留下的記號!」

眾人迅速圍了上去,劉簡沉吟道:「這記號——伽雲寺有兩座?」

眾人都露出恍然的表情,看向邵萱萱。

秦晅卻知道邵萱萱底細的,似笑非笑地盯著她:「如此,就要勞煩襄寧帶路了。」邵萱萱無奈,只得坦誠道:「我也不知道,那個——」她指了指記號,「他既然留下一個,必定還有另一個。」

眾人在寺廟殘桓上四處搜羅,果然找到了另外的記號。

這樣一路循著記號往前,方硯竟然是往鹽鹼湖方向去的。劉簡的眉頭越蹙越緊,臨到了湖邊,猛然停步:「殿下,這一個記號,是假的。」

秦晅「哦」了一聲,劉簡道:「我們應當在剛才的地方轉彎——方硯恐怕當真……」記號都被篡改了,行跡肯定是被發現了。

那個被篡改的記號其實已經被積雪覆蓋,不過是一塊巴掌大的岩石上畫了交叉的幾根線條。

岩石被重新擺放,線條方向自然也更改了。

劉簡將石頭拿起來打量半天,按著原來的印跡放回去,線條赫然指向不遠處的小山坡。

山坡上白雪皚皚,只幾棵枯萎的樹幹孤零零立著。

劉簡幾個起落就躍上坡頂,站了片刻,逕直往山坡的另一側奔去。

邵萱萱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小跑著就要往前去,被秦晅一把拉住。「再等一等。」

果然,不片刻後,山坡後傳來一連串的爆炸聲。緩坡上的積雪震了幾震,滑落了不少。但因為坡度平緩,並沒有形成雪崩。

邵萱萱摀住了嘴巴,其他人卻都安靜地跟在秦晅身後,一點沒有上去查看的意思。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零星又響過幾聲爆炸之後,劉簡才再一次出現在坡頂。他身上一點兒傷也沒有,只衣服和帽子有些凌亂:「找到他了,四周圍全埋了炸藥!」

邵萱萱掙開秦晅的手,踏著齊膝蓋的雪往上攀爬。

秦晅冷眼看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跟上去。

劉簡那句「四周圍全埋了炸藥」,形容的實在太過輕巧。

山坡之側的積雪全都被炸落了,露出地表帶著砂礫的荒瘠土地。方硯的屍體就在這一大片焦黑土地的最中央,受了炸藥的影響,屍體顯然被獸類破壞過,但大半身體都浸泡在已經凝固的血泊中,炸藥又把積雪融化了不少,一時也分辨不清楚。

那張熟悉的臉龐卻還是完整的,凍得發青,落了些灰燼,眼睛緊閉著,眉頭蹙緊,神情倒是有些解脫了的意思。

不遠處有幾頭此地雪山特有的雪斑狼,磨磨蹭蹭地在那徘徊著不肯離去,有大膽的甚至還發出挑釁的嚎叫聲。

損毀屍體方硯屍體的罪魁禍首,想來便是他們了。

風聲凜冽,雪地上的人卻突然都安靜了下來。

邵萱萱呆立了片刻,突然別開臉,抬腿想著那些雪斑狼走去。

秦晅還真不曾見過她有這樣利落的身手,下盤雖然虛浮,手上的銀光卻快如流星一般,最近的那頭公狼哀嚎著倒下,抽搐幾下便不再掙扎了。

剩餘的狼群一哄而散,只片刻就成了幾顆小小的黑點。邵萱萱卻猛地彎下腰,控制不住地乾嘔起來。

天地浩蕩,雪原上的朝陽正在升起,風吹過臉頰甚至還帶來鹽鹼湖附近鹹濕的空氣。

她卻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天地都在旋轉,白色雲彩墜落到地上,焦黑岩石在藍色蒼穹中顫動,遠處的狼嚎聲淒厲而刺耳……

這樣的訣別,不如不見,不如永遠都不知道真相。

那殘屍就在幾步開外,她卻連再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了。